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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篇 艮岳案 第十一章 歡宴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赧莫赧於易,恥莫恥於盜。

——《棋經》

「那三軸畫稿在哪裡?」殿頭官劉鶴忙尖聲問。

其他幾人全都擠在門邊,也都驚望向張用。張用笑了笑,推開那些人,走出門值宿房,大步走到廚房,尋見兩隻大銅盆、一個竹編白紗羅篩子,摞在一起端了出去,出來見那些人全都跟了過來,他大聲吩咐犄角兒:「去打半桶水來。」說著又大步穿過前廳,來到台階旁的那株海棠花樹邊,將兩隻銅盆分開放在地下,又吩咐跟過來的那個高壯門值:「把那株花樹連根帶土倒進這銅盆里。」

「畫稿在這裡頭?」劉鶴又尖聲怪問。

「否。大壯哥,莫愣著,快些!」

那高壯門值忙過去彎下腰,雙手攥緊樹榦,花樹不高,樹榦也只有酒盅粗,並不費力,便連土帶根輕易提了起來,放進了一隻銅盆里。

「將花樹連根抖掉,只留泥土。」張用又吩咐一句,隨後對那矮門值說:「再去取個大碗來。」

矮門值忙跑去廚房,高壯門值抓住花樹上下墩搖一陣,泥土隨即碎裂脫落,他又用力抖凈了殘土。這時犄角兒提著半桶水趕了過來。

「倒進盆里,略沒過土便成。」

犄角兒依言將水小心傾入盆中,張用從那花樹上折下一根粗枝,伸進盆里攪拌,讓水浸透土,拌成了稀泥。這時,矮門值已經取了一隻白瓷大碗來。

劉鶴等人盡都納悶無比,張用卻渾不理會,又吩咐:「你們一個端泥盆,一個抓好篩子,將水瀝進另一個盆里。」

兩個門值忙端盆、倒泥、瀝水,半晌,底下銅盆里瀝出了一些濁水。張用靜等那水澄清後,輕輕端起銅盆,將面上的清水倒進大碗里,總共有小半碗水。他端起碗,穿過前廳,來到後院,那狗一見他,又凶吠狂撲起來。張用轉身將碗遞給跟過來的矮門值:「給那狗喝。」

矮門值忙將水碗放到狗身前,那狗吠了許久,正渴,埋頭伸舌急舔了起來。張用瞅著它飲至一半,笑著叫了聲:「倒!」那狗又舔了幾口,忽而低咽一聲,身子晃了幾晃,隨即側身躺倒,嘴微張,四爪緩蹬,像是醉倒了一般。

張用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則全都睜大眼,驚恍不已。

「好,可以去尋那三軸畫稿了。」

他大步穿過側門,走進廚房,來到灶台前,抓起旁邊的火鉤,蹲下身子,把灶洞裡頭的炭灰全都刨了出來,灰燼中大半是燒白的石炭,另有十幾塊燃剩的木炭燼。他撥出那些木炭燼,見其中有一小段大體呈圓棒狀,他拈起那段炭燼,起身回望劉鶴,笑著說:「這便是您要尋的畫稿。」

「什麼?!」劉鶴尖嚷起來,「都燒了?誰燒的?為何要燒?」

「忙了這一下午,口乾了。犄角兒燒水,煎一壺茶,咱們到廳里坐下來慢慢說。」

張用昂著頭、踱著步、哼著曲兒,往外走去,劉鶴恨得鼻翼抽搐,卻只得跟著,其他人也忙尾隨過來。出了側門,張用見那狗仍躺著,四腿踢蹬,卻爬不起來。他笑了笑,抬腿走進前廳。

廳中央擺著張黑漆大方桌,圍擺了八張黑漆木椅。張用先彎腰探頭向桌下椅邊望去,見地上隱約浸了幾片油漬。又走到廊邊,瞅了瞅那盆拔出來斜靠在台沿的海棠花樹,心裡猜測越發確鑿了。

他笑著走到左側靠外的椅子上坐下,招呼大家:「都累了,坐下歇一歇。」

劉鶴氣哼哼坐到了正面主座,程門板則想到身份位次,微一猶豫,仍站在張用對面,沒好坐。其他人更不敢坐,全都圍立左右。張用也不勉強,用手指叩著桌面,略沉想了片刻,笑著說:「死的八個人中,我只認得五個,其他三個有什麼故事,知道的說來聽聽?」

