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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篇 空倉案 第五章 投水、回店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凶。

——《武經總要》

游大奇扒到龍津橋的橋欄上。

這時已是午夜,橋上兩岸沒一個人影,月亮孤零零照著,四下里一片霜白間著黝黑,像是這天地都在為他舉哀。俯看著月亮底下鋪滿銀光的河水,他忽然想起家鄉的錢塘江,嘴角微動,澀然一笑,縱身跳進了河中。

可是,墜入水中連嗆了幾口水後,自幼習得的水性,隨即勝過求死之心,手臂腿腳自然划動,頭浮出了水面,涼水蜇得滿臉的傷口到處割痛,他浮在冰涼的河水中,不由得又大聲哭起來:「讓我死!讓我死!」

他不斷放棄掙扎,任由自己沉下水底,可瀕死之際,總由不得他,始終還是要浮上水面。上下了幾十回後,他再沒有氣力,只能仰面浮在河中,任自己順水漂流,願流到哪裡,就流到哪裡。

不知道漂了多久,他已經漸漸失了神志,昏昏沉沉中,覺著自己的爹娘在水底柔聲喚自己的乳名楸兒。他覺著身子越來越輕,只要爹娘再多喚兩聲,自己便能脫離身軀,沉下水底,跟他們去了。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覺著自己被一根鉤子鉤住,身子被橫著拖動,撞上了一片豎起的木板,似乎是船舷。隨後有一雙手將自己拖拽起來。他睜不開眼,也不願睜開眼,任由那雙手將自己拽離水面,拖到一片木板上,之後便濕淋淋躺在那裡,昏睡過去。

等他醒來時,先聽到一陣吱吱咯咯聲,感到四周不住在輕搖。自己身上蓋著條布被,臉上塗滿了漿膏,散出濃濃藥味,再伸手一摸,自己身上赤條條的。眼皮上也塗了藥膏,黏在一處,他費力睜開眼,天光微亮,已是清晨。上方是一片竹篾彎棚,似乎是一條小篷船上。

「你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有些發沙。

一個婦人鑽進了船棚,年近三十的樣兒,身材健實,臉被曬得褐紅,穿著一身舊藍布衫裙,頭上包著張舊藍布帕。她用那雙圓大的眼睛望向游大奇,目光極沉實,卻又透著悲倦疲乏。

她坐到棚邊的長條木凳上,盯著游大奇臉上的傷,仔細看了一會兒,嘴角忽露出一絲苦笑:「你是想投水死?那會兒,我也正想投水。哪想到,反倒撈上你這個投水的人來。我也不知道撈你上來對不對。」

游大奇木然望著這個陌生面孔,自己也不知道被救上來對不對,甚而連什麼是對,也不知道。只覺著自己已是個死人了,救不救有什麼分別?

那婦人繼續說著:「我正在往身上綁錨船的鐵錠,看到河裡漂來一個人,以為是個死人。月亮照著,似乎是個男人。我心裡還想,我得等會兒再投水,若不然,人們看到一男一女兩具屍首,還以為是偷情私奔、一起尋死的。我雖算不得個啥,可這身子是清白的,不能死了還要背上個污名兒。正想著,我瞧見你的手似乎在動。那會兒不知在想什麼,傷心也忘了,死也忘了,忙抓過魚叉,把你鉤住,拽了上來。」

婦人停住了嘴,又盯著游大奇的臉望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臉割成這樣,你是遇見了仇家?什麼人這麼歹毒?我瞧你的五官,怕是生得有些俊呢。唉……年紀輕輕的。你是為這個投水吧。其實呢,傷是傷得重了,可男人又不全靠一張臉活著,莫說男人,便是女人,能靠臉活的,又有幾個?就算爹娘給了張好臉面,那臉又不是玉塑的,青春一過,哪有幾張還能看的?你若真是為這臉投水,那我覺著不值當。好男兒靠的是胸口裡那股志氣,天塌了能擋,地陷了能填,哪怕做不出大功業,能勤勤懇懇謀好一個業,護好一個家,那也是盡了自己本分,誰敢說你臉生得不好?」

