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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篇 艮岳案 第十章 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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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遊局內,意在子先。

——《棋經》

艮岳離張用家只有四五里地,在家中抬頭南望,便能遙見青郁山影。

他們由安遠門進了內城,再向西一拐,便到了艮岳東南角門。一帶琉璃瓦朱紅宮牆,一座朱漆門樓。守門衛卒出來,見是程門板,便放了他們進去。

張用走進去一瞧,兩邊沿牆種了一帶高柳綠槐,中間一條青磚直道,通向一大塊空闊場地。場地北面縱橫布列幾十座門庭獨院,由於不見人影,看過去極荒寂。程門板帶他穿過空場,來到正中間那座庭院,半扇門開著,還未走近,裡頭響起狗吠之聲。

張用當先走了進去,裡頭是一個四方清凈庭院,正面一間廳堂,兩邊是迴廊廂房。皆漆了丹粉刷,素白明紅,十分鮮明。台階兩側各擺了三盆西府海棠,花雖已謝了,枝葉卻正鮮茂。

狗吠聲仍未停止,是從後院傳出,那裡隨即響起一個人的尖聲呵斥:「喪狗,莫亂嚷!」接著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從前廳側門走了出來,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衫,身形瘦高,麵皮白潤,雖已中年,卻無一根髭鬚。張用一眼瞧見,頓時笑起來,此人正是四年前尋他去應艮岳木器官差的殿頭官,名叫劉鶴。

「張用,你來這裡做什麼?你的瘋症好了?」劉鶴也一驚。

「多謝劉殿頭記掛,我這病陰天犯,晴天好,今天正好是晴天。這裡死的那幾位營造師是我朋友,我來拜祭拜祭。」

「這裡豈是你隨意出入的?」劉鶴轉頭望向程門板,「你是左軍巡使新差來查案的那個姓程的?張用是你帶來的?皇家地界豈容爾等如此輕褻?」

程門板忙拱手拜揖:「請恕卑職擅作主張。只因張作頭與那幾位營造師相熟,且又智識超群,因而卑職請他來相助。」

劉鶴來回瞅了兩眼,語氣稍緩了些:「今天已是第五天。那三軸畫稿若再尋不見,我吃罪,你們也休想避過。」

「是。卑職一定儘力。」

張用插嘴問道:「這後頭的狗一直養在這裡?」

「那幾人搬進來第二天,我便讓人牽了來看這院子。樓痴李度已經不見,再不能有閃失。誰知不但閃了失,連命都閃走了。」

「哈哈!若是為防裡頭的人逃走,養幾天,狗便和他們相熟了;若是為了防外賊,這狗那晚偏生又沒叫?」

「對啊,若是那晚有外賊,這喪狗該叫才對!走!去問問那幾個蠢頭!」劉鶴立即轉身向後院走去。

張用幾人一起跟著穿過側門,來到後面,一座小小後院,三麵粉白矮牆,各開了一個月洞門,裡頭各有一座小院。左手邊靠牆角還有一扇小門。一隻健壯黃狗拴在院邊一棵柳樹下,見到他們狂撲猛吠起來。劉鶴又尖聲罵了一句,快步走進中間那個月洞門,一個佩刀衛卒守在那院里。劉鶴吩咐開門,那衛卒忙取鑰匙將側邊一間房門的門鎖打開。劉鶴喚了聲:「都出來!」裡頭慌忙走出六個人來,兩個黑絹吏服門值,一高一矮。四個緋絹戎服衛卒,神色都極委頓。

「你們四個那天晚上守角門,聽到這喪狗叫了沒有?」

「沒有。」其中一個衛卒忙說,「這狗才來頭幾天還不時叫喚,後來熟了,這宿院又沒有外人出入,便極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沒聽到它叫。」

「先前,它叫喚了——」另一個衛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們放那個裱畫匠進來後,我聽著狗叫喚了一陣子。裱畫匠走後,那一整晚便再沒聽見了。」

張用在一旁問:「這狗常日間都拴著?」

「是。」高壯門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誰先進來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該小人來替崔秀的班。小人到這裡時,院門從裡頭閂著,敲了半晌,又大聲喚崔秀,裡頭始終沒人應,只有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頭角門那裡喚了兩個衛卒來。我們又捶了半天門,仍沒人應,那兩個衛卒才用刀撬開門閂。小人進來後,先聞見一股酒氣,而後小人忙跑進門邊宿房去看崔秀,卻見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著,鼻孔出血,嘴角掛滿穢物,人已經死了。我們三個忙去看其他人,滿院的人竟全都死了。」

