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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篇 食兒案 第十二章 醉鬼、黑影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蓋勇必輕斗,未見所以必取勝之道也。

——《武經總要》

今天正巧是月半大聚的日子,丁豆娘又趕到雲夫人的宅子。

院門開著,院里卻十分安靜。丁豆娘走了進去,一個僕婦迎上來說:「丁嫂來了?快請進,雲夫人等著呢。」

丁豆娘走進堂屋,見屋裡只有雲夫人一個人,坐在靠牆左邊那張主椅上:「丁嫂?請坐。」

「其他人沒來?」

「嗯。哪有其他人?唉,都說做娘的心最深最久,可這心也是肉心,也會疲累,仍有個盡止啊。」

丁豆娘坐到雲夫人斜對面的椅子上,環視屋中,所有椅子、凳子都空著,屋子中間那架方火爐也撤走了,陽光從門口直射到那片空地,像是個接引通道,把人全接走了一般。

陽光照不到雲夫人的座椅,那裡顯得有些幽暗。雲夫人今天穿了件白錦褙子、白絹衫、白羅裙,全身上下一色白。頭上只插了支銀簪子,臉上也沒施脂粉,眉毛也沒描,臉色枯黃,整個人寡素得像是一張發皺的白紙。

丁豆娘聽她感慨,心底也跟著湧起一陣乏氣,是啊,自己這麼強掙著不肯死心,能強掙到幾時?但一想到對兒子死心,她頓時又痛又怕,忙轉開話題:「庄夫人和董嫂的事,您聽說了嗎?」

「嗯……」雲夫人眼中現出悲懼,她垂下眼,盯著自己裙角露出的白絲鞋尖,半晌才嘆了口氣,「庄妹子是最先來跟我商議,召集大家一起尋孩兒。董嫂是我這一夥里最賣力的一個。我沒有姐妹,跟她們兩個雖然相識不久,卻像親姐妹似的……」雲夫人說著,眼中滴下淚來。

「那天庄夫人是啥時間走的?」

「傍晚。」雲夫人仍垂著頭,顯得極虛乏,「那天庄妹子昏過去後,我趕忙請了大夫來,大夫診過脈後,說庄妹子是陰虛氣弱,疲累過度,再加上焦怒,一口氣上不來,人便撐不住了。他先開了一服安神葯。我又忙叫人去抓了葯,煎了葯湯,餵給庄妹子。到傍晚時,庄妹子才醒轉過來,我見她身子這麼虛弱,就讓她在我這裡好好調養兩天,她卻執意要回家去。你也知道她那性子,我再三勸不住,只得讓人去巷口喬家雇了頂轎子,把她送回去。早知道,便是用繩子捆著,我也不許她回去……」

「董嫂呢?」

「董嫂?我也不知道。你們大伙兒散的時候,她就走了。有時我這一夥兒有什麼信兒,會讓董嫂去告訴庄妹子。可那天並沒有什麼信兒,不知道她為何要去庄妹子家。」

「我覺著這事不是尋常兇殺,恐怕和咱們孩子失蹤有關。」

「這怎麼會?你發覺什麼了?」

「沒有。我就是覺著這事有些不對。」

「好端端兩個人丟了性命,自然不對。」

「可這裡頭的不對,和尋常的不對,似乎有些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這……我也說不上,反正覺著不對。」

「唉,你是太想念孩子了。我也是,時時都會生出些異想。庄妹子心念就更重了……」

丁豆娘正要分辯,兩個人走了進來,是杜氏和明慧娘。

雲夫人請兩人坐下:「今天恐怕只有咱們四個了。關於找尋孩子,你們想出什麼新辦法沒有?」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都默然答不出話,屋子裡頓時靜了下來,斜照進屋裡的那柱光,直刺人眼。外面街巷裡又傳來兩個孩童嬉鬧的聲音,更刺人心。

半晌,雲夫人才輕嘆一聲:「這大聚往後也不必定死了,咱們還是各自繼續想法子找尋孩子。你們三位若想到了什麼,或者找見了什麼,請務必來告訴我一聲。」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一起點頭,之後又是一陣靜默。丁豆娘受不得,便起身告辭,雲夫人也沒有挽留。丁豆娘三人便道過別,離開了雲夫人家。

