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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篇 食兒案 第十四章 獵犬、屍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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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勇者,才之偏爾,未必無害。

——《武經總要》

蔣沖被痛醒了。

臉上、肩膀、手臂、大腿、小腿……幾乎無處不痛。劇痛中他感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細軟錦被,睜眼瞧見一個年輕後生坐在床邊椅子上,靠著椅背,閉著眼,仰著頭,大張著嘴,正在瞌睡。他覺著似乎見過這人,盯著望了一陣,見那寬下巴上有顆黑痣,才記起來是楚家的男僕。幾天前自己在楚家裝成僧人念假經那夜,就是這個男僕帶他到西院廂房裡歇息,第二天也是這個男僕給他端來早飯。他一驚,忙硬扭著脖頸環視屋中,似乎正是自己上回住的那間房。自己怎麼會躺在這裡?

他心裡一陣驚懼惶急,猛然想起來,昨晚自己趕夜路逃離汴京,路過楚家宅院時,略停了停,正要舉步,身後忽然躥過來一條黑影,他急要躲時,那黑影已經撲到他身上,他腳步一絆,仰倒在了地上,肩膀上跟著一陣劇痛。他揮拳猛打,拳頭觸到那黑影,毛茸茸的,不知是什麼獸類。那獸被他擊中,連聲嘶吼著,繼續朝他狂咬。聽那聲音,似狼又似犬。他奮力推擋踢打,耳中卻聽到又有幾聲嘶吼逼近,跟著另有幾隻獸迅即撲過來,朝他周身猛撕亂咬,他瘋了一般拼力翻滾躲閃,卻哪裡躲得開,渾身上下接連被咬傷,尤其是腿肚上,一大塊肉被生生撕扯掉,疼得他慘叫一聲,頓時昏了過去。臨昏之際,他似乎聽見一聲大喝,似乎是人聲。

難道我被楚家的人救了?蔣沖望著床邊那男僕,正在惶惑。那個男僕身子一歪,險些跌倒,頓時醒轉過來,慌忙坐正身子,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哈喇水,定眼瞧了瞧蔣沖:「你醒了?」

蔣衝要答言,嘴角才一動,便已扯得劇痛,只能微微動動腦袋。

那男僕又說起來:「你能保住命,真真是萬幸。那幾條犬是我家二官人前年使了二百兩銀子,託人從北地大遼國偷買來的皇家獵犬,好不兇猛。今年正月,我家二官人歿了,那幾條獵犬也沒了用處,閑養在旁邊小院里。昨天有人出那角門,忘了關門,那幾隻犬溜了出去。若不是老何夜裡驚醒,聽見叫聲,忙出去喝住,你早成一堆骨頭了。」

蔣沖聽了心裡一陣陣後怕,腔子里「咕咚」一聲,大大咽了口口水。

「你就放心養病。咱們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尋常無事時,還要四處周濟窮人,何況你又是被我家的犬咬傷的。去年年底有個人也被咬了,雖只咬了一口,二官人也趕忙請香染街的梅大夫熬製藥膏,給那人治傷,還賠了那人十兩銀子。也多虧梅大夫那些藥膏,當時只用了一點,還剩了許多,留著備急。正好用在你身上了。若不然,大半夜等進城請了梅大夫來,恐怕已經不中用了。對了,我姓凌,家裡排行第七,都叫我凌小七。我來楚家做工都已經快三年了。」

蔣沖這才感到臉上、身上的確塗滿了藥膏。他心裡一陣翻湧,不知道該笑、該哭,還是該怕。起先苦苦想進楚家進不來,這時想逃開,偏又被留在了這裡。

竇猴兒一早來到香染街,走進梅大夫醫館。

梅大夫並沒在,只有一個小廝拿著根掃帚,在埋頭掃地。路過這裡時常見到,只是不知道名字。竇猴兒心想,倒正好。

「兄弟,跟你打問個人。」

「竇猴兒?你找啥人?」

「一個年輕婦人,臉上生了片紫癍的。」

「曾娘?她沒在這裡。」

「她在哪兒?」

「我哪兒知道?她只在我家做些零活兒,切切藥材、洗洗藥罐啥的。前天梅大夫讓她去城南送葯,這兩天都沒見人。」

「她住在哪兒?」

「不知道。似乎是在人家船上借住。咋了?你相中她了?嘻嘻,倒真不賴呢。她那張臉雖不中看,身段卻極好,年歲也相當,怕只比你大兩三歲。白天不怕人勾搭,夜裡吹燈抱嬌娘……」

