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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篇 空倉案 第八章 腳趾、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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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愛人憫物知勤勞也。

——《武經總要》

洪山來到開封府大獄,看著高大門牆,他不禁有些膽寒。

雖然一樣是青磚牆,牢獄牆面的每條磚縫都似乎滲出冷森森的逼人寒氣,這寒氣比百萬刀兵戰陣都更攝人心魄。洪山雖從未上過戰場,但身為禁軍,時常忍不住會偷想,自己若真的上了戰場會如何?他自小就不善與人爭鬥,一想便會怕。但這怕與望著牢獄的怕全然不同。敵軍若真的掩殺過來,再怕,也能揮刀舉槍拼殺一場。而這牢獄,一旦將你囚禁,便沒了絲毫抵抗之力。

多年故友程得助便囚禁在這牢獄之中,而且難逃一死。

洪山不禁想起十年前,初入禁軍時,他們這些新兵頭一回在校場上列隊,他們這一都的都頭拿著本花名冊,一個個呼名認人。那都頭不知是哪裡人,將程得助的姓讀成了平聲,聽著像是「撐得住」,連都頭在內,大伙兒全都笑了起來。從此,程得助便得了個綽號叫「撐得住」。程得助雖不善言語,卻為人隨和,聽了也只笑一笑。這些年來,他遇事從來都儘力忍,儘力自家化解,的確一直都能撐得住。包括洪山和十七娘的事,他竟也咬牙撐住了。

洪山和十七娘在茶肆有了那事之後幾天,程得助到廣武營來探望洪山,洪山見他仍是那般誠樸笑著,看來毫不知情,心裡才大大鬆了口氣。兩人在營外小酒肆里吃酒談天,程得助照舊話不多,偶爾還會走神嘆氣。洪山又慌起來,忙問緣由。程得助苦笑一下,說只是在營里遇了些不順心。洪山心又才放下來。他知道軍營之中,將校節級仗勢壓人、兵卒之間恃強凌弱的事太多,程得助又一向都隨和退讓,自然被那些人視為懦弱可欺。他忙尋了些話,開解了一番。程得助只是照舊點著頭,沒再說什麼。多年來,兩人都是如此,洪山便沒有在意。吃過酒,程得助臨走時,竟說了句:「多謝大哥。」隨即笑了笑,便轉身走了。那笑容雖誠樸依舊,卻含著些苦澀。洪山頓時愣住,心裡納悶不已,卻不好追上去問。

過了幾天,有個小廝到營里來找見他,給他捎帶了一句話:「針眼巷口茶肆的劉婆請您去說句話。」他聽了又是一場納悶,問那小廝,小廝也不知道。他猜測良久,也猜不出那劉婆為何要尋他,難道是和十七娘有關?

那天見過程得助後,他發誓自誡,再不許想十七娘。那幾天,好不容易才把心思強抑住一些,這時像是按在水底的葫蘆,微一鬆手,便又浮了上來。這一冒頭,想再按下去,則千難萬難。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去了針眼巷。

到了劉婆茶肆的街對面,他頓時停住腳,不敢再靠近一步,眼睛卻直直望向裡面,急急尋找十七娘。茶肆里有幾個客人,並不見十七娘。他又望向後邊那間小屋,一看到那低矮昏暗的門洞,心又猛跳起來。既盼著十七娘能從裡面走出來,又生怕她出來看見自己。他正在忐忑,一個身影從那門裡走了出來,他的心頓時急劇狂跳。然而,不是十七娘,是那個劉婆。

