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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五、船主

陸青來到襪子巷。

左邊第二家院門半開著,露出裡頭齊整院落,一個僕婦正在院里掃地。陸青走到門邊:「請問金船主可在?」

那婦人停住掃帚,扭頭望了過來,先上下掃過陸青身穿的淡青舊絹衫、舊絲鞋,便低頭繼續掃地,口裡淡淡應了句:「出去了。」

「我家主人差我來雇船。」陸青補了句。

「哦?」婦人又停住掃帚,「金員外抱著小哥兒才出去,這會兒怕是剛走到巷口,你只認那小哥兒便是,四歲大,一身黃緞子,頸子上戴了個金項圈。」

陸青謝了一聲,回身走到巷口,左右望了望,見斜對街有個挑擔貨架,上頭堆掛滿了小兒玩物吃食,一個中年瘦男子身穿半舊藍綢衫,抱著個黃緞衣的幼童,站在架子前挑選,應該便是。陸青便停住腳細看,見那孩童選了一隻鵓鴿鈴、一面番鼓兒,又抓過一個木傀儡兒,全堆在父親臂彎。金船主側過臉笑問了一句「夠了嗎」,孩童點了點頭,金船主便問了價,騰出一隻手解開腰間黑綢錢袋口,從裡頭摸出一把銅錢。旁邊那貨郎忙捧著雙手湊近去接,金船主一枚一枚數著,丟到貨郎手掌里。不夠,又抓了幾枚出來,仍一枚一枚數著付清。才要轉身,那孩童又伸手從架子上摘下一顆糖獅兒,金船主望著兒子笑了笑,轉頭問價錢,貨郎說兩文錢。金船主回了句:「買了你這些,該饒一文錢——」說著又摸了一文錢丟給那貨郎,抱著兒子轉身走過街來。

陸青看他家境殷實,卻身子瘦健,並無贅肉。身上穿的藍綢衫已經發舊,數錢又那般仔細,是個勤謹精幹、務實守儉之人;四歲孩童足以自家行走,他卻緊抱不放,錢財上更不吝惜,看來極重親護家;雖抱著兒子,腳步卻靈便有力,善相機,有決斷,能通變;懷裡不但抱著孩兒,臂彎還掖了三件玩具,卻能穩穩抱持住,極擅自保,處世周全;一文錢要與貨郎爭,精於計較、慣欺貧弱。

等他走近些時,陸青看清他臉面,瘦長臉、尖鼻頭、鼻孔外張、目光精亮、牙齒微凸,機敏、銳利、貪慾重、手段精強。一個老者走過,他高聲拜問,寒暄了兩句,語聲高亮,聲氣帶熱,擅與人交接,能團攏人心,有時卻難免過當。

此人重利精明,除非逼不得已,絕不會輕易透露隱情。陸青略一思忖,才迎了上去:「請問,你可是金船主?」

「是。您是?」金船主那雙橄欖形大眼迅即上下掃視。

「我姓陸,張侍郎托我替他雇一隻客船,護送他家眷去楚州。」

「張侍郎?」金船主轉眼速思。

「這個月初八是吉日,不知你的船可得閑?只要保得平安,船資寧可貴一些。十兩定銀我已帶來。」

金船主眼睛一亮:「鄙人行船二十幾年,從未出過一樁差錯。只是,昨天才定好了一班客人,明早啟程去泗州,等回京城,至少得半個月後。不知張侍郎等不等得及?」

「只晚幾天,應當無礙。不過,我得回去問過才知。張侍郎年過五旬方得一子,極愛惜,生怕於途中有絲毫閃失,知金船主行事穩靠,才托我來尋金船主。」

「哦?」金船主不由得將懷中孩兒向上兜了兜,「不知張侍郎是從何處得知鄙人?」

陸青從未用相術設謊釣過人,他雖已想好應對,見自己引動這人父愛之情,心裡不禁升起一陣自厭,不願再欺,便說了聲「抱歉」,轉身便走。

金船主興頭卻已被釣起,抱著孩兒趕了上來:「這位兄弟,話頭才熱,咋就忽地斷了火?」

陸青站住腳,盯著那人:「抱歉,我不是來雇船。」

「不是來雇船?那你說那一大套?」

「我是來尋人。」

「尋什麼人?」

「清明那天,你的船泊在力夫店門前,有個穿紫錦衫的男子上了你的船,他去了哪裡?」

「紫錦衫?我不曉得。」

陸青雖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慌意,卻不願戳破,說了聲「好」,轉身又走。

金船主在後頭略一遲疑,竟又追了上來:「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要打問那人?」聲氣中透出慌疑。

