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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篇 蘿蔔案 第十三章 殺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聽其聲,求其義,考其序,無毫髮可移,此所謂天理也。

——沈括

「嗯,這個黃臭臭雖沒被劈成焦骨頭,卻不知道自己是一根鮮肉骨頭,他爹又沒教他狗是狼的舅,無事莫亂逗。雨夜荒郊,肚餓牙癢,生生把九個娘舅逼成了九頭外甥,哈哈。繼續,你們如何殺的這臭臭?」張用笑著問。

柳七聽了,心裡一陣不自在,像是腸肚被張用伸手進去掏弄一般,這才有些後悔不該來這裡,便閉住嘴不肯再說,低頭盤算起來。

「你想逃?這兇徒一夜之間連殺你四個同鄉,接下來恐怕便是你了,你逃得掉?還有,就算你不說,你們九個只死了四個,還有五個活口。這案子不小,我能輕易猜出黃臭臭的死,官府遲早也能查明白。與其被官府拷問,不如悄悄告訴我,早些找出那兇徒,你也就平安了。至於黃臭臭,他已死了三年多,屍首自然也絕尋不見,到時間你再來個屍骨無存、死無對證,不就脫得凈光了?」

柳七望著張用,不知該信還是該怕。但相比張用,那兇手更可怕。當年的兇案,的確像張用所言,屍骨無存,死無對證。哪怕官府查問起來,也能抵死不認。倒不如信一回張用,憑他的過人聰穎,或許真的能查出那兇手。兩頭相比,最差都是死,他寧願知道真相後,清清楚楚地死。

定下主意後,他又開口講起來——

那天,黃三奇剛嚷完腿腳疼,又說肚子餓了。唐浪兒忙從懷裡取出自己省下的那隻餅,弓著背笑嘻嘻遞給黃三奇,黃三奇卻不樂意起來:「沒有桌椅碗碟箸子也就罷了,這樣蠢大一張餅,掰也不掰開便拿給我,當我是花子嗎?」

眾人聽了都一愣。唐浪兒頓時有些難堪,但還是掰開了那餅,訕笑著遞了過去。黃三奇一手接過一半,先咬了一口左邊那半,邊嚼邊說:「若是在我家宅子里,那幾個使女見我走累了,早就爭著來替我捶腿了。」接著,他又咬了一口右邊那半,「我又不是蜈蚣,哪有那麼多條腿讓她們搶?我只許阿七和小梅挨近,這兩個丫頭還算有些姿色,小梅又比阿七媚一些,我就讓小梅捶大腿,阿七隻許捶小腿……」

唐浪兒站在那裡,嘿嘿訕笑。柳七心裡厭惡,瞧不下去,便爬起身走過一邊。經過烏扁擔時,見他臉生怒氣,拳頭攥了起來,麻羅在旁邊也發覺了,忙拽了拽烏扁擔的袖子:「走,我們去尋轎子。」

「我也去!」唐浪兒忙跟了過去。

其他五人都各自低頭,坐回到水邊。黃三奇也坐了下來,一邊嚼吃一邊嫌棄,一邊不住誇耀自己家中諸般富貴尊享。柳七雖隔得有些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越聽越厭恨。但黃三奇所言的那些,都是他從未經見過的。他曾聽人感嘆「富貴壓死人」,當時還不以為然,心想你富你的,我窮我的,有什麼相干?柳永一生潦倒困窮,但這世間所有富貴也敵不過他一句詞。然而,這時他才發覺,「富貴」這兩個字果真如山一般重,就如渴思水、飢求飽,根本由不得人。人說不相干,只是並未真的見識到富貴。真站在富貴面前,不知道骨頭要多硬,才能挺直。柳七知道,自己雖不愛聽,但在黃三奇面前,氣立時便弱了幾分。

他默默吃完自己那隻餅,其他幾個也都四散悄悄坐著。黃三奇繼續誇耀著富貴,沒人出聲打斷。等了好半晌,才見麻羅和烏扁擔扛著個木架子回來了,唐浪兒跟在旁邊。那架子瞧著極粗陋,兩根才砍削的長樹枝,手腕粗細,兩頭用短棍扎住,中間用藤條編了個兜子。

黃三奇見了,立即嫌棄道:「這是什麼鬼糙物事?不把我屁股扎破?」

麻羅忙說:「四處都尋不見轎子,就算有,我們也沒銀錢借賃。幸好烏五腰裡還別了把柴刀,我們就現砍樹枝,扎了個檐子。您就先將就將就,到前頭村鎮再想法子。」

「跟著我還愁沒銀錢?在這頓丘縣,便是知縣的轎子,我說借,他也不好推辭的,誰敢跟我討賃錢?算了,天也不早了,只好委屈我的尊腚了。」黃三奇說著走過去,跨過木杆,坐到了中間藤兜兒上,把背上的包袱轉到胸前抱住,大聲吩咐,「走!去汴京!」

