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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松江之魚

所屬書籍: 司宮令

    冰刃似水,隨著少女起伏的手腕落在砧板上,發出一串清亮快捷的聲音,節奏均勻齊整,聽上去有如樂音。砧板上的松江鱸魚已剔去鱗骨,肉質細嫩潔白,隨著那串冰刃樂音逐漸被解析為一片片薄如蟬翼的魚片,從刀刃上飄落的姿態宛若散雪,堆積在一處又像絲縠相疊,在隱於暗處的尚食裴氏注視下,發著瑩潔的光。

    吳蒖蒖繼續著斫鱠的工作,以絲巾束髮,鬢髮和臉上素淡的妝容都一絲不苟,凝眸看即將完成的鱸魚鱠,她對裴尚食的存在似乎渾然未覺。

    裴尚食在廚房候她已久,知她一定會來。

    蒖蒖是典膳女官,如今在東宮主理皇太子趙皙膳食。這日皇帝特命自己年輕時的師傅、參知政事沈瀚入東宮為皇太子及二皇子、三皇子授課,午間太子留沈瀚及二弟於東宮進膳,官家知悉,又命裴尚食前往,賜數道御膳。

    御膳精美,有荔枝白腰子、羊舌簽、鴛鴦炸肚、鵝肫掌湯齏、奶房玉蕊羹、鵪子水晶膾之類。太子殷勤請沈瀚及諸弟舉箸,自己則不甚進食,含笑面對珍饈玉饌,卻食不甘味。

    裴尚食見狀,問是否自己所備菜式不合太子口味。太子微笑道:「無他,只是久病初愈,什麼都嘗不出滋味罷了。」

    他此時消瘦羸弱,膚色細白若冰雪,端坐著有玉山將傾之姿,然而語調平靜溫柔,令人聞之如沐春風。

    裴尚食隨即默然,吳蒖蒖卻不放棄,鍥而不捨地追問:「那麼,可有什麼是殿下想品嘗的?」

    太子沉吟,須臾答道:「近來倒是常想起松江鱸魚鱠。」

    松江鱸魚巨口細鱗,鮮嫩肥美,毫無腥氣,時人常用來切成薄片生食,即鱸魚鱠。

    蒖蒖雙目一亮:「正巧,御廚新入一些松江鱸魚,我去取一尾來斫鱠。」

    「不可。」沈瀚聞言反對,「太子日前欠安,才將平寧,切不可於此時食用生冷之物。鱸魚鱠不宜腸胃,多食又易生虛火,更不可食。」

    蒖蒖竟轉朝沈瀚,欠身致禮,繼而道:「生冷之物多食確不利於腸胃,淺嘗輒止應無大礙。何況很多時候我們想吃什麼,其實不是口舌需要,是胃需要,是體內需要。人身體需要何種食物,往往會通過口舌向人傳遞訊息,例如身體需要水,就會令人感覺到口乾舌燥,需取水解渴。太子食萬物均覺無味,獨獨念及鱸魚鱠,或許正是因為鱸魚鱠中有他身體所需之物。」

    「這……」沈瀚蹙眉道,「一派胡言!」還在想如何駁斥蒖蒖之言,卻聽二皇子趙皚從旁笑道:「蒖蒖所言未必全無道理。大哥年來所食皆溫補之物,只怕有溫補過量之虞。若現下略以生冷之物去長年溫補之弊,未必不好。」

    太子朝趙皚擺首,和言道:「二哥不曉醫理,莫若慎言,多聽沈參政教誨。鱸魚鱠多食易生虛火,確不宜此刻食之。」

    趙皚依舊含笑道:「今日參政與我等暢論典故,我卻也想起一則典故:東坡居士酷愛食鱸魚鱠,某日患赤目之疾,醫者囑咐,不可食鱠,以免加重病勢。東坡居士道:『我倒是想遵醫囑,但口卻不答應。口說:我給你當口,他給你當眼,地位原是一樣的,你為何要厚此薄彼,因為眼睛生病了就廢我口糧?』如今大哥心念鱸魚鱠,耳卻從諫如流,欲棄美食。大哥若順耳之意,豈非也厚此薄彼,委屈了心?」

    三皇子趙皓聽著,不禁一笑。沈瀚橫眉,一聲咳嗽,趙皓立即噤聲,垂目正襟危坐。

    趙皚又道:「晉人張季鷹生於吳郡,官至大司馬東曹掾,長居洛陽。一日秋風乍起,張季鷹憶及故鄉的菰菜、蒓羹、鱸魚鱠,不由感慨:『人生貴在縱情適志,何苦為追逐名爵而離家數千里,來做這不得開心顏的官?』遂去官還鄉。大哥,你看,為這鱸魚鱠大司馬都肯拋棄一切辭官歸故里,你今日順從心意,嘗一兩片蒖蒖所斫之鱠,又有何妨?」