「我不再問你,你也莫問我。」陸青並未回頭。

金船主緊跟身側:「那樁事從頭到尾與我無干,我只是收錢載客。」

「好。」

「你莫不又是李供奉差來的?該說的,昨天我已搜腦刮腸罄底都說了。」

陸青停住腳:「李供奉?李彥?」

「你不是李供奉差來的?那你是——」金船主越發慌起來。

「我只問你,那紫衫男子去了哪裡?你不說也可。」

「他不見了。」

「嗯?」

「我只是照吩咐在力夫店前等他,他上來後,鑽進備好的一個木櫃里,上死了鎖。接著另一個人也跑上船來,進了前頭那船艙。我忙命艄公們划船,才行了一會兒,那河上忽而鬧起神仙,我們都忙著去瞧——」

「神仙?爹,我也要去瞧!」那孩童一直在舔糖獅兒,這時忽然嚷起來。

「囡兒乖!」金船主忙拍了拍兒子,又繼續言道,「等那神仙漂走,回頭打開木櫃,那紫衫客卻已不見了。」

「他還有何異常?」

「其他便沒有了——噢,對了,這兩人雙耳耳垂上都穿了洞。」

「嗯??此事是何人吩咐?」

「楊太傅。」

「楊戩?」

「嗯,原本許好一百兩銀子,我只得了五十兩,他一死,剩餘的一半沒處討去了。」

「後來跟上船那人是誰?」

「我不認得。」

「他去了哪裡?」

「他和船上兩個客人會到一處,船由水道進了城。天黑後,他們三個一起在上土橋下了船。」

「那兩人是什麼人?」

「一男一女,上下船時,女的戴了頂帷帽,身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男的兜頭罩了件披風,看不全臉面。兩人從泗州上了船,始終關在艙房裡,端茶端飯、傾倒凈桶,都是那個小侍女。我們絲毫不敢攪擾,連那門邊都不敢挨近,通沒見過兩人面目。」

「這也是楊戩吩咐?」

「嗯。兄弟,你究竟是什麼來路?」

「你不知最好。」

第三章 紛雜

若所任非所便,則其心不安;心既不安,則何以久於其事?

——宋真宗?趙恆

一、冰庫

三月最後一天清晨,鄒小涼從西華門進了皇城。

他沿著宮牆巷道,一路向南,先經過內酒坊、油醋柴炭鞍轡等庫。這些坊庫院門大開,不住有人進出搬運物料,瞧著好不熱活。那些吏人臉上也都露出倨傲自得之色。鄒小涼瞧著,不由得輕嘆一聲,暗暗埋怨父親給自己起的這名兒,恐怕真真是要涼一生。

鄒小涼今年十九歲,是禮部膳部司的一名小吏。膳部掌管祭祀、朝會、宴享膳食,自然是肥差。鄒小涼卻沾不到一點油湯水,他只是看管冰庫。

鄒小涼的父親也是禮部一名老吏,在禮樂案下任職。自古以來,禮樂便是朝廷首要大事。凡天地、宗廟、陵園祭祀,后妃、親王、將相封冊,皇子加封,公主降嫁,朝廷慶會宴樂,宗室冠婚喪祭,蕃使去來宴賜??皆離不得禮樂。

尤其每三年一回的郊祀,最為莊重隆盛。冬至那天,天子率百官,行大駕鹵簿,儀仗隊十二支,車駕、護衛、旗幡、樂舞超三千人,車輦數十乘,馬兩千匹,樂器兵仗各上千件。一路浩浩蕩蕩、恭嚴整肅,出南薰門,到南郊青城,祭祀昊天上帝。

鄒小涼親眼目睹過幾回,那皇家威儀讓他心魂震懾,氣都不敢出。再看到自己父親在前引儀隊中,黃綉衫、黃抹額,腰束銀帶,手執黃傘。那身形比常日英挺庄肅許多。他無比饞羨,盼著日後也能列入其間。

