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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篇 空倉案 第十章 死囚、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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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敵觀變,欲潛以深。

——《武經總要》

洪山長吐了口氣,朝大獄門前走去。

他今天特意穿了公服,黑紗襆頭、綠錦繡袍、青玉腰帶、皂底靴。在有品武官中,他雖然只是從九品,品級最低,但畢竟是軍官。穿了公服,出門行事多少會便宜些。門邊那兩個獄吏原本斜倚著牆在說話,見他走來,都忙站直了身子。

洪山原先不愛拿腔作調,但這世風便是見面逐高低、觀貌稱輕重,他也只得隨俗。走到兩個獄吏近前,他微板起些臉說:「你們哪個進去跟孫節級通報一聲,就說步軍司廣武營使臣洪山在此等候。」

「洪使臣稍候,小人這就去!」其中一個趕忙小跑著進去了。

這幾年洪山押運糧草,返程時總是空車空船,許多軍中官員為求貨利,常托他捎帶些貨品,既免了運費,沿途又不必繳稅。為此,結識了不少軍官。其中有個姓孫的楚州團練使,他的侄子是這開封府大獄中的一名節級。這回返程時,那個團練使托洪山捎了些玉器給應天府的家人。洪山走之前就已經得知程得助遇了禍事,便向那團練使求了一封書信給他侄子,回來好探視程得助。

他站在獄門外等了一會兒,剛才那個獄吏跟著一個頭戴黑頭巾、身穿黑綢袍、腰系黑緞帶的中年瘦高男子走了出來。那男子見了洪山,臉上堆出些笑,躬身拜問:「孫琦拜見洪使臣,常聽叔父感念洪使臣惠德,今天終於得仰尊面。」

「豈敢,在下倒是常得孫大人恩遇,每回去楚州,都要叨擾孫大人,實在感愧。今天在下來,是有一事相求。孫大人有封書信在此,信中已經說明情由。」

洪山從懷裡取出那封書信遞給孫琦,孫琦接過去,打開看過後,皺起了眉頭:「這事有些難辦……洪使臣要見的人是朝廷重犯,為防里外通泄,一概不許探視。」

洪山聽了,心裡一沉。

孫琦又搓著手感嘆:「這事實在難辦……一邊是朝廷嚴令,另一邊是叔父重託,唉……真正難辦……嗯……能否請洪使臣借一步說話?」孫琦回頭看了看那兩個獄吏,請洪山走開了兩步,而後壓低了聲音,「不如這樣,由小弟冒險陪著洪使臣偷偷去見見那人,洪使臣說話時,小弟得在一旁聽著。這樣,多少算是不違朝廷禁令本意。洪使臣覺著如何?」

「成!多謝孫節級成全。」

「那就請洪使臣隨小人來。」

洪山跟著孫節級走進牢獄大門,裡頭是一片空闊場院,靠北一排高大房舍,都漆著黑漆。中間是座官廳,廳里並沒有人,桌椅也都漆得黑沉沉。場院左右兩邊各有一堵牆,牆上各開著一扇黑鐵門,門邊各有兩個黑衣佩刀獄卒把守。場院里寂靜無聲,雖然日頭白亮亮照在地上,卻透出些冷森森的寒意。

孫節級引著洪山走向那排房舍最左邊一間小房,推門進去,裡頭擺著幾張桌子,桌上堆著些簿冊,只有一個文吏坐在桌邊,執著筆在抄寫什麼。他們進去,那文吏也沒有抬頭。房裡里牆還有一扇小門關著,孫節級沒有停步,引著洪山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裡間更窄,只有一張床榻,一張木桌。洪山猜測是文吏歇息的地方。

孫節級壓低了聲音:「洪使臣,您穿著這套公服進死囚牢太惹眼,萬一被人多嘴傳出去,可就麻煩了。小弟給您尋一套獄吏的衣裳,才好混進去。您看……」

「不妨事,多謝孫節級費心。」

「洪使臣稍等。」孫節級轉身帶門出去,半晌,抱著一套半舊的黑衣、黑鞋走了進來,「這套衣裳鞋子大小是小弟估摸的,不過也只穿一會兒,還請洪使臣將就將就。小弟在外頭等著。」

