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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銅雀春深 12.集芳園

所屬書籍: 司宮令

    蒖蒖送馮婧經錦胭廊回尚食局。錦胭廊是一道長達一百八十楹的長廊,兩邊有可拆卸的木格長窗,漆成胭脂色,宮人可隨寒暑交替移動木窗以調節溫度。錦胭廊北端是後苑,兩側分列妃嬪閣分院落與六尚,其中間有梅林,南端則引向前朝大殿及東宮。

    途中蒖蒖一直勸馮婧考慮接受官家指派,參與聚景園設計,馮婧默不作聲,目視前方緩緩走著,始終不允。蒖蒖忍不住道:「你學那麼多年算學、界畫與土木工程,又不是為太子學的,現在有機會用上,何必為了一時意氣而放棄施展才華?」

    馮婧這才側首看她:「我與東宮之事,你知道多少?」

    見她眉間微蹙,蒖蒖頓感適才提太子太過無禮,訕訕道:「不多,只聽說,你們此前在集芳園相識之類……」

    馮婧繼續前行,低垂雙睫,憂思恍惚。蒖蒖也不敢多言,陪著她沿著錦胭廊一步步走下去。

    兩人各懷心事,不覺錯過了通向尚食局的出口,依舊緩步向南端走去,直到一位大璫昂首闊步地走來,迎面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二人抬頭一看,認出來者是王慕澤,宮中最有權勢的宦者之一,如今的官銜全稱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東宮都監、主管左右春坊事。

    二人退至廊下一側,欠身讓王慕澤通行,王慕澤卻不即走,駐足看著馮婧,用貌似客氣但隱含譏諷的語氣對她說:「馮掌膳留步,再往前,便是東宮了。」

    他分明很清楚太子與馮婧的隱情,這話說得相當冷漠,明明二人同行,他卻直指馮婧,連蒖蒖都覺得刺耳,更遑論馮婧。

    馮婧低頭不語,面色蒼白,沒有應對。蒖蒖為她頗感不平,當即上前一步,直視王慕澤道:「王都知,這錦胭廊前方東邊是東宮,西側是前朝。如今官家在垂拱殿中,都知卻為何無端端提東宮?」

    王慕澤著意打量蒖蒖,略一笑,朝她拱了拱手,未再開口,轉身繼續向後苑走去。

    待他走遠,馮婧嘆了嘆氣,道:「我們並非獲官家傳宣,你怎麼用官家來懟他?」

    「他用東宮來譏諷你,也只有提官家才能瞬間壓下他的氣焰了。」蒖蒖朝馮婧笑笑,「別擔心,我只說官家如今在垂拱殿里,又沒說我們是去見他,王慕澤就算要追究也不能說我撒謊。」

    馮婧淡淡一笑,輕聲道:「謝謝你,幾次幫我解圍。」

    「這有什麼,舉手之勞而已。」蒖蒖笑道,一壁牽著馮婧往回走,一壁繼續勸道:「以往的事,你就當做了一場夢,過去就過去了,人總要往前看。做好官家交給你的任務,將來宮中人誰又敢看輕你?如此,今日這樣的糟心事也不會發生了。」

    見馮婧還是沉默,蒖蒖又道:「以往種種,你還沒有放下吧?如果放下了,你的悲喜均與他無關,更不會一味迴避與太子相關的事,乃至寧願荒廢多年所學技藝。」

    「要放下,談何容易。」馮婧止步,立於廊下西側,目光漫漫,落於廊外千萬株開始落葉的梅樹之上,開始提及前塵往事:「我知道,宮中盛傳我與太子相逢於集芳園,我以詩文獲他青睞,因而過從甚密……其實不是的,論詩文,宮中誰能比得過太子?我這點微末功底,只堪博他一笑而已……」

    「那引起他注意的,是算學?」蒖蒖猜測。

    馮婧頷首,繼續講述:「我的兄長馮鈞,是將作監丞。將作監主管城壁宮室橋樑街道舟車營造之事,我從小喜歡算學,又見兄長潛心研究營造法式與技巧,便跟著他學習,還隨他一起學了畫屋宇園林的界畫,多年下來,勉強算略懂些許。後來哥哥負責監督修內司修繕集芳園,我一時興起,給園中設計了一個曲水流觴的曲水亭,畫了圖紙。哥哥拿給修內司的人看,他們覺得不錯,便真照著建了一座曲水亭。去年上巳節,哥哥說帶我入園看看我設計的亭子,我便隨他去。為了不引人注目,哥哥給我找來宮中內人的衣裳,說若有人問起,便說我是長駐園中,打理內務的內人……」

    她隱於錦胭廊窗格斑駁的光線下,眸光遂日影明滅,遙想舊事,唇邊泛起了清苦笑意。

    那一天,風和日麗,集芳園中百花纖穠,芳菲不歇。但因尚未修繕完工,園中並無宗室戚里前來游春。馮婧清清靜靜地遊覽許久,忽聞園中響起輕微的喧囂聲,許多內臣內人皆疾步趨向正門處,包括自己的兄長。片刻後,他們簇擁著一位著青衫、戴軟腳襆頭的年輕男子入園,向他介紹每一處景觀,恭請他賜名題匾額。

    從園中人的稱呼中判斷,那便是太子趙皙了。馮婧輕輕靠近,借著身上內人的衣裳沒於人群後,默默觀察他一言一行。

    他從容揮毫,一個個美好的詞現於筆端:倚秀、挹露、翠岩、玉蕊、望江、清勝……她記住了他美妙的字跡,卻記不住這些詞對應的景觀。後來回想這一日,她只覺園中美景有兩處,他凝眸是一處,他微笑是另一處。

