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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鍾大眼船上那個紫癍女是你。」

梁紅玉只笑了笑。

「那紫衣人的信息,你是從楚瀾處得知?」

梁紅玉又露出些笑,卻仍不答言。

「楚瀾夫婦先前躲在你這裡?你可知他們是借你為刀?」

「他們搭船,我行舟,各得其所而已。」

「以你一人之力,哪裡敵得過摩尼教成百上千徒眾?」

梁紅玉又不答言,只笑了笑。

「你既能與楚瀾為伍,何不與我聯手?」

「好啊。不過,眼下還不敢勞動梁大哥,等——」

梁紅玉話未說完,窗外忽然閃起火光。梁興忙走到窗邊,推窗一看,火光是從樓底升起,並非一處燃著,樓下周遭一圈皆被火焰圍住。火中一股油煙氣,是被人潑油縱火,火勢極猛,迅即便燃上二樓,即便院里眾人來救,也已難撲滅。梁興正在覷望,忽聽得一聲銳響撲面飛來,他忙側身疾躲,一支短箭從耳側射過,嗖地釘到了後牆一隻木柜上。

他忙躲到窗側,向外望去,透過火光,隱隱見對面樹下藏了個黑影。再一看,不止一人,草叢樹影間,還有兩個黑影。恐怕整座樓都被環圍,只要從門窗露身,便有弓弩狙射。而那火焰攜著濃煙,已燃至門窗外,灼熱嗆人??

四、三英

張用一直等到第二天晌午,才聽見院外傳來開鎖聲。

聽腳步聲,進來的是三個人。他們先走進了中間正屋,張用則在左邊的卧房。這卧房什物全空,只有一面光土炕,張用便橫躺在這土炕上。他聽到那腳步聲離開正屋,向這邊走來,忙在麻袋裡側轉過身,臉朝向屋門。麻袋上有道小縫,正好在眼前頭,他便透過那道小縫瞧著。

門被推開,三個男子先後走了進來。由矮到高,依次各高出一個頭,如同三級人梯一般。他們走到炕邊,仍前後排成一列,又都身穿同一色半舊團綉深褐綢衣,乍一看,像是個三頭人立在眼前。張用在麻袋裡險些笑出聲。

前面那個最矮的手裡搖著一根香椿枝,眯起小眼,用鼻孔哼道:「居然真的送來了。」

最高那個張著空茫大眼:「大哥,這筆買賣還作數嗎?」

中間那個睜著不大不小呆瞪眼,忙跟著點了點頭。

最矮的悶哼了一聲:「我倒是想,可佛走了,廟空了,這香燒給誰去?」

最高的又問:「對岸那莊院人雖走了,房屋還在。我們搬過去,丟進那院里不成?」

中間那個忙又點頭。

「從這裡搬出去,上百斤重,走到下頭那座橋,再繞回對岸,至少二里地。不要花氣力、耗糧食?不但沒處討酬勞,萬一被人瞅見,閑惹一頓官司。」

「早知如此,清明那天,咱們在東水門外便該將這人捉回來。」

「那時東家只叫咱們盯梢,吃人飯,聽人言,這是規矩。」

「唉,可惜又是一頓空碗白飯。」

「白飯?連著這幾夜,我們去對面那莊院里搬的那許多東西,不是錢?你從前穿過錦緞?你身上這綢衫哪裡來的?」

「這些都是人家丟下不要的,值錢的恐怕全在那後院里,你又不讓進去。」

「那裡頭你敢進?你又不是不知後院那場兇殺。那可是汴京城天工十八巧,任一條命都貴過你百倍。一旦牽扯到咱們身上,你有幾張嘴去辯?幾顆頭去挨刀斧?咱們走江湖,保命是第一。」

