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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舊歡如夢 2.長相思

所屬書籍: 司宮令

    2.長相思

    酈貴妃後來將裴尚食所述往事轉告官家,彼時蒖蒖在皇帝身側,貴妃也未曾讓她迴避,亦許她成了一位知情人。

    皇帝思及裴尚食「沈參政若有何好歹,願以死謝罪」一語,感慨道:「尚食這話雖言謝罪,我倒聽出了兩分生死相隨的意思。她因沈瀚孤獨一生,固然是造化弄人,卻也可看出她當年用情頗深,之後一直無法釋懷,雖然怨懟不已,可心裡始終有沈郎,才從未向先帝或我提出過要出宮嫁人。這段情緣已然不可再續,但他們之間的怨氣或可設法消解。畢竟是曾經相戀過的人,如今又都兩鬢華髮,這心結,到了該放下的時候。」

    酈貴妃欠身道:「官家所言甚是。妾也覺得,事到如今,他們說不定都有泯去舊日恩仇的意思,只是抹不下面子,總須有人從旁引導,略為助力。」

    皇帝沉吟,隨後與酈貴妃想出個法子,說與蒖蒖,要她引導裴尚食完成。

    國朝有天子將大內冰窖中的冰於夏季賜予臣僚消暑的傳統。時值夏四月,天氣漸趨炎熱,皇帝傳令賜沈瀚冰,並讓裴尚食親自做一款點心,讓蒖蒖帶著,隨冰一併送往沈宅。

    裴尚食雖略感詫異,但還是領命,獨自在廚房裡做一道甜點。蒖蒖主動提出幫手,她也未曾答應,但也沒讓蒖蒖離開,任她旁觀自己的做法。

    一勺凝固的豬油被置於燒熱的小鍋中化開,裴尚食隨後將此前炒熟的適量炒麵篩入鍋內,不疾不徐地攪勻,讓油和炒麵呈不稀不稠狀,然後離火,灑白糖和勻,再將麵糰取出,擱在案板上擀開,用刀切成類似菱形的象眼塊,最後從一個琉璃罐中取出糖霜,均勻地灑在象眼塊上。

    裴尚食的調料罐與眾不同,是御賜的琉璃製品,晶瑩剔透,可令人一眼看出裡面內容。若干個琉璃罐整齊地擱在廚柜上,流光溢彩,看起來純凈而矜貴。她也如林泓一般給各種調料排列好嚴格的順序,想用什麼不需抬眼,一伸手就能準確地取出。

    蒖蒖兀自看得暗暗感嘆,裴尚食已製作完成了這款甜點,待散散熱氣,自己搛起一塊嘗了嘗,捕捉那潔白如雪的酥塊在玉齒間潰散的感覺。看來酥鬆程度如她所料,她咀嚼間唇角逸出一縷微笑,目光亦格外溫柔,令蒖蒖想起以前母親為她先試食物溫熱,覺得合宜時的神情。

    裴尚食忽然想起蒖蒖的存在,旋即示意她:「你也嘗嘗。」

    蒖蒖見切出來的酥塊似乎不太多,謝過裴尚食,但擺手說不必了。裴尚食亦不勉強,與蒖蒖一起將做好的酥塊置入官家所賜的食匣中。

    宮中慣例,賜予臣僚的食品通常會以灑金詩箋寫幾句吉祥詩句附上,蒖蒖就這次的內容徵詢裴尚食的意見,說官家希望裴尚食來定詩句,裴尚食卻沉默了,須臾道:「你幫我想想。」

    蒖蒖笑道:「我記得的詩詞統共就沒幾首呀……」雖則如此,她還是準備思索,便請裴尚食告知這甜點的名字。

    裴尚食答道:「雪花酥。」

    「雪花酥……」蒖蒖琢磨著,應該想兩句跟雪花有關的詩詞。她平生所記詩詞,以蘇軾寫的最多,先是背與飲食相關的,後來順帶把其他內容的也記了不少。此刻念著雪花酥,果然想起兩句,立即脫口而出:「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裴尚食聞言蹙眉看她,倒非惱火,只是看起來有些驚訝。

    蒖蒖忽然想起尚食當年送沈瀚赴春闈之事,頓時意識到,這詞也未免太應景了,只怕會刺痛了裴尚食,於是低頭,訕訕地道:「不好,不好,這兩句不像什麼吉利詞。還請尚食娘子自己定奪。」