「你聞見的那酒氣是從崔秀房中傳出來的?」

「嗯……不是,似乎是從前廳那裡傳來的。」

「那幾個營造師常日都在前廳吃飯?」

「不是。他們都在各自房裡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別端進三個小院里,從沒有誰在前廳吃飯。」

「那天前廳桌上沒有酒菜?」

「沒有,跟常日一樣,乾乾淨淨的。」

「你再仔細想想,那酒氣是從哪裡傳來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兩個衛卒忙去後邊院子查看,臨上前廳台階時酒氣似乎最濃……對,似乎是從台階左邊那幾盆花樹那裡傳來。」

「好!」張用笑著低頭略想了想,又問,「中間這院子是白崗住嗎?」

「是。」

「簿錄上說,他的屍首是在井裡被發覺的,井在哪裡?」

「請隨小人來。」

那門值引著眾人出了月洞門,走進左側牆角那扇小門,裡頭是一個小側院,並排三間房舍,院子左邊有一口青磚砌的圓井。張用過去趴到井邊,朝里探頭望去,井不算深,井底清幽水面上斜浮著一隻水桶,提柄上隱約可見拴著井繩。

他扭頭問:「發現屍首時,桶也落在裡頭?」

「嗯。當時其他人的屍首都尋見了,唯獨不見白作頭。後來小人發覺水桶不在井邊,便朝井裡望了望,見井底除了水桶,似乎另有樣東西。那兩個衛卒忙去柴炭房裡尋了條繩子,拴在小人腰上,把小人墜下去,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屍首,拽上去後才看清是白作頭……」

「白崗的屍首現在哪裡?」

「外頭怕太陽曬,屍首存不住,便搬到廚房旁邊這間柴炭房裡了。」

張用走過去一把推開門,一股屍臭味撲鼻而至,柴炭旁邊空上用蘆席蓋著一具屍首。他俯身掀開蘆席,第一眼險些沒認出是白崗。白崗原本身材幹瘦,此時屍身卻灰白腫脹,身邊地上流了許多烏臭屍水,眼睛突鼓,嘴巴大張,露出發黃牙齒,齒齦也已經灰紫。

張用仔細看過後,蓋上了蘆席,轉身問:「廚師龐七、廚婦蔡氏的屍首在隔壁?」

「是。」

張用隨即出去,拐進旁邊廚房。裡頭十分凌亂,門邊一隻小凳前一堆蔥頭菜葉蒜皮雞毛,被踩得污爛四散。灶台上遍是油污,擺滿鍋鏟、油瓶、鹽缽、醬碗……牆邊一張小矮方桌上擺著碗筷酒盞酒壺,兩碗吃剩的菜,已經霉臭。桌兩側各一隻凳子,凳子邊各躺著一具屍首,一男一女。兩具屍首也都已發烏髮臭,嘴都微微齜開,嘴角殘留有口沫污跡。

那個門值看著地下臟污,低聲感嘆:「蔡嫂原本極愛乾淨,見不得一點臟,每回她丈夫龐七整辦完飯菜,她都要將廚房立即清掃乾淨,一刻都不願拖。」

旁邊那個矮門值忙也點了點頭,應和了一聲。

「哦?」張用望著地下屍首,又略想了想,而後回頭問劉鶴,「劉殿頭,我瞧這驗屍簿錄上說,菜里沒有毒,毒是下在酒里?」

「嗯,我一共叫人搬了十罈子碧香御酒來,原本是犒勞那幾個營造匠。這對饞癆夫妻和三個賊門子也趁機伙在一處偷嘴,清明前一天我來看,還有兩罈子,如今只剩牆邊那小半罈子。仵作查過了,毒就是下在那酒罈子里。這對夫妻若不偷嘴,也不會這般短命。」