「大哥總說帶我們走江湖、摸大魚,至今莫說吃魚肉,連魚湯都沒沾幾口。如今住處也沒有,整日在那破鍾廟廊檐下躺風吃雨。這江湖到底在哪兒?」

中間那個忙用力點頭。

最矮的重重哼了一聲,用香椿枝指了指腳下:「江湖?你大哥我在哪裡,哪裡便是江湖。走,跟著大哥繼續乘風破浪去,遲早在這汴京闖出個滄州三英的名頭來。」

「炕上這人就丟在這裡?」

「不丟在這裡,難道背走?你問江湖,咱們江上行船,這人湖底沉屍。這便是江湖。走!」

三人列成一隊,走出門去,從外頭將院門鎖上。張用聽見最矮那個邊走邊高聲吟誦:「莫問此去歸何處,滿地江湖任風煙。莫嘆萬人沉屍處,且飲一盞浪底歡??」

張用等三人走遠,才掏出那藥鋪店主留的一把小刀,割開麻袋,鑽了出來,展開四肢,平躺在那炕上,回想方才三人言語。看來,自己本該被送到對岸一個莊院里,可這三人的僱主已不見了人,那莊院也空了。那僱主難道是銀器章?他用那飛樓法遮人眼目,和天工十六巧一同隱跡遁走,難道是躲到了對岸那莊院里?最矮那人又說那後院里發生了一場兇殺,更牽扯到十六巧,他們難道遇害了?

他再躺不住,翻身跳下土炕,踩著院角一口空缸,爬上牆頭,跳了下去,到河邊朝對岸望去。那邊樹叢間果然露出一座大莊院,院門緊閉,看不見人影。下游一里多遠處有座木橋,他便大步走了過去,過橋繞回到那莊院門前。

門上掛了只大銅鎖,門前土地上有四行車轍印,看那印跡,已隔了數天。院牆很高,他繞到旁邊,沿牆一路尋看,見東南角上有株大柳樹,一根粗枝彎向牆頭。他便笑著過去,抱住那樹榦往上爬。可他自小迷醉於工技,從沒爬過樹,只大致記得其他孩童爬樹的姿勢,似乎得用雙腿盤住樹身。可那柳樹太粗,伸臂都合抱不過來,兩腿根本盤不住。他試了許多次,都爬不得幾尺。倒覺著自己像蠢蛤蟆攀井壁一般,不由得倒在地上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有了主意,去摘了幾十根長柳條,三根編作一股,箍住樹身紮緊,邊上編一個蹬腳環。向上每隔兩尺,一道道編上去。邊蹬邊編,不多時,便攀到那根粗枝上。他爬到枝頭,卻發現離牆頭還有三尺多遠,得跳過去才行。他從沒做過這等事,又怕又歡喜,瞄準牆頭,大叫一聲,奮力跳了過去。那凌空飛躍之感,讓他無比歡欣。可跳到牆頭上後,雙腳根本難以立穩,身子晃了幾晃,倒頭栽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頓時昏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日光在頂上刺眼閃爍,已是正午了。

我昏了一個多時辰?他分外驚喜。

他一直好奇人昏過去是何等情狀,曾叫犄角兒拿搗衣木槌用力砸他,犄角兒卻始終不肯用力。他便自家朝牆上撞,頭破血流,卻仍沒昏成。犄角兒哭嚷著死拽住他,他只得作罷。這回終於領略到了。

原來,昏過去便是昏過去,除去墜地時咚的一聲、後背和內臟跟著猛一震痛,其他全記不得。倒是醒來這會兒的滋味極新鮮,並未嘗過:頭髮暈,腦里有嗡嗡聲;眼珠有些發脹,看物似乎有些虛影;後背酸痛,第四、第五兩節 脊椎骨尤其刺痛;左邊肺葉似乎被震傷,有些揪痛??細細體察過後,他左右一瞧,那株大柳樹竟在身側,自己仍在牆外,並沒有栽進牆裡。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內臟被扯痛,疼得咧嘴大叫。