    太子但笑不語。沈瀚見狀,朝太子一揖,道:「太子克己復禮,一向為諸皇子表率,豈會為外物所惑!」又轉而對趙皚,「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今日東宮典膳為太子侍宴,二大王頻頻顧之,又聆聽典膳之言,開口附和,且直呼典膳閨名,實乃非禮之舉。」

    趙皚聞言笑而掩面:「參政所言極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他雙手作勢捂住雙眼,然而指縫間逸出的目光仍隨著他掩飾不住的笑意飄向吳蒖蒖。

    沈瀚一聲嘆息:「二大王年逾弱冠,也該明理立志了,無論為美食或美色縱情任性,皆不可取。」頓了頓,又語重心長地道,「為感情放棄一切,那是我十七八歲才會做的事。」

    裴尚食一直沉默著,聽到這裡忽然悠悠開口,淡淡道:「關鍵參政那時本來就一無所有。」

    閣中霎時鴉雀無聲,聽眾都在暗自遏止笑容,保持著不動聲色又不失禮貌的神情,儘管這讓他們感覺很辛苦。沈瀚花白的鬍鬚顫了顫,回頭髮現說話的是裴尚食,滿腹難以言傳的情緒碾過心頭,終究欲言又止,於是這場關於鱸魚鱠的爭論以這出人意料的方式陡然終結。

    御廚中的吳蒖蒖將斫完的鱸魚鱠一片片鋪於銀盤中,狀若花瓣,又在漆盒中盛滿碎冰,把銀盤置於其上。魚鱠調料春用蔥,秋用芥,蒖蒖磨好芥辣,輔以鹽和橙泥,又取一些姜、蒜、橘、白梅、熟栗黃、粳米飯、鹽、醋製成的「八和齏」一併擱入食盒,以備食者取用。

    蒖蒖手托食盒,裴尚食以為她將往東宮,她卻一轉身,直朝尚食隱身之處走來。

    她低身跪於裴尚食麵前,雙手奉上鱸魚鱠,從容道:「典膳吳蒖蒖欲為東宮進鱸魚鱠,請尚食娘子先行品嘗。」

    宮中位尊者進膳,必須尚食司膳內人先嘗,意在辨味試毒。裴尚食審視鱸魚鱠,卻不動銀箸。少頃,蒖蒖輕問:「可以么?」

    裴尚食點了點頭。多年來她早已練就一雙敏銳的眼,一觀食物的製作過程便能猜出它們綻放在舌尖會是什麼味道。

    蒖蒖致謝,將鱸魚鱠收入食盒。

    裴尚食忽然道:「三日後是太子生日,該備的都備好了么?」

    蒖蒖稱均已備好。裴尚食又問:「太子近日可還康寧?」

    蒖蒖道:「好了許多,只是有時會喚著安淑皇后,從夢中驚醒。」

    安淑皇后穆氏是皇太子及諸皇子生母,已辭世多年。

    裴尚食嘆道:「太子孝順,每逢生辰,別人總忙著慶生,他卻總是暗自心傷,懷念母親。」

    蒖蒖頷首:「是的,這正是他想起鱸魚鱠的原因。」

    安淑皇后喜食松江鱸魚鱠,皇太子不會忘記這點,何況人年少時的記憶,總有一部分是由味覺書寫。

    裴尚食默然。這才是蒖蒖堅持為太子斫鱠的原因,亦是她未阻止蒖蒖的原因。

    她揮了揮手,讓蒖蒖帶著鱸魚鱠離去。

    吳蒖蒖在尚食局內人中是個特別的存在。她十七歲才從民間被選入宮,不像大多數內人一般,是七八歲入宮,從小培養的。這樣的背景也令她看起來有種有別於其他內人的「野氣」。

    宮中要服侍的人頗多,尚食局會將內人們分組派遣往各閣分,服侍不同的主人,有品階的女官何處任職是由位尊者或尚食指定,其餘內人可以自報希望前往之處,再由尚食斟情通過或調整。

