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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舊歡如夢 6.槐花雨

所屬書籍: 司宮令

    6.槐花雨

    午宴中,蒖蒖如常侍候在皇帝身側,為他先嘗膳食。宴席中好幾道主要菜肴是由柳婕妤親手烹制,蒖蒖發現其中有山海兜與蓮房魚包,無論形狀、食材與味道,都與林泓在問樵驛時所做一般無二,心下有幾分疑惑,旋即想到,他們是姐弟,那麼林泓的廚藝很有可能曾受柳婕妤點撥,會做一樣的菜肴不足為奇。

    席間皇帝頻頻舉杯與林泓對酌,與他聊起婕妤家事,蒖蒖才漸漸聽出,柳婕妤之母與林泓之父是表親,婕妤幼時父母雙亡,身邊舉目無親,聽說林泓父親在朝為官,乳母玉氏便帶著她前往臨安投靠林家,到了臨安才知道林父因進言彈劾齊太師而被齊太師黨羽構陷,早就冤死獄中,林泓母親已帶著他回武夷山娘家。玉氏又將柳婕妤送到武夷山。不久後林泓母親病逝,從此兩個孤兒相依為命。柳婕妤大林泓三歲,長姊如母,一直悉心照顧林泓,直到十八歲應選入宮。

    「妾在家時,寧哥兒還是個細瘦的小孩,闊別多年,沒想到如今長這麼高了。」柳婕妤看著林泓感慨道。端詳一番,又笑道,「只是,還是瘦。」

    蒖蒖心想,原來林老師的小名叫「寧哥兒」,以前倒沒聽人說起過。皇帝亦留意到這點,問柳婕妤:「宣義郎小字『寧哥兒』?」

    柳婕妤答道:「他原名泓寧,家人喚他寧哥兒。後來不知怎的,他自己改了名,把寧字去掉,參加貢舉那年起,他的大名就成了林泓。」

    林泓聞言淡淡一笑,道:「林泓寧,終究拗口了些。」

    進膳後,稍待須臾,林泓朝皇帝欠身道:「東坡詩云:『飯後茶甌味正深。』臣自武夷山帶了些新茶來,若官家不棄,臣願煎茶,請官家和婕妤品嘗。」

    皇帝自然許可,柳婕妤遂命人布茶席,取來茶碾子、茶筅等用具,林泓卻說不必,只取一煮水的銚子,盛山泉水,從自己帶來的一個小銀罐中取出適量茶葉投入銚子中,置於茶爐上以活火烹煮。

    「這是武夷山今年的春茶,臣親手采來炒制,只取新芽,用活水活火烹煮,最能煥發藥性,有益身心。」林泓道。

    待茶湯沸騰,銚子中聲音如風過松林,林泓提銚子離火,置於案幾茶巾上略頓了頓,再注入茶盞中,分別奉與皇帝與婕妤。並不忘盛一盞送至蒖蒖面前,一揖道:「請吳掌膳先品。」

    畢恭畢敬,今日他在她面前禮數未失分毫。

    蒖蒖起身還禮,隨即坐下品茶,但覺茶湯清冽,入口溫潤,余香悠長。蒖蒖向皇帝欠身,含笑頷首,皇帝遂舉盞細品,少頃道:「宮中多碾磨茶餅點茶,偶有煮茶,也會加鹽和茶果,均不若此茶清甘。」

    林泓道:「茶若加鹽或果,殊失正味。點茶味濃性寒,多飲亦傷脾胃。煎煮茶葉,茶湯溫和,更宜養生。」

    皇帝笑道:「趙懷玉離京前,我賜宴為他餞行,聽他說起飲食之道,覺得頗有道理。他說曾受你教導,學做過幾道佳肴。如今看來,卿果然精於此道。」

    林泓尚未回應,柳婕妤即鳳目微睜看向他,頗感驚訝:「寧哥兒,你什麼時候學會烹飪了?」

    林泓只是禮貌地微笑,低首未語。

    柳婕妤轉而向皇帝道:「我這弟弟,當年只知道讀書,家事都是我做的。我每天給他做飯,他常跟在我身後看著,但就不知道出手助我。」

    她有點撒嬌的意味,語氣似埋怨,甚至忘了向官家自稱「妾」,但睨向林泓的目光是含笑的。

    皇帝拍了拍她伸過來的手,微笑道:「君子遠庖廚。他是讀書人,你又是他姐姐,給他做飯理所當然,他不出手無可指摘。想必你入宮後,沒人能做出你那種美食,他就只好自己動手了。」