游大奇聽了,猛然想起自己這麼些年一直念著的大功業,一陣委屈心酸,淚水不由得涌了出來。

「你瞧我這張嘴,」那婦人頓時有些慌愧,眼裡隨即也湧出淚水,傷心起來,「我這是算啥呢?自己都沒法活了,卻來多嘴勸你活。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說起來命算好的,嫁了個好丈夫,是個禁兵,還是個小押官。他臉面生得又黑又丑,心卻極忠厚,事事都先想著我們娘兒倆。不管吃魚還是吃雞,只要是吃頓好的,他從來只吃些尾巴、頭腳,好的都讓給我們娘兒倆;去看燈,一路肩著兒子,還不忘牽著我的袖子,怕我擠丟了;每個月領了俸錢,拿回來全交給我。他自己在外頭能不花用,就不花用。朋友只有那麼兩三個,都是跟他一樣顧家養妻兒的。可這麼一個好丈夫,去年年底去了江南打方臘,他從沒打過仗,家裡殺雞宰羊都是托鄰居幫忙,他見了血就有些怕,看都不敢看。那戰場上頭,對面都是一樣的活人,他哪裡下得了狠?頭一陣上去,就送了命。我是個知足的人,遇見這麼好的丈夫,被他疼了這麼幾年,也算是前輩子積了些德,今生只能享這麼些福。他走了,我還有兒子,我得好好把兒子養大,養成他爹那樣的好人。可老天卻連這個心也不許我存,上個月初二,天已經要黑了,我把船靠在河邊,忙著收拾打上來的魚。我兒子自己跑上岸去玩耍。我忙得沒顧上他,過了一陣子,忽然聽到兒子驚叫,我忙扭頭看時,兒子的叫聲已經在河灣那邊了,我只瞧見一團黑影子,拖著長尾巴,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我找了幾天都沒找見,後來才知道那黑影是食兒魔,他擄了幾百個孩子去。我和那些丟了孩子的娘,一起尋了這一個多月,一點影兒也沒找見,怕是再找不回來了。你說,丈夫沒了,孩子又沒了,我還活著做什麼?」

鄧紫玉等了一晚,也不見竇嫂來回話。

她有些焦躁,卻不好讓人看出太心急,便沒叫丫頭去喚竇嫂,沒寧沒耐地胡亂睡了。可睡又睡不著,翻側到半夜,只能不停拿丫頭撒氣。好不容易困了,卻又做起荒荒怪怪的夢來,凌晨從夢裡驚醒。恨得她直咬牙,越發怨怒梁紅玉。

直到第二天快中午,她才睡起來。丫頭翠鬟進來服侍,她忙問:「竇嫂來過沒有?」丫頭搖了搖頭,說沒,眼中有些納悶,隨即拿過紫羅衫子幫她穿,衫子上鑲的翠葉兒不小心掛疼了她的頭髮。她一巴掌,把丫頭打得一個趔趄。丫頭不敢哭,也不敢近前,滿眼慌怕地望著她。她瞧著可氣又可憐,這丫頭跟了她許多年,唯有她最知自己的性情,最順自己的意。她自己套好衫子,從架子上拿過昨天穿的那條丁香紋繡的銷金紫羅裙,見裙角上有幾點菜汁污漬,怕是洗不凈了。這還是正月間一位都指揮使為討她歡喜,特地送她的,至少值五六貫錢。那個都指揮使後來又迷上了梁紅玉。她順手將裙子丟給丫頭:「拿去穿吧!」丫頭慌忙接住,又驚又喜,卻仍有些怕,連笑都不敢笑。

這時戚媽媽輕輕推門進來,賠著小心問:「姑娘起來啦?身子可好些了?」

她沒好氣道:「你不必來打探,我沒死,今晚照舊去應差,牌兒掛上吧。」

戚媽媽忙吐吐舌頭,放放心心走了。她叫丫頭從櫃里另取了件牡丹繡的茜羅裙,穿好後,才慢慢梳洗描畫。剛貼好眉間鵝黃,門外傳來竇嫂的聲音:「姑娘在嗎?」

「進來吧。翠鬟,你去讓廚房給我煮碗鵪子羹,再煎兩個春繭兒。那鵪子上若再見一根細毛,往後不許他們吃別的,只許天天炒豬鬃吃!」

翠鬟出去後,竇嫂縮脖縮手地賠著笑,小心走了進來。

「打聽到了?」

「昨晚我其實就從她家幾個僕婦那裡分別打問到了,可仍怕不牢靠,便沒敢來回話。今早我又旋摸進她家後院,剛巧梁紅玉樓下的廚娘到後面來取菜。我趕忙跟她搭上了話,聽了姑娘的吩咐,又不敢直接問,慢慢繞了幾里地的彎兒……」

