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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篇 三商案 第二十一章 稅關、廂車、碎瓷片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體執乎柔而志存乎剛。

——司馬光

一夜難眠,馮賽早早就起來了。

他仍仔細洗漱一番,換了套乾淨的淺青衣帽,讓阿山將馬洗刷乾淨。阿山媳婦煮好了飯端上來,一碗豆子粥、兩個細餡包子、兩根煎白腸、一碟青菜。馮賽知道今天又得奔忙,雖然毫無胃口,還是一口氣將這些飯菜全都硬吃了下去。而後便騎馬出門,向南郊豬市趕去。

今天已經是期限的第二天,馮賽想先把豬行的事趕快了結。

昨晚,收到朱廣那盒錢鈔,馮賽反覆思忖,還是忍著疲倦,騎馬將那盒子送到了司法參軍鄧楷那裡。鄧楷看後,也十分驚異。既然朱廣自己招認了,兩千萬便錢鈔也送了回來,便不須再扣押魏大辛。馮賽請鄧楷今天儘快上稟推官,釋放魏大辛。行首魏錚新喪了二子,已不能理事,豬行的事只有靠魏大辛了。

趕到南郊豬市,太陽已經高升,遠遠就看見幾個人聚在豬市中央的那片空地上。馮賽剛驅馬走近,其中一個高聲道:「那不是牙絕馮相公?」其他幾人一起扭頭,隨即圍了上來。

「馮相公,聽說官府差遣您來處理豬行的事?」

「正是,不知各位是……」

「太好了!我們都是豬商,這兩天不見那個朱大官人來收豬,他那個場院也空著,一個人都不見。又聽說豬行行首兩個兒子被殺,魏豬倌又被關進牢獄,豬行沒人來管了,我們這些人該找誰去啊?」

「各位莫慌,那個朱廣以後恐怕也不會現身了……」馮賽取出鄧楷給他的公文遞給最前的那人,那人不太識字,交給旁邊一個識字的,那人高聲念道:「今有商人朱廣,斷攔汴京豬行貨源,欲專其利……」

「姓朱的逃了?這可怎麼好?」「我早說那人不能信,你們幾個偏要貪那幾文錢的利!」「魏行首才死了兒子,一定顧不得生意了!」

「各位!」馮賽忙高聲道,「既然朱廣已經逃走,各位還是照舊和京城豬行交易,魏行首雖然暫時不能理事,魏大辛主管今天就會無罪釋放。各位就在這裡安心等一等,魏主管最晚下午應該就會過來。」

「這樣當然好,不過價錢呢?」

「價錢高低有它自然之理,多一文、少一文都是了不得的事。上個月朱廣雖然給各位多讓了些利,但畢竟是違理而行,必難長久。各位已經做了多年生意,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因此,在下有一言相勸,若想生意長久安穩,就莫計較一時小利。」

「你是說把價錢降回去?」

「該多少,便多少——」馮賽見眾人互相望望,有一半都不情願,便繼續道,「在下並非一意要壓價。只是各位若仍想做汴京的生意,便只能和豬行交易。這價錢,自然是要和豬行談。行情降,價錢降,行情漲,價錢漲,這是老規矩,想必無需在下多說。在下只想說,照規矩來,大家都好,若非要破規矩,大家都難處。」

那一半不情願的聽了,咕噥了一陣後,也點頭道:「是這個理。那就照規矩來。」其中有兩三個仍不情願的,也沒話說了。

「那就勞煩各位等魏主管來商談。」

「好。」

馮賽這才放了心,剩下的就等魏大辛來和他們商談,多年的交易,想必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他向眾人拜別,上馬向城裡趕去。

門外傳來開鎖聲,邱菡忙站起身,快步走到門邊。

門打開了,仍是那個壯漢,他望了一眼邱菡,目光隨即閃開,轉身讓開了路,似乎不敢和邱菡對視,邱菡心裡恨道:你也有人心?也知道愧疚?