走出巷口,丁豆娘停住腳說:「我想去問問那兩個轎夫。」

「哪兩個轎夫?」杜氏問。

「雲夫人雇來送庄夫人回家的那兩個。」

「找那兩個轎夫做什麼?」

「我也沒啥主張,只是想把整件事打問清楚。」

「這事自有官府來查問,丁嫂你何必插手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隱約覺著,這件事似乎和咱們孩子有關聯。」

「這兩樁事差得遠了,一個是妖魔施惡,另一個是尋常兇殺,能有啥關聯?」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啥這麼想,但就是拋不開這個念頭。反正已經來了這裡,雲夫人說那租轎子店就在巷口,不如順路去問問。」

「我沒法跟你去——」杜氏為難起來,「我丈夫不許我再到處亂跑,今天出來,我還是編謊說去看望姑姑。天不早了,我得趕緊回去。」

「丁嫂,我陪你去。」明慧娘在一旁說。

游大奇在虹橋一帶四處亂走,找尋那個「慧娘」的住處。

可是汴河兩岸街巷雖都不大,卻也有幾十條,住了數百上千戶人家,他又不好去問人,各條街巷瞎尋了一遍,年輕婦人倒是見到幾十個,單單沒見那個慧娘,倒把鞋底磨出了洞,硌得腳疼。他回到汴河邊,坐到柳樹下,脫下鞋子看,兩隻鞋的前掌都磨穿了。他的兩隻眼瞪著鞋底那兩隻眼,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鞋是兩年前他父親選的上好牛皮,親手給他縫製的。他娘還在鞋幫上各綉了一個「卍」字,保佑他平安。他沒穿多久就從了軍,放在家裡,還是新的。從杭州逃離時,不敢穿軍服,回家找出了這雙鞋。如今父母生死不知,自己原想著要做一番大事業,卻獨個兒流落在這汴梁城,跟著一班劫財騙貨的逃軍,夜裡還要伺候那個團頭。現在又為了一個不相識的已婚婦人,獃頭驢一般四處瞎撞,枉生了一副好相貌。這都淪落成什麼貨色了?真正是「大奇」了。

想到這種種心酸與不堪,他猛地湧出淚來,又不願讓人瞧見,忙把頭埋在膝蓋上,偷偷哭起來。正哭得舒服,有人忽然拍他的肩,抬頭一看,是翟秀兒。

「大奇,你這是咋了?正吃著酒菜,你一出去就不回來了,咋躲在這裡哭?」

「我見到仇人了。」慌窘之下,他生出急智。

「仇人?啥仇人?」

「剛才有隻船往東去了,我瞅見船上有個船工,是我的殺父仇人。」

「你爹被人殺了?咋從來沒聽你說過?」

「他不但殺了我爹,還殺了我娘。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姓盛,是杭州人。秀兒老弟,你得幫幫我。」

「咋幫?幫你殺人?」

「不是。你上回說,你和下鎖頭稅關的稅監十分親熟,你能不能去稅關,幫我去查一查那船的來歷去向,尤其是那個姓盛的?」

「這是官府機密,說查就能查的?」

「只要你肯幫我,我就把團頭讓還給你。」

「呸!你把自己當成啥了?汴京十二奴魁首李師師?團頭是你家養的?你說讓給誰就讓給誰?」

「實心跟你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團頭跟前說你的好,團頭心意已經有些迴轉了。只要我再加把火,他的心保管重新旺旺地燒回到你身上。」

「真的?」

「你我相識已經三個月了,我說過一句謊嗎?」

「那成,我替你去查信,你替我去燒火。你若敢騙我,這往後,你就休想在這汴京城走一步路。就是去吃屎,也被野狗咬。」

竇猴兒像只餓極了的猴兒,望著鐵籠子里的果子一般。不吃那果子要餓死,但若進了那籠子,便再休想出來。

他親眼瞧著那個紫癍臉女子殺人割頭,死也不敢再去跟蹤。可鄧紫玉卻逼著他繼續去查探。鄧紫玉又許了他十兩銀子,他雖然眼饞心動,卻還能忍得住。他最怕的是鄧紫玉唬他說,要斷了他的生路。

