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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銅雀春深 4.菊姬

所屬書籍: 司宮令

    來到樓閣門前,程淵重整衣冠,展臂左右看看,確定周身一絲不紊,方才輕輕叩了叩門。

    閣中有片刻靜默。程淵立於門外朝內欠身,不疾不徐道:「多日不見,夫人安否?」

    裡面終於有了回應:「進來。」

    程淵隱隱含笑,從隨身攜帶的絲囊中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上懸著的鎖。

    一位身段曼妙的女子無言獨坐窗邊,凝望天邊白色的月牙,待他走近,才微微朝他側首,無暇的容光皎潔如月,令他頓感日間身染的俗世紅塵瞬間隱去,心境由此澄凈空明,一縷柔情不自覺地蔓延到了眼裡。

    他再次向她問安,彬彬有禮地稱她「菊夫人」,她淡淡轉回頭去,望向遠方道:「我是吳秋娘。」

    程淵一笑,也不就此多說什麼,一瞥案上依然滿盛著食物的器皿,問秋娘道:「這些膳食,尚不能愜夫人意?」

    秋娘沒有作答。程淵又和言道:「園中的廚娘,手藝是極佳的,夫人想吃什麼,讓人告訴她,她會按時做好。」

    秋娘不由冷笑,「我能告訴誰?這園子里的奴婢,非聾即啞,且目不識丁,平日我欲取一非常用之物,都得比劃半晌,要請他們傳遞心意,難於上青天。」她回身與程淵對視,冷淡笑容多了點嘲諷意味,「程先生倒是大可放心。」

    程淵的微笑依然十分溫雅,謙恭的姿態無可指摘:「夫人需要什麼,此刻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那麼,」秋娘提出了一個要求,「別鎖閣門,讓我每日在園子里走走,一日三餐,也讓我自己做。」

    程淵溫言道:「若我不在此地,夫人下樓遊園,園中奴隸粗鄙,未免伺候不周,易生事端。不如待異日氣淑風和,我親自請夫人下樓,陪夫人賞花。再則,夫人千金之軀,本應居於瓊樓玉宇,如今身處這小園,已然委屈了夫人,我又怎敢以庖廚之事煩擾夫人,令夫人這本應調笙撥弦的玉指去沾染陽春之水。」

    程淵再問她飲食所需,秋娘並不回答。程淵走到窗邊,放眼一觀園景,又欠身問秋娘:「夫人向來愛名花異卉,如今園中這些,可有一二曾入夫人目否?」

    秋娘仍不應聲,索性閉上了眼。

    「我新得一株名花,是夫人多年前向先帝提起過的瓊花。」他稍作停頓,見秋娘沒有睜目的意思,又繼續道,「瓊花離開揚州,極難成活。好在這些年我得暇便鑽研園藝,略有所成,想必這回能種好這株瓊花。」他一指園中池畔某處,請秋娘看,「園圃我已定好,就在那裡。」

    秋娘未如他所願啟目,只有唇際那一點不帶暖意的弧度在顯示著她的不屑。

    程淵無奈,低嘆一聲,似自嘲般吟道:「憎我也無妨,就連屋前花橘,亦不來觀賞?」

    這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卻引得秋娘雙睫微顫,她睜開了眼,看向程淵的目光蘊含著迷惘與一絲難言的痛楚。少頃,她舉目投向樓外池心,任那一泊被晚風吹皺的秋水,將她旋入一場舊夢。

    她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自曉事以來就生活在仙韶院里,被多名樂伎舞伎收養過。因為生在遍開菊花的秋天,有人給她取了個「菊安」的小名。養母換得太勤,她不清楚該跟誰姓,也拒絕跟其中哪位姓,於是所有人都只喚她名而不加姓。

    她遇到的善良養母不多,大多把她當婢女使喚,一言不合就打罵,偶爾教教歌舞音律,才漸漸發現她在這方面有驚人的天賦。

    意識到自己這個優點,她愈發主動地苦練歌舞,一壁躲閃著養母們的棍棒,一壁明裡暗裡揣摩仙韶部最美舞伎的舞姿,經常待養母睡著後溜出房門,在寂靜的月光中一遍遍地獨舞。

    終於有一天,當養母又朝她揚起棍棒時,她舉手將那木棒壓下,對養母橫眉道:「聽說尹部頭病了,明日不能在官家面前跳梁州舞,仙韶使正著急呢。如今整個仙韶院除了尹部頭還會跳梁州舞的只有我,你若打傷了我,只怕仙韶使和官家那邊不好交待。」