    裴尚食麵無表情地轉首看向門外:「你去問問官家的意思吧。」

    而官家覺得此詞甚好,笑著贊蒖蒖聰穎,自己親筆在詩箋上寫下這兩句,讓蒖蒖附在雪花酥食匣上送給沈瀚。

    雪花酥與冰塊一起被蒖蒖送至沈宅時,沈瀚拖著病體出門迎接,跪拜謝恩,還是儀態端方,莊重嚴肅的模樣。蒖蒖取出那一匣雪花酥,連同灑金詩歌箋一併呈給沈瀚,叮囑道:「這雪花酥,是官家讓裴尚食做的。裴尚食悉心製作,每一道工序都是她親自完成,滋味與眾不同,官家特意為此親筆題詞,還望沈參政細細品味。」

    沈瀚再次長揖謝恩,然後才接過雪花酥。展開詩箋一看,如蒖蒖所料,此前他無懈可擊的雍容姿態瞬間有了缺口,持箋的手在微微顫抖,眼底泛起的波瀾難以自抑地開始在蒖蒖審視下翻湧。

    兩日後,蒖蒖又遵皇帝之命來待漏院聽取諸臣關於早點的意見,出乎意料的是,這回首先步入堂中的仍是沈瀚,且來得比上次還早了許多,此刻待漏院內外只有他一位大臣。

    蒖蒖迎上去向他行禮,問:「參政似乎才將康寧,怎不多將養些時日再來上朝?」

    沈瀚不答,但亦不似往常倨傲,長揖向她還禮,默默與她對立片刻,像是斟酌許久,才取出個小食匣無言地遞給蒖蒖。

    蒖蒖接過打開一看,發現是一塊雪花酥,便詫異地問沈瀚:「這是裴尚食的雪花酥?沈參政有何指教?」

    沈瀚點點頭,和言道:「請吳掌膳先品嘗,稍後再說。」

    當那雪花般酥末落在蒖蒖舌上,令她品出其中滋味時,她霎時明白了沈瀚為何是這般情形。

    那雪花酥竟然是鹹的,非一般地咸,讓人一嘗便欲吐出。除去表面那一層糖霜,裡面沒有一絲白砂糖的甜味。

    她取手巾將口中雪花酥吐在上麵包好,心下有些惶惑,亦覺不安,遂朝沈瀚再施一禮:「參政……」

    沈瀚虛扶,請她在自己對面坐下,然後問:「這雪花酥,從頭到尾都是裴尚食親自做的么?」

    蒖蒖稱是,道:「是我親眼看著尚食做的。」

    沈瀚一嘆:「雖說她一向不待見我,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若有不滿,自會心直口快地說出來,不會故意借飲食為難我。」

    「尚食自然不會是故意的。」蒖蒖憶及裴尚食品嘗雪花酥時的溫柔目光,立即如此斷言。再回想製作過程,蒖蒖十分懷疑她當時誤用了一種顆粒大小與白砂糖類似的海鹽,遂對沈瀚道:「尚食的廚房中盛調料的琉璃罐都是一樣的,其中有一罐海鹽,顏色顆粒看起來與白砂糖很相似,縱有些異處,尚食是在夜間燭光下做的,所以她大概沒有看出來。這是無心之失,還望沈參政諒解,不要告訴官家。」

    「那她做好後,自己有沒有品嘗過?」沈瀚並不像有意怪罪,而是在一步步探尋真相。

    蒖蒖一愣。裴尚食當然品嘗過,還平靜地以微笑表示肯定,說明她不曾發現味道的異常,而這雪花酥中的鹹味來自粗粒海鹽,味道極重,按白砂糖的量來用這鹽,尋常人都能一下嘗出這令人難以忍受的鹹味,更遑論味覺理應更為靈敏的尚食。

    「唉,以她的習慣,為別人做的食物,她不可能不先試鹹淡。」沒等到蒖蒖回答,沈瀚便自己說了,「所以,她的味覺……」

    她失去了味覺。這幾乎是唯一的答案。最近幫她打掃廚房的小黃門換了個新人,大概是取調料罐下來拭擦櫥櫃時沒在意各琉璃罐原來的位置,拭擦完誤將鹽罐與白砂糖罐擱錯,沒歸於原位,才出了這樣的事。