劉婆一眼就瞧見了他,頓時邁著碎步顛顛朝他走過來。他想逃開,可雙腿被膠住了一般。眼看著劉婆過了街,走到自己面前。

「你和十七娘的事,那天我就立即察覺了。」劉婆壓低聲音,盯著他說。

他的臉頓時漲紅,從沒這麼慌窘過。

「這裡不好說話,咱們到橋邊去。」

他不知道劉婆要做什麼,心裡萬千兵馬交戰一般,卻仍跟著劉婆走到了橋邊,腿都有些抖。

劉婆仍盯著他,神色有些古怪難測。雖然左近無人,她仍壓低著聲音:「十七娘的丈夫也知道了。」

洪山聽了,幾乎連頭皮驚飛。

「是十七娘跟他說的。你那天逃走後,我氣得站都站不穩,抓起掃帚就要把十七娘攆走,並要告訴她公婆去。我家裡容得下賊,藏得了匪,單單不許有這些臟雲臭雨、敗壞門風的污穢事兒。十七娘卻哭著跟我說了她家的事,我聽了,這心才不由得軟了。你知不知道那事?」

洪山早已心昏神亂,只茫然搖了搖頭。

劉婆把聲音壓得更低:「十七娘的丈夫程得助原先不是個屠子?有回宰牛,不是被牛踢到了?你猜猜踢到哪裡了?命根子!踢得太重,再做不成男人了。他爹娘卻不認這個命,瞞著這事,把十七娘娶進了家。十七娘到了他家這些年,至今還是個閨女呢。直到你倆那天……十七娘和她丈夫雖說沒有那些夫妻事,兩口兒情誼卻好。十七娘也是個果斷人,不願瞞著丈夫。那天回去,她就把這事告訴了她丈夫。她丈夫聽了自然氣恨,可過了兩天,她丈夫卻跟十七娘說,你是他的至交,人品信得過。她若真的中意你,他只作不知道,從此不管你們兩個。但是呢,有件事你們兩個必須答應他——若你們有了孩兒,不論男女,都歸他,只許是他程家的後代……」

梁興踏著月色回到虹橋,心中感慨萬千。

自己只是禁軍一個低階節級之子,只因自小酷嗜武藝,才闖出了「斗絕」的名號。這名號曾讓他自豪了許久,但習慣之後,便興緻大減。不過是個空名,如今自己也不過只是個教頭。名號反倒成了負累。禁軍內外常有好武之人來向他挑戰,有時避都避不開。那時他才想起兒時父親曾教導他:「我不望你求功名,但望你能成就一番功業。」

當時年幼,他並不知道功名與功業之別,便問父親。父親指著他屁股下面那隻木凳說:「這木凳原是一棵樹,被拿來做木料。大樹去做了棟樑,中樹去做了桌櫃,它原先恐怕只是一棵小樹,或者只是大樹枝丫,做不得其他東西,便製成了這凳子。雖說只是小小一隻凳子,卻是人離不得的。若沒有它,人便得坐在潮地上,或者一直蹲著。能讓人坐著歇息,這就有了它的用,它便沒白生為木料,這便是它的功業。」

「那功名呢?」

「功名是這木料不願做個尋常的小凳子,一心只想做個大物件。哪怕做小凳子,也要去高官富戶,甚而皇宮裡,做個名貴的凳子。」

「這凳子嫌咱們窮?」他頓時有些厭惡屁股下面的小凳子,忙站起來瞪著它。

「呵呵,這隻小凳子可不是一心求功名的凳子。它跟你同歲,是你生下來後,我特地去求木匠給你做的。這麼多年了,它不是始終安安穩穩讓你坐著?」

「它是求功業的好凳子?」

「嗯。物有物之材,人有人之才。只要盡了自己本分,有了自己用處,便是好物好人。」

父親這番話他當時雖沒有真正明白,卻一直印在心底。成年之後,自然而然不願意汲汲於功名。但對於功業,他卻始終有些自疑自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父親所言的大樹、中樹,或者只是一段枝丫。

初得「斗絕」名號的那兩年,他理所當然認定自己是棵大樹。等這虛名浮光一般散去後,他才發覺自己不過是匹夫之力、一技之才。如同前緣註定一般,那時他遇見了施有良。施有良教他讀兵書戰策,他才打開眼界,不再依仗一刀一槍、一拳一腳的末技。尤其是讀到《孫子兵法》那句「將者,智、信、仁、勇、嚴也」以及《六韜》中的相似之語:「一曰仁,二曰義,三曰忠,四曰信,五曰勇,六曰謀,是謂六守。」讀到這兩句,他忽然想起少年時跟著父親所學《莊子》中河伯自大、望洋興嘆的典故。自己所缺何止一二才幹?這「五德」「六守」,他恐怕只勉強佔到一條勇。那時他才開始虛心處世。