半晌,他才費力爬起來,周身似乎處處都痛,一條腿扭了筋,卻還能走動。他笑著想,若是摔殘在這裡,動彈不得,又沒人救,那等情形才更絕。不知自己是要竭力求生,還是索性躺在這裡,細品等死的滋味?從一端看,求生是造物之力,等死是自己之心,不知造物和己心,哪個能勝?從另一端講,造物也有致死之力,等死乃是順從;求生,則是不願聽命,以己力抗造物。此外,這兩端之間,還有個中段——在這絕境之中,毫無求生之望。若依然竭力求生,是用己力助造物,以求奇蹟;若只等死,則是看清己力與造物之限,無須再爭,休戰言和??他越想越好奇,竟有些遺憾自己沒有摔殘。

當然,沒摔殘也有沒摔殘的好。比如如何翻過這高牆。爬樹看來不成,他便瘸著腿,慢慢往前,一路查看。

繞到後牆,見那裡有扇小門關著。他過去推了推,那門竟應手而開——

五、舞奴

陸青飽睡了一場,醒來時,日頭已經西斜。

他睜開眼,見窗紙被霞光映得透紅。這一向,他疏於清掃,桌面、椅面、箱柜上都蒙了一層灰。原先,他若見屋中不凈,心便難靜。這時瞧著那些灰塵,細如金沙,竟有一番空靜寂遠之美。他不由得笑了笑,凈與不凈,因境而轉,自己之前太過執於一端。

他出神許久,才起身洗臉,生起火,煮了一碗素麵,坐到檐下那張椅上,邊吃邊瞧院里那株梨樹。那梨樹新葉鮮茂,被夕陽照得金亮,渾身透出一股歡意,要燃起來一般。他又笑了笑,連它都不安分了。隨即又想到,萬物皆動,何曾有靜?又何須執守?正如《周易》中那句「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他對「自強」二字仍覺不甚中意,強便少不得勉強,勉強便不順暢。人間大多煩惱皆來自這「強」字。不過,這一句總意,他頭一回有些贊同,細忖了一番,去掉一字,又調了一字,改作:「天行健,君子自然不息。」

這樣一改,他才覺順意。面也吃罷,便去將碗箸洗凈,取了些錢裝進袋裡,出去鎖了院門,緩步進城,去尋訪一位名妓。

有人曾見王倫與唱奴李師師同上遊船,李師師乃汴京花魁,等閑不會見人,陸青因此想到了舞奴崔旋。

五六年前,一個妓館老鴇帶了一個女孩兒,來請陸青相看。那女孩兒便是崔旋,當時才十三四歲。小臉尖秀,雙眼細長。眉如燕尾,向上斜挑。身形瘦巧,又穿了件深紫窄衫,乳燕一般。老鴇牽著她進來,要她施禮,她卻甩開了手,先走到一邊,仰頭看那牆上掛的邵雍先天圖,那圖集合伏羲八卦與文王六十四卦,演化乾坤流變之象。她瞅了一陣,才扭頭問:「這勾勾叉叉,畫的是些什麼?」一對小眼珠異常黑亮,目光則銀針一般,直刺過來。陸青並未答言,她一撇嘴:「你也不懂,白掛在這裡唬人。」老鴇忙擺手阻住她,將她拽到陸青面前:「陸先生,您給相看相看,這女孩兒將來可成得了個人物?她樣樣都好,只是這性兒,小驢子一般,叫人心裡始終難把穩。」

陸青注視崔旋,崔旋也斜著頭,回盯過來,毫不避讓。瘦嫩小手還不住摳彈指甲,剝剝響個不住。陸青當時給她判了個「反」字,時時逆向人意,事事都求不同。運得巧,技驚世人;行得拙,自傷傷人。

陸青當時還見到,這女孩兒心底里,有一股怨痛已生了根。正是這怨痛叫她如此反逆難順,此生怕都難消難寧。他卻不好說破。崔旋聽他講解時,先還一直冷笑,後來似乎覺察,目光一顫,卻迅即扭開了臉,又去望那牆上的先天圖。直至離開,都沒再看過陸青一眼。

