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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篇 百萬案 第十三章 烏夜啼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無難無易而惟義之是者,君子之行也。

——王安石

馮賽離開鮑家別院時,天已經全黑了。

秦廣河、黃三娘、鮑川被汪石卷進這麼大的禍難中,家中各有一人被拘押在大理寺,汪石若找不見,一家得賠三十多萬貫。他們三人卻都沉著氣,並不如何焦憂,是由於財底厚,經得起這損折,還是由於感念汪石的恩義?

他們固然可以這般,我卻不能。汪石若真的和譚力、於富、朱廣、樊泰四人是同夥,那麼我妻女便應該是被汪石主謀劫走。若找不見汪石一夥,恐怕再也見不到她們。

這時沿街家家戶戶都已經關門閉戶,只透出一些燈光,不時傳出一些笑語聲。幾天前,自己一家人也還這麼和和樂樂,如今卻只剩自己一身一馬,在這夜路上盲人一般亂撞亂尋。馮賽心裡又一陣凄愴,不知該如何才好。

一路疲乏,回到爛柯寺,到了寺門前,他剛倦然下馬,卻見門前台階上一個黑影忽然立了起來,嚇得他一身寒慄。

「馮相公?」那黑影陡然出聲。

「你是……」馮賽驚魂未定。

「我叫孫獻。以前跟馮相公打過不少照面,馮相公可否記得?」

「哦……是你?」

「我在這裡等了好一陣了。」

「有什麼事嗎?」

「有件要事跟馮相公商議。」

「什麼事?」

「我們都在找同一個人。」

「嗯?」

「汪石。」

馮賽一驚。

「這裡說話不便,馮相公可否移步那邊的茶坊?」

「好。」

兩人一起走到龍柳茶坊,茶坊里已沒有客人,店主李泰和也不在,只有個夥計在收拾清掃。孫獻選了個已經收拾乾淨的臨街座位,兩人一起坐下,要了兩碗茶。

馮賽這才打量孫獻,以前在虹橋一帶常見此人,尖尖瘦瘦的,臉上常掛著一絲笑,言語做派始終有些不牢靠。因此,馮賽和他只是偶爾點點頭。這時,孫獻臉上帶著些酒意,看著越發信不過。

「你為何找汪石?」

孫獻等那夥計進到後邊去了,才開口答道:「我父親原是左藏庫庫監,上個月月末左藏庫飛錢的事,馮相公應該聽說了吧?」

「飛錢?沒有。」

「竟遮得這麼嚴?」孫獻澀然笑了笑,而後將左藏庫飛錢、他父親被貶逐、俸錢庫庫監藍猛猝死、巡卒全都刺配的事講了一遍,他雖有些醉,卻心思不亂,講得頭尾清楚。接著又講到藍猛和巡卒賭局,最後才說到了汪石。

馮賽越聽越吃驚,等聽到汪石時,更加震驚。難怪汪石看著出身窮寒、來路不明,卻有那麼多錢,難道和左藏庫飛錢有關?

「馮相公那裡是百萬貫,我這裡是十萬貫,全都和這汪石有關。家父無辜被冤,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清楚,還家父一個清白。」

馮賽見他話語雖然懇切,神情卻始終有些虛浮遮掩,他追查汪石,自然不全是為父洗冤,更看重的恐怕是那十萬貫錢。不過,無論他居心如何,的確是一心要找見汪石,多少是個幫手。

「關於汪石,你查到些什麼?」

「目前還沒有什麼線索,不過他設計讓藍猛欠下三千貫賭債,應該無疑。」

「聽你剛才說,的確有理。」

「馮相公可查到他的去向了?」

「沒有。至今不見他蹤影,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既然我們都在找這個人,能否聯起手來?」

「好。我們分頭去找,若發覺了什麼,及時互相告知。」

「好!」

盧饅頭又尋了大半天,仍一無所獲。

他沿著御街,走到相國寺西南角的州橋上,望著橋邊那條大街。這是汴京城最熱鬧的州橋夜市,往來的人流車馬擠擠挨挨,河水一般。沿街擺滿了各色食攤,水飯、爊肉、旋煎羊、白腸、鮓脯、凍魚頭、辣腳子、姜辣蘿蔔、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砂糖……燈燭熒熒,一眼望不到頭。

他走得疲乏,見旁邊有個麵食攤子,便過去坐到條凳上,要了碗絲雞棋子。不多時,攤主將一碗棋子端了過來,雪白面塊配著雞絲、筍片和芹段,清香滾熱。他早已飢餓,顧不得燙,拿起筷子便埋頭吃了起來。正吃著,旁邊一人挑著個挑子走過,筐子上的竹篾掛到了他的衣襟,那人卻毫不知覺,繼續大步前行,將他的衣襟扯開了道口子。他忙回頭要叫,才張開嘴,卻一眼看見街對面一輛廂車——車身青碧,綠綢幔子,透過人潮間隙,後簾似乎閃過桃花、圓月!