這時,那個老婦人端著飯菜走了進來,看了邱菡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邱菡沒有理她,始終盯著門外的大漢。隨後,那個綠衣姑娘也走了進來,仍提著銅壺,端著銅盆,她也看了邱菡一眼,眼中竟然含著俏皮的笑。不過她隨即放下壺和盆,拎起馬桶,輕快走了出去,出去前,又望了邱菡一眼,仍含著笑。

邱菡裝作不見,等她走上樓梯,聽不見聲響時,長吁了一口氣,壓住慌張,才「哎喲」了一聲,隨即捂著肚子,彎下腰,蹲到了地上,裝作腹痛難忍的樣子,不住地呻喚。手裡則緊緊攥著那片碎瓷,將鋒利那邊朝外。

那個老婦人扭過頭喚道:「呦!這是怎麼了?著病了?」

那個大漢也望了過來。邱菡裝作更痛的樣子,放高了音量不住呻喚。那個大漢果然走進門,湊了過來。

邱菡等他走到身邊、俯下身、離自己只有一尺遠的時候,猛地出手,捏緊瓷片,朝那壯漢的喉嚨割去,割中了!那大漢悶哼了一聲,卻沒回過神。邱菡毫不遲疑,揮臂再次割去。然而,大漢已經明白過來,一把攥住了邱菡的手腕,重重一甩,邱菡頓時被甩倒在地上,手中的瓷片也隨即脫手。

那大漢捂著喉嚨,怒瞪著邱菡,燈影下,如同一隻巨獸,目光極其凶暴。邱菡忙向他的喉嚨望去,似乎有黑紅的血從他手指間滴落,然而並不多,傷得不深。邱菡一陣痛悔,一把抽下髮髻上的銀簪,爬起身,怒叫著「還我女兒!」朝那大漢的胸脯刺去。還沒有刺到,手腕又被大漢抓住,又一甩,她再次跌倒在地上。她卻早已忘了怕懼疼痛,一眼看到身邊的那片瓷片,忙伸手去抓。那大漢越發惱怒,抬起腳就向她踹下來,邱菡卻不避不讓,一把抓起瓷片。這時,大漢的腳離她的後背只有幾寸,然而,大漢卻忽然收住了腳。隨即彎下腰,一把將那個瓷片搶走。

邱菡再無力進擊,趴在地上哭起來。

馮賽原想搭一隻客船,要輕省些,不過一想時間緊迫,騎馬快,往返也更便利,便仍騎著馬,沿著汴河一路向東趕去。

開封府已經釋放了魏大辛,鄧楷命他趕緊前往南郊豬市,去將豬行生意理順。這樣豬行的事算是了當。出發前,馮賽又去了朱家橋南斜街,崔豪剛在吳蒙別宅外守完夜,換了三個力夫來接替,昨天晚上仍然沒見有人進那宅子,劉八和耿五打聽了一天,也沒打聽到那天幾個轎夫的下落。馮賽仍有些不甘心,托崔豪再守一夜,崔豪痛快答應了。剩下的,便是儘快將汴河炭源理通。

到了汴河下鎖頭稅關,馮賽過去向稅吏打問。為了生意便利,沿途這些稅關他時常都要打點,因此都相熟。當值的稅吏查了一下簿記,寒食前一天,有二十隻炭船過關,押船的炭商正是譚力。之後這幾天再沒有炭船過去。

馮賽道了聲謝,驅馬繼續向東,東京汴梁和南京應天府這一路,中間共有三個稅關,第一道是陳留。

趕到陳留,馮賽又向稅吏打問,這裡簿錄和汴京相同,寒食之後再沒見到炭船。

馮賽又趕往下游,第二道是考城,當值的稅監及稅吏以前並未見過,才換了人。馮賽過去打問,那個稅監態度十分驕慢,連問兩遍都裝作沒聽見。幸而馮賽來時,托鄧楷又寫了一道公文,他取出公文交給那稅監,那稅監看過後才沒言語,吩咐一個文吏去查簿記,那文吏說:「不必查,我記得清,寒食後,這幾天都沒有炭船過去。」