麻羅在前,烏扁擔在後,一起抬起那檐子,柳七和其他人也都起身跟在後面,往南邊趕去。

小雨一直在飄,天色漸漸昏暗。黃三奇一路哼著小曲,貓叫一般,柳七聽得心都要揪起。不止如此,後來,黃三奇竟哼起柳永那首《蝶戀花·佇倚危樓》。到末尾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竟也不住聲地反覆哼吟。柳七聽著,就如肚腸被黃三奇扯住絞擰一般。他瞧著烏扁擔後腰別的柴刀,恨不得立時拔出來砍死黃三奇。可就在這時,那檐子忽然一歪,黃三奇怪叫一聲,滾栽到了泥地上。原來是麻羅在前頭滑了一跤。

黃三奇頓時罵起來:「瞎了眼的賊囊囚,這個獨眼都沒跌倒,你倒白鼓瞪著一對卵子,望屎湯里栽。知道我身上這件衫子值多少銀子不?路都走不好,怎麼跟我去京城廝混?你立刻給我滾!」

烏扁擔聽了,頓時惱起來,抬起腿就踹黃三奇。

「你踢!你踢踢試試!」黃三奇從泥地里挺起上身,反迎了上去。

烏扁擔見他這樣,頓時有些生畏,腳臨踢到他胸口時,不由得停住了。

「你也給我滾!尋你家那些水鬼去!」黃三奇爬起身尖聲罵起來,「剩下你們幾個也給我聽著,我伯父是刑部開拆官,你們知道刑部是做什麼的?專門追拿全天下賊人匪盜。你們膽敢惹到我,我讓伯父發一張海捕文書,你們便是逃到番蠻地界、荒溝野洞,也把你們揪出來,綁到市口上示眾砍頭!獨眼丑怪,你瞪著我做什麼?你——啊!」

黃三奇忽然怪叫一聲,倒在了地上。是麻羅,從地上抓起一根爛樹根,一猛棍敲中黃三奇頭頂。大家都吃了一驚,一起望向黃三奇,黃三奇癱倒在泥地中,一動不動,昏死過去了。

「兄弟們,我有件事跟大家商議——」麻羅站在夜色中,面目看不太清,但身子微顫、聲音發緊,「我受雇去他家窯場,原想著能學一門手藝,可三年多,成日只許我們踏木槌、碾瓷土,這活兒,便是驢子也做得來。那些真實技藝,全都藏得密密實實,多問一句,便是一場罵;多瞧一眼,更是一頓打。三年只做了頭沒餓死的騾子。跟著這人,我們只有受欺受虐,不如自己奔自己的命。」

「對!」烏扁擔氣哼哼應道。

「不過——咱們家已沒了,錢也沒了,手藝更沒有。這往後的路恐怕極艱難。這人說他包袱里是蘿蔔,我瞧著不像……」

麻羅俯身從黃三奇身上解下那個包袱,擱到藤兜上,伸手解開。柳七和其他人全都湊了過去,昏暗中,見包袱里是一根油紙包的長捲兒,一個青絹袋子。

麻羅先拿起那長捲兒,打開油紙,裡頭是一個捲軸。他展開那捲軸,原來是一幅畫,畫布黃舊,上頭畫著一枝花,還有兩隻雀。柳七不懂畫,其他人也一樣,看了都有些失望。麻羅將那畫卷好,用油紙重新包捲起來,擱到了一邊。又去取那青絹袋子,一提,極沉。他便放了下來,解開了袋口的繫繩,將袋子捋了下去。哪怕天色昏黑,柳七和其他人一眼看到,都不由得低低驚呼了一聲。

錦袋裡是亮鋥鋥的銀鋌,而且是一堆,在夜色中銀幽幽閃著亮。

「這一錠得有五十兩吧?」唐浪兒險些落下口水。

「一共十錠,五百兩。」江四數了一下。

柳七自生下來,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其他幾個人頭擠在一處,也都瞪直了眼。烏扁擔更是咕咚一聲,大大吞了口口水,青蛙跳水一般,異常響亮。

麻羅壓低了聲音:「十錠銀子,我們一人一錠。還剩一錠,拿來當路上盤纏使用。如何?」

「好!」烏扁擔立即應了一聲。

柳七則先有些猶豫,但看到泥地上死蛇一般昏癱的黃三奇,不由得點了點頭。其他幾人也半猶半豫先後點了頭。

「那好,我還有些話——」麻羅環視一圈,沉了沉氣,「咱們九個命大,才逃過這一劫。可像咱們這些窮賤人,活在這世上,哪天不是在洪水裡討命?這滋味,大伙兒怕也都是嘗飽了的。如今家也沒了,往後只能四處漂流。若是單個兒一個人,就未必這麼好命了,死了都沒人知道。我有個主意,咱們今天就結拜為兄弟,往後火里一處熱,水裡一齊冷,好事同歡,難事同擔。大家看,如何?」

