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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篇 化灰案 第十八章 春疾、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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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非益多,足以并力料敵取足而已。

——《武經總要》

鄧紫玉仍倚在門邊,一直望著坐在桌旁燭邊的梁興。

提到姐姐鄧紅玉,梁興立即垂下頭,不願再說話,那張原本英武雄邁的臉也黯了許多。她自己頓時也沒了情緒,一惱,轉身開門就出去了。耳朵卻仍聽著身後,梁興一聲不出,似乎連頭都沒有抬。她越發氣惱,門也不帶,快步離了那小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惱,她心裡並沒有多中意梁興,她愛的是那些風雅文士,梁興性子粗豪,沒有一絲兒風情,只是對姐姐鄧紅玉很忠心。這種忠心,鄧紫玉自己也相識得有好幾個。但身為營妓,要這忠心有什麼用?到頭來仍舊各走各路。哪怕真有人願意花許多錢,贖了你、娶回家,也不過是頭年鮮、二年厭,三年往後,僕婦一般。因此,看到姐姐和梁興生了情,她並不羨慕,更不嫉妒,只是冷眼瞧著,偶爾打趣打趣。至於她自己,她早已想好,先就在這綺羅歌宴里得過且過,能樂就樂,能醉就醉。等歡樂夠了,年長色衰時,就剃了頭髮,出家為尼,清清靜靜了此餘生。

那我為什麼要惱?她很納悶,難道是為那首「當時白雪憶紅顏」?這闋詞的確清新如畫、情致深永,依梁興常日的文墨根底,絕填不出,她相識的那些文士,除了坊間詞人蕭逸水,其他人也都填不出。怕是情之所至,偶然而得。鄧紫玉心裡不由得暗暗想,這樣的詞,該寫給我才對。但轉念一想,這詞再好,姐姐也聽不見,我才不要。我寧願被人活著罵,也不要被人死了念。

她不由得笑了一下轉到正樓,正要上去,忽聽到身後有人叫:「紫玉姐。」回頭一看,是後門竇嫂的侄兒竇猴兒,常日在街坊間賣香葯花朵,十八九歲,精精瘦瘦的,挎著個竹籮,一對小眼,老鼠一樣。

「猴兒,打問到什麼了?」鄧紫玉忙問。

「她家仍說是著了病,還在調養。」

「究竟什麼病?」

「那些僕婦都說是犯了春疾。」

「有那麼重?」

「說是痰症,不輕呢。」

鄧紫玉聽了,心裡暗喜。

她是讓竇猴兒去打問對面紅綉院的梁紅玉。梁紅玉不但用了她姐姐的名字,更要搶「劍奴」的名號。這讓鄧紫玉極不痛快,就使錢讓竇猴兒替她留意梁紅玉,找些漏子出來,好整治整治她。

這一陣,梁紅玉一直不見客,原來是生了病,最好生爛她那肺,讓她當個「痰奴」。

「你上回那兩枝江南紗花,其他姊妹見了,都想要,你去尋戚媽媽吧。」

「好嘞!」竇猴兒剛要轉身,忽又停住腳,「對了,姐姐,我還發覺一件事,有些奇怪。」

「哦?什麼事?」

「前一陣,我在東水門外瞧見一個年輕婦人,臉上生了一大片紫癍,在船上給人幫工。前天我去對面紅綉院,瞅見那紫癍臉婦人竟也從後門進去了。」

「這有什麼?」

「她上了樓,去了梁紅玉的房裡。」

救我。

蔣沖坐在楚家西院廂房的桌前,對著油燈,看著紙條上這兩個字,心裡十分驚怪,不知道這紙團是無意中滾到自己身邊,還是有人特地丟給他的。

紙條上兩個字,是歐體楷書,蔣沖跟著堂兄習字時,練的就是這個體,因此很眼熟。第一個「救」字寫得很工謹,第二個「我」字前幾筆也還成,最後兩筆則顯得很倉促,尤其最後一撇,像是胡亂一划,拖得又粗又長。看起來似乎是偷偷寫成,還沒寫完,就有人進來,寫字人慌忙收筆,最後一筆才拖這麼長。

蔣沖仔細回想,晚上念經時,一直沒見這個紙團,應該是最後一次犯困時,滾到他膝蓋邊的。

他是單獨坐在靈堂供桌的左邊,離他最近的一圈都是女人。右邊是馮氏、兩個孩子和那個細長眼的婢女,她們後面是三個僕婦,蔣沖身後還跪著三個女僕。兩個孩子中途回去歇息了,剩下這八個女人,離蔣沖都差不多遠。不知道是哪個丟的紙團?當時所有人都很疲憊,大家昏昏欲睡中,有人偷偷丟一個紙團,很難被發覺。