眾人互望了片刻,程門板沉聲開口道:「那個門值崔秀我認得,大概七八年前,他在府門前攔住我,求我幫忙查問一樁舊案的簿錄。這般冒失,我自然沒有理會。他卻纏住我苦苦哀求,我罵不走、甩不開,只好問他情由。原來他父親原是一個營造匠人,後來追隨沈括沈大人,做了貼身家僕,更協助沈大人編定了《守令圖》。元佑三年,天子命沈大人進京獻圖,崔秀父親也跟隨到京。他父親尋見兩個故友,一起去金明池上吃酒敘舊。席間卻爭執扭打了一場,他父親下船後,便不知下落,這成了一樁懸案,至今未解。崔秀多年來始終耿耿於懷,不斷來府吏攪纏,並懷疑是那兩個故友害了他父親性命。巧的是,那兩個故友也在這宿院中……」

「是哪兩個?」劉鶴尖聲驚問。

「黃富貴和雲戴?」張用笑問。

「嗯。」

「殺人毀圖的是崔秀?!」劉鶴聲音越發尖利,「可他也被毒死了啊。」

張用並不睬他,笑著問那幾人:「這個疑竇解了,還剩那廚子龐七和廚婦蔡氏,你們有誰知道這對夫妻的來歷?」

那個胖壯門值低聲懦言:「這麼說,那個蔡氏也有些不尷尬。」

「哦?你知道什麼,放心說。」

「小人也不知詳情。只是聽說來的。前幾天小人遇見一個舊友,閑談起來,無意間說起蔡氏,他竟認得。說這艮岳興造時,安遠門到景龍門一帶的房舍都要拆除,蔡氏那時正在安遠門內開著間黃糕糜鋪子。拆她鋪子時,她的兒子在屋裡著病,捂在被窩裡。那些廂軍沒聽見聲響,便將房舍拆了,她兒子便被壓死在裡頭……」

張用聽了,點頭道:「她自然深恨艮岳,連帶那三幅畫稿。」

「畫稿是這賊婆娘燒的?」劉鶴又尖聲問。

張用仍不睬他,又問:「她丈夫龐七如何?」

那個矮門值挪了挪身子,小心說:「自從進了這宿院,她丈夫便腌在了醋罈子裡頭。那蔡氏為人極活泛,跟我們這些人全都說得來、笑得開。她丈夫只要見她跟我們說笑,臉便黑皺起來,腌瓜一般。我跟他攀話,他只用鼻孔噴氣……」

張用笑道:「又一個一肚子恨氣的。」

「兇手難道是這廚子?」這回是程門板發問,「他是先殺人,後自盡?若說施毒,他最便利。」

「有殺心的,不止這三人——」張用笑著說,「那五個營造匠,誰不願搶中艮岳這天下第一等御差?黃富貴和雲戴常年敵對,黃富貴的徒弟陳寬已經一把年紀,卻被師傅死死攥住,不肯放他自立。雲戴的徒弟周耐性子急跳,卻被師傅牢牢壓住,不許他躥跳。白崗,師傅李度消失不見,他來續稿,圖稿若能被選中,那便如中頭等狀元一般,自然會拚死力爭……」