「好!」烏扁擔又頭一個應道。

「我贊同。」江四鄭重點了點頭,「活路艱難,咱們正該互相幫扶。」

「我也贊同!」唐浪兒也忙應道,「我自小沒兄弟,一下得八個,嘻嘻!」

柳七正在尋思得了那一錠銀鋌,該往哪裡去。聽他們這樣講,先是一怔,隨即望向身邊這八個人,雖然沒有一個真正能投他的意,這時卻忽然覺到一陣親暖。除家人之外,從沒有過。他不由得輕聲說:「我也願意。」

解八八、田牛和鄭鼠兒也先沉默了片刻,而後一起重重點了點頭。最後只剩站在外圍的馬啞子,他一直低著眼在尋思,抬頭見大家都望著自己,微有些窘,但隨即露出些笑,點了點頭。

「好!咱們往後就叫頓丘九虎!」烏扁擔高聲說。

「頓丘九虎?嗯,不錯!」麻羅笑起來,大家也一起笑了。柳七雖覺著這名號不夠雅,卻很能壯膽氣,也跟著輕笑了一下。

麻羅卻隨即收住笑:「眼下還有一件要緊事。這鳥貨說他伯父在京城刑部,應該不是鳥扯。我們若這麼走了,保不定哪一天被捉到……」

大家一聽,頓時犯起愁來。

烏扁擔喘了一陣粗氣,忽然重重地說:「那就弄死他!反正這黑天野地,沒人瞧見。」

「我也是這意思。大家看呢?」麻羅又掃視了一圈。

柳七剛講到這裡,張用忽然問:「你當時怎麼答的?」

「我?」柳七一慌,忙說,「我沒出聲。」

「哦。那你繼續……」

柳七當時的確沒有出聲,他想起之前用鋤頭砸傻的劉二牛。那回他並不覺著自己有錯,那是為了惜護柳永的詞。黃三奇雖也和劉二牛一樣,用那臟嘴玷污了他至愛的柳詞,但殺黃三奇卻是為了錢。心中傲氣讓他不願意做這等事。

他望向其他幾個,那幾人都眼現懼意,猶豫不寧。

昏蒙蒙中,一陣靜默,只有雨聲不止,落沙一般。

半晌,烏扁擔悶聲開口:「你們怕,我不怕!我來動手!」

「不成——」麻羅沉聲說,「這事要不做,都不做。要做,便一起做。若不然,沒動手的,日後難保不去給官府做證見,只要有一個鬆口,咱們都逃不過。」

「可分了銀子,沒人撇得開。」江四忙說。

「殺人要死,劫錢卻不。我親身見識過,人為了保命,什麼事做不出來?」麻羅語氣如刀一般。

又一陣靜默。一溜兒雨水從柳七後腦滑進光脊背,冰冷入髓。

麻羅忽然又開口道:「這麼辦,我先來動手——這樣,我罪責最大,我也願意擔。但你們必須一人補一刀,不論輕重,只要動過手便成。」

說著,他伸手從烏扁擔腰間抽出那把柴刀,那刀面雖然積了一層銹,刀鋒卻仍寒光一閃。柳七心上像是被划了一刀,又打了個寒戰。他身旁的鄭鼠兒跟著顫了一下,其他幾人也都露出避退之意。

「若想分銀子,就得動手。不願動手的,趕緊說——」麻羅握著柴刀,環視眾人,「不得這五十兩銀子,當然活得下去。不過,我不知你們如何想,我是不願再活得牲畜一般,每天累斷腰,卻只夠吃兩碗粗麥飯。想學門手藝,活得輕省些,可手藝是財路命根,非親非故,平白誰肯教你?地上躺的這鳥貨,一生下來便大宅大田、吃穿不盡。享盡了福不算,還倚仗他家老鳥貨的勢,到處欺人辱人。我聽人說,『一門手藝通,銀錢來無窮』。有了這五十兩銀子,再加上誠心、氣力,便能去學一門手藝。有了手藝,便再不用牲畜一般被拴死、困死、累死,想去哪裡活,便去哪裡活。」

柳七原本已生出退心,聽到這番話,腳像生了根一般,再拔不動。其他幾個也一樣,都望著麻羅,目光在夜影里急劇顫動。

「我再問一遍,有沒有不願動手的?只要有一個,咱們就把銀子留給這鳥貨,各自奔自家的苦前程。」

柳七心裡一陣忐忑,「不」字根本說不出口。其他人也都靜默不語。這時雨下得大了,噼噼啪啪砸在頭臉上,又冷又疼。

「沒人說不願?既然沒人,那我就動手了。」

麻羅握緊了手裡的刀,微咧著嘴,牙關緊咬,身子有些發顫。雨滴砸到刀背上,發出噹噹重擊之聲,似在不停催促。麻羅低頭望了一眼手裡的柴刀,像是站在懸崖邊向下探看。柳七的心也隨之一緊。