竇猴兒沒工夫跟他拌嘴,扭頭就離開了。

昨晚他痛打了一頓那個醉漢爹,自己先去睡了。在床上聽見他娘扶起那醉漢,攙到卧房裡。那醉漢只小聲嘰咕著,沒再像往常那樣耍狠撒瘋。今早竇猴兒起來時,他爹已經在前屋吃飯了,見他出來,他爹身子顫了一下,裝作沒見他,繼續埋頭假意喝粥。竇猴兒看在眼裡,也裝作沒見他,洗了把臉,飯也沒吃,就出了門。

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間的人,只看誰比誰狠。

因此,他橫下了心,以後不論碰見什麼人,就算心裡真怕,也不許自己露出怕來。比如那個紫癍臉的女子,還有鄧紫玉,她許的那十兩銀子一定要賺到手。

他心裡原本積滿了狠氣,從梅大夫醫館出來,卻泄去了一大半。那個紫癍臉女子究竟什麼來路?瞧著只是個又丑又窮的村婦,怎麼又會使劍?還能殺人割頭?心裡的怕意重又湧起,他忙儘力壓住。一邊走一邊想,想了半晌,才把心思理順,鄧紫玉要的是梁紅玉的短,那個紫癍臉女子不過是去送了兩回葯。不怕她,不是非得去招惹她。你還是去紅綉院盯著梁紅玉,從那裡找見些長短來,趕緊賺到那十兩銀子才是正路。

於是,他又回到家裡。他爹已經不在,照常去汴河堤岸司應差去了。他娘正坐在屋檐下縫補一件黑絹軍衣,腳邊籮筐里還堆著幾件。這是他爹從營里攬來的活計,讓她娘幫那些單身軍漢縫補漿洗軍衣,好賺些鹽醋錢。其實這點錢大半還是被他爹拿去買酒灌那爛肚腸了。

他娘抬眼朝他望過來,那目光和常日全然不同,有些驚疑,又有些怯。想起娘這些年受那醉漢的欺虐,他心裡一疼,板著臉對他娘說:「往後你不必怕他了。」他娘剛要張嘴說什麼,他卻不願聽,轉頭走進自己房裡,從床頭柜子上取過賣香葯花朵的竹籮,揭開一看,剩下的貨不多了。他趴到地上,手伸到床下,取出吊在床板角上的一個小木盒,裡頭是他做生意的本錢,怕他爹搜去,才藏在這裡。他從盒子里數了五陌錢出來,又把木盒蓋好,吊回到床板角。將那五陌錢放進竹籮里,挎著走了出去,跟娘說了聲「我做買賣去了」,沒等他娘答言,就快步出了門。

他先到香染街常去的那兩家店,先把賒的錢算好還清,又各樣選了些香葯果子,杏仁、豆蔻、小蠟茶、韻姜、砌香、橄欖、薄荷……一一分排裝好,這才又挎著竹籮往城南外紅綉院大步走去。

游大奇坐在虹橋南街羊兒巷口的一間茶肆里,一邊喝茶,一邊張望著。他在等那個慧娘出來。

昨天,他到處找尋那個慧娘的住處,卻白跑了大半天。天快黑時,正要和翟秀兒一起進城回「安樂窩」,剛到香染街口,卻一眼瞧見那個慧娘和賣豆團的丁豆娘並肩走了過來。他心裡猛一顫,隨即想起自己為打問那個慧娘,跟丁豆娘撒謊說揀了慧娘的東西。他忙側過臉,跟翟秀兒說:「我肚子又疼起來了,得去解一解。你先走,我來追。」說著就朝香染南街快步走去。

「我在這兒等你!」翟秀兒大聲叫道。

他裝作顧不得,忙拐進王員外家客店後邊那條巷子,那巷子他走過,一直通到城牆邊。他飛快跑過巷子,奔城牆下那條縱街,繞到曹家酒棧邊上,探頭一望,翟秀兒竟真的站在原地等他,幸而臉望著南邊,沒往這裡瞧。而那個慧娘和丁豆娘也馬上要走到香染街口。他趕忙幾步奔到城門洞下,快步踏過護龍橋,跑到軍巡鋪前的那棵龍柳樹後頭,躲起來等著。龍柳茶坊的夥計見到他,好奇地望過來,他裝作沒見,背過身倚著樹,雙眼一直盯著護龍橋。