蔣沖又仔細回想那幾個人的神情,馮氏始終悲戚,細長眼婢女則很鎮定,一直不忘照料馮氏和兩個孩子,其他幾個僕婢則都沉著臉。八個人中,並沒有誰露出要求救的神色。

蔣沖原本疲乏之極,這時全沒有了睡意。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來,便開門輕步走了出去。月光明亮,四下寂靜,窗戶都黑漆漆,人都睡了。不知道堂兄當時住的哪間房,又是在哪裡犯的凶事?他站了一會兒,又小心走出小院。西邊傳來一陣狗吠,聽著是群惡犬。他沒敢過去,扭頭見前院門邊那間小房的窗戶還亮著燈。他輕輕走過去,透過窗紙縫一看,是那個招他進來的門仆老何。他過去輕輕叩門,老何開了門。

「小師父,還沒歇?」

「老人家,口渴得很,跟你來討碗水喝。」

「唉,這些人竟連茶都不給備一壺,小師父快進來。這茶水都涼了。」

「有茶就好,多謝老人家。」蔣沖接過茶碗,慢慢喝著,釀了釀語氣,才嘆道,「世間萬事果真是逃不出『因緣』兩個字。前幾天,小僧連著夢見一位施主,說是姓楚,被人謀害,兇手卻全然沒事。他的亡魂不得解脫,求我替他超度。誰想到今天真的就來這裡超度,恰好也姓楚。」

「莫不是我家二官人?」

「哦?」蔣沖裝作十分吃驚,忙仔細詢問。

老何長嘆一聲,慢慢將楚瀾的死因講了一遍,最後說:「那兇徒殺死二官人就逃走了,官府四處通緝,至今沒捉到。」

「不過,給小僧託夢的那位楚施主說,眾人都錯認了兇手。」

「錯認?不會,那晚我親眼瞧見的。」

「那個兇徒手裡當時真的提著刀?」

「怎麼不是?」

「二官人那時已經受了傷?」

「嗯,胸口插著刀,血流到了地上,都不動彈了。恐怕那時已經沒氣了。」

「屋裡會不會有其他人?」

「二娘子跑出來後,那屋裡就只有他們兩個,那屋子就在小師父你住的那間廂房的斜對面,房間就那麼大,我是在台階下往裡望,藏了人不可能看不見。」

「但是,老人家您沒看見蔣凈動手行兇?」

「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除了那個畜生,還有誰?難不成是二娘子動的手?二官人一身武藝,尋常男子,三兩個都近不得身。那蔣畜生身手比我家二官人似乎還要強些。」

蔣沖不好再多問,喝完了茶,道聲謝出來,回到西頭那個小院。他那間房也黑洞洞的,門沒關,油燈怕是被風吹熄了。還好月光明亮,他站在門邊看了看斜對面,老何說堂兄當時住的就是那間,房門關著,黑沉沉、冷寂寂,像是關了一屋子秘事冤情……

顏圓一夜沒睡安穩,一早又被窗外叫賣聲吵醒。

他父親坐在對過的小竹床上,已經在穿衣裳了,看神色絲毫沒有發覺昨晚的事。顏圓放了心,爬起身,敞披著袍子,打著哈欠,剛開門出去,就見舅舅迎頭走了過來,臉色照舊冷沉沉的,開口就說:「明天十五了。」

顏圓忙賠著笑說:「爹已經備好了。」

他舅舅盯了他一眼,鼻子里微哼了一聲,沒再言語,轉頭走了。顏圓望著舅舅瘦羊一般的背影,心裡又罵了句:老吝鬼,啥時短過你一天、缺過你一文錢了?親人跟前都這樣,怪道這麼乾瘦。

他舅舅名叫王柄,年近六十,家底豐足,在這香染街口開著這家大客店,門首高高一面木招牌,上寫著「久住王員外家」。顏圓和父親原先在蘇州家鄉,他父親是個泥塑匠人,手藝精熟,一家人生計原也過得去,還供顏圓去學裡讀書。誰知道他娘得了肝症,到處尋醫求葯,家裡一點薄蓄用盡,又借了債,卻仍沒能保住他娘性命。債主催得緊,父子兩個沒有辦法,只得偷偷逃離蘇州,來汴梁投靠王柄。

