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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篇 飛錢案 第七章 江州、應天府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弱非所以為強,然有所謂強者,蓋弱則能強也。

——王安石

幾天後——

馮實接到了弟弟馮賽的急信,忙連夜啟程,趕往江州。

他們三兄弟,五官雖然相近,但因性情不同,樣貌也顯出差別來——馮賽清雅,馮寶流蕩,馮實則十分淳樸。這些年馮實一直在鄉里耕讀,常日安寧無事,乍收到弟弟的信,驚了他一跳。幸而當時他和雇來的幫工剛犁完地,趕著牛正要回家,在村口碰見了那信差,當即就看完了信,沒有驚動到父母和妻子。馮賽信中雖然沒有言明事情緣由,但信是官府郵驛急送過來,又事關廣寧監,自然十分嚴峻。

這些年來,馮賽年年都要託人往家裡寄錢。馮實自己倒是樂於清貧,但父母年事已高,若不是馮賽,哪能讓雙親晚景這般富足安逸?為此,除了兄弟之情,馮實心裡著實感念這個弟弟。他從沒有開口讓我替他做過什麼,這件事我務必得替他辦好。

他揣好信,回家稟告父母,只說馮賽來信讓他去州里幫著辦一件事,得要幾天。隨後便帶了一百兩銀鋌和五貫散用銅錢,飯都顧不上吃,只背了些乾糧干肉和一囊水,牽馬出門,就往江州趕去。他帶的這些錢還是去年馮賽讓柳二郎送到家中來的,這匹馬也是馮賽讓柳二郎從州里買來的,說出行方便些。其實馮實最遠也只到州里,只有十幾里地,一年也難得去幾回,沒想到現在卻真用到了這匹馬。

他住在洪州,離江州近三百里路,第三天上午才趕到,途中遇到幾小群流寇,險些被捉了去。幸而他躲得及時,才有驚無險。

到江州一看,這裡北臨長江,坐擁鄱陽湖,四周又多蒼峰翠嶺,氣象雄秀。但城裡上個月剛遭過方臘流寇洗劫,有些荒落之氣。馮實對廣寧監一無所知,到了江州,先進城找了家食肆,讓店裡給馬喂些草料,自己坐下來要了些飯菜,順便先向店裡夥計打問。

「廣寧監?在城西十幾里外山裡,那裡防守極嚴,外人不讓靠近。尤其方臘造亂以來,防守更加森嚴了。監里除了錢監和衛卒,便是囚徒和工匠。客官是去尋人?」

馮實含糊答應著,心裡卻暗暗犯難,若不許人靠近,怎麼去打問?

他一邊吃飯一邊默想:那裡雖然不許外人進入,但裡頭的官吏和衛卒們未必常年都不出來。恐怕還是會偷空出來買些日用物件,或者吃酒玩耍。那附近應該有酒肆茶坊、雜貨店鋪。

吃過飯,歇息好後,他便騎馬出了城西門,沿著山路,一路打問著尋了過去。翻過小山嶺,快到廣寧監時,果然見山谷凹處,有一個小草市。一條小土街上,十來家村肆、店鋪,雖然冷清,但仍有些人走動,其中果然有幾個兵卒模樣的。

馮實找了間能住宿的酒肆,先要了間客房,將馬匹、行李安頓下來,而後才向店主打問。

「廣寧監?客官你瞧西邊那個山埡,有兩棵大楸樹那裡,從那埡口過去就是了。客官是要去那裡?」

「嗯。我尋個人。」

「是尋那裡頭的官吏?」

「不是,是尋個礦工。」

「客官可有通行文書?」

「沒有。」

「這就不好辦了。除了官差公使,那裡平日都不許人出入,眼下四處都有流寇,防衛更加嚴密了。每年只有暑月間,天太熱,工匠們受不住爐火,才歇息兩個來月。要尋人只有那時間才好。」

馮實望著那個山埡口,又犯起愁來。

崔豪、耿五和劉八三人高高興興來到爛柯寺尋馮賽。

那晚從童太師園子里偷來那些東西後,第二天中午,他們三個睡醒起來,一一清點,除了被褥枕頭,還有一套黑瓷茶具、兩隻銀燭台、六隻銀碗、八隻銀盞,此外,竟還有一盒金玉珠翠首飾。他們雖不怎麼識貨,卻也知道裡面隨便一樣東西都至少值幾貫錢,而那盒首飾,恐怕得值幾百貫。

劉八樂得眯了眼,將那些首飾全都插戴到自己頭上,裝出各種女人樣兒,又要給耿五插,兩人光著腿在炕上鬧起來。

崔豪則笑著在心裡感嘆,昨晚在那屋裡雖然看不清東西,但手摸到桌櫃,能覺到上面落著灰塵,顯然許久沒有人住過了。這麼些值錢東西,就這麼閑撂在那間房裡,不取來用,不是太可惜了?