他一驚,忙站起身,踮起腳望過去,果然是!綠綢帘子上,綉著一枝桃花,桃花後是一輪圓月!

他忙扒開行人,追了過去,攤主在身後叫嚷「面錢還沒給!」他卻根本顧不得,狠命往那邊擠。街上人太多太密,挨了不少罵,才好不容易衝到對街,然而那輛車卻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他趕忙追了過去,那條巷子一片漆黑,只隱約透出些人家戶的燈光,連腳下都看不清,只能聽見車輪軋路聲。

他像追命一般拼力追趕,一不小心,被腳底一塊翹起的青石絆倒,老骨頭幾乎跌碎,疼得好一陣連氣都背了過去,等他忍著痛爬起來時,那車早已駛遠。他一瘸一拐繼續往前追,穿出巷口一看,前面一條橫街,左右都一片死靜,不見一個人影,更不知那輛廂車去了哪邊。

他氣恨之極,連連捶打自己的老腿,幾乎哭出來。挨著痛,又左右尋了好半天,根本看不到那車的蹤影,只能不住聲怨罵著,一路瘸著回去,把面錢付給了那攤主,苦嘆著慢慢回家去了。

馮賽回去時,烏鷺禪師已經安歇,小和尚弈心還替他留著門,獨自坐在佛殿前的台階上看月亮。馮賽心下愧疚,忙低聲致歉,弈心卻和聲細語吟了句:「空院留月影,虛門待歸人。」

兩人一起回房,各自脫衣歇息。弈心不久便睡著了,馮賽雖然疲累,卻睡不著,看著月光透過窗紙灑進屋中,一片霜寒。念起妻女,憂悶難禁,默念著吟了一闕《烏夜啼》:

一窗明月如鹽,灑心間。離恨無端催取,枕邊咸。

更與漏,骨與肉,兩熬煎。半夜風吹花去,半床寒。

反覆默誦了幾道,越誦越悲,不由得滴下淚來。良久,心緒才漸漸平復,卻依然難眠。他想起周長清所言的信己,信所當為與能為,這樣苦思無益,還是該儘力收神,儘快理清楚汪石的事,這才是當為與能為。

於是,他止住悲緒,將念頭移到孫獻身上。若孫獻所言屬實,這汪石就越發詭秘難測了。他難道真和左藏庫飛錢有關?連庫監在內十幾個人親眼目睹錢飛走,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他隨即想到汪石在正月間就已經有十萬石糧和八萬匹絹,按時價,當時已經至少有幾十萬貫家底。而庫錢飛走卻是二月底,他的本錢並不是靠左藏庫飛錢才有的。何況二月初他又貸到了百萬貫,何必再冒天大風險去打那十萬貫國庫的主意?何況,飛錢這件事太過離奇,就讓孫獻自己先去查著,百萬貫官貸更緊迫。

他又細細回想今天和秦廣河、黃三娘、鮑川三人的對話,汪石是藉助現錢短缺、糧荒、絹荒三件事,分別打動了那三人,先施恩,後求報,讓三人心甘情願替他擔保。看起來都是湊巧遇到,但這「湊巧」無論如何都像是事先有意設計。就如他低價搶斷我的鹽鈔、茶引主顧,讓我賣不出去,而後又來向我收買,救了我的急,讓我不知不覺便感激信賴他。

不過,鹽鈔、茶引還好設計攔斷,汪石又怎麼可能設計出秦廣河缺現錢?至於糧荒、絹荒,是由於方臘鬧事,水路受阻,更不是區區汪石能夠設計得了的。他反覆琢磨,但對汪石所知太少,始終無法猜破其中隱秘,便轉而想到秦廣河、黃三娘、鮑川三人的態度。

按理來說,這三人都是京城頂尖的豪商,不論才智還是手段,都是世間一等,絕不會輕易受騙,受騙之後也絕不會輕易罷休。然而,三人卻都是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