過了三四年,崔旋以精妙舞技驚動汴京,名列念奴十二嬌。她事事都好逆反,慢曲快舞,輕歌重按,更能立在倒置花瓶上,或靜佇,或急旋。又只愛穿烏衫黑裙,人都喚她黑燕子。

歌不離舞,十二奴中,她與唱奴李師師最親近,陸青因此才想到去她那裡打問。

崔旋的妓館在朱雀門內麴院西街,原先名叫尋芳館。她成名之後,改作了烏燕閣,那樓閣彩畫也盡都塗作黑漆。陸青行至那裡,已是掌燈時分。見那黑漆樓檐掛了一排鑲銅黃紗燈籠,配上彩簾錦幡,倒也別具一番深沉嫵麗之氣。

他走進正門,那老鴇正在裡頭催罵僕人點燭,扭頭見是他,忙笑著迎了過來:「陸先生?您下仙山、降凡塵了?這兩年,您閉關鎖戶,我這裡女孩兒都沒處叫人相看。那些相士眼珠里印的全是銀字銅文,哪裡能瞅清楚人影兒?」

「林媽媽,我今日來,是有些事向舞奴討教。不知是否方便?」

「旋兒?陸先生有什麼事問她?」

「唱奴。」

「李家姐姐?她們姐妹倆已經有許多日子沒聚過了。」

「此事關乎我一位故友,只問幾句話便走。」

「這??旋兒這兩日又犯了舊脾性,昨天蔡太師的次孫蔡小學士邀她去西園賞牡丹,她都推病不肯出來。好在那蔡小學士性格寬柔,一向知疼知憐,並沒有說什麼,還差人送來了些鮮牡丹。又托話教我好好惜護旋兒,莫要損了她那嬌軀燕骨。陸先生,您先隨我到後頭閣子里坐坐,我上去問問,她若不肯下來,我也只好赤腳過河——沒筏子。」

陸青點頭謝過,跟著林媽媽走到後院一間閣子里,林媽媽叫人點了茶,而後便上樓去了。陸青見那閣子里也一色黑漆桌椅,裝點了些彩瓷、銅器、錦繡,甚為雅麗。正中靠牆一架黑漆木座上,擺了一隻建窯大黑瓷瓶,插了十幾枝鮮牡丹,紫紅與粉白紛雜,如雲如霞,是牡丹絕品,號稱「二喬」。陸青一向不愛艷物,這時見那牡丹襯著一派墨黑,艷氣頓消,如嫵麗佳人深坐幽閣,妍容自珍。

他正在默賞,錦簾掀開,一個女子走了進來,渾身上下一色黑,裊如一筆東坡墨柳。第二眼,陸青才認出是崔旋。比幾年前高挑了許多,卻也越發瘦細,那雙細長眼帶著深冷倦意,望過來時,目光似有如無。她嘴角微啟,強帶出一絲笑,懶懶問了聲「陸先生」,隨即走到那黑瓷花瓶前,去瞧那牡丹,口中淡淡問:「媽媽說,陸先生有話要問我?」