他將衣裳鞋子遞給洪山,隨即帶門出去了。洪山忙脫下公服,換上了那套獄吏衣鞋,略有些窄短,渾身頓覺極不自在。但這不是計較的時候,他略伸展伸展手腳,便推門出去了。孫節級背身站在門外,聽到他出來,回頭朝他點了點頭,隨即往外走去。洪山忙跟了上去。

孫節級走到院子左邊那扇鐵門,昂著頭走了進去,洪山看到那兩個獄吏,心裡發緊,忙低下頭跟了進去。裡面又是一個場院,建著十來排房舍,每堵牆面都只有一排小窗洞。兩隊執械獄吏來回巡走著,房舍里不時傳出罵聲、笑聲和哭叫聲,聽著異常驚心懾膽。

孫節級在前面快步走到靠北第三排房舍,洪山跟過去一看,那一排至少有十間房寬,卻只在中間開了一道門。門邊木凳上坐著個獄吏,正在曬著太陽打著盹兒,聽到腳步聲,他才被驚醒,看到孫節級,忙站起身。

「裡頭沒事嗎?」孫節級問。

「沒事。」

「你把門打開,我進去瞧瞧。」

那獄吏忙從腰間掏出一把拴著繩的鑰匙,打開了那扇門。隨後朝洪山瞟了兩眼,眼中有些訝異。洪山一直微低著頭,裝作不見,跟著孫節級走了進去。一進那門,一股陰腐之氣頓時撲面而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裡頭有些昏暗,只有那一排小窗洞射進一束束光線,投到幽長走道上,照見走道邊一間間用牆壁分隔、木欄封鎖的小囚室。

只有門口的太陽光直射到迎面那間小囚室,看得最清楚,靠里牆壘著個小土炕,炕上有個人,頭髮髒亂披散,穿著臟污白布囚衣,面朝著牆躺著,背影極羸瘦,不住地在咳嗽。他瞧著似乎正是程得助,心裡頓時一陣酸楚。孫節級卻微微伸手朝他示意,隨後向走道左邊走去。他這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又望了一眼那囚徒背影,才忙跟著孫節級,一直朝里走去。沿途那些囚徒或坐或卧,都絕無生氣,猶如穿行於陰間一般。他越走身上越寒。

孫節級一直走到盡頭那間囚室才停住腳,轉頭朝他微使了個眼色,他忙朝囚室里望去,昏暗中,一個囚徒靠著牆坐在土炕最角上,微低著頭,頭髮也披散著,臉被遮住了半邊。雖然自四年前,程得助去步武營見他那一回後,兩人一直互相避著,再沒見過面。那牆角又十分昏暗,洪山卻仍一眼就認出,是老友程得助。

讓洪山詫異的是,程得助坐在那裡,竟十分安靜,甚至安詳,絲毫不像死囚牢里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簡直如同坐在夕陽酒亭中,耐心等著歸鄉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後,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兒都已亡去,已再無生念,也再不需「撐得住」,此時,他真真是視死如歸了。

洪山不知道該悲、該敬,還是該釋然,他輕步湊近了木欄,想喚,卻發出不聲來。這時,程得助緩緩轉過頭,向這邊望過來。他先望向孫節級,卻視若無睹,隨後才望向洪山,卻也是一掃而過。他剛要轉過臉時,忽然一愣,又望了回來,隨即認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著,臉上竟露出笑來。

那一笑,誠樸如故,更多了些溫厚與滄桑,是恩怨盡釋後,故友重逢之笑。

洪山的眼睛頓時一熱,險些落下淚來。程得助笑著下了炕,朝他走了過來。兩人隔著木欄對望。

「兄弟……」洪山見他比從前越發瘦削,往昔種種一起湧上心頭。

「大哥。」程得助仍然笑著。

「我……」洪山喉頭哽住,再說不出其他來。

「我很好,大哥不必記掛我。其實,十九歲那年遇了那場意外,我就想死,卻不敢,又苟活了這十來年,如今總算能了賬了。」

「我是來問你那糧倉失竊的事,我一定設法查明白那樁竊案,救你出來!」

「多謝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於我而言,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來。」