他在心裡點算著那些窮弟兄,方老漢都快六十了,腰背都有傷,卻仍跟著年輕人一起乾重活,四支金簪都鑲著寶石,一支應該至少得二十貫,就全都給他,讓他回鄉去買塊田養老;姜老七腿剛被砸傷了,那腿傷至少得歇兩個月,連葯錢、飯錢,得要二十貫,兩隻銀燭台給他;陳三十二渾家剛又生了個娃,一家六口全靠他一個人,六隻銀碗正好給他,嘿嘿……

他正算著,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他忙朝兩人擺手,三人迅速將那些東西堆到炕腳,用舊被子蓋好。這才打開了門,是馮賽。

馮賽有兩件事求他們幫忙,一件是打問正月間汪石將那些糧絹堆放在哪裡;另一件是尋正月底汪石去太府寺雇的四個力夫。

崔豪一口答應,送走馮賽後,他先將剛才的想法講給了耿五和劉八:「這回東西不算多,咱們先救濟最窮的幾個。」

耿五聽了點頭贊同,劉八卻道:「好是好,不過咱們自己就不剩什麼了,不是白忙了?」

「怕什麼?咱們又不是只做這一回,往後天天都有。」

「你剛又答應了馮二哥那兩件事,找兄弟幫忙,不得給他們錢?」

「不是還剩幾樣首飾沒分完?這都是值錢貨,典賣了之後,暫時也差不多夠了。」

「那床被褥枕頭我得留著,香香軟軟睡好覺,我才有氣力去做事。還有,咱們得留些錢,我得天天吃肉才成。」

「嗯,被褥枕頭咱們都留著。酒肉還能少得了你的?」

「哥哥,」耿五忽然吞吞吐吐道,「我也有件事……」

「什麼事?」

「我……我想去租頭驢子騎騎……馮二哥那天給我們錢,我本來想去租,後來你又說那些錢得省下來還給馮二哥……」

「這值什麼?等會兒我們把這些首飾典賣了,就去租。這往後,驢子算什麼?我們天天租馬騎。」

「租什麼?再得了東西,咱們先少分些給人,一人買一匹來騎!」劉八道。

「都成!先去把東西分給那幾個人,然後趕緊幫馮二哥把話傳出去。」

三個人把那些東西分作三堆,用舊布包好,各自背著,先去香染街口的秦家解庫典賣了那幾樣首飾,竟得了六十貫錢。一人背了二十貫,到梁家鞍馬店租了三頭驢子。崔豪發覺耿五看到店裡那個綠衫使女時,渾身扭捏,眼神發燙,人忽然變得痴愣愣的,他這才明白耿五不是想租驢子,而是想看那姑娘。他本來想笑,又怕劉八知道,會嘲弄耿五,便忍住了。心裡卻想,再得了東西,得給耿五存些聘資,替他說成這門親事。

三個人騎著驢分頭進城,將那些東西分給了方老漢、姜老七、陳三十二幾人,而後又各自將二十貫錢,分給了幾十個力夫弟兄,讓他們一邊繼續打問馮賽妻女的下落,一邊去找馮賽剛說的庫院和力夫。那些弟兄得了錢,都歡喜答應。

崔豪三人則繼續去踩探空宅院,這幾天又得手兩家,拿回來許多值錢東西,自己留了一些,其餘的又散給了窮弟兄。瞧著那些窮弟兄感激萬分,崔豪心裡極是暢快,耿五和劉八也覺出了其中的好,都十分鼓舞。

有了錢,果然不一樣,才幾天,那些弟兄便已打問出馮賽托的兩件事。

崔豪三人來到爛柯寺,這時已近傍晚,馮賽卻不在寺中,小和尚弈心說:「寺門閉落日,遊子尚未歸。」

崔豪知道這小和尚從來不好生說話,大概聽明白其中意思,三人便在寺外台階上坐著等。等了半晌,才見馮賽騎馬歸來,看著一臉倦容。

「二哥,兩件事都打問出來了。」

「哦?三位兄弟還沒吃飯吧,咱們去找個食店一起吃。」

「好!不過這回得我們付錢。」

「這怎麼成?」

「二哥若不答應,我們就不去吃了。」

「這……」

「我們吃了二哥多少回了?這幾天才掙了些錢,也該我們回一頓。」

馮賽只得點點頭,澀然一笑,眼中滿是感慨。四人就近去了曾胖川飯店,劉八不顧馮賽勸阻,猛猛點了滿桌酒菜。

「崔兄弟,你剛才說兩件事都打問出來了?」

「嗯。頭一件,正月間,汪石真的在五丈河雇了幾十個人替他搬運糧絹,前後搬了好幾天。那些糧絹都搬到了五丈河船塢斜對岸一個大莊院里,我去打問了一下,那莊院的主人姓霍,是個茶商,不過這一向都沒見他去那莊院。現今只有一對夫婦看著那莊院。」