王柄見了他們,連一絲笑都不見,在後院騰了間小房,讓他們父子居住。託人引介顏拾進了京城泥塑行,日常能在佛寺道觀里尋些活計。王柄見顏圓識字,又給他在廂廳謀了個書手的吏職,每個月能有三貫職錢。這樣,他父子兩個算是在京城安頓了下來,倒比在蘇州時松活了一些。不過,他舅舅王柄說親歸親,房子不能白住,這間房每月至少能賃一貫錢。看在自己妹妹的情分,只收八百文,從他們到的十五那天算起。

顏圓聽了十分氣恨,一貫錢在蘇州郊外能租一院宅,何況又是親舅舅。他父親顏拾卻十分感恩,每月十四都會把房錢準時交上。至於家鄉欠的那五十多貫債,顏圓想那些債主追不到汴京,不必再管,他父親顏拾卻信佛,說今生債,今生完,不能欠到下輩子給人變牛變豬還。因此,父子兩個每月的錢,除去食住,全都省下來攢著還債,一文錢都不輕動。

顏圓低頭看了看披在身上那件舊布袍,不由得嘆了口氣,哪天才能像別人那樣鮮鮮亮亮過兩天?正嘆著,忽然聽到屋裡他父親喚。他轉身進去,屋子很窄,搭了兩張小竹床,一張舊桌子,一架舊柜子,牆角堆了些破舊雜物。

他父親坐在床邊,剛數完一大串銅錢,系好了繩子,提起來說:「把這房錢趕緊拿去給舅舅。」

「我趕著去廂廳,晚上再給也不遲,錢又沒腿,能跑了?」

「你舅舅都來催了,你去廂廳也得從門前走,難道翻牆出去?」

顏圓只得接過那串錢,沉甸甸抱在懷裡,轉頭要出去,他父親又說:「這兒還有七百文錢,你拿去買件新衫子,再買雙新鞋。你身上這件袍子都磨破了,這還是你娘沒病那時節,給你裁縫的。這是夾衣,天看著熱了,也穿不得了。」

「欠的債還缺二十貫吧,這錢忍心花?」

「那債是我借的,你莫管。來京城三年了,你一件新衣裳都沒添過。整天又在四處幹辦公事,穿得這樣,人瞧著不好,我這心裡也一直都過不得。」

「我這件還好好的,倒是爹,你該買件新的,你這件前後上下,縫補了多少處了?」

「我這年紀了,又是做粗活,怕什麼?你正當年,該穿得齊整些。快,拿去。」

「先放著吧。」

顏圓忽然有些心酸,眼淚差點湧出,忙抱著那串錢,扭頭出了門,長呼了兩口氣,把淚水逼回去,順了順氣,這才走去前堂里。他舅舅正在柜子邊算賬。甥舅兩個像是不相識一樣,一個付錢,一個收錢,一個字都沒講。

出了客店,顏圓悶悶走到廂廳,廂長還沒來,只有那個跑腿的小吏曾小羊坐在旁邊條凳上,仰著頭,食指塞在鼻孔里,左旋右旋地正在摳鼻屎。見顏圓進來,曾小羊忙收回食指,在衣襟上裹著擦了擦,笑著說:「圓子哥,那雷炮的屍首還放在後院房裡,開封府再沒派二道仵作來查驗。」

顏圓「嗯」了一聲,沒答言。心裡卻暗想:昨晚去雷家尋雷老漢的錢契,鑰匙卻不對。奇怪,雷老漢身上那串鑰匙中竟沒有開院門鎖的,難道之前就被人偷走了?或者一起化成灰了?

那天雷老漢化灰後,他去白家酒肆查問時,店主竟說雷老漢化灰前,顏圓的父親還和雷老漢一起吃酒。顏圓回家後,專門問了父親,他父親聽了,吃了一驚。說下午做完了活兒,有些累,就先去白家酒肆喝兩杯解解乏。進到那店裡,只有三五個人,他照舊要了一瓶低等酒,一碟鹽豆。尋座位時,見雷老漢獨自坐在牆角那桌,就坐過去,想和他說說話。雷老漢卻似乎有心事,只偶爾答兩聲。他便也沒多說,自己喝完了那瓶酒,就先走了。走時跟雷老漢道別,雷老漢也只點了點頭,眼都沒抬。

顏圓覺著雷老漢化灰這事太古怪,查也無從查起。倒是他留下的那錢契,該仔細查一查。

雷炮被人殺害,是為那錢契?但仵作昨天驗屍時,已經搜過他全身,只見了一紙廂軍升補禁軍的文書,此外就只有一方臟帕子、一個錢袋,裡面幾十文錢,還有兩把鑰匙。那兩把鑰匙中的一把應該是開院門鎖的,仵作查驗完後,仍放回那錢袋裡,掖在雷炮懷裡。