他見識過鄧紫玉的手段。去年鄧紫玉的姐姐鄧紅玉病逝後,「劍奴」的名號空了出來,京城行院里但凡會舞弄兩下兵器的妓女,都爭著想填這個缺兒。其中有一個叫齊馨兒的,舞得一手好劍,姿色也上好,最有勝出之望。鄧紫玉得知後,尋了一班相熟的禁軍將校、節級和軍卒,輪流去齊馨兒院里尋釁,逼她比劍。禁軍將驕兵狂,積習已久,除文臣高官外,誰都奈何不得,行院里更不敢推拒。半個月下來,齊馨兒身上被「誤傷」幾十道劍傷,臉也被劃傷。不但損了名聲,連存身本錢也消折了。自此,京中那些妓女再不敢貪圖「劍奴」的名號。

鄧紫玉若說要斷竇猴兒的生路,便能讓竇猴兒沒路可走。

竇猴兒這才想起娘的勸阻,離開劍舞坊後,悔得直踢樹根。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聽見他爹又在撒酒瘋,罵人摔碗。推門一看,他爹拿了根棒槌,正追著他娘要打。竇猴兒自小吃夠了他爹的毒,從來不敢違抗。可今天心裡正恨著,見到這情景,再忍不住,忙衝過去,用身子護住娘。他爹睜開醉眼,一看是他,頓時罵起來。竇猴兒心裡一股火衝起,一把抓住他爹手裡的棒槌,用力一拽,奪了過來。他一愣,沒想到自己氣力已經勝過了他爹。他爹也一愣,但隨即又抓過門邊的掃帚,揮著就打過來。竇猴兒有了底氣,避過那掃帚,握著棒槌朝他爹肚子狠狠搗去,他爹痛叫一聲,被搗翻在地,叉著手腳,又叫又罵。想起自己和娘這些年受這個醉漢的無數苦楚,竇猴兒再不管不顧,掄起棒槌就朝他爹身上打去,打得他爹鬼一般號。直到他娘哭著抓住他,他才停住手,扔掉了棒槌。他爹竟也忽然收住了聲,縮在地上,再不敢罵,也不敢號,只低聲哼唧著。

看著他爹像條被打怕的老狗一般,竇猴兒猛然覺著自己成了男兒漢,什麼都不再怕。他在心裡恨恨道:你個老醉鬼算什麼?鄧紫玉算什麼?紫癍女算什麼?惹怒了我,我也能斷你的生路、割你的頭!

蔣沖怕被那兩個賊軍漢逮住,一直在小巷子里亂鑽。

他見一家人戶的茅廁修在房宅旁邊,左右又沒有人,忙鑽進去,脫掉僧衣,丟在茅廁角落,從包袱里取出來時帶的另一套衣裳,匆匆換上。頭上仍包著頭巾。這樣還是有些怯,出去後一直低著頭,四處留意尋找藏身之處。一路左穿右繞,穿出一條小街後,眼前竟是一條寬闊大街,街對面立著一座高大門樓,行道兩邊綴滿彩招綉旗,裡頭搭著許多琉璃瓦的高棚,傳出震天鼓樂琴箏和歡呼笑叫聲,不斷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熱鬧無比。這是京城的瓦子?他想起堂兄蔣凈曾說過,京城大小瓦子有幾十處,便是極小的,也遠勝過滄州的大瓦子。尤其是桑家瓦子、中瓦和里瓦這幾家最大的,裡頭的各色技藝,一個月都看不盡。他見那門樓上有個「桑」字,心想這應該就是堂兄所說的桑家瓦子,躲在這裡頭,應該最安全。