秦廣河還好說,汪石先用兩萬貫現錢替他救了急,又替他找回了「母錢」,他迷信「母錢」之說,這一恩情在他心中,比前一件更重。他又信佛,深信因果,得之於汪石,又失之於汪石,於他而言,也是一樁因果,因而能自我解釋,不太執著。但黃三娘和鮑川呢?汪石雖然救了糧荒和絹荒,但其中公義遠大於私恩,他們兩人卻也同樣聽之任之。這多少有些不合常情。

黃三娘、鮑川與汪石之間,恐怕並非僅止於此,其間應該還藏著些什麼……

邱遷被一陣唰唰聲驚醒。

聲音其實不大,是從小院外的巷道傳來,由於他揣著心事,夢寐中仍自警醒,所以才聽到了。

他悄悄支起身子,將耳朵靠近窗戶細聽,是腳步聲。比常日來回巡視的家丁腳步要重許多,雖然是多個人,但很齊整,應該是幾個人抬著重物在行走。一組人過去後,又一組人經過,前後大約一共有五組。這些人都不出聲,只隱約聽到使力時發出的氣哼聲。

五組人全部走過後,外面頓時沉寂。半晌,才又響起鬆散的腳步聲,是那幾個值夜家丁在來回巡走。

邱遷透過窗紙破縫向上望,一輪圓月正懸高空,清輝如銀,此時大約是子夜時分。這麼晚,那些人抬什麼東西出去?難道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天才亮,孫獻還在睡,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

他本不想管,但外面不住地敲,扭頭一看,妻子也被吵醒,卻在裝睡。他只得起身披了件衫子,下床出去,打著哈欠開門一看,是皮二。

皮二眼裡冒著光:「孫哥兒,我查出來那人是誰了!你根本想不到!」

「哦?你先進來,堂屋裡坐坐,我去穿了衣服來。」

孫獻一看皮二他那神情,便知道他的確查出汪石來了。居然這麼快?孫獻苦笑著進去穿衣。等他穿好再出去時,外面又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是黃胖。

「孫哥兒起來了?我還怕自己來早了。那人我已經查出來了。」

「哦?先進來。」

孫獻才要關門,外面又一個聲音嚷起來,是管桿兒:「莫關!我來了!咦?黃胖也來了?」

看管桿兒那興頭,也是查問出汪石了。一瞧三人,自然都是來趁早飯的。妻子見了絕不樂意。

孫獻只好對三人道:「家裡說話不便,咱們還是出去吧。」

三人跟著他來到巷口的茶肆,孫獻邊走心裡邊苦笑,他是聽說馮賽和京城三大鉅賈也被汪石套了進去,而且事關一百萬貫官貸。那四人各個不簡單,貼著他們一定能找見汪石。他原想用這件事做由頭,支開身邊這三個癩漢,誰知這三個人一個比一個神通。不過這樣也好,馮賽那裡也還沒有什麼線索。既然答應了還要給這三個癩漢一人三貫錢,就先盡著使喚。等查明白這件事,找見汪石,再設法甩脫。

到茶肆坐下後,孫獻笑著道:「你們三人居然全都查出來了?那人是……」

「汪石!」三人搶著道。

「哦?那個正月救了糧荒的?」

「正是。」三人又一起點頭。

「這事越來越有意思了。」

「可不是?逮到這樣一個巨富,隨便蹭點皮屑下來,也是幾十上百貫。」皮二眼睛又冒出光來。

「這汪石現在哪裡,你們可查出來了?」

管桿兒和皮二一起搖頭,黃胖卻道:「我還聽說一件事,牙絕馮賽和糧行、絹行、錢行的三大行首也被汪石騙了,還鬧到了大理寺,他們也正到處找汪石。」

「哦?」孫獻暗暗叫苦。

「昨晚我跑到半夜,雖沒找見汪石,卻問出一件古怪來。」皮二道。

「什麼古怪?」

「汪石是外路州的人,年初才來京城,還沒置買宅院。他那樣的人,自然不會住一般客棧,我把城裡城外幾十家上等客棧跑遍了,可你們猜怎麼著?」

「快說!」管桿兒不耐煩。

「他沒住任何一家客棧!」

「那他住哪裡?」

「不知道。」

「難道是住在朋友家中?」

「妓館?」

「這個還不知道。」

孫獻聽了,暗暗納悶,看來這汪石行事果然詭秘。於是他道:「三位老哥先飽飽把飯吃好,而後再分頭去打問這汪石的落腳處。」

馮賽想到了一個疑點,一早爬起來,便匆匆趕到黃三娘的絹店。

這雖然是京城最大的絹店,門臉卻並不宏闊,只比街市普通店面大一些,也不零賣,常年只往各大絹鋪送貨。因此店裡不見絹匹陳列,只設了二十幾張檀木桌椅,正面靠牆一大幅荊浩山水畫屏,兩邊牆上懸掛名家字畫,像是大戶人家的堂屋一般,一派淳雅。