半晌,那個慧娘和丁豆娘終於走了過來。看到慧娘那秋月一般明凈的臉兒,他心裡又猛一顫,忙縮到樹後。等兩人走過去一會兒後,他才小心跟了過去。從後面看,慧娘那秀裊步姿更是輕風搖柳一般,看得他心裡一漾一漾的。兩人走到虹橋口,停住腳說了兩句話,丁豆娘便上橋去了。慧娘站在那裡望了一小會兒,才轉身往虹橋南街走去。游大奇看到,心狂跳起來,這回真的能找見她的住處了。

慧娘往南走了一段,拐進左邊大榆樹旁那條羊兒巷,游大奇忙快步追上去,躲到榆樹下伸頭偷望,慧娘站在一個小院門前,正在拿鑰匙開鎖。游大奇數了一下,是左邊第七家。他瞧著慧娘開了門進去,又關上了門,恨不得立即奔過去。但想到翟秀兒還在等著,又瞅了兩眼那緊閉的院門,這才回身原路快步趕了回去。

翟秀兒見到他,頓時嚷起來:「你這是屙屎去了?這時間,婦人都能生十個娃兒了。」

「到處找不見茅廁,險些屙在褲子里。」他忙笑著遮掩,心裡暢美無比。

今天一早,他就搖醒翟秀兒,說了許多好話,掏錢請他去東城羊三家吃了他最愛的軟羊面和羊脂韭餅,又答應今天的「燈盞」自己一個人點,至少點個「銅燈盞」回來。這才說動翟秀兒去下鎖頭稅關,替他打問慧娘的丈夫、那姓盛的船工。

翟秀兒走後,他就立即來到這羊兒巷。他走進巷子里,來到慧娘的院門前,見院門外面沒鎖,這才放了心。左右無人,他又扒著門縫偷偷朝里覷看,院子極小,卻清掃得乾乾淨淨。裡面三間房門窗都關著,極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響。他大大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翻牆進去。但又不敢太莽撞,只得回到巷口,走進那間茶肆,要了碗茶等著慧娘出來。

茶喝了幾碗,尿脹得要爆,他卻不敢去解手,生怕錯過了慧娘。後來實在憋不住,這才匆忙去後面茅廁解手。出來後,他不放心,趕緊走進巷子,到那院門前一看,他險些苦叫出聲來,那院門門環上掛上了鎖頭,慧娘走了。

丁豆娘的豆團還剩一些沒賣完,明慧娘就來了。

她忙拿了兩個豆團叫明慧娘吃,明慧娘笑著說自己在家吃過飯了。丁豆娘便將這兩個豆團擱在一邊,剩下的全都收進籠子里,又把攤子略收拾了一下,托旁邊胡餅攤的劉十郎幫忙照看。便吃著那兩個豆團,和明慧娘一起往城裡趕去,走到香染街口,在街邊紙馬攤上各自買了一副紙錢奠物。

她們兩個約好今天去拜祭董嫂,順便向董嫂公婆打問一下。如今,她們那一夥兒婦人全都散了,連最和心和意的杜氏也不願再出來跟著跑,只剩下明慧娘一個。丁豆娘心裡格外感念,明慧娘不但人生得秀美,心也聰慧。話不多,卻總能說到人心裡。她比丁豆娘年輕好幾歲,卻更能沉得住氣。說起兒子,她也從來不哭,說相信自己一定能找見兒子。佩服之餘,丁豆娘也暗暗替明慧娘擔心。她太年輕,怕是還沒嘗過真苦真痛。一旦發現自己兒子真的不在了,那時的痛不知要痛到什麼地步。

「丁嫂,我一直沒好問,你為啥覺著庄夫人和董嫂的死,和咱們孩子們的事有關?」明慧娘忽然輕聲問。

「這個我自己也反覆問過自己。起先,我一聽到這事,就這麼覺著,也沒有啥道理。半夜裡,我醒來睡不著,又仔細琢磨了好一陣,總算想出了些理由,你聽聽,有沒有點道理?」丁豆娘皺著眉,慢慢回想著說,「頭一條,她們兩個都丟了孩子,又死在一處;第二條,所有人里,這尋孩子的心,庄夫人是最急最拚命的,雲夫人那一夥兒里,董嫂又是最賣力的一個;第三條,我懷疑董嫂恐怕是找見了些啥,可那時人都散了,沒了心氣。她怕就算說了,其他人也不信,就先去找庄夫人。殺她們的不管是人是魔,恐怕也知道了這情形,就跟著董嫂去了庄夫人家,把她倆一起殺害了。」