然而,父親聽了他的心愿,不住搖頭,說這職任太緊重,出不得絲毫差誤。擔了這差事,就如脖頸被金絲繩勒住一般,瞧著金閃閃耀目,卻一世都不得鬆快。的確,鄒小涼自小便見父親每日謹謹慎慎、戰戰兢兢,三九嚴寒天都時時冒汗。因而父親時常叨念一句話:「好中必有歹,歹中必有好。人瞧不見的冷處,才得真熱真好。」

去年初秋,膳部冰窖走了一個吏人。他爹聽說後,忙四處求人,給鄒小涼謀到這差事。鄒小涼先還有些歡喜,及至到了那冰庫,心頓時涼了:雖在巍巍皇城中,卻只是僻靜角落小小一個院子,一間宿房,一間小廳,一扇厚石門,一個老吏守在那裡。

人先聽說鄒小涼去了膳部,都禁不住流口水。再聽見他在冰庫,又都儘力忍住笑。

唯一好處是,這冰庫差事也極清冷。每到嚴冬,用鐵箱盛水凍冰,再去雇請力夫,搬到冰庫下頭,看著一一排好,記下數目,而後鎖好庫門。直到盛夏,宮中用冰,或賞賜大臣時,才打開庫門,照數發送給支請人。

掌管這冰窖的官員是一位員外郎,名叫郎繁。鄒小涼只在藏冰那半個月見過幾回,是個冰一般的人,話極少。看到鄒小涼,如同沒見一般。冰藏好後,極少見他來。只丟下鄒小涼和那個老吏輪值看守。鄒小涼心裡恨罵過許多回,自己天天冷守在這裡,每月只有四百五十文錢,去京城正店裡吃一盤羊肉都不夠。他做官的,整日閒遊,卻白拿著高俸厚祿。瞧那神色,似乎還有些嫌這職任太冷清。真是吃了糖霜嫌粘手。

至於那老吏,守了半生冰庫,人也成了冰,說話一字一頓,冰雹子一般。鄒小涼初來乍到,冰庫差事雖少,卻也自有一般規矩,得一樣樣跟老吏學。父親也反覆教導,要他尊敬長吏。因而,鄒小涼不得不小心奉承。

那老吏極愛支使人,從不讓鄒小涼閑坐。他老牙都鬆動了,卻偏好吃堅果。宿房桌子上排了一排小陶罐,裡面全都是各色堅果。每日,他只坐在小廳里,先讓鄒小涼煎茶,而後讓鄒小涼拿個小碟,去宿房裡抓一樣堅果,端回來,替他全都剝好,內皮稍未剝凈,那張老臉便要冷給鄒小涼瞧。吃過一樣,歇一會兒,他又吃另一樣。上午吃罷,飽睡一覺,下午接著又吃,卻從未讓鄒小涼嘗過一顆。

老吏是個鰥夫,雖有兒女,卻都嫌厭他,他便常年睡在這宿房裡。到了傍晚,鄒小涼回家前,還得替他煮飯、燒洗腳水,最後再剝一碟堅果,才能離開。鄒小涼對自己父母都未這般勤力,回去又不敢在父親面前抱怨,唯有在心裡不住恨罵。

那老吏另有一條,竟然極好讀書。每等鄒小涼剝完堅果,便拿出一本《論語》,讓鄒小涼高聲誦讀,若讀錯一個字,他也不罵,只立時丟下堅果,冷瞪鄒小涼一眼。讀完《論語》,又讀《孟子》。這兩部鄒小涼在童子學裡都學過,還勉強應付得來,讀完《孟子》,老吏又讓他讀五經,先從《詩經》開始。鄒小涼越來越吃力,被瞪得滿頭滿臉似乎都是冰洞。老吏聽不得,便奪過書,啞著嗓高聲讀起來。讀罷一首,便丟還給鄒小涼讀。鄒小涼若讀錯,他又奪過去,再讀一遍。如此反覆許多回,等鄒小涼全讀對了,才繼續下一首。每日這般丟來奪去,從不煩倦。

鄒小涼先還極其厭恨,有天聽老吏悶聲說了句:「人生不讀書,一世牛馬苦。」他聽了先一愣,卻不敢問。自己細細回想,老吏這話的確有些道理。幼年時,父親望他讀書舉業,他卻貪耍不願讀。及至成了年,明白了讀書的好,卻再沒有那般便利。自己好歹還識得些字,看街頭那些力夫,連自家姓名都認不得,豈不真如牛馬,蠢蒙無知,只能賣力吃苦?