    許多以往未及細思之事的內情由此驟然變得清晰:為什麼裴尚食指點內人做菜,只看流程,不親自品嘗;為什麼官家近年偏愛柳婕妤所做的飲食;為什麼官家要選一位年輕內人輔助裴尚食掌御膳先嘗之事;為什麼裴尚食說自己年紀大了,許多食物不能入口,御膳都讓蒖蒖來嘗……

    蒖蒖但覺心下無比酸澀。作為以做美食、品嘗美食為生的人卻失去了味覺,自己小心翼翼地保守著這個秘密,舌頭不起作用,她就靠眼睛和多年來形成的經驗,通過全心觀察烹制過程來判斷菜肴的滋味……

    「不要與官家談論此事,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沈瀚留意到她眼角的淚光,開始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請求蒖蒖為裴尚食保密,「裴尚食一生未嫁,如今無父母子女,除了這宮中職位,堪稱一無所有。若被人發現她味覺已不靈敏,輕則逼她辭職,重則逐她出宮,而出了宮,她已無家可歸……吳掌膳是裴尚食一手提拔的人,想必會體諒她的難處,日後也請多擔待,若有人要她品嘗御膳,還望掌膳從中周旋,幫她化解。」

    說至此處,他站起來,面向蒖蒖,格外鄭重地躬身作揖為禮。

    蒖蒖忙起身還禮,忽然意識到,此刻的囑託就是沈瀚拖著病體來待漏院的原因。無論以往如何看不慣蒖蒖,為了請她為裴尚食掩飾,他都願意放下架子,出言相求。

    「參政請放心,我必會守口如瓶,不與任何人提及此事。」蒖蒖亦鄭重承諾。

    沈瀚目露喜色,再三道謝。

    他這對裴尚食格外關切的態度倒令蒖蒖有些疑惑了:沈參政看起來重情重義,似乎不像裴尚食記憶中的負心人。思量幾番,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他:「沈參政既如此關心裴尚食,當年卻為何棄她不顧,另娶他人?」

    沈瀚一怔,反問:「她與你說過我們的舊事?」

    蒖蒖道:「是聽酈貴妃轉述的……寥寥幾句,或也聽得不是很真切。」

    沈瀚無語,須臾方才惻然一笑:「我何曾棄她不顧,是她先選擇了先帝,我才與如今的夫人成婚的。」

    雖然多年來一直受裴尚食冷面相對,他仍深深記得她當年活潑嬌俏的少女模樣,尤其是她送他回鄉赴解試那天的輕顰淺笑。

    那時節秋意漸濃,兩岸山上一層層的茂林由青至黃再至紅,深深淺淺地染出錦緞般顏色,他與她一頭一尾共乘一葉扁舟,她手持長篙,親自撐船送他一程。她雖然不舍,卻還強抑憂傷,一壁提撥長篙,一壁盡量尋找愉快的話題,不時讓自己的泠泠笑語聲漾入河中碧水清漪里。

    他憐她撐船辛苦,欲起身去換她過來休息,不想剛站起邁了一步,船失去平衡,開始猛烈晃動,他雙手臂張開,不由自主、忽上忽下地隨船擺動,嚇得滿面蒼白。

    她倒是毫無懼色,引長篙一點他胸讓他坐回船頭,笑道:「你就老實坐著吧,別給我添亂。」

    他訕笑著道:「我坐著什麼都不做,卻讓你一個姑娘撐船,十分過意不去。」

    她便道:「那你唱支曲兒給我聽。」

    他答應,看看兩岸山巒,揚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

    唱了上闋,想起下闋有一句「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覺得意頭不好,他便不再唱下去。

    她遂詫異地問:「怎麼不唱完?」

    「下闋忘了。」他微笑著,凝視她那在碧水青山中熠熠生輝的笑顏,這一刻但覺功名利祿皆可拋,惟望時光就此停駐,容他與她就這般泛舟江湖,相看兩不厭地了此餘生。

    「那你另給我唱一首吧。」她繼續要求。

    「你想聽什麼?」

    「唱個和我名字相關的。」

    與她名字相關?也不是沒有,但……他猶豫著,在她催促下才開始唱:「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餘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

    他還是沒有唱完,因為這一首下闋更不吉利,處處隱含離情。那時他一心想娶寶瑟,覺得她品行容德無可指摘,他們又兩情相悅,是符合自己一切設想的佳偶,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回來迎她風光過門,所以拒絕去想任何與分離有關的事。

    無奈如今看來,那日他在碧水之上唱的《長相思》與《河滿子》倒成了他與她一生的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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