眾人都驚怔在那裡,唯有劉鶴尖聲嚷道:「誰殺誰死,我懶得問。究竟是哪個賊蟲燒了那三軸畫稿?」

「殺人者,即是燒畫者。」

「這賊蟲去了哪裡?」

「就在這宿院里。」

「可宿院里八個人全死了。」

「這狗極靈覺,若有外人來,只要接近這宿院,它便會叫。那一晚,它卻一聲都沒叫,自然沒有外人進來。」

「那究竟是哪個死鬼做的?」

「那個死得和眾人不一樣的。」

「白崗?若其他七個人都是被他毒殺,他又是被誰推到井裡的?」

「沒人推,他應該是失足掉進去的。」

「他為何要殺人,為何要燒畫?」

「為了畫稿。」

「為了畫稿?為畫稿他為何又連自家的畫稿一起燒掉?」

「他正是為自家的畫稿……」

這時,犄角兒端著個紅漆茶盤過來放到桌上,裡面一套白瓷茶瓶、茶盞。

「犄角兒,你去把白崗畫案最上面那張畫稿取來。」

犄角兒忙小跑著去了。劉鶴和眾人都望著張用,驚愕不已。

張用起身取過茶瓶,斟了一盞熱茶給劉鶴,而後自己也斟了一盞,隨即將茶盤推向程門板:「程介史,還有各位,都吃杯茶,潤得口舌甘,再聽咱慢談。」

他齜唇咂舌地連飲了幾口,聲響極大。其他人全都盯著他,有些厭,有些焦,又有些盼。一盞茶全都喝盡,他這才抹抹嘴,慢悠悠地講起來:「其實,那晚,就在這廳里,這張桌上,辦過一場歡宴。」

「歡宴?宴誰?歡啥?」劉鶴尖聲問。

「說起來,應該是慶功宴。」

「慶什麼功?」劉鶴越發焦躁。

這時,犄角兒抱著那捲畫稿跑了過來。張用將茶盞放回茶盤,用袖子揩凈桌面,這才接過那畫卷,從畫尾展開了一段。

「他們要慶的正是這幅畫稿。」

「這不是白崗之前的草稿?為何要慶?」

「這不是草稿,而是清明那晚才完成的新稿,而且,這也並非白崗獨自所作,而是黃富貴、雲戴、白崗三人合力完成。」

「什麼?!」劉鶴尖叫一聲,身子隨即一跳。

「將才見到這圖稿,我便疑心這通篇謀劃,全都出自其師李度。即便李度本人,也極難獨自做出這樣一篇圓滿宏構。只是,這營造圖稿不似畫師作畫,全是界畫,以尺勾線,很難分辨手筆差異。不過,你們看這畫尾的三隻鶴——我方才忽然想到,白崗本不是個靈動之人,向來極守規矩,為何要在這營構圖稿上貿然亂添這樣一筆?其中自然有其不得不畫的原委……」

張用掀起畫尾,對著夕照,從紙背透觀那三隻鶴,墨黑重拙筆畫中,漸漸能看出一些端倪:頭一隻鶴展開之翼中,能隱隱辨出一個「田」字,一隻腿爪則隱現一個「支」字;中間那隻彎曲脖頸中藏了一個「厶」,斂起的翅翼則也似有個「田」,腿爪則彷彿一個「戈」;最後那隻脖頸則有個「子」,雙腳則是個「又」。

張用一一指著說:「田與支,正是黃岐二字的偏旁;厶與田、戈,是雲戴;子和又,則是李度,這恐怕不是巧合。」

眾人一起恍然「哦」了一聲。

張用笑著放下畫紙:「那是一晚極險之夜,八個人恐怕都藏了殺心。若任這殺心衝出,那一晚不知會慘烈到何等模樣。不過,人心中其實始終吊著個『或』字,或,一人執一戈,守護一方土。有守便有爭,有爭也便有和,人心便始終在這或字上搖蕩,或守或侵,或奪或予,或爭或和。說起來,和,終究最好,只是,一念既生,便極難放下。尤其欲與憤,最難消去,除非有外因牽轉。

「我不知那晚究竟有何外因,消去了這些人的爭心、憤心。只猜測,那晚麻羅將三軸畫稿送來時,發生了一個謬誤。黃岐、雲戴、白崗恐怕拿到的並非自家畫稿。另外,那個蔡氏和滿院的男人說笑,也恐怕是有意為之,她痛恨艮岳,自然想攪擾這幾個營造師,挑撥他們互斗,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暗地裡向一個誣指另一個剽竊他構思。這仇恨一旦點起,便極易引向斗殺。

「我若猜得沒錯,當三人拿到的是他人圖稿,便可發覺,並沒有誰剽竊,怒火必定大降,同時,三個各有所長,又各有局限。人在競爭之中,尤其於重大關頭,得失心最重,往往更能見敵手之強、憂自己之弱。三人看到彼此圖稿後,恐怕都極忐忑心虛。如今已無法得知究竟是誰倡議,或者是三人不約而同想到一處——與其爭無勝算,不若合榮共益。更何況,至少黃岐、雲戴二人,不論志趣如何,都算是一行宗師,於名利之外,皆有守藝求道之心。於營造師而言,艮岳既是名利之巔,也是藝境之巔。以他二人各自功力,皆難讓這圖稿圓滿無憾,但合二人之力,再加李度先前構畫,富貴、野逸、自然,三者互補所短,便有望臻於至美。