    柳婕妤笑了:「官家所言有理。」

    林泓亦銜淺笑,但眼帘低垂,蒖蒖留意觀察,只覺他隱於雙睫之下的眸中無任何流露喜色的光彩。

    皇帝說希望日後有機會品嘗到林泓所做佳肴,柳婕妤便笑道:「不必改日,今天寧哥兒就可為官家奉上一道佐茶佳肴。」

    皇帝奇道:「是什麼?」

    柳婕妤道:「這道菜名為『銀絲供』。」然而轉顧林泓,叮囑,「務必調和好,又要有真味。」

    林泓心領神會,頷首受教。

    柳婕妤低聲吩咐身邊內人,內人領命而去,少頃自內室取出一張琴,安置好,再請林泓撫琴。

    林泓坐下,從容調琴弦,須臾,一陣鳳鳴鶴唳般空靈樂音自他指下流出,他隨之曼聲吟唱:「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一曲終了,皇帝擊節讚歎:「東坡居士曾說:『琴書中有真味。』今日聽君撫琴唱《離騷》,始知此中深意。這一道『銀絲供』滋味上佳,妙呀,妙呀!」

    三人繼續品茗敘談,稍後皇帝見天色不早,讓林泓回宮外居處休息,看看左右,最後對蒖蒖道:「我今日留在芙蓉閣,你不必伺候了,早些回尚食局吧,順便送宣義郎往宮門。臨安宮苑不似汴京平坦,山路曲折,別讓他迷了路。」

    蒖蒖答應。林泓行禮告辭,隨蒖蒖出門。柳婕妤起身相送,待離開堂中,柳婕妤喚林泓,道:「這芙蓉閣的園子是按我心意建的,你且過來看看,哪裡不好,可還須改改。」

    她指引林泓隨她走到露台欄杆邊,離蒖蒖及其他內侍宮人約有數丈距離,含笑望向下方園林,但說的不再是園子的事:「這幾年過得不好么?怎麼如此憔悴?」

    林泓欠身道:「多謝婕妤關懷。泓近日連夜繪圖,或有損氣色,但不輟飲食,並無大礙。倒是婕妤在書信中說,產後不甚康寧,不知如今安否?」

    柳婕妤道:「我沒事,早已痊癒。」見林泓微蹙眉頭看她,似乎不信,便笑了,「不那樣說,你會來么?」

    林泓無語,悄然退後一步,垂目而立,須臾才道:「婕妤既無恙,愚弟便安心了。」

    柳婕妤一聲輕嘆:「以前在家中,你不愛稱我姐姐,總是沒大沒小地喚我名字,我聽了頗有幾分惱火。如今聽你一聲聲稱我『婕妤』,倒覺得很奇怪,似乎你喚的是別人,那麼生分。」

    見他不語,她又側首朝他莞爾一笑:「以後人前,你可以稱我婕妤,但我們私下相處時,就不必那麼客氣了,還是喚我姐姐……你若仍習慣喚我名字,也可以。」

    林泓卻擺首:「沒有以後了。」

    柳婕妤不解,顰眉看他。

    林泓沉默片刻,終於決定告訴她:「你走後,我才開始做菜。憑著記憶,嘗試著去做每一道你為我做過的菜。千百次地反覆調試,想做出你的菜的味道。但是,無論如何做,總覺得不一樣,沒有當年嘗到的好吃。我讓三娘和阿澈品嘗,請他們一起回憶,到底是差了什麼,他們卻說我做得很好,和你做的一樣美味。可是我怎麼也吃不出當年的味道……後來,我又做了許多菜,遇見許多人,漸漸明白了,其實,我的菜肴與你的相比,並不差什麼,非關調料,非關食材,也非我手藝不行,我覺得不好吃,覺得少了什麼,只是因為,少了身邊的你。」

    柳婕妤十分驚愕,凝視林泓,顫聲喚:「泓寧……」

    「我現在是林泓,不是泓寧。」林泓冷靜地糾正。稍後,看著她,一字字地說:「自君別後,何談安寧。」

    柳婕妤收斂心神,恢復了端然而立的姿態,側身舉目看園林,這才低聲問:「你如今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我要回去了。」林泓道,「京城非我久居之地。你既平安,我便可放心還鄉。稍後會向官家遞交辭呈,請他許我重歸故里……此後餘生,我們也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他鄭重整理冠服,向她深深長揖,轉身離開之前,他朝她微笑,輕聲道:「多珍重,洛微。」