「可是……」

「還有一些話,我必須得說,四年前分別時,我說『多謝大哥』,那是心底里至誠之語。大哥萬萬不要覺著有絲毫虧欠。活了這三十來年,我最對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補償了她一些。還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只是不該佔為己有。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來懲罰我,先奪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這些年,為子不孝,為夫不善,為父不義,上天卻給我一個善終。更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見大哥一面,把要說的話說盡。我還能求什麼?」

相識十多年,程得助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洪山越聽越傷懷,說不出一個字來。

梁興進了城,來到香染街。

街上靜悄悄,只有兩三個夜行人,兩邊大多數店鋪都已經關門睡覺,只有酒樓客店還亮著些燈。他拐過街角,見梅大夫醫館也已經關了門,不過門縫裡透出些微光。有時梅大夫會在夜間讀醫書、記賬簿。

雖然只隔了幾天,再次回到這裡,卻像是隔了許多年。回想起搬到這裡住的那些時日,甚至如上輩子的事一般。那時,承義兄楚瀾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婦善待,他終於遠離軍營,在這裡清清靜靜獨享一間好房。搬過來沒多久,又被差遣到龍標班做教頭,雖說只是訓練金明池爭標,並非真正訓教武藝、排兵布陣,但畢竟比在步軍司時閑混虛度、坐食軍俸好了許多,還結識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藝出眾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啟發,開始習讀兵書,打開了胸懷眼界。又不時和義兄楚瀾等豪友相聚,談兵論武、醉飲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只求痛快。而那應該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時日。

之後義兄楚瀾被害,他又遭人設計,上了鍾大眼的船,一步步踏進危局之中。雖然只有短短几天,自己卻已經不是原先那個自己。他不由得問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願意做哪一個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無牽無掛、無憂無慮,但心底里始終沒有歸止,獨處時,便會發悵發悶、發虛發慌。如今雖然隱患叢集、兇險環伺,但卻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兒漢、大丈夫,何慮區區一身之痛快?當求大事擔當之痛快才對。

想明白後,他不由得笑了笑,舉步走到梅家醫館門前,抬手敲門。

「梁教頭?」開門的是梅大夫,「你這幾天去哪裡了?快進來!」

「被一些事情纏住了。」梁興走了進去,盡量裝作無事,見櫃檯上攤著一本賬簿,旁邊擱著筆墨,便笑著問,「梅大夫還在算賬?這一陣子可好?」

「哪有什麼好不好?不過是謀衣食而已。梁教頭可用過飯了?我讓內人替你煮碗面?」梅大夫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卻誠懇。

梁興搬到這裡後,他們夫婦很有些榮耀,加上楚瀾的託付,兩口兒常常噓寒問暖、端湯送水,連衣裳都替他漿洗。楚瀾的死訊,梁興最先也是從梅大夫這裡聽到。

「多謝,我吃過了。等一會兒我還得走,今天過來是有件事問問梅大夫。」

「哦?什麼事?梁教頭請講。」

「是有關我義兄楚二哥的事,那兇手至今沒找見。我想從頭再理一道,看看裡頭有沒有什麼追蹤那兇手的線頭。能否勞煩梅大夫再講一遍你去楚家宅子救治楚二哥的經過?越細越好。」

「哦?我去時,楚二官人其實已經沒救了,那兇手也早已逃了,能有什麼線頭?梁教頭請坐下說話。」

兩人面對面坐到燈前,梁興繼續開口相求:「如今到處找不見那兇手的任何蹤跡,我也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只能用這個笨法子試試。還請梅大夫不要嫌煩。」

「那怎麼會?我為楚家看治了多年的病,每回得的診錢都比別處高出許多。我原先的醫館開在街那頭,那房主依仗著在朝里有貴戚,耍橫要將房錢漲一倍,如何苦求都不聽,我只得搬了出來。正四處沒著落,楚二官人知道後,又將這鋪子白借給了我,還不拘年月。這大恩,我這一輩子都難報答,巴不得能出得上些微力量,哪裡還敢嫌煩?」梅大夫說到動情處,垂下頭,不住捻著鬍鬚。