兩個門值聽了,一起忙惶愧垂頭。

張用笑起來:「未必。」

「未必什麼?」

「眼下還說不得,咱們去瞧其他屍首。」

那三個宿院格局相同,都是一帶三間房,青瓦粉壁,黑漆門窗楹柱。正中一間大堂屋,左右兩間小卧房。張用先走進左邊小院,推開了堂屋門。

屋中十分寬闊,左邊橫擺一張長案,上頭擺著筆墨顏料、一疊長幅畫紙。右邊一張黑漆八仙桌,上頭擺著一套紅瓷茶壺茶盅、一隻白瓷酒壺、兩副碗盞匙箸。三盤吃剩的菜,一尾殘魚、半碟臘肉、一缽糟黃芽。

兩側椅腳邊躺著兩具屍首,張用過去一瞧,是黃富貴和弟子陳寬,死狀和廚師夫婦相似,屍首也已經有些烏臭。張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橋那裡,自己還逗耍過這師徒兩個,黃富貴當時那般疾言厲色,凜然難犯,這時卻仰著下巴,齜著嘴,神色凝住幾分寒磣悲怯,竟有些似凍僵的乞丐。而他的徒弟陳寬,則眉頭緊擰,嘴角歪咧,如同籠里困獸憤然撞死於鐵欄邊。張用瞧著,心頭不禁升起一陣詭謔荒寒之感。人縱有千種執拗、萬般狂志,於生死之際,都只如一點雨水落於無邊沙漠,哪裡有絲毫可憑可恃?

他不願多想,轉身走到那張長案前,翻了翻那疊長卷稿紙。厚厚一沓,約有百餘張,每頁都已畫滿,皆是不斷調改的艮岳樓館殿閣草圖。面上那張畫得最工整精細,應該是成稿前最後一幅。雖未設色,純以墨線勾描,卻已滿紙富麗雍雅。細看那些樓殿館閣,無不精雕細構、極盡華奢,果然不負「富貴」二字。

不過,張用旋即覺到,這些樓殿都過精過奢,即便置於皇城寶殿之中,恐怕都有些爍眼,放到這山水之間,更如綠樹鑲金、野草嵌銀一般,物景兩隔,素絢難諧。張用不由得笑起來,黃富貴終究是窮寒出身,只知堆富營貴,始終未能領會「麗質天生」四字。當今官家雖愛奢,卻絕非蠢俗之人,尤精於藝文,其書其畫,華而不失清,貴而能兼逸。黃富貴的畫稿即便未丟,也難合官家旨趣。

他正要轉身,殿頭官劉鶴在旁邊問道:「若那成稿尋不回來,我拿這畫稿去裝裱裝裱,不知能否應付得過?」

「否。」張用搖頭一笑,隨即大步向外,走進對面雲戴師徒的宿院。

屋內布置和黃岐那邊完全相同,只是八仙桌上擺的剩菜不同,半碗肚羹、幾截灌腸、半碟萵苣筍。雲戴師徒兩個屍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座椅旁邊,屍狀也大致相似,只是面目表情略有差異。雲戴眉頭上蹙,既像忍痛一掙,又像是即將飛升。他的徒弟周耐,則五官撮擠到一處,似在拚命攥力,即將爆開。張用瞧著,笑了一下,這師徒二人,師傅一生散淡,臨死如同蟬蛻。徒弟常年硬挨,死得像個炮仗。

張用細瞧一陣,看不出有何特異,便走到畫案邊。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畫稿。最上面一張,一眼望過去便和黃富貴的迥然不同。高樓大殿只有兩座,且構造雄渾,樣貌古樸,其他則皆是高亭遠榭、低館小軒,滿圖蕭朴淡遠,似有山野清風拂面來。雲戴半生野逸,卻始終只能在園林一隅略抒襟懷,此次得逢高山闊水,總算是盪開神思,意接天地,將平生志趣盡興暢寫了一回。

這畫境倒是頗合張用脾胃,不過他立即想到,雲戴這畫稿去盡奢麗,務求朴淡,簡直如同一篇無字勸諫文,恐怕更加難入官家之眼。

張用輕嘆一聲,見其他人跟在身後,都茫然望著他,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孩兒們,巡遊第三院去也!」說著仰頭大步走了出去,全不管劉鶴面色頓時一變,程門板臉上也顯出尷尬之色。

張用笑著走進中間那座宿院,一把推開堂屋門,裡面飄出些穢臭之氣。房中布局仍一樣,只是沒有屍體。八仙桌上,酒壺、酒盅、碗箸之外,擺著兩樣剩菜,半缽蹄子燴、一碟脂麻辣菜,還有兩塊焦蒸餅。一隻白瓷茶壺摔碎在桌邊地上,旁邊還有一攤嘔吐穢物,已經干凝。