馮賽只得繼續向東趕去,到了第三道稅關寧陵時,已過正午。他過去一打問,那稅吏說寒食、清明三天,每天還有二十幾隻炭船先後過去。從昨天起,一隻都沒見了。

馮賽忙謝過告辭,在附近找了家小食肆,邊吃邊想:譚力要截斷汴河一路的炭,自然是在中途某處,而且這不是小買賣,必得要有牙人、保人,那些送炭的炭商才肯相信。這裡昨天還有炭船過去,交易處必定在上游。陳留的稅吏相熟,應該不會欺瞞。中間只有考城。炭船這幾天真的沒有到考城?難道考城的稅監和稅吏在說謊?

這些稅監、稅吏的為人,馮賽早就經見過。當今天子繼位以來,重又推揚王安石生財新法,而且更加變本加厲。各路州的稅務數目增加了十幾倍。為了節省官祿錢,更將稅額一千貫以下的稅務包給商人富戶,這些人有了官府倚靠,為求稅利,自然百般苛待商旅,逼榨稅錢。

那個譚力恐怕早就料到會有人來查尋,已經買通了考城的稅監。不過,譚力截斷了汴河炭源後,曾幾次讓吳蒙斷貨,看來他截的炭並沒有全都運到汴京,那就得在中途尋個庫院。這個庫院應該就在考城附近。

填飽肚子後,馮賽騎馬返回,向考城趕去。

盧饅頭天不亮就起來了,他來到前面,先將五個爐灶的炭火都生起,鍋里水都添滿,慢慢燒著。而後揉了二十來斤面。沒有肉,便先切拌了一盆素餡,又用羊脂和糖霜勾兌了一盆甜餡。這時水也燒滾了,他團捏了十屜饅頭,一半素餡,一半灌甜漿。分別搬到放到鍋上安頓好,這才拿了兩個昨天剩的冷饅頭,用火鉗夾著在炭火上烤焦,權當晌午飯。

吃過後,他打開門要出去時,渾家才起來,他回頭吩咐:「我已經蒸了十屜饅頭,你看著些火。他們幾個也該起來了,莫讓他們偷懶,這才第二天。都吃飽些,生意忙起來就顧不上肚皮了。你催著大郎趕緊去批買菜蔬和肉,錢我放在卧房柜子上了。」

「你這是去幹啥?」

「辦些事情。」

「啥事情?」

「你莫管。」

他轉身出來,向城裡走去。

一晚上煎熬讓他再也受不得,當時之所以答應那人,實在是沒有了生路。但眼下饅頭店重又開了起來,昨天看兒女那幹活勁頭,也總算知道了好歹。當時接那銀子時,他曾說罪孽由自己一個人擔。但怎麼個擔法?萬一馮賽的妻女有個好歹,自己就算下了地獄、受盡火燒油煎也贖不過這罪。自己也為人夫、為人父,這苦楚又怎麼會不知道?

因此,他決意去找見馮賽的妻兒。

只是那天那個人交代完後,再沒露面。清明早上,他和兒子、夥計去雇了兩頂轎子,照著那人教的,把馮賽妻妾女兒誆了出來。兩個婢女也跟著,他原還擔心自己五個人對付不過來,出了城,快到杏花岡時,他照那人所言,拐進了路口有棵大榆樹的那條田間小路。到轉彎處,旁邊忽然躥出兩個人,都用布巾蒙著臉,將兩個婢女打昏,而後立即鑽進樹叢跑了。他們當時怕得要死,忙加快腳步,走進前面的杏樹林,一座大園子後面的空地上果然停著一輛牛拉的廂車。他們便一起動手,將馮賽妻妾女兒捆綁起來,勒塞住了嘴,押上那輛車,從南邊繞路到了汴河,過橋到了東頭,將車丟在了那裡。

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那主使之人究竟是什麼人。不過盧饅頭回想當時情形,那人乘的那輛廂車應該是雇來的,顏色和式樣他還記得。車壁漆成硃紅色,車檐一圈掛著月牙紋的綠綢帶,後簾是水紋的藍綢,綉著一輪圓月、一枝桃花。他打算先從那輛車下手去查尋。但是全汴京城恐怕有幾百家車馬雇賃店,從哪裡查起?