麻羅重重呼了口氣,右手再次緊捏刀柄,轉頭俯身,左手一把揪住黃三奇頭頂的髮髻,將柴刀抵向他的脖頸,黃三奇卻仍昏迷不醒。麻羅像殺豬匠試刀一般,連換了幾處位置。柳七眼裡瞧著,覺著自己脖頸上一陣陣割痛,身子都緊繃起來。

麻羅試准了位置,右手臂略微一抬,左腳向後一蹬,柳七忙閉上了眼。他似乎聽到唰的一聲,身邊幾人全都隨之低低驚呼。片刻後,又全都沒了聲響,只有雨聲噼啪。他小心睜開眼,見大家都驚望著麻羅,而麻羅則已迴轉身子,仍握著那把柴刀,刀身上水不住滑落,黑暗中看不清是雨還是血。柳七小心望向泥水中的黃三奇,黃三奇仍那般躺著,脖頸處似乎有道黑口子,雨珠不斷落向那裡,黑水不斷外溢。

「我已做完,下一個。」麻羅聲音既冷又硬。

靜默片刻後,烏扁擔重重說了句:「我來!」隨後從麻羅手中接過刀,大步走到黃三奇身邊,背對著柳七,雙手握柄,高舉起來,略一停頓,隨即重重戳下。柳七又忍不住閉住了眼,身邊又是一陣驚呼。等他睜開眼,烏扁擔已轉過身,喘著粗氣,大聲喝道:「下一個!」

柳七這時真的怕起來,想逃,卻根本邁不動腿。

「田牛,你來!」烏扁擔走到田牛身邊,把柴刀強塞進他手裡,「這爛鳥一路上喚你獨眼,你忘了?」

田牛原還有些推拒,聽了這話,立即握緊刀,走到黃三奇身邊,揮刀朝他的臉砍去。柳七第三次閉上了眼,耳中卻聽見噗噗噗三聲,心也隨之顫了三次。

「還剩六個——」麻羅的聲音已經恢復鎮定,「既然這事已經做下了,誰都莫要躲。」

柳七小心睜開眼,見田牛已側轉過身,定定站在那裡,手裡緊攥著柴刀,鼻孔里噴出一陣陣粗氣,那隻獨眼朝上狠狠瞪著,像是要把天瞪穿個洞出來。

烏扁擔要回柴刀,走到江四面前,抓起他的右手,把刀柄塞進他手裡。江四虛握住柴刀,慌望向眾人。

「趕緊!每個人都得砍一刀。」烏扁擔催道。

江四一驚,手裡的刀頓時跌落到泥水裡,他忙俯身撿起,低頭猶豫了片刻,而後抬腳朝黃三奇走去,腳步虛軟,雖然只有三步遠,卻像是走了十幾步。走到黃三奇身邊,他又猶豫了半晌,烏扁擔又催了一聲「快啊」。江四這才狠起心,揮刀朝黃三奇腹部砍去。刀落得有些輕,聽不到一絲聲響。哪怕這樣,江四仍慌忙後退兩步,急急把刀還給了烏扁擔。

江四刀落下去那一瞬,柳七耳邊忽然響起黃三奇剛才濫吟柳永詞的歪賴聲音,心頭怒火衝起,這回再沒閉眼。他瞧著江四揮刀沒有用力,更激起一絲莫名鄙夷,湧起一陣奇異嗜欲。他兩步走過去,從烏扁擔手裡要過柴刀,走到黃三奇身邊,一刀重重揮下,像劈柴一般,砍中黃三奇胸口。咔的一聲,刀刃砍進肋骨,嵌在裡面,竟拔不出來。這時他才慌怕起來,烏扁擔過來推開他,將刀拔了出來。

柳七忙逃到一邊,胸口急劇起伏,太陽穴一陣陣劇跳,心裡又怕又悸,卻又有些爽暢,連頭髮都似根根豎了起來。

烏扁擔朝他點了點頭,滿眼讚許,隨後將刀塞給了唐浪兒。唐浪兒卻忙轉塞給身邊的解八八:「你先來!」解八八要推拒,唐浪兒卻從背後一把將他推到了黃三奇身前。解八八躊躇呆立了片刻,見烏扁擔和麻羅在兩旁盯看,便一狠心,揮刀在黃三奇腹部砍了一刀,隨即慌忙轉身將刀遞還給唐浪兒。唐浪兒見躲不過,便強笑了一下,朝黃三奇腿上輕輕砍了一刀,而後撂下刀就躥躲到一邊。

烏扁擔從地上揀起刀,走向站得最遠的鄭鼠兒和馬啞子,一把將刀塞到鄭鼠兒手裡,鄭鼠兒像摸到火炭一般,手一抖,刀跌到了地上。他慌忙撿了起來,顫虛虛握著刀,快哭了一般:「我一個人不敢,馬哥,咱們兩個一起去。」