張用回頭問那個高壯門值:「你們進來時,這茶壺已摔碎在地下?」

「嗯。」那門值忙點點頭。

張用點點頭,略一沉思,隨即笑著走到畫案邊。來的路上,程門板已告訴他,上個月李度忽然失蹤,艮岳畫稿只完成一半不到,殿頭官便命令李度的徒弟白崗續完師作。張用低頭望向最上面那幅畫稿,第一眼便覺舒服。再細細看去,不由得讚歎起來,果然還是樓痴子李度高明。

那畫稿繪得極精細,並且上了些淡色,一派青峰碧水,幾十處樓台錯落。畫中央,一座巍峨大殿,背倚山勢,高闊正得其宜,不但沒有與山彼此壓搶,反倒互增了宏壯。樓形構造既不過於繁細,又不失於粗簡,度取其中,因而顯得雍雅堂正,正是皇家當有之氣度。至於其他館閣亭台,或正或崎、或顯或隱、或雄或秀、或拙或巧……極盡變化,又盡都依照山形水勢,或點題、或映襯、或呼應、或對峙,猶如右軍行書,韻出自然,逸態天成,又似東坡文章,能豪能媚,灑落不拘。

看到畫尾,白崗還在角上繪了三隻鶴,一隻昂首展翅,一隻垂首斂翼,另有一隻將飛未飛,筆法雖略有些拙硬,卻給這營造圖添了幾分山水畫的意趣。

「好!妙!絕!」張用不由得連連擊掌讚歎。

自漢武帝開鑿太液池,堆築蓬萊、方丈、瀛洲三山,創製了「一池三山」格局以來,歷代皇家園林沿襲不絕,直至艮岳建成,才突破舊范,另創新格。二山相望、泉瀑匯湖,於平地之上造出八百畝山水奇景。若不論奢靡虐民,張用也不得不讚歎當今官家這一奇思巨構。他更沒料到,白崗這幅殿閣樓館畫稿,竟能與艮岳勝景如此合襯。

那三幅成稿失竊,他原本毫不介意,反倒有些樂禍。這時卻極想瞧一瞧白崗那幅成稿。不過,他隨即想到,白崗三十多歲才拜李度為師,學藝尚不足十年,雖然他極勤力,卻非絕頂之才,以他的修為,絕畫不出這幅營造稿,這構畫自然是來自李度。李度恐怕也不止留了一半畫稿,應該還口授了一部分給白崗,而且,即便是李度本人,也得傾盡平生才情,全然忘我,才能臻於此等自然無跡之境。

念及李度,他不由得又笑了起來,為自己這個痴友得意,同時竟有些想李度了。不知道這痴子去了哪裡?

旁邊那幾人見他又贊又笑,全都茫然不解,一群呆鳥一般。他回頭一看,又哈哈笑了兩聲:「只剩最後一處了,去瞧那守門的。」

他大步走出,穿過前廳,下台階時,猛然停住了腳。劉鶴等人緊緊跟在後頭,一串人險些撞成一堆。張用轉頭笑道:「哈哈,這是要貼燒餅嗎?」劉鶴聽了,頓時惱起來。張用不等他發作,偏過頭問後頭那個高壯門值:「你那天清早聞到酒氣,是這左邊?」

「是。」那人忙點頭。

張用走到台階左邊,廊沿下擺了三盆海棠花樹,花早已謝了,焦枯花瓣散落一地。他湊近那花盆,挨著嗅了嗅,過了五天,已嗅不出酒氣。不過,最裡頭一盆微多了些酸腐氣。他仔細瞧了瞧,那花盆中落的枯瓣上略有些淺白污痕,還有幾點灰白顆粒,似是酒中糟米殘渣。他笑著點了點頭,直起身便往大門處走去。那些人越發納悶,一群呆鵝一般跟了上來。

張用推門走進大門左側的宿房,裡頭有些窄,只有一張床,靠里一張方桌。門值崔秀的屍首躺在方桌下,也是齜著牙,微咧著嘴。房間小,屍臭氣比其他幾處濃重一些。桌上一盞油燈、一碟吃剩的七寶膾、一副碗筷、一隻大酒盅。

張用看了,笑著微點點頭:「我知道那三軸畫稿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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