    洛神,她是洛神。

    蒖蒖立於遠處,忽然意識到這點。

    遙看二人對談,雖然聽不見他們所說內容,但觀察著他們客氣的舉止,她隱隱感覺到了流轉於他們之間,一種莫可名狀的默契與親密。

    怪不得,她含酸想,以前她總覺得柳婕妤那一雙含情鳳目似曾相識,原來她便是林泓日夜相對的畫中人……

    蒖蒖帶著林泓下山,步入錦胭廊,一前一後,相隔約五尺,向宮門方向走去,路上仍不可遏止地想著與「洛神」相關之事:怪不得林泓無心仕途,官家屢次宣召不奉旨,而看了她一封書信就迅速趕來……怪不得她一說銀絲供林泓便知道她要他彈琴,兩人如此心意相通……怪不得林泓見自己以豬肉供奉洛神如此憤怒,他那「洛神」的確一見豬肉就要嘔吐,怪不得!

    越想越生氣,怒色難以掩飾地浮上眼角眉梢,情不自禁加快步伐,一個人冷著臉往前沖。

    林泓不明白她何以不悅,見她神情不對,也不欲攀談,走至錦胭廊中段出口處,他停下步履,朝蒖蒖施禮,依舊客客氣氣地道:「前方已可見宮門飛檐,請吳掌膳留步,我可自行前往。多謝吳掌膳相送,今日辛苦了。」

    吳掌膳?這個稱呼愈發點燃了蒖蒖的無名火氣。她倏地一轉身,一手抓住林泓衣袖,拉著他自錦胭廊出口下去,奔向廊側遠處的樹林。

    林泓訝異之下不及反應,茫然由著她分花拂柳,穿過幾處溪流亭榭,一路沐著斑駁的陽光,來到一片槐花如雲的花陰深處。

    蒖蒖止步,鬆開林泓衣袖,與他相對而立,冷冷地盯著他。

    林泓不知她意欲何為,不禁後退數步,而蒖蒖一步步緊逼,直到林泓後背觸及一株槐樹,避無可避。

    蒖蒖繼續上前,直到離他距離僅半尺。

    她直視他,問:「我是誰?」

    林泓垂目看她,鎮定地回答:「吳掌膳。」

    蒖蒖兩手忽然握住他垂於兩側的手腕,仰首踮足,電光火石般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口,然後停下來,見他一陣愕然之後在她凝視下雙耳泛紅,呼吸也漸趨急促,不由在心底冷笑:看你還氣定神閑!看你還鎮靜自若!

    「我是誰?」她再問。

    林泓額上沁出一層薄汗,微顫的雙唇中逸出了這次的答案:「蒖蒖……」

    他的聲音輕柔低沉,甚至透著兩分虛弱。蒖蒖看著他眸心中的自己,滿意地笑了,放開他手腕,退後兩步,深看他一眼,然後轉身欲離開,不料才邁出一步,右手卻被身後的林泓陡然捉住,被他生生拽了回去。

    林泓拉她面對自己,像適才她握住他雙腕那樣握著她的手腕,須臾,略略鬆開手指,手卻沒有離開,手心撫過她手背,又悄然滑轉,與她手心相對,十指相扣。

    兩人就這樣默然而立,他手心的溫度綿綿不絕地傳遞給她。這一回換作蒖蒖呼吸急促,羞愧地聽見了自己的心怦怦跳動的聲音。

    他注視著她的雙眸幽黑如深潭,間或有浮光如縠紋般閃過,不知是風動,抑或心動。

    這段隱秘的時光似乎有千百年那麼久,兩人好似凝結在了花陰里,一動不動,任稀稀疏疏的風聲游魚般擺著尾自耳邊滑過,任槐花簌簌而落,輕輕敲擊在眉間鬢上。

    如此良久,他手指微微翕張,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然後,徐徐朝她低首。

    蒖蒖感覺到他輕柔的鼻息如羽毛般拂過自己額上髮際,越發緊張,心跳加速,然而心底的那一縷期待終於牽引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她閉上雙目,唇邊若隱若無的微笑顯示著她不會抗拒他對她可能的唐突。

    可是,並沒有。

    他只是傾身銜去了落在她額發上的一粒槐花。

    感覺到他離開的動作,蒖蒖睜眼,只見面前的他銜著一枚槐花,正含笑欣賞著自己的表情。

    想起自己剛才的期待,蒖蒖霎時羞紅了雙頰,無地自容。

    林泓將槐花抿於口中,鬆開蒖蒖雙手,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很溫柔地對她說:「好了,你可以走了。」

    蒖蒖氣急敗壞地頓頓足,轉身跑開。

    林泓微笑著目送她,卻見她很快又提著裙子奔了回來。

    「你還是跟著我走吧,」她紅著臉不看他,垂目盯著一地花葉說,「我怕你會迷路。」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有你在,我才會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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