    在所有去處中,三位皇子的殿閣是內人們最嚮往的,畢竟她們正值妙齡,她們關於未來無窮的想像可以在同樣青春年少的皇子們身上找到寄託。

    她們期待自己有好去處,也格外關心同伴的歸宿,希望與自己一處供職的同伴與自己性情相投,又怕她技藝超過自己,令自己無法出頭。入宮後的蒖蒖,就像一粒被春風吹上宮廷屋脊的種子,有了一點塵土,就開始蓬勃生長。尚食局內人們很快發現她是個不一般的同伴抑或對手,都在暗中觀察她,揣摩她的目標。

    在蒖蒖需要自報任職之處時,同一批的內人頗為緊張,幾位從小長於宮中的姑娘索性徑直去找她,為首的內人唐璃氣勢洶洶地問:「說,皇太子、二大王和三大王,你選哪個?」

    而蒖蒖打量一下將自己團團圍住的內人們,冷靜反問:「選了你們就把他送給我么?」

    唐璃瞠目結舌,而其他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爆發出一陣響徹尚食局的笑聲。這個小故事隨著笑聲傳遍六尚,很多人因此認識了吳蒖蒖。而那次她並沒有申請去哪位皇子處,服侍皇太子是後來機緣巧合的結果。

    蒖蒖在皇太子處盡心盡責,表現無可指摘,謹慎細心處也不亞於宮中自小培養的內人們,而裴尚食一直沒有告訴她或其他人,其實自己在她入宮前曾與她在宮外有一面之緣,那時的蒖蒖與如今更不一樣。

    西湖邊酒樓甚多,不乏佳肴名點,有時皇帝會讓裴尚食出宮,購買一些民間食品送回宮中。那日裴尚食前往湖畔荇雲樓購買幾種點心,店主認得她,知道是宮中來的內夫人,立即請她入樓上雅閣,奉茶請她稍加等待。

    有絲竹聲自湖面傳入閣中,裴尚食遂信步至窗邊,眺望湖中景觀。

    彼時天色晴好,湖上波光瀲灧,清風疏柳,荷香翦翦,湖心漾著一艘畫舫,其中立著數名嚴妝女子,服飾皆入時,花團錦簇地,像是妓家出遊。

    而一位少年坐於舟頭,笑吟吟地橫抱著一面阮,纖長瓊指捻撥絲弦,一曲《西江月》彈向春風裡:「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

    「少年」邊彈邊唱,身著時興的絲綢衣裳,看起來像個紈絝子弟,然而嗓音稚嫩清亮,儼然是少女的聲音。裴尚食疑心她是樂伎,但一曲奏罷,舫中女子聚攏誇讚,那姑娘笑著展臂相迎,左擁右抱,並喚侍兒打賞,看起來倒像是尋芳的恩客。

    這放歌尋芳的「少年」便是吳蒖蒖,裴尚食後來在宮中初次見到她,便認了出來,但並沒有說破。多年的宮廷生活已教會她謹言慎行,奉行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她變得越來越沉默。

    夤夜獨處時,裴尚食常常會想起蒖蒖放歌西湖的模樣。明明是那麼青澀的年紀,她卻毫無陰霾地唱著「世路如今已慣」,那時的她懂這詞里的意思么?

    今夜在落雨。裴尚食卧於榻上,靜靜凝視窗欞上舞動的竹影,想到自己今年六十了,在這宮中仍覺步步驚心,萬般謹慎,眼前卻還是一片空茫,對前途並無把握,不知何時就會跌入一個不能預見的黑暗淵藪。

    她願意一遍遍回憶蒖蒖當年的樣子,那像一束照亮心底深處的光,令她想起很多往事。

    多年前的我也曾有過她那般的意氣風發么?裴尚食摸了摸早已斑白的鬢角,嘆了嘆氣。

    驟雨暫歇,窗紗逐漸映出亮色,想必又將重現一番清風拂軫、明月當軒的景象。裴尚食朦朦朧朧地睡去。

    雨水滑過的檐下,是一聲聲年華,在滴滴答答。

    拂曉時分,裴尚食被窗外如煮沸水一般逐漸放大的聲響驚醒,有人不斷奔走著,似乎在傳遞什麼極其重要的信息。她開門出去,發現階前已跪著數名內人,見了她都深垂首,有人開始啜泣。

    「怎麼了?」裴尚食問,莫名地感覺到一陣有別於清晨的寒涼。

    起初無人答話,在她再次詢問之後,當年與吳蒖蒖一起入宮的內人凌鳳仙才抬起頭,輕聲道:「太子……太子不好了……」

    裴尚食悚然一驚,迅速追問:「不好了?什麼意思?」

    凌鳳仙身子在微微顫抖,面上有難以掩飾的驚惶:「不成了,怕是……不成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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