「我是來打問唱奴李師師。」

「她?」崔旋冷冷笑了下,「陸先生問她什麼?」

「她與我一位故友近日在一處——」

「哦?她已經失蹤了三個多月,又活回來了?」

「我那故友名叫王倫,不知——」

「我不認得。」崔旋伸手摘下一朵牡丹,片片揪下花瓣,不住往地上丟。嘴角笑著,目光卻射出一陣冷意,「人都說我和李師師好,陸先生難道也沒猜出,我恨誰,才會跟誰好?」

陸青心裡一沉,卻不好說什麼,便抬手一揖:「多謝崔小姐,叨擾了。」

他剛要轉身,崔旋卻忽然喚道:「陸先生,你當年相看我時,從我心裡瞧見了什麼?」

「恨。」

崔旋先一愣,隨即笑起來,但旋即眼中竟浸出淚來:「這恨仍在嗎?」

「已化入骨血。」

「無救了?」

「有。」

「怎麼救?」

「燈盡莫怨夜雲深,梅開試尋當年月。」

崔旋低下頭,望著手中那半殘牡丹,靜默半晌,才輕聲說:「多謝陸先生。你去尋琴奴吧,她和李師師是真親真好。你拿這根簪子去,她便不會拒你——」

第六章 舊事

無滋蔓,無留滯。

——宋太宗?趙光義

一、邸報

趙不尤來尋武翹,是為了一個疑竇。

龍柳茶坊的李泰和寫密信,脅迫武家兄弟去梅船殺紫衣客、割耳奪珠,武翹轉而利用春惜,逼康游代勞,並改了密信消息。康游所上的是假梅船,船上並非真紫衣客,而是章美。這假船消息,武翹是從何得來?

今早耿唯離奇死在那客船上,趙不尤才猛然想起,難道武翹和耿唯合謀?耿唯喪命,武翹恐怕也有危險。

趙不尤賃了匹馬,儘快趕到了小橫橋武家,到門前時,聽到屋中傳來哭聲,趙不尤心裡一沉:仍然晚了。

他見門外有個男子,似乎見過,卻不認得。那男子身穿綠錦官袍,三十左右,生了一雙細彎眼,淡淡髭鬚,一臉和氣望向他。趙不尤顧不得問訊,馬都沒拴,徑直進了武家。

堂屋中並沒有人,哭聲是從後面左邊那間卧房傳來的。他走進那卧房,裡頭有些暗,屋中有三人,一個清瘦盛年男子,跪伏在床邊,正在號啕。兩個婦人立在床邊,也在抽泣。應是武翹的長兄武翔和兩個嫂嫂。再看那床上,更加幽暗,趙不尤走近了才看清:一隻木箱,打開著。一個男子趴在箱邊,頭斜埋在箱中,身體已經僵硬,姿勢有些怪異。看身形年輕,穿著太學白布襕衫,自然是武翹。

趙不尤忙走到床邊,輕聲喚武翔。武翔卻似沒有聽見,趴在幼弟身上不住號啕搖撼。趙不尤怕他攪亂了兇案痕迹,忙過去強扶起武翔,武翔的老妻也忍住哭,扶住另一邊,將武翔扶到了他們卧房中。

趙不尤回到頭間卧房,仔細查看床上:武翹趴伏在那裡,雖只見側臉,卻仍能辨出面色青黑,與耿唯死狀相似。

再看那隻箱子,並不大,二尺多長,一尺高寬。漆色暗紅幽亮,四角鑲貼銅邊。箱子裡頭是些古舊紙冊,佔了一小半。箱子外還散落了許多,看來是從箱子中取出的。箱子邊一隻瓷碟里擱了一盞銅油燈,油已經燒盡。

趙不尤頓時想起冰庫老吏,忙拿起一冊紙捲來看,是一份舊邸報,看日期,是政和元年,距今已十一年。趙不尤又拿起幾冊,皆是那兩三年間的舊邸報。他忙將箱子里的邸報一疊疊取了出來,取到最後,底下現出一隻銅鈴。和冰庫老吏箱中那隻一模一樣。原本一隻尋常銅鈴,這時卻映出一道暗光,幽寒懾人。

趙不尤見那個年輕婦人仍站在旁邊,便轉頭問:「你是武翹二嫂?」

「是。」

「這箱子和邸報可是你家之物?」

「不是。三弟昨晚才拿回來的。」

「他是從何處得來?」

「他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那些慘事之後,家裡頭四個人都失了魂,沒了言語。尤其三弟,心事墜得更重。昨晚,他忽然提著這箱子回來,徑直進了自家卧房,關起了門。我問他吃不吃飯,他也不應聲。只聽見打火點燈,門縫裡亮起了燈光,一直亮到深夜,不知他是多早晚睡的。今早起來,我喚他吃飯,喚了許多聲,又用力敲門,他都不應聲。我忙喚了大哥大嫂來,一起撞開了門,進來卻見他已是??」柳氏眼裡又滾下淚來。