於是他快步過街,走進那門樓,各樣聲響越發震耳,一座座高棚挨次排列,裡頭說的、唱的、演戲的、弄皮影的、耍槍棒的、馴鳥獸的……一台接一台,再加上無數人來回涌動,看得他頭漲腦暈,全不知方向。一扭頭,見一座棚里檯子上正在演相撲,竟是兩個婦人,而且都只穿了條寬腿褲兒,赤裸著胖壯上身,甩著碩大雙乳,正在對撲廝鬥。蔣沖驚得眼珠都要迸出,忙走了過去,那棚里早已坐滿了人,三面也圍站了許多人,蔣沖便擠進角上人群里,張大了嘴看賞起來。兩個女相撲手都極勇悍矯健,不住嘶吼著盤旋翻滾。蔣沖想,自己若上去,恐怕根本不是對手。鬥了許久,其中一個一招猛掀,將另一個甩翻在地,並死死按住,台下頓時響起暴喝鼓掌聲,蔣沖也用力拍著巴掌。這時一個老者端著個銅盆走到場子里,看客們紛紛往那盆里丟錢。老者走到蔣沖這邊時,蔣沖摸出一把銅錢,數都沒數,盡數丟了進去,心裡暢快無比,覺著這才算不枉來了京城一趟。

兩個女相撲手下去後,上來了兩個男的,蔣沖頓時沒了興味,轉頭又去其他棚子。堂兄蔣凈果然沒說謊,天下第一等技藝人盡都聚集在京城瓦子,任一個棚子里任一樣表演都極精奇,他一處一處換著看,看得血脈僨張、臉漲得通紅,渾忘了自己是來這裡躲難。直到各處棚子紛紛挑起燈籠、燃起高燭,這才發覺天已經黑了。瓦子里到處有賣吃食的小攤和小販,他邊看錶演邊各樣都嘗了些,肚子早已吃飽。他袋裡總共有五百多文零用的銅錢,這一下午,連賞錢帶吃食,竟花得一文不剩。從小到大,他從沒這麼豪奢過。心想,這輩子恐怕只來這一趟京城,今晚就走了,也該揮霍一回。

想著要離開,他頓時有些不舍,但再想到那兩個賊軍漢和他們那幾十上百個同夥,他又怕起來。那些人恐怕遍布京城,這裡再好,若沒了性命,也是空好。

他走出瓦子,來到大街上,已經夜色昏黑。他本想從其他城門出去,但自己不認路,怕走迷了,便望著初升的月亮,朝東邊走去。途中看見一家鞋帽店,他進去瞧了瞧,相中了一頂竹笠,可以用來遮住自己的光頭。一問價,要三十文。他從包袱里解開整貫錢,數了三十文錢給了店主,又問明白了去東水門的路。頭戴著竹笠出了那店,他心裡越發踏實了,趁著夜色望東水門走去。

到了東水門,他警惕起來,怕那兩個賊軍漢仍守在那裡,邊走邊隨處緊尋,沒有。路過爛柯寺時,他扭頭望了一眼,想去跟那個愛吟詩的善心小和尚道個別,但又怕生出事來,便沒有停步,快快過了虹橋,走到汴河北街。街口上的葉家食店和隔壁的譚家茶肆都亮著燈,他不敢停步,匆匆走過,只在帽檐下偷偷望了兩眼。葉家的店主坐在店頭髮呆,譚家的店主正在店裡和渾家爭論什麼。

蔣衝心里又湧起一陣恨,這兩人中,其中一個和那些賊軍漢一定是一夥兒的。不過,知道了又能怎樣?你能殺了他們?想到此,瓦子那裡殘留的一點餘熱頓時冰涼,堂兄蔣凈好好一條性命,只能這麼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這汴梁城裡了。他又有些痛惜和不甘,卻隨即歸於無奈,只能嘆口氣,埋著頭,匆匆走出汴河北街。

到了路盡頭,原本該往北折,但一想自己上回假意離開時,就走的這條路,那些賊軍漢萬一預先候在路上,或者追上來,自己都有危險。他猶豫了片刻,決意先往東走幾十里,再尋條路往北折。於是,他舉步往東行去,這條路通往楚家,他走過兩回。這時踏著月色,一個人走夜路,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條被人打傷、落荒而逃的野狗一般,心裡一片黯冷。

一路默默走到楚家宅院時,他不由得停住腳,扭頭望去。那宅院在月影下一片死寂,像座墳墓一般。他後背一寒,不願再看,可剛舉步要走,忽聽見身後似乎有響動,才要回頭,一個黑影忽然朝他猛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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