「少絮叨,你究竟打問到啥了?」

「那梁紅玉病才剛剛好些,今早才勉強能下床了。她房裡倒是進過兩個男人。」

「誰?」

「兩個都是大夫,先是崇明門外的方太丞,他的葯吃了不見效,後來又換了東水門的梅大夫。」

「屁話!我問的是另外的男人,她偷偷養在房裡的男人!」

「除了兩個大夫,再沒有其他男人了,她那身子,哪裡能養男人?」

「那是你侄兒撒謊騙我的錢?」

「我那侄兒別的不敢說,說謊騙錢的事從來不會做,何況在姑娘面前?」

「那就是你沒打問到實情?」

「菩薩娘娘,我前後問了五個婦人,五個人都說的一樣的話。」

「便是問了一千個人,沒問到實情,也是白問。五兩銀子,砸人也能砸出一大碗血來,你費幾口唾沫,就想白得?若世上都是這樣的好事,我也不必坐在這裡跟你問咸答辣瞎歪纏了。你再去給我好生打探打探,問不到實情,也不必來見我,還是回家跟你丈夫被窩裡撮泥拌漿做銅錢夢去。」

石守威穿著布衫布褲,背著大包袱,又來到崔家客店。

除了每月領錢糧,極少這麼穿城走二十幾里地,累得他一身大汗。那個夥計賈小六忙迎了出來,一眼瞧見是他,頓時有些驚愣。石守威裝作不認得他,操起家鄉膠州話,放低了聲氣,笑呵呵問:「兄弟,俺是從膠州來底,來京城賣驢毛。今天剛到,白天全靠朋友,夜裡全靠床鋪,得先尋個住處,不是嘛?俺做這點小買賣,掙個錢,比閨女擠奶水還難。恁這裡住一天是個啥價?」

賈小六反覆打量著,有些驚疑,不過還是認真答道:「若單是住,七十文一天;若自己帶有米糧,在店裡借火借灶,另加三十文炭錢;若是在店裡吃,再另算。」

「俺只單住。房間小些不怕,只是俺這鼻子有毛病,聞不得臭味。勞駕小哥給找個乾淨房間。」他見賈小六眼中頓時又露出驚疑,便裝作啥事不知,又笑呵呵遮掩,「不過呢,若是價錢低,臭一些也不妨事。再臭,能臭過茅坑?一扭腚,不就忘了?再香,能香過錢?這錢若是花了,可就沒嘞!」

賈小六聽了,笑起來:「這位客官,請跟我來,這邊有間房空著,看在您是遠道上來的人,只算您六十文錢。」

石守威背著大包袱,裝作樂呵呵,跟著賈小六走進客房那座院里。賈小六竟又帶他到了上回那間臭屋,門一開,一股膻臭頓時沖了出來。石守威強忍住嫌惡,笑著點頭讚歎:「很好,很好,不算太臭。比起介一路上,那些個臭死他奶奶娘底茅坑店,這間算是香窩窩嘞。」

「那客官您自便,有事儘管喚我,我叫賈小六。」

「俺自己帶底有被褥,恁家的收了去吧。」

賈小六忙把床上的臭被褥卷好,抱著走了。石守威將大包袱撂到床上,把梁興、營里那些吸風溜屁的軍漢,還有這崔家客店的腌臢男女,全都罵了一遍,這才解了氣。隨即卻又笑了起來,至少自己矇混過了那個賈小六。

他不由得感嘆:這世上的人,沒幾個能真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你只須不管不顧,亂蒙一通。你說什麼,人便會轉而信什麼。人生在世,不過亂蒙。

他這一樂,也不覺著屋中有多臭了。將大包袱打開,鋪好了褥子。這褥子雖也不幹凈,卻是自家的鋪,臭也是自家的臭。他脫掉鞋子,躺倒在床上,覺著就算是常住下去,也無妨了。

舒坦了一陣,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他又犯起愁來。里里外外瞧著,這崔家客店都再尋常不過,怎麼會和殺人拋屍的事牽扯到一起?清明正午那天,那個冷臉漢押著鍾大眼的船,若真是泊到了這岸邊,屍首又搬到了這店裡,自然是和這店裡的人串謀好了。但僅是店裡夥計,還是連店主都串謀了?藏屍拋屍,不是小錢小利就能說動,即便能說動夥計,一旦被店主發覺,這事便難遮掩了。從那冷臉漢的行事來看,不會冒這個險,估計是連店主都串謀好了。看來,得先摸清店主的底細。