鄒小涼心想,自己必定不能如老吏一般,在這冰窖凍藏一輩子。反正眼下也只是冷坐,不如趁機多讀些書,日後必定用得到。於是,他轉了念,開始用心跟著老吏讀書。不但見識日長,連這冰庫都不覺得如何冷寂了。

老吏見他用功,也溫和了一些。兩人便在這冰庫小院里,你吃堅果我讀書,倒也漸漸融洽起來。鄒小涼偶爾偷偷懶,使使奸,缺一半天班,老吏也不如何苛責。

到了今年清明假期,老吏要去東郊給父母上墳,叫鄒小涼替他提著香燭紙馬,兩人一起出了城,到汴河虹橋時,已是正午。鄒小涼難得出城,四處望景,正在暢懷,虹橋下便發生了那樁異事。白衣神仙現身,兩個仙童不住拋撒紅花。鄒小涼驚震之極,老吏也瞪大了眼,望著那紅花,怔怔自語:「鮮梅花?」

只是那時河中神異,兩岸哄鬧,鄒小涼也沒有太介意老吏這句話。然而,等那神仙飄遠,他們趕往郊外墓地時,老吏有些失神。回來後,也始終懷著心事。鄒小涼讀書讀錯,含糊過去,他也幾次沒有察覺。

這幾天,膳部宴享案空出一個吏職,鄒小涼被選中,下個月便要去那邊應差。鄒小涼歡喜之極,卻沒敢告知那老吏。今天是他在冰庫最後一天當值,想到老吏,他心裡始終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放慢腳步。

剛走到冰庫院門,一眼瞧見院里站著一位綠錦官服的胖壯男子。郎繁死後,替任的官兒這兩天也才選好。這男子想必正是新任庫官。鄒小涼忙走進去恭聲拜問。那庫官冷著臉問:「只有你一個?」鄒小涼忙望向小廳,老吏並不在裡頭。再一看,宿房門緊閉。他忙過去推門,門從裡頭閂著。敲門,也不應聲。他又去窗戶那裡叫喚,裡頭仍無動靜。他忙舔破窗紙,朝里覷望,床上被子攤開,老吏卻並不在床上。那庫官也有些驚疑,吩咐他撞開門。鄒小涼只得去撞,他生得單薄,並沒有多少氣力。撞了十來下,也沒撞開。那庫官一把推開他,抬腳狠力一踹,竟將門踢開了。鄒小涼忙進到屋裡,扭頭尋看,一眼看到窗邊牆角那個書箱,他猛地驚呼一聲——

書箱蓋子開著,老吏跪伏在箱邊,上半身栽在箱子里,一動不動。

二、別情

清晨,馮賽雇了輛車,扶岳父母及邱菡母女上了車,送到大相國寺。

一路上,馮賽騎馬遠遠留意,並未發現可疑之人跟蹤,他卻絲毫不敢輕心。到了寺門外,正是五日一開市的日子,雖然天尚早,里外已涌滿了香客與買賣人。一家老少下了車,馮賽護著他們,一起進到寺里,穿過人群,走進一座側院。有輛車已候在那裡,兩個壯漢守在車邊。兩人見了馮賽,忙微一點頭,過來扶兩位老人及邱菡母女上車。瓏兒見馮賽不上車,招著小手催喚。邱菡忙捂住她的嘴,馮賽也忙掩住不舍,笑著輕聲安撫:「爹過兩天就去。」隨即關上車門,過去打開旁邊的小院門,先朝外掃視一圈,只有一些行人和車馬,並無異常,便回頭朝車夫點點頭。車夫喝馬驅車,駛出了小門,兩個壯漢上馬跟在後頭,一起望西邊行去。馮賽躲在門內張看了半晌,仍未見有可疑形跡,這才關上院門,原路返回,從相國寺正門出去,去牆邊馬樁上解開自己的馬,騎著望城南趕去。

這輛車是秦家解庫的秦廣河安排的。昨晚,馮賽趁夜去見了秦廣河,說已經找見了那八十萬貫,幾天之內便能追回。秦廣河聽了,長舒了口氣。馮賽又向他求助,將自己家人暫藏到安全之處。秦廣河便安排了這車子和兩個武人,送到城外一座隱秘莊院里。