「那就請梅大夫從頭再細細說一說。」

「那天晚上,你在營里沒回來。我已吹燈睡覺了。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敲得很急。披著衣裳出去一看,是楚家的僕人凌小七,以往楚宅有人生病,都是他來喚我。他一見我就焦慌慌說『梅大夫,快!我家小官人鬧病了!』我忙問癥狀,他說是二小官人,晚間看燈回來,又吐又瀉,渾身滾燙。我忙進去取了些風寒、腹瀉的葯,放進藥箱,背著就出去了。凌小七騎了一匹馬,另牽了一匹馬。我們兩個一路催馬,急忙趕往楚家宅院。半路上,見有許多人挑著燈籠、打著火把,叫嚷著急忙忙在四處搜尋什麼。我們兩個都有些納悶,卻顧著小官人,沒有停馬。正在緊趕,迎頭一個人騎馬奔過來,大聲問是梅大夫嗎?我忙答應了一聲,湊近一看,是楚家另一個男僕,那男僕一邊說『謝天謝地,梅大夫請趕緊些,二官人出事了,急等著救命呢』,我誤以為他說的仍是二小官人,便隨著他加力驅馬快奔。

「到了楚宅,廳院里掛了許多燈籠火把,明晃晃的,卻不見一個人影。那男僕引著我走向西邊院子,凌小七在後頭忙問,『二小官人在東院,你往西邊跑什麼?』那男僕卻不停腳,只氣狠狠說,『二官人生死都不知道,誰還顧得上二小官人?』我心裡更迦納悶,卻不好問,只能緊跟著他走進西院。院子里黑壓壓站滿了僕婦丫頭,嘁嘁喳喳、叫叫嚷嚷地亂作一團。只有西邊中間那間房裡亮著燈,那男僕嚷著推開那些婦人,讓我趕快走進那間房,屋裡站著兩個人,是楚大官人和那鄉里的副保正,他們腳邊躺著一個人。楚大官人見到我,忙說『梅大夫,快來瞧瞧我二弟』。

「我這才看清楚,地下躺的竟是楚二官人,慌忙走過去蹲下來看視。楚二官人躺在地下,緊閉著眼,鼻子被打破,滿臉血污,胸口上插著一把刀。我忙伸手去探鼻息,微微還有些餘氣。但再看那刀插的位置,正在心口上,便是華佗再世,也救不回來。那時也顧不得這些,能救一分算一分,我先小心將那刀拔了出來,轉身打開藥箱要取葯時,楚二官人的頭忽然微微一偏。我忙又去探他鼻息,已經沒氣了。

「我只得站起了身子,朝楚大官人望了一眼。楚大官人本就已經知道,他微點了點頭,眼中閃出淚來。他忙垂下頭,呆立了片刻,走到床邊,將床帳一把扯下來,抖著手,蓋到了楚二官人的屍身上。隨後低聲說『走吧,官府還得查驗』。我忙提起藥箱,和那副保正一起跟著他走了出去。他輕手關上了門。而後對那副保正說『勞煩老弟幫忙看著這門,莫讓人進去』。

「他一直強撐著,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顫得幾乎發不出聲來。說完,他便朝院外走去,走了兩步,腳下一絆,幾乎跌倒,幸而剛才那個男僕站在一旁,忙扶住了他,幾個僕婦一起上去,將他扶到了對面的房裡。

「其他人都忙忙亂亂,凌小七過來小聲說,還是該去看看二小官人。我便跟著他去了東院。東院里只有一個丫頭和一個僕婦在看護兩個小官人。那僕婦帶我去看了二小官人,二小官人躺在小床上,渾身是汗,額頭的確有些發燙。我把了把脈,是受了些風寒,幸而不算多重,便合了一味小兒息風散給那僕婦,讓她煎了餵給二小官人。

「看過二小官人,我又回到西院。裡頭仍忙忙亂亂,楚二官人停屍的那間房門關著,那個副保正靠著門坐在一張椅子上。楚大官人仍在對面那間房裡,我見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看,見楚大官人垂著頭、呆坐在燈前,像是泥塑的一般,人也憔悴得似乎頓時老了幾歲。我沒敢驚擾,小心帶上門,退了出來。我見他們忙亂得這樣,自己又幫不上忙,擠在那裡反倒是妨礙,便悄悄離開了。回來的路上,想著楚二官人那豪爽性情、俠義心腸,許多年沒流過淚,那晚卻沒能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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