哪怕這樣,他也始終不知道自己才當用於何處,功業該去哪裡樹立,更找不見安身立命之所。

清明那天,自從他上了鍾大眼的船,之後又遭逢了這些事,隱約窺見其中深險難測,他才頭一回覺著有了大用武之地,也才真正明白了父親所言的「功業」二字——不為其他,只為當為。

想明白這一點後,他心中頓時豁然,再無疑慮。行了近三十年的路,此時在月下大步而行,腳底才似乎頭一回實實踩到了地上。他不由得笑起來,人生千里萬里路,何如踩實這一步。

他邊走,心裡邊細細盤算。目前事情雖已有了大致輪廓,但缺處太多,證據太少。尤其是義兄楚瀾的死,更是毫無頭緒。走到魚兒巷時,他略停了停,轉而向虹橋走去。他想去見一個人——梅大夫。

丁豆娘獨自向新鄭門外走去。

她是去金明池。庄夫人的丈夫名叫郭深,是殿前司虎翼營的都指揮使。這一指揮是水軍,軍營設在金明池西南角,這一路又是十里多地。常日里,丁豆娘一雙鞋子至少穿三個月,兒子被擄走後,一個多月,丁豆娘已經穿破了三雙鞋。如今腳底下這一雙,是她為了走路,特地狠心花了六百三十文錢,買了雙厚皮底、軟皮幫的。才穿了二十來天,鞋子前頭已綻開了口子,剛換了幾天的布襪也被頂破,露出腳趾頭,積滿烏黑塵灰。她低頭瞅著,不由得苦嘆一聲。庄夫人若是還活著,瞧見這腳趾,恐怕會贊她是真做娘的。

走了近一個時辰,她才到了金明池,又一路打問著,繞湖小半圈,找見了庄夫人丈夫郭深的軍營。不像其他軍營那般渙散,水軍只有兩支虎翼水軍、一支神衛水軍,以及登州澄海水軍。這一營又是專為每年金明池御前爭標而設,營前木柵大門關著,只開著邊上一扇小門。丁豆娘走到那小門邊,朝里探頭望了望,營寨里一半是房舍,另一半挨著金明池,用木樁圍了一大片水域,泊了許多大小船隻。只看得到十來個兵士稀疏分散在各處,或閑聊,或呆坐。

丁豆娘正要走進去,門邊宿值房裡走出一個老軍,瞪著她喝問:「你做啥?」

「這位伯伯,我是這營里郭指揮娘子的親戚,來打問些事。」

「啥事?」

「這事恐怕只有郭指揮身邊親隨才清楚。勞煩伯伯幫我喚一喚。」

「這裡又不是草市,說喚誰就喚誰?再說,你真是郭夫人的親戚?」老軍上下打量,一眼瞅見了丁豆娘露出的腳趾。

「瞧這位伯伯說的,親戚還敢亂認?我丈夫姓韋,是武嚴營的軍頭。就算不搭扯親戚,咱們也都是同吃軍糧的。」

「郭指揮一家人都歿了,你究竟想打問啥?」老軍的語氣略軟和了些。

「郭指揮娘子是我遠房表妹,開封府至今沒查出她的死因,更沒找見兇手。我是她表姐,受不得這冤情,想著是不是能從郭指揮這邊問出一些那兇手的影跡。」

「這是官府的差事,你一個婦人家亂插啥手腳?再說,郭夫人是死在宅里,那一陣郭指揮一直在這營里,忙著預備金明池爭標,許多天都沒回家。郭夫人死後,開封府的公人也已經來詢問過我侄兒了,郭指揮夫妻兩個那天隔著十里地,能問出些啥來?」

