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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篇 三商案 第十六章 屍首、殺人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節義之民少,兼并之家多,

富者財產滿布州域,貧者困窮不免於溝壑。

——王安石

崔豪心裡裝著事,剛睡到中午就趕緊起來,把劉八和耿五也催了起來。

劉八和耿五昨晚在吳蒙本宅外守了一晚上,雖然被叫醒,卻仍縮在被窩裡賴著。崔豪坐在炕沿上,打量著屋內。這是他們三人在爛柯寺後邊一個破落院里租的一小間窄房,土牆潮暗裂著縫,冬天透風,單層瓦頂也多年未修,夏天漏雨。就這樣,一個月卻也得一貫錢。屋裡一張大土炕就佔了大半間房,上面鋪著他們從家鄉背來早已破爛的舊被褥,散出濃濃的汗臭霉味。旁邊靠里一張折了半條腿、用磚塊撐著的方桌,兩隻油黑的木凳。吃飯時,他們三人中的一個得坐在炕沿上。門後牆邊,一隻裂了幾道深口子的泥爐子,上面架著只黑舊鐵鍋,燒水煮飯都是它。爐子旁邊一個舊木架,上一層放著碗筷鍋鏟,下面一層塞著些雜物。

想起昨天翻牆偷進的吳蒙別宅,他不由得大大嘆了口氣,轉頭看著兩個縮在被窩裡的同伴:「你們兩個,把耳朵伸出來,我有件大事跟你們商量。」

「啥事?」劉八把頭鑽了出來,眨著困眼。

「你們願一輩子這麼窮下去?」

「那自然不願。」

「既然不願,我想出了個生錢的好法子。」

「啥法子?母錢?」劉八半截身子嗖地鑽出被子。耿五也把腦袋伸了出來。

「不是,哪裡找母錢去?昨天我翻牆跳進吳蒙別宅的院子,你們猜我瞧見啥了。」

「啥?」兩人的頭一起往他這邊湊過來。

「錢!滿屋子都是錢!當然,不是現錢,是值錢的東西。除了地上的土,那宅子里每間房都堆滿了值錢貨。隨便一個枕頭、一個墩子,比咱們三個所有家當都貴十倍百倍。最可恨的是啥,你們知不知道?」

「啥?」兩人睜大了眼。

「那宅里除了個看院子的老漢,居然沒有一個人住,幾個月幾個月空著。」

「這就是財主啊!」劉八感嘆道,「對了,哥,你說的生錢的法子是……」

「吳蒙雖然富,但在這汴京城排起名位,數到腳趾頭也還輪不到他。他都這樣,我猜滿京城富人這樣空著的房到處都是,裡面值錢的東西也只有更多。」

「哥,你說咱們去偷?」

「啥叫偷?是拿來換錢。」

「嘿嘿,還是偷。」

「我們豈是那些獃頭賊腦不入流的貨色?昨天夜裡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專找那種空宅院,去拿那些值錢貨,拿出來換了錢,咱們最多只能用一半,剩的一半就去救濟那些窮苦人。不但自己痛快,也得讓別人沾帶些財氣,這才是豪俠!」

「好!」劉八跳起來。

「嗯!」耿五用力點頭。

「哥,那我們今天還要幫馮大倌兒去看著那宅子?」

「你始終這麼不入流。咱們已經答應了馮相公,自然要幫到底。何況馮相公還給了那麼些錢。記住,不管有錢沒錢,說出去的話都得比金銀更值價,這才是豪俠!」

「嗯!」

「趕緊起來,出去好好吃一頓,然後分頭去辦事。我找劉石頭他們仍去吳蒙別宅那裡守著。你們兩個就到城裡各處找弟兄們打問。咱們一靜一動,兩下里使力,儘快幫馮大倌兒找回妻兒。了了這樁事,就放手去尋大宅院、拿大錢!」

「好!」

魏豬倌快要哭出來,他狠狠抽打胯下的驢子,可那驢子性子極倔,抽得狠了,竟然猛地定住,接著又亂扭亂跳,把魏豬倌蹶到了地上。魏豬倌又急又氣又痛,費力爬起來,抓著鞭子又要抽,那驢子一惱,揚起蹄子一踢,正踢中他的胸口,他險些又摔倒在地。