馬啞子聽了,慌忙要避開。鄭鼠兒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按到刀柄上。馬啞子掙了幾次都抽不出手。鄭鼠兒死死攥住他,用力拖扯著,兩人一起跌跌絆絆走到黃三奇身旁,卻都不敢動手。烏扁擔大聲喝道:「只剩你們兩個,趕緊!」

鄭鼠兒身子一顫,尖嗓怪叫了一聲,攥著馬啞子的手,握緊了刀,高舉起來,用力戳下……第十四章 空穀殼

萬事以心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

——歐陽修

張用見柳七說罷後滿頭汗水,便從腰後抽出那把團扇,搖著替他吹涼,笑著問:「你們殺了黃嬌嬌,又知道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卻偏要來到京城。這也是那個麻羅的主意?」

「嗯。他說全天下最好的手藝人全聚在京城,一輩子若沒到過汴梁,便是白活一場。黃三奇的屍首我們拋進水溝里埋了起來,並沒人瞧見,他伯父也絕不會知道。除了黃三奇,我們並沒一起再招惹過誰。黃三奇當時說自己包袱里背的是蘿蔔,這話也只有我們九個人知道。」

「黃嬌嬌那個伯父呢?」

「我們到京城後,偷偷去打問過,那年六月份,黃三奇的伯父因為貪瀆被人告發,家產被抄,人被發配到沙門島去了。家裡只剩個老妻和三個兒子,賃了間小房,賣些鼠藥蚊煙勉強度日。」

「嗯……那就和他伯父無幹了。聽起來,麻羅謹慎,江四穩重,剩下你們七個,除了烏扁擔那根愣木頭,都不是莽撞人,自然不會讓那個黃獃獃留一口氣來報仇。那晚他自然是死了。而那個兇手一夜之間連殺你們四人,僅算四人住處之間路程,都有五六十里地,驛遞急腳快馬都要累倒,活人就更難做到。這麼說——」張用陡然提高聲量,「是鬼!」

柳七嚇得一哆嗦,阿念尖叫一聲,犄角兒噗地坐倒在地上,廊下一陣噼啪亂響,區氏也被驚到,竹籮被顛翻在地,裡頭的豆子四處滾跳。廚婦劉嫂忙過去幫著撿拾。

張用則哈哈大笑起來。其實,為驗證這世間到底有沒有鬼,他曾煞費過心力,甚而半夜偷偷跑到墳地里,一座墳、一座墳挨個去招呼。見沒有一絲回應,他又找了根竹竿插進墳墓里去捅,捅遍了整個墳地,仍沒有絲毫動靜。父母亡故後,他又整夜不睡,等父母亡魂來相會,也毫無響應。不論陌路,還是至親,都沒尋到鬼的影跡。他想,就算真有鬼,也絕非世人所言——能往來世間、與人感應、為福造禍。

因此,他斷然不信是黃三奇亡魂殺的那幾人,一定是活人所為。朱克柔失蹤,竟牽扯出這麼一樁古怪來,更引逗得他興緻大盛。

更讓他好奇的是,柳七說到自己提刀去砍黃三奇時,目光陡然一灼。他笑著問:「我從沒殺過人,殺人滋味如何?」

柳七聽了先一慌,忙垂下眼,望著地面,半晌才低聲道:「解恨。這世上太多可恨之人,每天都有讓你想一刀殺死的人。只是……」

「解過恨後,滋味便不好了?」

「嗯……殺人不難,殺了人後,尋個借口替自己開脫也不難,最難的是——」柳七神情頓時頹暗下來,「這世間最難的不是窮賤、吃苦、受累、被辱、挨騙,而是發覺自己不是個好人……其實,那一刀砍下去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個好人,也並不覺得做個好人便真的好。可那一刀砍下去之後,才發覺——我先砍死的不是黃三奇,而是心底里那個自己。」

「以前我從沒察覺過這個自己,他一直躲在心底里,沒形沒象,你說不出他有什麼好,卻更說不出他有絲毫不好。他是心底里一面鏡子,不管外人如何說你不好,只要回頭照見他,你便能心安。我那一刀,把這面鏡子砍破了,也把鏡子裡頭那個自己砍碎了。等我回頭再去照鏡子時,空蕩蕩,再沒有了人影……沒了家,你還能一磚一瓦重新蓋造。沒了自己,還能去哪裡找?就如一粒空穀殼,便是填滿了世間所有的好,也成不了一粒米,照舊是個空穀殼。」

張用聽後,立時想起《道德經》中那些句子:「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嘖嘖讚歎起來,更用力替柳七扇著扇子,笑著問:「其他人呢?」

「我們九個,雖說都不是大善人,卻也都不是惡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後,大家都沒再說起過這事,但其實大家都變了。那時我才知道,不止我,每個人心裡原本都有個好人。那一晚,我們都把自己心裡的好人殺死了。」