「您侄兒?」

「你不是要尋郭指揮的親隨?我侄兒便是。」

「伯伯,能不能讓我見見您侄兒?」

「你不必見他,郭指揮的事他都詳詳細細說給我聽了。你要問,就問我。你究竟想問些啥?」

「這……郭夫人死前那兩天,郭指揮有沒有丟啥東西?」

「丟東西?啥東西?」

「比如家裡鑰匙。」

「沒丟。」

「伯伯連這也知道?」

「咋不知道?郭夫人死後第二天,郭指揮得了信兒,趕緊趕回家裡去,是我侄兒陪著去的。郭指揮家的院門鎖著,鑰匙若丟了,郭指揮能進得了家?」

鄧紫玉走進了梁紅玉的房內,頓覺眼前如同展開了一匹銷金紅錦。

屋子寬敞,桌、凳、床、櫃、鏡台、衣架、巾架、盆架均用一色紅木製成,形制秀巧,邊角上都鏤以泥金纏枝薔薇花紋,沉紅耀著金暈,彤霞一般。床帳、簾幔都是薔薇綉軟紅紗。這屋內陳設遠比她的精貴富麗。

她心裡被猛割了一刀,臉上卻絲毫未露,只是腰背不由自主越發硬挺了挺。她朝床那邊望去,床帳半掩,只看得到紅綢繡花被下微微隆起,躺著個人。她不等那個綠衣婢女趕過去,便搶先走到床邊,一把掀開了床帳。一眼望去,她心裡一寒,又被割了一刀。

床上躺著個女子,正是梁紅玉。鄧紫玉只在樓上窗內隔著街望過她兩回,面目看不太清,只覺得腰身秀挺,頗有英姿。這時湊近一看,梁紅玉沒有梳洗,臉上猶帶著些倦容,一頭青絲散亂在紅錦繡枕上,如同潑了一攤黑漆。即便如此,依然掩不住她杏眼清亮、柳眉勁秀,真正是眉目如畫,襯著玉脂般面龐,明艷絕倫,更透著幾分英氣。

鄧紫玉雖萬般不願承認,心中卻頓生絕望。不但自己,連自己過世的姐姐鄧紅玉,比之於梁紅玉,也要遜色一二分。難怪崔媽媽不惜堆金填銀來藏養她。鄧紫玉這一分神,心內情緒頓時透到臉上,她忙驚覺斂容。幸而梁紅玉有些吃驚,只詫異望著她。

這時,崔媽媽已經快步走到床邊:「紅玉,這是對面劍舞坊的紫玉姑娘,她聽說你身子不好,特地來看望你。」

梁紅玉聽了,忙半欠起身子:「多承紫玉姑娘記掛,請恕紅玉病中失禮。」

鄧紫玉聽她話語雖謙恭,語氣卻似乎有些輕慢,心裡又衝起一股怒火。不過她神志已回,臉上露著姊妹一般的笑,熱熱地放高了聲量:「梁姐姐病著,我這樣冒冒失失過來,才叫失禮。不過呢,雖然只隔著條街,咱們兩家卻像是隔了道楚河一般,你瞪著我,我瞪著你,鬥雞似的,好生沒趣。這幾個月,常聽人說梁姐姐如何如何好,一直盼著能拜會拜會。若不是借這個由頭,還真跨不過這條河呢。今天見了梁姐姐,總算是了了我一個心愿。那些人說話果然是信不得,梁姐姐這樣的品貌,哪裡是一個好字便能形容得盡的?照我看,一百個好都不夠。妹妹我今天算是真正開了眼。」

「紫玉姑娘這番話,才真讓紅玉無地自容。紫玉姑娘請坐,我這就起來奉茶。」

「別,別,別!小心著涼!」鄧紫玉忙伸出手狠狠按住梁紅玉,指甲險些刺進她肩膀的肉里,「我是來看望病人,哪裡有勞動病人的道理。梁姐姐你好生養病,等你好了,我備好茶,請你過去,咱們再好生親香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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