魏豬倌再吃不住,哭罵起來:「倔祖宗,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他本想索性走著過去,但才出城門,離豬市還有兩里多路,腿又扭到。他哭著求道:「倔祖宗,求求你就安生點,啊?」那驢子雖然聽不懂,卻也安靜了下來,魏豬倌重又慢慢騎上去,再不敢用力,只小心催著,驢子總算又小步跑起來。

魏豬倌這是急著要趕往南郊的豬市,他丟了昨天買豬的錢。

豬肉雖然賤,豬行收買價卻也已經漲到每斤三十文,一天要收買近百萬斤。昨天他帶了八十萬斤豬的錢,總共二千四百萬。為方便支付攜帶,其中兩千萬是便錢鈔,四百萬是銀鋌。昨天只收了幾百頭豬,將近十萬斤,用銀鋌付的賬,還剩了五百兩銀鋌。

昨晚他一直沒等見豬商來,心神不寧,走的時候只拿了那五百兩銀鋌,卻忘了兩千萬的便錢鈔。晚上回去見叔父魏錚,又被叔父呵斥,慌忙去尋馮寶,便沒有把錢交還給賬房,順路把馱錢的驢先趕到了家裡。找到半夜也沒見馮寶,回去就睡倒了。今早起來打開錢箱,才發覺兩千萬的便錢鈔不在。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放在了豬市鋪屋的柜子里的。

於是他才奔命一般往城南趕來。

終於趕到了豬市,上午豬市十分冷清,沒有幾個人。他徑直趕到那間鋪屋前,急跳下驢子,正忙著掏鑰匙,旁邊走過來一個中年男子,是豬市的稅監,他們平日經常閑談,那稅監笑著招呼:「老魏今天這麼早?」

魏豬倌哪裡顧得上,只點點頭,趕緊打開了鎖,一把推開了門,朝里一望,猛地驚叫了一聲——

房內地上倒著兩具屍體。

馮賽回到了洛口鎮,他怕碰見蔣魚頭和那四個「黃河魚商」,先過橋來到南岸。

這時已經過午,他又飢又渴,便驅馬來到岸邊一間食店,拴好馬進去,選了個臨河又有柱子擋著的座,要了壺煎茶,點了一碗熟齏筍肉淘面。

他躲在柱子後面,坐下連喝了兩杯茶,這才向對岸望去,這裡正好能瞧見對岸那間茶肆,剛才那四個「魚商」仍坐在原座上,正在舉筷吃東西。他叫過店裡夥計打問:「小哥,你可認得黃河幾位大魚商?」

「客官說的可是周大頭、李帆桿他們?」

「我只知道黃河有四個大魚商,分別姓周、李、王、崔。」

「那就是了,名字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諢名,另兩個是王浪兒和崔跳。」

「你見過么?」

「常見,四個人常年在洛口往來,好不招搖。不過這一向似乎來得少了。」

「對麵茶肆臨河角上那四個可是他們?」

「那四個?不是!」

「哦,多謝!」

那四人果然是假冒的黃河魚商。

馮賽默想起來,汴京魚行行首張賜為人品性如何,他並不清楚,魚行另外四個大魚商更沒有見過。不過,他們既然能使出這種手段,自然都不是端誠之人。已經吃過炭行一次虧,不能再招惹他們,只需儘快理通這汴河上游的貨源就好。眼下得找見真正的黃河魚商,於富兩天沒有去買貨,他們一定也很焦急。

面端了上來,馮賽卻沒了胃口,但空著肚子怎麼辦事?他強迫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

才吃了幾口,一抬眼,見對麵茶肆那四個人站了起來,出來後各自牽過馬,一起上馬,果然朝東望汴京方向行去。不過,到橋口時,他們竟上了橋往南岸行來。難道他們發現我了?馮賽先一驚,但隨即明白,這四人是怕回去路上碰到自己,為避開,所以要走南岸。他悄悄探頭出去,那四人過了橋果然繼續往東行去。