趙不尤過去看那門閂,一側木關果然被撞壞。這卧房只有一扇窗,他走到窗邊上下細看,窗紙完好,並無破洞裂口,和冰庫老吏的宿房情形相同。

這時,屋中響起腳步聲,趙不尤轉頭一看,是將才門外那個綠錦官服的男子。他小心走進門,朝床上望去,沒瞧清楚,又走近兩步,隨即,身子猛地一顫,發出一聲驚呼,驚呆在那裡。

半晌,他才轉過身,望向趙不尤,眼中竟滴下淚來。他忙用手揩去,卻隨即又涌了出來,他連連揩拭,長舒幾口氣,才稍微緩和,微顫著聲問道:「趙將軍,在下是太學學正秦檜。武翹這是??」

「在下也才開始查。秦學正,武翹這幾日可有什麼異樣?」

「上個月起,他便失魂落魄,全然不似往常。外舍兩千太學生中,他最勤恪,故而我對他最為看重,他亦不負所望。他和章美相似,長於策論,經史根基卻略有些虛薄。我提醒他要立根本,淵深流始長。他聽了,頓改舊習,立即罷手,停寫時文,轉而潛心苦研經典。僅一部《春秋》,漢唐以來諸家傳注,他盡都窮究細考、遍讀深研,太學中恐怕沒有第二人能勝得過他。可惜自上個月,他心性大變,喪了魂魄一般。言談應對,全沒了張致。我問過他,他卻支吾遮掩,並不明說。前天,他竟不見了蹤影,我放不下心,才趕來這裡尋他,誰知??」

「太學中,他與何人交往最密?」

「如今太學學風浮薄,盡都只見利祿、務求奔競,朋友之道也演作功名之黨,唯知虛名互煽、浮華相尚——」秦檜聲音陡然增高,語氣有些痛憤。

趙不尤曾聽友人談及秦檜,說此人學問文章,皆是一等,性情隨和,城府卻深。不過,於學正之職,卻極盡心。三千多太學生姓名,他全都記得。各人德才優劣,也能說出大半。他此時痛憤,應是發之於衷。對武翹之愛惜,也是出自於誠。

秦檜發覺自己有些失態,略頓了頓,才繼續言道:「武翹一心向學,因而自遠於眾人,靜心澄慮,自求其志。於外舍中,他只與一個叫陳東的太學生過往甚密。陳東也是孤介不群、不願合俗之人。前幾日,我曾尋過陳東,陳東也發覺武翹有些異樣,問過兩回,武翹不但不願吐露,反倒避開。因而,陳東也並不知其中原委。」

趙不尤聽了,心下有些黯悶,不由得又望向箱中那隻銅鈴。冰庫老吏、耿唯、武翹,三人之死,全都與銅鈴、木箱有關。不知這銅鈴有何緣由,木箱又藏了什麼隱秘。眼下最緊要的線頭是武翹這箱子的來路。但武翹這般孤往孤來,便極難查問這箱子得自何人??

門外忽然傳來響動,趙不尤出去一看,是幾個鄰居,被哭聲引來,紛紛進來探視。趙不尤忙高聲說:「此處發生兇案,官府尚未查驗,諸位暫莫進來。這位兄弟,能否請你前去報知坊正。」

那人答應一聲,轉身跑走了。趙不尤又請秦檜代為看守此地,莫要讓人攪亂了。秦檜痛快答應,趙不尤道聲謝,忙出門轉向右邊。

他是去隔壁彭家打問彭影兒。既然與梅船相關的三人均遭滅口,清明正午在汴河上演影戲的彭影兒恐怕也難逃此運??