「於是,那晚便有了這幅圓滿之作。黃岐、雲戴各署名於卷尾,白崗自然不敢和二人並列,便代簽了師傅李度之名。畫稿完成之後,諸人便一起來到這廳中慶功,團坐一桌,其樂融融。」

「說得如真見了一般,證據在哪裡?」劉鶴撇起嘴問。

「證據有二。其一,他們一直只在自己房中用飯,從沒用過這前廳。然而,清明那晚,這地上卻留下油漬污跡。兇手事後為掩藏痕迹,雖清掃過,但倉促之間哪裡能清掉油印?其二,是菜肴——」張用抬頭問那兩個門值,「他們常日用飯,三處飯菜應該都是一樣?」

「嗯。都是一式三份,白作頭只有一人,分量要少一些。」胖壯門值忙答道。

「然而,看那晚三個宿院,菜式各個不同,沒有一樣重複。這自然原本是一桌宴席,兇手為遮掩罪行,將桌上菜肴分別端到三處宿院,造出分別用飯假象。他或許是疏忽,或許是不善烹飪,無法照著廚子龐七那般做出一式三份的菜肴。此外,兇手最大疏忽是門值崔秀桌上那道七寶膾。你們常日間吃什麼?」張用又問那門值。

「匠師們吃什麼,廚房便給小人端一些來。」

「兇手那晚只顧分開菜肴,卻忘了那七寶膾,肝肺腸肚腰蹄筋,七樣同烹,是道筵宴主菜,怎會擺到門值的桌上?」

「他是在慶功宴上毒殺了其他人?」

「不是。慶功宴上用的是蒙汗藥,而非毒藥。」

「什麼?」

「席上用毒藥,極難同時毒死所有人,何況廚師夫婦在廚房中。一旦某人先死,其他人驚嚷起來,這事便難做成了。便是蒙汗藥,兇手先也不敢用,只能等諸人吃過幾巡酒,腸熱興酣後,才趁機下藥。這時即便有人倒下,旁人也不會起疑。他再端了這藥酒,去勸那門值崔秀、廚子龐七、廚娘蔡氏飲幾杯。這樣,七個人便先後昏倒,任由他施為了。」

「那蒙汗藥酒沒有喝完,他為掩藏痕迹,才澆到了那海棠花盆裡?你將才又將那葯瀝進水裡,餵了那狗吃?」劉鶴總算有了些智。

「是。所謂欲蓋彌彰,這反倒留下了把柄,我正是從此處入手,尋出了線頭。他將七人迷昏,搬到各自房中,這時才配好砒霜藥酒,一個一個灌下。若是醒時中了這毒,人必定百般掙扎,而且也會腹瀉嘔吐。然而,那七具屍首全都仰躺在地,由於昏迷之中喂的毒,面部也並無劇烈扭扯,只嘴巴微張,嘴角流沫。」

「他費這些周章做什麼?那些人死在一處和分開死有什麼分別?」

「大有分別。若是死在一處,一看便知黃岐、雲戴與他都已和好。他若將最後那幅合力之作上交,自然會讓人生疑,極易瞧破此乃為獨佔名利而殺人。而將諸人分開,情勢如舊,他再燒掉那三軸畫稿,將三人合稿卷尾名字用仙鶴隱去,等劉殿頭您來取畫,尋不見三軸畫稿,他再趁勢將那三人合稿呈上。這畫稿今世無雙,官家料必也會讚歎,這名利便盡歸他一人。」

「可他卻也死了。」

「這是最可驚可笑之處。七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人活著,兇手當然便是他了。為了藏匿凶跡,他自己也服下少量毒藥,只要保住不死便可。可他又並非醫者,這分寸哪裡把得精確?他恐怕是喝得略微多了些,毒藥入腹,發作起來。八個人中,唯有他房中有嘔吐穢物。那疼痛燒灼自然極難忍受,他受不得,忙去抓桌上茶壺,可惜茶壺裡水恐怕不夠,茶壺也跌碎在地。

「人到那生死之際,名利富貴頓成虛妄,能想的唯一之事便是保命,為此,他奔到側院井邊,急急去打水。可劇痛之下,手腳皆軟,他沒吊上桶來,反倒被水一墜,失足落井,去井底獨享那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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