想到此,他跳下床,開門走到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院中十分安靜。一個人都沒有,更不見那個賈小六。他想了想,回到屋裡,使出力氣,把小破床的床腿扳松,小破桌的桌腿扭歪。還嫌不夠,又把門閂的槽木掰斜,這才出門去喚賈小六。扯開嗓剛要喊,一張嘴險些用官話叫出「六蛋子」,他忙吞了回去,改口用膠州話叫「小六兄弟」,連叫了幾聲,賈小六才答應著跑了過來。

「客官,有什麼事么?」

「小六兄弟,恁來看看,這床腿也鬆了,桌子腿也歪著,連門閂也閂不上。俺這異鄉人,最怕夜裡睡不安穩,勞駕小六兄弟,給俺拾掇拾掇。」

賈小六各處看了看,有些不情願,但仍蹲到床邊修起來。石守威便有了套話的時間。

「小六兄弟,俺看恁這家店,占的地界大得嚇死爺,比俺鄉里上戶人家莊院還大,這得多少錢?」

「少說也得有三千貫。」

「三千貫?!嚇死個爺嘞。俺得賣幾輩子驢毛才能掙到這些錢?恁家店主姓啥?」

「姓崔。」

「他這店是他祖上傳底?」

「不是。其實這店也不是他的——」賈小六停住手,從床底下探出頭,放低了聲音,「我說了,客官可莫去亂說。」

「恁把俺當成啥人了?碎嘴長舌婆娘?俺出來做買賣,靠底就是一個嘴皮子比城門還緊。恁就放心說吧。」

「您瞧見我家店主娘子沒?」

「沒呢。將才在店前頭,光顧著想茅坑和錢,沒留意。恁家店主娘子咋了?」

「唉,算了,您還是別打聽了,這話我不該多嘴。」

「恁看恁。撒尿要個盡,說話要個凈。恁說一半不說了,還讓俺今晚睡不睡覺了?俺住到恁家店,便是恁家人,恁家底事,就是俺底事。恁就放心說吧。」

賈小六扒著床腿,猶豫了半晌,才又開口:「這店其實是店主娘子的,崔店主只是旗招兒,白掛在面兒上。啥事都還得聽店主娘子的。」

「哦?那店主娘子啥來頭?」

「也沒啥來頭,只是生了一張好麵皮,年輕時也算得上標緻風流人物。成了,這床腿修好了。我再給您看看桌子腿,您也莫再打問了,我是仰著人鼻孔吃飯,說多了,可就得另找活路了。」

蔣沖仍躺在床上養病。

那個年輕男僕凌小七待人極細心周至,不但喂飯、換藥,連屎尿都替蔣沖收拾,而且並沒有絲毫嫌棄,臉上始終帶著笑。蔣沖活到現在,除了自己親娘,從沒被人這麼盡心服侍過。他心裡極不安,卻又沒法起來自己行動。

更讓他不安的是,這楚家,連僕人都這麼和善熱心,那楚滄、楚瀾的大善名恐怕不是虛名假譽。難道楚瀾真的是無辜被殺?但我堂兄也絕不是負心忘義的惡徒。難道這裡頭有什麼誤會?那張寫了「救我」兩字的紙條,又是誰偷偷丟給我的?這人和楚瀾的死有關聯嗎?

他越想越亂,卻理不出任何頭緒,不由得有些煩躁起來。

那個凌小七一直坐在床邊守著他,見到他動彈,忙站起來,拿著手裡的小扇輕輕扇著:「今天天氣有些熱,是不是傷口發癢了,你盡量忍著莫亂動,掙破了傷口,就更遭罪了。」

蔣沖嘴其實已經能動,但他不敢出聲。自己臉傷成這樣,老何和凌小七恐怕都沒認出他來。他想,我還是裝啞巴為好。

凌小七又慢慢笑著說:「我看你頭髮都剃掉了,難道原先出過家?如今還俗了?瞧見你,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前幾天,大官人過世,請了個和尚來念經超度,那和尚和你身量差不多,年紀也相當。他說他是爛柯寺的,可爛柯寺一直只有烏鷺禪師和弈心小和尚兩個僧人,我都認得,並沒見過這個和尚,這可真有些古怪呢……」

蔣沖看著凌小七一直笑著在說,他卻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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