「哦?姓霍的茶商?」

「二哥認得這人?」

「我倒是認得一個姓霍的茶商,不知是不是同一個人。」

「第二件,正月底汪石去太府寺領錢,雇的那四個人,我找見了兩個。不過這個恐怕沒法再往下查。」

「為何?」

「那兩人說,他們趕著車子出了新曹門,汪石就讓他們回去了。」

「哦?新曹門出去離五丈河不遠,難道也是運到那個莊院去了?」

「其中一個說,他走了一陣,回頭看了一眼,見有四個人騎著馬走到那車邊,他們和汪石一起趕著車拐向北邊了,應該就是去五丈河那裡。」

「那四個人什麼模樣?」

「那個兄弟說當時離得遠,沒看清。」

「哦……」

邱遷趕到了應天府。

他先打問到那個節度推官的府宅,在那附近尋了家客棧住了下來,而後在那周圍轉看,又進到沿街的酒肆茶坊打問。但是,那匡推官宅中每天都有不少客人進出,酒肆茶坊這些人又不認得馮寶,誰能記得寒食那天他是否跟著匡推官一起進去過?而且,馮寶跟著匡推官也未必到這宅上,若是去了其他地方,就更無從問起了。

問了兩天,他只打問到那推官名叫匡志,四十來歲,有二子一女,到任已經兩年多。除善於逢迎外,為官倒也沒有其他大不是。

無奈之下,邱遷又想到潛入谷家銀鋪的法子,便找見附近替人雇覓僕役的牙人,向他打問匡推官家是否想僱人。那牙人卻說匡推官家前一向倒是缺一個門吏,不過他已經幫著尋好了。那牙人聽說邱遷會寫會算,便向他推薦另外的人家。邱遷忙照想好的答道:「有個鄰居曾雇在匡推官家,說他家待下人寬和,年節還有額外的賞賜,要我尋雇,一定去匡推官家。」

那牙人聽了笑道:「匡推官家倒也罷了,我剛說那兩家待下人才真是和善。」

邱遷不知道怎麼對答,只能裝傻,說只想去匡推官家。

「那你只好等了,等他家缺人了,我再替你引薦。」

邱遷沒有辦法,只得回去,坐在匡推官家巷口的茶肆觀望。這兩天他見匡推官進出時都騎著馬,身後跟著兩個小廝,年紀和邱遷都相仿,一個牽馬,一個抱著文書袋子。牽馬那個老實本分,抱文書袋子的,則有些輕滑。以邱遷的本性,更願意接近那個牽馬的,但他進了宅子之後,便不見出來。那個輕滑的,每天傍晚卻都要出來閑逛。邱遷打問到,他叫陳小乙。

昨天傍晚,邱遷在旁邊的酒肆吃飯時,陳小乙也進來喝酒,他要了一角酒,卻非要讓店主再多饒一盅,看來愛貪佔小便宜。邱遷想起父親曾說,你要人幫你做事,就得先讓他得些好。他本想邀陳小乙一起吃酒,但素來不善和陌生人搭訕,又見陳小乙滑頭滑腦,怕反倒會弄巧成拙。

他想了一晚上,都沒想出好主意。今早起床穿衣時,錢袋不小心掉到地上,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他忙去街上另買了個小錢袋,裡頭裝了五十文錢。傍晚時,又到那家酒肆吃飯,坐在窗邊,特意點了四樣好菜,小口慢慢喝著酒,望著街頭。

過了一會兒,匡推官騎馬回來了,陳小乙和另一個小廝跟著。進去半晌後,邱遷終於看見陳小乙晃悠著出來,又走進這間酒肆,仍要了一角酒、兩樣小菜,經過邱遷,坐到了窗邊靠里的那張桌邊,背對著邱遷。

邱遷摸了摸懷裡那個錢袋,心頓時咚咚跳起來,躊躇了半晌,也沒敢施為。最後實在受不得,裝作解手,走到酒肆後院,在茅廁里鼓了鼓勇氣,這才取出那個錢袋,捏在手裡,走出了茅廁。這時店主也走到後院,看了邱遷一眼,邱遷像是做賊被人看破一般,臉頓時漲紅,忙低著頭走了進去。他抬眼一看,那個夥計站在店門首,店裡雖有三桌酒客,但都各自喝酒閑聊,陳小乙則仍背對著坐在窗邊,誰都沒有在意他。

邱遷又鼓了鼓氣,走到自己桌前,倏地將錢袋丟到地上,裡面銅錢發出一陣響,邱遷嚇得心幾乎跳出來,幸而旁邊那桌酒客不知說了什麼,一起鬨然笑起來,沒人聽到這響動。他又猶豫了片刻,才俯身抓起那錢袋,走到陳小乙的身邊,低聲問道:「請問,這是你丟的嗎?」

聲音太小,又發顫,陳小乙沒有聽到。邱遷提高聲量,又問了一遍。陳小乙這才愕然回頭,望了邱遷一眼,又看看他手中的錢袋,眼珠子轉了幾轉,忽然露出笑:「是我的,是我的!多謝,多謝!」說著伸手抓走了錢袋。

邱遷本想好了如何接過話頭,趁機和他聊起來,但一慌全都忘了。陳小乙將錢袋塞進懷裡,看了一眼邱遷桌上的菜,眼珠又一轉,笑著問:「你也一個人喝酒?」

邱遷忙點了點頭。

「要不咱們拼到一桌?」

邱遷正巴不得,忙又笑著用力點頭。

陳小乙將自己的兩碟菜端到邱遷桌上,又將酒瓶、酒盞、筷子拿過去,兩人面對面坐下來。邱遷這才暗暗長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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