顏圓望著曾小羊,想了想,摸出十二文錢,說:「我早起沒吃東西,你去虹橋丁豆娘攤子上給我買兩個豆團來,你也吃兩個。」

曾小羊先有些不樂意,聽到末一句,笑著抓過錢,顛顛跑了。顏圓忙從櫃里取出廂廳的鑰匙串,快步走到後院,打開雜物間房門,一股腐臭氣立即漫了出來,兩具屍首已經開始發臭了。顏圓顧不得這些,走到雷炮屍體前,從他胸前衣襟內掏出那箇舊錢袋,快速摸出那兩把鑰匙,看了看,大小樣式都差不多,不知哪把是雷炮家院門鎖的。他把兩把都揣進懷裡,又從自己便袋裡取出雷老漢那串鑰匙,解下最大兩把,塞進雷炮的錢袋,放回他懷中。隨後,趕緊出去鎖好房門,趕回到前廳,才喘兩口氣,曾小羊已經跑回來了,兩隻手拿著三個糍糕,嘴裡嚼著,嘴角粘著糍糕的芝麻,他咽盡後才說:「丁豆娘沒出攤,她隔壁賣胡餅的說,已經幾天不見她來了,我就去買了四塊糍糕,成不?」

顏圓沒答話,只點了點頭,伸手要去接,想到自己剛摸了屍首,忙說:「我去洗個手。」他走到後院水缸邊,剛舀出一瓢水,前廳忽然響起一陣嚷聲,是個老婦人的聲音,聽著像是魚兒巷的羊婆:「要命啦!死人啦!」

梁興一早趕到了汴河虹橋。

他想到了一個人——鍾大眼客船上幫工的那個紫癍臉女子。除了她,那船上其他人都找不見了。清明那天,他在米家客棧前見到那個女子,當時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奇詭,只簡單問了幾句,該再去仔細問問。

梁興剛走進米家客棧,店主米正就笑著迎了出來。

「梁教頭早啊,是吃早飯?」米正四十來歲,瘦瘦的,眯縫眼。

「米大哥,我是來打問一件事。」

「哦?什麼事?」

「有個臉上生了一大片紫癍的女子,不知米大哥見過沒有?」

「梁教頭說的是曾娘吧?」

「曾娘?」

「嗯,這一向都在這一帶,幫人做些雜活。」

「她家在哪裡?」

「這個……我倒不曉得。阿根!」米正扭頭喚來一個瘦高個的夥計,「你知不知道曾娘家住哪裡?」

「她說她家在東明縣,離這兒有三四十里地呢。趕不回去時,她就在人家船上借宿過夜。她臉生得那樣,倒也不會出什麼事,呵呵。」

「她現在何處?」

「這兩天都沒見她了,怕是跟著哪只船走長程去了。」

梁興只得道謝離開。那個紫癍臉女子只是幫工,鍾大眼船上發生這些事極嚴重,恐怕不會讓她知道,而且當時她也已經下了船。

他邊想邊慢慢走上虹橋,忽然聽到有人喚,扭頭一看,是張擇端,仍背著那隻畫箱。

「張待詔?」

「梁教頭,那天你問起那隻客船,我回去後又想起一件怪事。那天你進了那船艙,果真只見到一個人?」

「嗯。」

「這麼說,那船上憑空少了兩個人。」

「憑空少了兩個人?」

「嗯……那船上除了鍾船主夫婦、那個紫癍臉年輕婦人和三個船夫,另外還有三個人,兩個是梅船上過去的,另一個是丹鳳眼年輕男子。梁教頭既然只見到一個,另兩個人當時便應該在隔壁那間小艙里。可是,你上船前,那個丹鳳眼男子打開了隔壁小艙的窗戶,扔了個紅頭蘿蔔出來,那時小艙里只有他一個人,另一個人已經不見了。後來,梅船鬧了起來,我扭頭時,無意間又掃了那船一眼,當時並沒在意,但現在想來,那個丹鳳眼男子那時也不見了。你說怪不怪?那小艙里的兩個人一先一後,都憑空不見了。」

「哦?」梁興不由得扭頭朝米家客棧前面的那片水灣望去,那裡現在正泊著一隻客船,窗戶開著,從橋上望去,果然能看到船艙裡面,雖不甚清楚,但有人沒人還是一眼能辨認得出。以張擇端的眼力,更不會看錯、記差。

但兩個活人憑空消失,真會有這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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