馮賽放了心,拿起筷子又繼續吃,剛吃了小半碗面,那個夥計忽然在身後喊道:「客官,那個不就是李帆桿?」

那夥計扒在木欄邊指向河中,馮賽忙順著看過去,見河上一條大船,船頭站著個灰衣瘦高個的中年男子。

馮賽忙扔下筷子,快步出店繞到河岸邊,追上那隻大船,隔著河水大聲招呼:「這位仁兄,能否借步說句話?」

瘦高個聽到,轉過頭,望了兩眼,隨即吩咐篙工將船靠岸。

「仁兄可是黃河魚商?」馮賽抓住船上遞過來的長篙,借力跳上了船。

「是。你是?」

「在下馮賽,汴京牙人。」馮賽從腰間解下牙牌遞了過去。

「常聽馮先生大名,不知道找我有什麼事。」李帆桿面露疑色。

「我是為於富而來。」

「於富?你見著他了?」

「沒有,不過您先看看這個……」馮賽取出開封府公文遞了過去。

「我不識字,這是?」李帆桿接過看了幾眼,又遞了回來。

「這是開封府公文,於富已經觸犯較固、參市之禁,現在不知所蹤,開封府正在追查緝問他。」

「哦?那是什麼罪?」

「壟斷物貨、攪擾交易。」

「這也算罪?」

「嗯。買賣交易貴在公平,若只有一家說了算,便是強買強賣了。」

「哦……我也正在找他。」

「他已經兩天沒有去收魚了?」

「一天,昨天他還去黃河收了貨。今天卻沒來。」

「哦?」馮賽微一詫異,不過這不是最要緊的,便轉而問道,「你們是如何打算的?繼續跟他交易?」

「他若來收,自然要交易,他若不來,那就得另想法子了。」

魏錚已經很久沒殺人了。

他夾起小妾搛進碟子里的那塊清攛鹿肉,放進嘴裡,慢慢嚼著。他愛吃鹿肉,比羊肉有咬勁,比牛肉又緊細。他也不願燒炙蒸燉,更不喜放太多佐味醬料,只將後腿肉切成薄片,漬一點鹽姜水,在滾水裡一汆即可,這樣才能留住鹿肉的生野氣。嚼到中途,鹿肉里殘留的血水被嚼了出來,這是他最愛的一瞬,喉頭一甜,舌尖一麻,一股子悸勁直透腦頂囟門。他不由得微閉起眼。

做豬行行首三十來年,魏錚心底已經沒了當年的那股子生野氣。若不然,也不會被那個朱廣捉弄了近一個月。

魏錚殺人還是從當屠夫的爹那裡學到的。幼年時,他爹開了間肉鋪,街上有條野狗,常在肉鋪左右嗅探。魏錚常趁爹不留意,偷些碎肉丟給那狗。若是被他爹發覺,總要挨通罵。

有一天,他爹到後面做活兒,讓他守著肉鋪,那條狗又來了。魏錚從肉案上揀了些碎肉,一片片拋給那狗,逗著它玩耍。那狗被逗起了野性,竟躥過來一口叼了一大片豬耳,轉身就逃。這怎麼成?魏錚忙追了過去,那狗正在牆腳急咬急吞,豬耳已經吃了大半,魏錚奔過去就要搶,那狗卻猛地張嘴,朝他手掌咬來,幾乎撕掉兩根手指。魏錚頓時哭起來,急怒之下,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去砸,那狗卻叼著半片豬耳逃走了。他爹聽到聲音,忙趕了出來,一邊急牽著他去找大夫,一邊狠罵道:「叫你再喂它!咬斷了你的手才知道是疼是癢!」

手傷還沒好,那狗又來了。魏錚又恨又怕,只要見到就撿石頭打。有回惹怒了那狗,險些又撲過來咬他。他爹看到,用麻繩挽了個繩套,放在肉攤邊,中間放了塊肉,而後拉著他躲在一邊。那狗嗅到肉,湊過來吃,他爹猛地一扯,繩套頓時勒住了那狗的脖頸。他爹將狗扯到後院,讓他拿過那把解骨頭的尖刀,他忙抓起遞了過去,他爹卻攥緊繩套說:「你來戳它,朝脖頸下面這裡!」

魏錚雖然常看父親殺豬,但從沒動過手,哪裡敢,慌忙搖頭,他爹罵起來:「你若不殺它,我就放它咬你!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見他爹果然要鬆手,又慌又怕,忙咬著牙將刀尖對準那狗的脖頸,閉起眼,狠狠戳了過去,「噗」的一聲,他感到手裡的刀扎了進去,那狗尖聲嗚咽了一下,聲音極其驚心。他嚇得慌忙縮手,再睜開眼時,見那刀扎在狗的脖頸下面,淌下些血,狗卻沒有死,身子不住地扭,一直在嗚咽叫喚。