「你成了個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閑下來,拼力做活,想盡法子讓自己累;唐浪兒成日尋樂子,到處逗引婦人,其實一個人時,他神色極慌怕;田牛越來越易怒,哪怕旁人全無笑他獨眼的意思,只要略有些影兒,他便立即發作;鄭鼠兒原本就膽小,變得越發膽小,有時卻忽又變得極自大;馬啞子本就不愛言語,那之後就更難得聽到他的聲音;烏扁擔變得最凶,幾乎成了無賴漢;只有麻羅和江四不太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麻羅儘力裝作無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麼不一樣,但那以後極少見到他笑。」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說的那顆想用各種好填滿自己的空穀殼。他說要贖還這罪過。」

「哦?如何贖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劑局門外守著。」

「哦?守什麼?」

「我們才來汴京時,合住在一起,有回鄭鼠兒著了風寒,又喘又咳,渾身發燙,躺在炕上起不來。那房主讓我們去西大街的惠民藥局買葯,說那是官賣葯所,葯價比市價低。我和江四一路尋到那裡,一個醫官模樣的人詢問了癥候,讓我們買了六顆通宣理肺丸。一顆比市價便宜三文錢,可拿回去給鄭鼠兒吃了兩天,不但沒好轉,反倒更重了。江四忙去醫鋪請了一位大夫來,那大夫看了最後剩的一顆藥丸,搖頭說這葯大約是五六年前的舊藥,不但沒了藥力,反倒生了毒。他診過脈,開了副湯劑。鄭鼠兒吃了幾道後,才漸漸好了。

「後來江四跟著一個泥爐匠學手藝,他原本就做過泥活兒,上手快,半年就能自己出去尋活兒。他一天替人泥爐灶,最多不過掙一二百文錢。每天忙完活路,只要得空,他就去惠民藥局門口等著。看到窮苦人要進去買葯,便上前攔住,勸他們去其他好些的藥鋪,還拿出自己的錢添補給那些人。人都笑他瘋了,藥局里的人只要見他,就拿棍棒來追打。他卻說,勸走一個,保不準便能救一條命……」

柳七話未說完,院門忽然敲響。

敲門的是胡小喜。

胡小喜回到家時,爹娘正在商議他的親事,聽到他敲門,立即住了嘴。他爹見他牽了頭驢,嫌他亂費錢,面色頓時一沉。他忙解釋了原委,他爹卻越發氣惱,數落起來:「有錢就自家租驢子,沒錢就走路,年紀輕輕能走折了你的腿?讓上司的娘子替你租驢子,往後他們要你做些不尷尬的事,你咋拒?為人處世,最怕一個貪字。這世上除了爹娘,誰會平白讓你得利?你沾了人一文錢小利,人便要你還十文錢的情債。十文錢還算好的,有些裡頭藏了陰鉤暗餌,一旦被鉤住,這輩子前程怕都要毀在裡頭!」

這些教訓胡小喜早就聽厭,又不敢辯駁,還好他娘在一旁打斷。可他娘又過於碎叨,連聲問他吃了沒有,在哪裡吃的,吃的啥,那攤子上擺的餅有沒有罩住,路上灰那麼大,該找個乾淨的店,吃碗熱面、喝些湯水也好……胡小喜實在聽不得,心裡一直念著打問到的染院橋那轎夫,再一想程門板去南郊查案了,自己卻幾無所獲,這驢子白歇在這裡又可惜了,便忙說:「你們先睡,我忘了件要緊事,得立即去辦,若不然明天又要挨程門板責問了。」

他爹頓時罵起來:「啥程門板?他好歹是你上司,你到衙前一年多,竟連尊卑禮節都不顧了?」

「是,爹,我趕緊先去了。」

胡小喜慌忙逃出門,騎上驢子往城西北趕去。

到了染院橋,他找見那個王家轎馬店,就在街角,門首掛著盞燈籠,上頭大大一個「王」字。他走了進去,店裡夥計全都不見,只有店主一人坐在燈前,皺著眉發獃。他過去一問,這店裡果然有個叫烏五的轎夫,綽號「烏扁擔」,澶州頓丘人。他見那店主焦悶悶的,神色瞧著不對。再一問,那烏扁擔竟牽涉到一樁綁架案,綁走的竟是「天工十八巧」裡頭的刻絲朱克柔。那店主已去開封府報過案,至今沒找見一絲蹤影。

胡小喜見那店主瞪著那雙驢一般的大眼,燈光映照下,瞧著淚汪汪的,他忍不住又要笑,但強力抑住,問到朱克柔家就在巷子里,忙轉身出來。他騎來的驢子拴在門前樁子上,也瞪著驢眼,淚汪汪地瞅著他。他再忍不住,趴在驢背上就笑了起來,直笑得捂著肚皮彎下了腰。那驢子被笑聲驚到,抬起後腿就朝他踢來,一蹄子正踢中頭頂,疼得他大叫起來。捂著頭一轉身,卻見那店主出來站在門首,納悶瞅著他。他一見那雙淚汪汪的大眼,又噗地笑了起來,一邊要命地疼,一邊止不住地笑。那店主越發納悶,他再不敢看那雙大眼,忙牽住驢韁繩,捂著肚皮拐進了巷子,腿軟得再也走不動,靠著牆癱倒在黑影里,笑得幾乎要斷氣。