    養母一愣,舉棒的手頓時軟了下來。

    翌日她作為尹部頭的接替者,被仙韶使在孤注一擲的心情下送入了天子殿中。她在滿座賓客灼灼注視下起舞,仙樂繚繞,飛花盈袖,舞至酣處,她感覺自己衣袂飄颻,肢體皆輕,那一瞬似乎即將幻化成壁畫上的神女,隨風而去。

    「來,來,將她挽住。」她聽見御座上的官家輕笑道。

    有男舞者上前挽住她飛旋的披帛,她漸漸停止了舞步。

    官家和顏悅色地問她名字,她說自己名為「菊安」,「姓什麼?」他又問。

    她靜靜地抬起眼帘迎上他目光:「無姓,就叫菊安。」

    他一怔,旋即尋回那一縷淺笑,吩咐左右:「賜菊姬金縷衣一襲,東珠一斛,螺子黛六顆。」

    那一年,她才十五歲。

    那一舞成名之後,官家常召她至御前歌舞,吟詩賞月,亦常命她陪侍,她說想讀書習字,他甚至親自指點。在外人看來,她所獲恩遇不亞於官家最寵愛的貴妃娘子,然而官家從未召幸或臨幸她,她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清清白白地陪著他,跳著舞,直到升為了仙韶院之首,著名的菊部頭,她被人尊稱為「菊夫人」,也仍未被他納入嬪御之列。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來自皇后的敵意,行為受到各種約束,未經宣召,不許她接近福寧殿,求見官家。

    不去就不去,反正他會來找我的。菊安仰面迎著初春煦暖的陽光,慵懶地垂下被鍍上一層融融金色的睫毛。

    也許是顧及皇后顏面,官家許久未來找她。她等呀等,漸生怨氣,當官家終於遣程淵來宣召時,她說自己體乏無力,容色欠佳,不堪在御前伺候,拒不領命。

    如此三番,菊安始終不肯應官家宣召,程淵十分擔心她激怒官家,挖空心思尋委婉託辭代她解釋,而官家倒不以為意,對程淵說:「菊姬自與他人不同,哪怕冷麵朝天,亦惹人憐,又何必要她日日隨眾呈歡顏。」

    言罷,他舉目向簾外,但覺庭中花開如錦,景象暄妍,遂一笑,命程淵取來筆墨,在一方碧雲春樹箋上寫下寥寥幾字,細細疊好,並附上一枝櫻花,命程淵送與菊姬。

    菊安展開花箋,默默在心裡念出上面的字:「憎我也無妨,就連屋前花橘,亦不來觀賞?」

    她目光自花箋上反覆撫過,溫柔地摩挲,一時間幽思恍惚,心下暖洋洋地,失去了抵擋的力量。當程淵再次請她前往福寧殿時,她不再拒絕。

    福寧殿中,官家含笑召她近身,屏退內侍,與她獨坐於檐下賞花,告訴她此間典故:「日前我召見日本來的使臣,論及兩國詩歌,他呈上數卷詩集,說是他們國中經典。我展開一閱,頓覺其中一句清麗可喜,今日又應了此情此景,便寫在花箋上,與你同賞。」一言至此,他又站起身來,道,「那幾卷詩還在我殿中,我去取來給你看看。」

    他剛一轉身,菊安即隨之而起,自後摟住了他的腰,將一側臉頰依靠在他背上,微弱的聲音近乎嗚咽:「留下我,在你身邊。」

    她感覺到他身體倏忽一僵,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將她雙手自腰間鬆開,轉而牽住她右手,柔聲道:「你的瘦金書練得如何了?來,寫給我看看。」

    他帶她至書案前,用翰墨法帖消解了此前的風花雪月。

    ————————————

    註:「憎我也無妨」一句,出自《萬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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