他想:既然造了這罪孽,便說不得勞苦了。那就一家一家挨個去查。

馮賽趕到考城縣衙,找見了主簿,取出公文。那主簿看後,忙命手下一個文吏去查。那文吏進去半晌,抱著兩本簿錄出來道:「這一個月縣裡炭商交易仍照舊,還是炭行慣常那些買賣,炭量並沒有加多,也沒有叫譚力的炭商領契交稅。」

馮賽聽了一愣,隨即明白:譚力不交稅,應該不是逃稅,而是不願留下簿錄讓人知道。除了稅關避不過外,行商交稅,主要是為保個安全。過了稅的交易契書才是正契,一旦有紛爭,官府才會當作憑證。譚力財力雄厚,交易時錢貨當面兩清,那些炭商只要能拿到現錢,便已安全,反倒樂於逃稅。

他忙問道:「縣裡做炭交易的牙人有幾位?」

那個文吏翻出第二本簿錄,是牙人登記簿:「炭行只有兩個牙人,一個做官府和炭行的大交易,一個做散商交易。」

「那個散商牙人叫什麼?」

「龔三。」

馮賽想,譚力要做得隱秘,自然不會找那個官路牙人。散商牙人則好擺布。於是他謝過主簿,離開縣衙,來到街上,走了不多遠,就見路邊有個炭鋪,便進去打問牙人龔三,店主說:「他常日在河邊茶肆里廝混。」

馮賽驅馬來到河邊,又打問了幾個人,很快找見了龔三,三十來歲,瘦高個子,正在一間茶肆里翕張著大嘴和人說話。

「龔三哥,抱歉打擾,能否跟你說兩句話?」

「你是……」

「在下叫馮賽,與龔三哥是同行,在汴京做牙人。」

「您是牙絕?」

「不敢。」馮賽取出自己的牙牌遞了過去。

「天老爺!果真是牙絕!您這大名兒比雷還響亮,今天什麼日子?竟然讓我見到牙絕本尊了!」

「龔三哥過譽了,慚愧。在下有件事要打問……」

「您說!您說!」

「不知龔三哥有沒有見過一個叫譚力的炭商?」

「譚力?沒有。這個譚力也是個大人物吧?我日常只在這縣城勾搭些斤兩小生意,哪裡見得到正經人物?」

「龔三哥這一向有沒有接過汴河下游來的炭生意?」

「沒有。下游來的炭船都是官牙接手,我只有在一旁白看的份兒。只能等他吃剩後,撿些碎煤渣。不知道哪一輩子能像馮大倌兒這般,做些茶鹽大生意,接些象牙香料大主顧?」

龔三回答時眼珠不停飛轉,馮賽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再看他衣著,全新的錦衣綉衫,鮮明耀眼,顯然是暴得大財後迫不及待裝闊。他應該已被譚力收買,這嘴恐怕輕易撬不開。

馮賽便笑了笑,道謝離開,半晌,龔三還在後面不停喧嚷:「難得見到您,喝杯茶再走嘛。」

馮賽邊走邊四處留意,走了一段路,見路邊茶肆門前馬槽上坐著個後生,十五六歲,穿著件舊布衫,晃蕩著兩條腿,看樣子應該是替人跑腿送物的小廝,一對眼睛十分精靈,便過去問道:「小哥,我有件事要人幫忙,你願不願做?」

「大官人什麼事?您儘管吩咐。」

「你認不認得一個叫龔三的牙人?」

「怎麼不認得?人都叫他龔大嘴。」

「我給你一百文錢,你幫我尋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這考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堆炭的場院,應該就在河岸邊一帶。估計龔三這一向常去那裡。不過這事不能讓他知道。」

「這個太好辦不過,不要兩個時辰,包您找見。」

「你叫什麼?」

「屈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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