「嗯……多少有些道理。不過,為啥不在董嫂去庄夫人家之前,先單獨殺了董嫂,不是更省事?」

「或許一直沒找見下手的時機?庄夫人的丈夫在營里,使女又走了,她家裡只剩她一個人,在她家殺人更便宜?而且,若是妖魔下的手,才不會管省事不省事。」

「丁嫂,你若是真的查出了些啥,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就順著往下找,找我兒子。」

「若你猜的都是真的,董嫂和庄夫人為這都送了命,你不怕自己也……」

「怕呀,當然怕!但順著這條道兒若能找回兒子,我做娘的能不奔過去?」

明慧娘不再言語,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默默前行,一路走到舊曹門外針眼巷董嫂的家。這針眼巷的確極窄,胖些的人進去恐怕都會被擠住。董嫂的家也只有三間小窄房,低矮歪斜的門關著。丁豆娘上前敲門,開門的是個瘦弱的老婦人。

「你們是雲夫人派來的?」老婦人開口就問。

「不是,我們是董嫂的朋友,來拜祭董嫂。」

「哦,進來吧!」老婦人臉色頓時垮下來。

丁豆娘和明慧娘一起走了進去,屋裡有些昏暗,散發出一陣濃濃的臭味。正中間地上擺著箇舊火盆,盛了半盆炭灰,灰上插著兩根細白蠟,火焰微弱,已經快燒盡。正中間用兩根條凳支著一張床板,上面一張舊布單罩著一具軀體,應該正是董嫂的屍體。布單不夠長,下頭露出腳尖,腳上是一雙黑底紫邊的舊絹鞋。布單上還有幾處破口,露出裡面的紫綾襖面,映著盆子里的燭光,閃著幽紫光亮。

丁豆娘看著,既覺心酸,又有些怕。她忙從奠儀中取出三炷香,湊近火盆就著蠟燭火焰點燃,舉起香對著董嫂屍身,躬身拜了三拜,而後心裡默禱:「董嫂,你若真的找見了些什麼,你的亡魂一定要保佑我能查出來,或者請你託夢給我,讓我找見兒子。我答應你,也一定把你的兒子找回來。」拜完後,她見沒有香爐,便將香插在火盆里,而後又取出紙錢,蹲在火盆邊,一串串小心燒燼後,這才站起了身,讓到一邊。

明慧娘也過去點燃了香,拜過後,也取出紙錢去燒。火焰將屋子映得通明,丁豆娘環視屋裡,並沒有幾件傢具什物,並且盡都簡陋陳舊。

那個老婦人一直站在旁邊木木地看著,等明慧娘也燒完之後,老婦人勉勉強強說:「我們小門寒戶的,兒子又犯了事監在獄裡,不懂啥禮數,只能道聲謝。」

「婆婆,董嫂出事頭一天啥時候回的家?」

「那娼婦一早就出去了,說是去雲夫人家,去了就再沒回來。」

「哦?她沒說啥嗎?」丁豆娘聽她這樣稱呼自己兒媳,心裡極不樂意,卻不好說什麼。

「能說啥?她本來就沒規沒矩,自從我那孫兒不見了,兒子又遇了事,她眼裡就更沒有我們兩個老東西了。說走就走,說來就來。我那丈夫卧在病床上,連湯水都喝不上她的一口。她死了,也是報應。官府讓我去認屍,過了幾天,又讓我去把屍首領回來。我連柴棍都抱不了幾根,哪裡背得動屍首?就是背回來,也沒處放,沒錢燒。官府卻派了輛太平車,強送了回來。如今停在這屋裡幾天了,都已經臭了。這死娼婦生時磋磨我,死了又在這裡熬煎我。我這是造了哪輩子的孽喲!」老婦人說著哭起來。

丁豆娘心裡一陣悲辛,卻不知道該勸些什麼。以自己的財力,實在幫不了她。不過,她忽然想到,當今官家幾年前開設了漏澤園,專門收殮窮苦人戶無力安葬的屍首。回去可以跟丈夫說說,幫著尋些人手,把董嫂的屍首運去漏澤園。

她剛要開口,那老婦人忽然嘆了一聲:「她做了一場我家媳婦,只積了一件德,認得了那個雲夫人。我那兒子在牢里,多虧雲夫人前一陣又託人,又使錢,打點了那些獄頭獄卒,我兒子才少受了些苦楚。雲夫人昨天也來了,留了些錢給我,還說死娼婦的屍首她來出錢安埋。今天就叫人來。我從早一直等著,到這時了,都還沒——」

正說著,有人敲門,老婦忙過去開了門,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家媳婦的屍首在哪裡?雲夫人讓我們來抬去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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