良久,笑才終於止住,身子也軟得沒一絲氣力。他歇了一陣,才終於爬起身,牽著驢,一扇扇數著門,走到朱家院門前。黑暗中摸到門環,他連叩了幾下。門開了,一個黑影站在門裡問他是誰。背著光看不清那人面貌,只隱約瞅見一雙小眯眯老鼠眼,一看之下,笑癖竟然又一次發作,拼盡氣力也忍不住,笑得站不穩,忙伸手扶住門框。

這時眼前一亮,院門裡多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孩兒,穿著身綠衫裙,提著盞白羅彩繡的小圓燈籠,白嫩嫩的小圓臉,抿著小嘴瞧著他直笑。

女孩兒身旁是一個白衫烏帽男子,眉眼俊逸,手裡搖著把團扇,眨著眼笑嘻嘻盯著他。這人胡小喜見過,是京城有名的作絕張用。剛才開門那個這時也才看清,是張用的僮僕,似乎叫犄角兒。三人一起望著他,像是在看猴兒耍戲一般。胡小喜懊喪無比,自己來查案,卻先在人前出醜,這公事還怎麼辦?何況還有一個嬌甜女孩兒。這一沮,笑頓時縮了回去。

張用哈哈笑起來:「羞臊個什麼?人便該像你這樣,裸身來,赤心去,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個自在人,何苦自縛百千繩?」

胡小喜因這笑癖,莫說父母責備、旁人驚怪,他自己也始終自責自疚不已,一顆心始終被緊勒著,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話。這時猛然聽到,像是繩結被輕輕一扯,頓時鬆了綁,心裡忽而湧起一陣委屈和感激,眼淚頓時滾了出來。

他忙要忍住,張用卻笑著制止:「要哭就哭,怕什麼?人都以為能忍能憋不掉淚,才是真英雄。其實這淚水呢,流出來是淚,憋回去變尿。有淚不敢流,偏要脹尿胞,道是真英雄,實則一個傻尿桶。」

胡小喜聽了,噗地又笑了出來,鼻孔里猛然噴出個大鼻泡出來。他慌窘欲死,忙伸手揩掉。張用和那女孩兒卻一起大笑起來,那女孩兒笑得尤其大聲,捂著肚子,眼淚都笑了出來。犄角兒先還綳著,後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胡小喜見他們笑得真率,毫無惡意,也不再顧忌,跟著笑起來。笑聲驚得鄰舍的狗吠起來。隔牆一個老者推窗大罵:「夜半三更的,鬼叫什麼?爺才蒸好一籠羊肉小饅頭,剛揭鍋蓋兒,就被你們鬧醒了!」他身旁一個老婦立即嚷道:「老咬蟲,又背著我偷吃!」兩人似乎抓扯鬧罵起來。他們一聽,更笑得止不住,都笑得沒氣力了,才終於停歇。

張用坐倒在門檻上,揉著肚腸笑問:「鼻泡兄弟啊,你是來查蘿蔔案的?」

胡小喜才點了下頭,張用又說:「你只知道有四樁蘿蔔案,我這裡又發現一樁。我可以替你解開這案子,但你必須聽我的。」

程門板提著燈籠,走下河岸,查看過鄭鼠兒的屍體後,他心裡暗暗犯愁。

除了嘴裡含的那根蘿蔔,屍首上找不見兇手的任何線頭。看傷口血色烏凝,再聽旁人講述,只能大致推斷應該是前一晚行的凶。當地的里正一直候在旁邊,說昨晚對岸那個宅院里發生一樁神異,一幢才建成的樓竟凌空飛走,河這邊的人全都奔到岸邊去瞧,兇手怕是那時趁亂下的手?程門板朝河對岸望過去,那宅院黑漆漆的沒一點燈光,什麼都瞧不見。他向來厭煩這些鬼怪邪說,沒有答言,叫里正尋兩個人守在屍體旁,不許任何人靠近搬動。

安排完後,夜已深了。他背轉身偷偷摸了摸錢袋,只剩幾十文錢,不夠租驢子,只得步行往家裡趕去。

其實,即便錢夠,他恐怕也捨不得。他每個月月錢不足五貫,為查案辦公事,時常要倒貼一些,剩下的只勉強夠他一個人日用,家計全靠妻子操持那間簟席鋪子。妻子倒從沒說過什麼,他卻始終有些愧疚。有愧疚,便難在妻子面前立住威望,這是他最怕的,因此,他不肯絲毫流露。為藏得好,便反其道,轉愧為傲,常在妻子面前板著臉。妻子果然對他始終有些畏敬。