馮賽知道黃三娘近年來已經很少親自到店裡來,便徑直走了進去。迎客的僕役認得,笑著上前拜問,馮賽問道:「范先生可在?」

「馮二哥!」范籍正已經笑著從後面走了出來。

范籍正四十來歲,樣貌溫朴,是黃三娘家的賬房。他原先是個儒生,屢考不中後便斷了這念頭,轉而替人做賬。自從黃三娘招贅了方聰後,方聰便不再做賬房。黃三娘托馮賽替他尋個穩靠的人,馮賽和范籍正一向親熟,便舉薦了他。范籍正來這裡已經多年,事事穩重謹細,很得黃三娘倚重。

兩人互相拜問過後,范籍正引著馮賽走到後面的書房,落座上茶。馮賽等僕人出去後,才道:「范兄,我是來打問一件事。按理來說,這種事不該多嘴動問,不過此事關係重大,不得不問。」

「可是汪石的事?」

「嗯。不過我要問的是三娘宅中私事。」

「她丈夫?」

「嗯。」

「馮二哥認為她丈夫的事和汪石官貸有關?」

「我只是猜測。」

「其實我也在疑心,不過這事又不好多言。」

「是。我也是猶豫再三,才來向范兄打問。今日所說的話,僅止於你我之間,還望范兄多擔待。」

「那是自然。其實……三娘攆逐丈夫一事,的確和汪石有關。」

「哦?」

「方聰在外面養那小妾其實已經有兩年多了,宅中上下許多人都已知曉。但你也知道三娘為人,從來以禮自持,自重敬人,最不喜底下人傳三傳四。方聰又慣會籠絡人,一向待下人和氣。因此,這事宅里宅外從來沒人敢告訴三娘……」

「是汪石透露給三娘的?」

「應該是。汪石第二回拜訪三娘後,他才走,三娘就命幾個僕婦攆到那小妾宅子里,要了件東西回來。」

「什麼東西?」

「一枚銅錢。」

「一枚銅錢?」

「是。那幾個僕婦去了那小妾宅子,既沒罵,更沒打,只從她身上搜出來一枚銅錢,而後就走了。不但我們,連那幾個僕婦也不知道其中原委,大家都很納悶。」

馮賽頓時想起黃三娘頸上掛著一枚銅錢,「母錢」?

范籍正繼續道:「當天晚上,三娘就給了方聰一箱銀子,攆他走了。方聰沒臉再在京城待下去,聽說第二天就搭船回鄉去了。那小妾原是個妓女,又回妓館去了。汪石先是救了絹荒,又把方聰養妾的事透露給三娘。三娘心腸最柔善,感念他兩番恩德,便替他擔保了那筆官貸。若汪石真是仁人君子,倒也好。若他居心不良,三娘這回便要大大傷元氣了。」

馮賽一邊聽,一邊暗暗吃驚:又和「母錢」有關?

黃三娘的「母錢」為何會在那小妾手裡?恐怕是方聰偷去給了她,他想把黃三娘的財氣轉給那小妾。黃三娘又為何知道「母錢」在那小妾手中?應該是汪石透露的。不過——那個小妾偷得黃三娘的「母錢」,這是極隱秘的事,汪石又是如何得知的?

汪石的計謀是「施恩術」,為了打動黃三娘,必定四處打探她的弱處。許多人都知道方聰在外面養妾,這個還好打探。但方聰將黃三娘的「母錢」偷給小妾,自然無比小心。黃三娘雖然性情和善,畢竟是汴京絹行行首,方聰和那小妾絕不敢輕易告訴別人,除非……

馮賽忙問:「昨天我去拜見三娘,見她脖頸上掛著一枚銅錢,可是從那小妾手中奪來的那枚?」

「是。聽僕婦說,奪回來後,三娘就掛在了頸上。」

「這之前三娘沒有掛過?」

「沒有。」

「奪回那銅錢是哪一天?」

「元宵節才過完沒幾天,我記得那天汪石的那些絹運過來後,開始往外發賣,我忙亂了一整天,回家後才聽渾家說起這事,我查一查……」范籍正從旁邊架子上找出一本簿記,翻檢了一陣,確認道,「是正月十九。」

馮賽聽後心裡一震,隱約看出了其中驚人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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