二、礬商

馮賽沒有再去爛柯寺,他住在了岳父家。

由於至今沒買到礬,染不得絹,邱遷又在獄中,岳父家的那幾個染工沒人管顧,全都出去閑耍。京城其他染坊自然也仍大多缺礬。馮賽心中雖在時刻擔憂周長清、崔豪那邊,卻不能去那邊探看。他想,豬魚炭三行之亂已經平息,只剩礬行。這樁麻煩也是李棄東所造,得及早料理清楚。於是他騎馬趕往了礬行。

礬行行所在景靈宮南門大街,才到街口,便見許多人圍在那行所門前嚷亂。近前一看,是染行的人在與礬行爭鬧。自然是礬行趁缺貨,急漲了價。礬雖然要緊,礬行卻只是小小一行,行內大小商人不過幾十人,行所也只有一間窄窄鋪屋。染行卻是大行,圍了數百人在那裡,將礬行的人逼在那間鋪屋中,個個憤惱,眼瞧著便要動手腳。

馮賽忙將馬系在附近街邊的馬樁上,快步走了過去。染行的人見到他,全都嚷了起來:「馮賽來了!」「礬行缺貨便是他那小舅子造的禍!」「馮賽!礬行破了行規,把礬價漲上了天,你說怎麼辦!」「這是你生出來的事,你得賠填!」

馮賽一句都聽不清,只聽見自己的名字冰雹般砸向自己。而這之前,哪怕染行行首,也從不曾直呼他的名字。

馮賽來時已有預料,雖然那張張怒容和陣陣喝問聲令他耳震心顫,但他仍沉住氣,連聲說著「對不住」,擠過人群,費力來到行所門前。染行行首站在最前頭,正惱瞪著裡頭,他生得肥胖,漲紅了臉,急喘著氣,說不出話。而礬行行首則十分精瘦,坐在屋中方桌後一張椅子上,別過臉不肯朝外看,看似倨傲自恃,其實含著些慌怕。十來個礬行的人全都立在他周圍,也是眼帶慌意,強行自持。

馮賽走近染行行首,為抵住身後暴嚷聲,提高聲量喚道:「劉行首!」

劉行首回頭見是他,眼裡頓時射出怨責:「馮賽,這事你說該如何辦?」

「劉行首,這般鬧,鬧不出個結果。能否請諸位行商略靜一靜,在下和兩位行首單獨商議?」

染行行首盯了他片刻,才抬起胖手,朝後揮了揮。半晌,染行那些人才漸漸靜下來。

馮賽忙走進鋪屋,對那礬行行首說:「魯行首,這般鬧下去,恐怕不好收場。能否點杯茶,請劉行首進來坐下,好生商議?」

礬行行首略一遲疑,隨即點了點頭,吩咐身後一個嚇白了臉的僕人:「點茶!」

馮賽忙請染行行首進屋,屋中那些礬行的人也紛紛避開,讓出了客椅。馮賽先請染行行首坐到左首,自己才坐到了右邊。那僕人微抖著手,給他們各點了一杯茶。

馮賽沉了沉氣,才帶了些笑意說:「兩位行首,染、礬二行原本如船與槳一般,多年來和和氣氣,共生共存,如今為了一點小波折——」

「小波折?」染行行首頓時惱起來,「這叫小波折?他將礬價漲了三倍不止!便是梁山的宋江、清溪的方臘,也不敢這麼橫搶蠻奪!」

礬行行首聽了,身子一傾,惱瞪過去,嘴皮動了幾動,卻沒說出話來。

馮賽忙笑勸:「劉行首,您莫動怒,先吃口茶。您也是京城大商,自然明白物稀則貴。但凡行商之人,見市面上貨短少了,自然會漲價——」他見染行行首又要發作,忙斷開話頭,轉頭望向礬行行首:「魯行首,這一陣子京城礬貨短缺,您漲價,原本無可厚非。但有兩條:一來是價漲得過了,便失了公平互利之理;二來,這礬貨短缺,只是一時之事。官府已發出急文,四處礬場已在往京城緊急輸送,再過幾天,便會陸續運到。到那時,礬價回去了,礬行與染行的多年情誼卻已傷了,再想補救,恐怕不易。」

兩人聽了,都不再言語,各自垂眼思量。

馮賽啜了口茶,見二人怒氣消了許多,這才和聲繼續:「在下有個折中主意,不知兩位行首可願聽一聽?」

「你說。」兩人一起望過來。

「礬行價可漲,但不超過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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