他爹一把攥住刀柄:「瞧著,要這麼橫割一刀,才能殺透!」說著手一用力,刀刃橫著割破了狗的喉嚨,血頓時噴了出來,那狗隨即倒下,嗚咽踢蹬了兩下,便不動了。

魏錚心裡一陣陣發悸,嚇得快哭出來。

隔了這麼多年,嚼到這鹿肉的血水時,他不由得又回想起那種心悸,也始終忘不掉他爹說的那句話:「它不死,你就被咬!」

的確,這些年他碰見了無數像那隻野狗一樣的人:你給他吃,他便歡喜;你不給他,他便搶;你去討要,他便為難你,反咬你。吃過幾次虧後,魏錚才真正明白他爹說的那句話:若想不被咬,那就殺死它。他爹年老後,他開始接管那間肉鋪。當時那條街上,挨著有五間肉鋪,一個比一個會說會做會賠笑。只有他,不愛說話,也笑不來,因而生意最清冷。肉經常放臭都賣不出去。他也儘力照著鄰舍的法子,卻始終學不好。生意漸漸就維持不下去了。他看著右手背上那道傷疤,想起了那隻野狗,還有他爹說的話。

——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琢磨了許久,有天看到一個賣葯的郎中路過,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那個郎中從沒見過,一看就是異鄉人,到處遊走賣葯。他瞅著那郎中一路叫賣著走走停停,一直出了街口,他這才快步追了上去。一問,那郎中果然不在這裡停留,要去下一個縣鎮。他便說自己家裡鬧鼠,街上野狗又多,經常偷肉,要買些砒霜。那郎中一共只有四兩,他全部買下。

他們這幾家殺豬洗肉用水多,井卻在街那頭,很遠,打水不方便。幾年前,幾家商議,一起出錢,請人在后街打了口井,都從後門打水,近便了許多。

回去後,他本想把砒霜投進井裡,但怕藥量不夠,便將砒霜分成四份,各用紙包起來。裝作借東西、問事情,去隔壁三家肉鋪,借故支開主人,把砒霜投進各家的茶壺、鍋或水缸里。一個下午就辦成了。而後,他就坐在肉攤前等著。

投進茶壺的那家最先發作,主人才喝了兩口茶,忽然就栽倒在地,等他家人喊來大夫,已經吐著白沫死了。到晚飯時,左右兩家全都鬧起來,一家三個人中毒,一家除了主婦沒來得及吃,其他老幼六口全都死了。這時他家也已經開始吃飯,他將剩餘的一些砒霜偷偷投進爹娘碗里,他爹娘才吃了小半碗飯,全都發作起來,摔了碗,栽倒在地上。他照著那郎中說的毒殺一條狗的量,減半之後,一狠心,自己也吞了下去。

不一會,肚腹中便燒痛起來,他忙大喊著「救命!」踉蹌奔出門。

這時街上許多人都圍在左右兩家,聽到他叫喊,近處幾個忙過來扶住他,又叫來正在隔壁看視的大夫,那大夫下午看視隔壁最先那家時,已知道癥狀是砒霜中毒,隨身帶著解毒藥丸,忙碾碎了沖水給他灌下去。他腸肚一直燒灼不已,到晚間才漸漸好轉。

事情驚動了官府,相鄰四家全都中毒,只有第五家肉鋪沒有一個人中毒,知縣認定這是為爭生意而毒殺同行,便命人將第五家的主人拘押審問,那人自然滿口喊冤。知縣開始還心存一些疑議,但查找一個多月都找不到其他嫌犯,便將那人簽判杖了五十,流配沙門島。看著那鄰人披枷帶鎖被押走,魏錚這才放了心。

第一次殺人算是殺成了。

那條街上只剩了他一家肉鋪,生意想不好都不成。

從那以後,他膽壯起來,生意越做越大。一路上,只要碰到敵手,便設法除掉。三十多年,一共滅掉了七八十條性命。替他擔罪的也有四五十人。每一次,他都無比小心,從來沒有被發覺。直到十多年前,做到汴京豬行行首,將幾個大豬商全都除掉,再也沒有對手時,他才不用再殺了。

那個叫朱廣的商人卻突然冒出,重又激起他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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