    匾額題畢,修內司提舉官請趙皙在曲水亭內上座飲酒。趙皙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恰逢上巳節,又在曲水亭中坐,諸君何不與我行令,同品曲水流觴之樂。」

    在他相邀下,有官職品階的幾位臣子、內侍及女官相繼圍坐在亭中曲水石畦三側。那石畦是由一塊方一丈五尺、厚一尺二寸的整石鑿成,中間剜鑿的水槽屈曲,形似「風」字,名為「流杯渠」。流杯渠兩端皆在整石西側,水自一端流入,經過蜿蜒曲折的水道,再由另一端流出。入口一端上方設有水閘,以控制水位。行令時主事以漆杯盛酒,付水流去,酒杯停在流杯渠何處,坐於那一側的人便飲酒行令。

    眾人落座後趙皙見尚餘一人座位,遂舉目四顧,最後目光掠過數人落到馮婧面上,含笑對她溫言款款道:「那位梨花樹下的內人,可否賞光與我等行令?」

    馮婧聞言仰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來到了一株梨花樹下。

    樹上黃鶯囀,心中小鹿撞,她低首朝他斂衽為禮,一邊表示謝恩,一邊暗暗期望搖曳的花影掃去她浮上雙頰的緋色。

    這日太子定下的規矩是,停杯處客人先飲一杯,然後或吟詩填詞,請另一嘉賓唱和,或出一謎題讓人猜,再或說一典故,請人說出處為何。客人若答出,行令者罰三杯,或答不出,客人罰三杯,亦可自呈技藝,免去這三杯。

    說來甚巧,連續三番水上漆杯都停在了趙皙面前水渠彎折處,每次他都依照規矩自飲一杯,然後作詩,或出題請人唱和回答。詩詞典故他信口拈來,而他點來作答的人多半應答不出,每每自罰三杯了事。接下來主事再次放流杯,停杯處竟仍在趙皙處,眾人有些尷尬,面面相覷。修內司提舉官旋即起立,朝趙皙作揖道:「殿下光臨,滿園生輝。必是此間花神見殿下風儀,難抑仰慕之情,才每每令流杯停於殿下席前,以示敬君千樽亦不足之意。」

    席間眾人紛紛附和,恭維太子不已。趙皙含笑不語,但未再取那一杯酒。

    馮婧看不下去,起身朝趙皙施禮,然後說出實情:「殿下,流杯多次停於某一水道彎折處,可能是此處寬窄深淺彎度不合法式。此處渠道理應廣一尺,深九寸,而今目測,這裡彎度有餘,但寬度不足,不妨命園中工匠測量核實,看看是否剜鑿時有所偏差。」

    趙皙遂命工匠測量,結果對照圖紙果然彎度及寬度尺寸有不小偏差,於是對馮婧讚歎道:「姑娘好見識。身為閨中人,姑娘卻又是如何熟知流杯渠尺寸的?」

    馮婧心想,這圖紙便是我畫的,難道我還不知么。然而卻婉言回答:「奴在幾所園中看過一些營造法式,所以略知一二。」

    趙皙又問如果暫不加工修鑿渠道,今日是否還能用。馮婧請放閘調整水位,換小杯試試。主事吩咐依言而行,測試一下,流杯果然通過了那處彎道。

    酒令隨即繼續進行。接下來這一回,流杯在趙皙注視下,似有神助般流至馮婧面前停下。馮婧起立,飲下這杯酒,稍後朝趙皙斂衽道:「奴斗膽,想請殿下答一題。」

    趙皙微笑著,從容抬手示意,手心向上,請她開口。

    馮婧手示面前一碟櫻桃,道:「這碟櫻桃,三顆三顆地數余兩顆,五顆五顆地數餘三顆,七顆七顆地數余兩顆。問,這碟櫻桃最少有幾顆?」

    趙皙沉吟須臾,然後含笑回答:「二十三顆。」

    馮婧讚許頷首,卻又追問:「如果三三、五五地數餘數如上述,而七顆七顆地數,是餘四顆,那最少又是幾顆?」

    這回趙皙思量許久都未得出結論,他轉顧周遭眾人,見那些人或苦苦思索,或交頭接耳,一時都無人算出。趙皙遂展顏一笑,對馮婧道:「這一局,姑娘贏了。」

    他未接主事斟滿的罰酒,而命人取來一張琴,自己撫琴,曼聲吟唱:「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起初馮婧還在想他為何要在滿園春色中唱這秋天的詩歌,但是很快便覺得這又有什麼關係,不能讓這傻問題干擾自己聽這繞樑之音。

    他彈撥琴弦,輕吟淺唱的姿態十分優雅,聲音也好聽,尾音如曲水縈迴,總能溫柔地流進聽者心裡去。周圍內人屏息聆聽,一個個如飲醇酒,心神皆醉。

    而曲終人散時,他起身越過幾重宮人,來到馮婧面前,輕言軟語地徵詢她的意見:「姑娘的問題,我回去再想想。你明天還會在這裡么?如果我算不出來,可不可以來請教你?」

    其實她根本不確定自己明天還能不能來這裡,向兄長要求會不會令他為難,但是這些後續的問題以後再想吧。最終,她在他溫柔的俯視下微低螓首,給了他肯定的答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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