他得償所願,心中愧疚卻因之更甚,要更多傲冷才抵得過。於是,愧與傲如兩頭不斷增重的挑子,壓得他異常難受。而且,妻子性情、品性、才幹其實都讓他暗地贊悅,極想愛慕疼惜妻子,卻同樣不敢表露。由於存了這些戒心,雖然同床共枕,本是世上最親近之人,反倒比旁人隔得更遠,這讓他有時沮喪之極。人活一世,真正是畫地為牢、作繭自縛,卻又不得不繼續壘牆、纏絲,把自己生生作弄成個孤牢獨囚。

獨自走在夜路上,這孤寂之感尤其濃烈,他卻找不見其他破除解脫之法,唯有強煞住念頭,轉而去想公事。剛才他從那家肥皂團工坊的工匠口中得知,鄭鼠兒也是澶州頓丘人,三年前逃難來京,同鄉好友一共有九人,號稱「頓丘九虎」。

這個消息讓程門板總算稍稍看清些眉目,後頭這三樁蘿蔔案遇害人都是頓丘同鄉,最早發現的那具屍首恐怕也是。這麼看來,起因若非是同鄉內訌,便是一起得罪過什麼人。至於蘿蔔,恐怕是事件起因。

中午他讓胡小喜去查問那個貓窩匠人,不知道查得如何了。一想起胡小喜,程門板心裡隱隱一刺,有生以來最讓他羞辱的便是胡小喜那次笑。雖然事後知道他自小有這笑癖,並非是輕辱取笑人,卻仍讓程門板一想起心裡便如油煎一般。他原想攆走胡小喜,但這樣一來,周圍人恐怕會越發嘲笑自己。他只能強忍羞憤留下胡小喜,至少能得個寬懷大度的名兒。另外,胡小喜在身邊,還能時刻警醒自己,任何人都能羞辱你,任何時刻都不可鬆懈。

好在胡小喜辦事勤快,這一年多倒也替自己分擔了不少差事。讓他去查問那個貓窩匠,他自然不會偷懶。「頓丘九虎」剩下的幾個人也只能等明天再去查問。

他一路默想,不覺間走到南薰門外,護龍河岸兩邊小街燈燭熒亮,夜市上傳來一陣陣肉香油香,他才想起自己夜飯都沒吃,肚裡飢餓起來。他停住腳,有些猶豫。每天不論多晚回去,妻子都在小泥爐上給他煨著飯菜,烹煮手藝也比這夜市多數攤販好許多。但妻子每待他一次好,他心裡愧疚便多一分。許多時候,他都寧願在外頭吃,多辜負幾回妻子,心裡反倒輕鬆些。他望著夜市,尋思了片刻,不由得沮喪焦躁起來。堂堂一個男兒漢,日日盡為這些瑣屑煩心,還成得了什麼大功業?但旋即,他心底里隱隱覺得,自己這輩子恐怕只能這麼碌碌瑣屑到死。他頓時一陣悲涼,望著四周往來行人,竟不知該何去何從。正在發怔,忽被旁邊一陣叫賣聲驚醒:「燋酸豏!麻油鮮煎燋酸豏!」

他扭頭望去,見街角一個小食攤上,挑著盞白紙燈籠,一隻泥爐上架著口淺底鍋,鍋里浸了一層熱油,滋滋地響,油麵上十來個小面角兒,煎得焦黃潤亮,那攤主正拿著一支小鏟不住翻動,散出一陣陣香氣。

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年元宵節,他帶妻子去州橋看燈,他本就不愛言語,妻子那時又極怕羞,兩人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路過夜市時,他發覺妻子扭頭盯著街邊一個小攤,他順著看過去,是燋酸豏。他問:「想吃?」妻子羞怯點了點頭。他便過去買了四個,用油紙托著,遞給妻子。妻子卻先拈起一個遞給了他。他們身旁樹上掛著盞桃紅細紗罩的走馬燈,裡頭一層透亮白絹,綉了一枝鮮艷桃花,不停旋轉。燈光映著妻子秀巧的臉,如春光映桃花一般,給那嬌羞平添了幾分明艷。尤其那秀眼明眸,春水一般瑩瑩閃動,讓他心頭一陣顫。他怕被妻子瞧破,慌忙接過那燋酸豏,低頭咬了一口,裡頭是腌酸豆角餡,酸香爽脆,他雖見過,卻是頭一回吃,不由得點了點頭。妻子一直盯著他,見他愛吃,欣然一笑,也拈起一個輕輕咬了一口。四目相對,兩人一起笑了起來。成婚幾個月來,這是他頭一回笑。也是許多年來,唯一一回情不自禁、滿心歡悅。

想起那時情景,他心頭一暖,不由得走到那攤子邊:「四個。」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 > 青篇 蘿蔔案 第十三章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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