安置好家人,接下來便是確證那樁最緊要的事,成與敗,全繫於此。馮賽驅馬出了南薰門,來到范樓,下馬走進前堂,見裡頭空蕩蕩,只有兩個夥計在擦桌擺凳。他過去詢問,其中一個正是穆柱。穆柱竟認得他:「您是京城牙絕?」

馮賽忙請穆柱走到店外牆邊:「我是向你打問一件要緊事。范樓發生那樁命案後,除了官府、訟絕趙不尤的妹妹以及你家妻子原先的主人孫獻外,可有其他人來打問這案子?」

「有。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似乎是江西人。聽那語氣神色,他與那被砍頭換屍的汪八百似乎是舊友。聽我說完後,他眼圈一紅,險些落下淚來??」

馮賽心中頓時落實,手都有些抖,忙連聲謝過穆柱,告別上馬,飛快進城,尋見一個相熟的茶肆小廝,給了他二十文錢,讓他趕緊去東水門外十千腳店,給店主周長清捎個口信,只說:「范樓那樁買賣定了。」

那小廝走後半晌,馮賽坐在那裡,連吃了兩碗茶,心緒才略微平復。那店主知他最近遇了大劫難,在一旁來回幾次,終於忍不住,還是湊過來問詢。馮賽忙笑著說:「已經無事了。」

「那便好,那便好。」那店主忙笑著恭賀,神色間卻隱有一絲失落。

馮賽卻已不再介意這些。知道那店主並非不善,只是自己佔了「牙絕」這名號多年,即便眾人不妒,也自然會生出些樂見變故之心。這也正好是個警醒,世間萬事難持久,自己卻慣於安穩、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其中隱患。

其實,哪怕沒有李棄東,遲早也會有其他人來設難造險、興起變故。念及此,他對李棄東竟都略有些釋懷。但旋即又想,釋不釋懷,都必須捉住李棄東:一為妻兒安全;二要救出邱遷;三來這樁事必須做個了結,是非得求個明斷,李棄東也得為自己所作所為有所承擔。

他付過茶錢,起身上馬,又趕往芳酩院。

到了芳酩院門首,見院門關著,他將馬拴在牆邊馬樁上,才去敲門。半晌,一個僕婦開了門,苦著臉。馮賽來時便已想好,這院中牛媽媽痛喪顧盼兒,一定恨極相關之人。自己貿然登門,恐怕問不出好話。他想到了顧盼兒的貼身侍女,便問那僕婦:「盞兒可在?我有個口信捎給她。」

那僕婦進去半晌,一個身穿素服的女孩兒走了出來,也是滿臉哀苦,正是盞兒。

「馮官人?」盞兒有些訝異。

「盞兒,我有些話要問。你能否隨我去街口那間茶坊?」

「媽媽尋不見我,又要嚷罵。馮官人有話,就在這裡問吧。」盞兒放低了聲音,回頭望了望,而後輕步出門,走到牆邊。

「李??柳二郎上樓去尋顧盼兒時,你沒聽見任何動靜?」

「我在廚房裡看著煮葯,沒聽見。」

「他和顧盼兒是何時相識的?」

「前年夏天,柳相公那時在唐家金銀鋪做經紀,我家姐姐又只愛唐家的冠飾,柳相公來送過幾回金銀首飾,便漸漸相熟了。」

馮賽暗想:看來李棄東是先認得了顧盼兒,從顧盼兒這裡聽到柳碧拂的身世,又從茶商霍衡那裡探到我當年那樁茶引買賣,這才想到藉助柳碧拂來接近我。

「他和顧盼兒可有過嫌隙爭執?」

「沒有。他一向謙和有禮,我們如何跟他廝鬧,他都始終笑讓,從不介意。何況後來他和碧拂姐姐又認了姐弟,我家姐姐跟他便越發親了。連牛媽媽那樣,一絲容不得不相干的男子來院里走動,對柳相公也格外和氣。」

馮賽心中一動:「他和顧盼兒是兄姊之親,還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怕是不會??哦,馮官人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有一回,柳相公上樓去看盼兒姐姐,姐姐讓我去點茶,我煮了水,端上去時,見柳相公臉有些紅,低著眼,似乎不敢瞧我。姐姐坐在床上,背朝著我,拿手不住地抹褥子??可我只瞧見過那一回。常日里,兩個人都隔了幾尺遠,斯斯文文坐著說話。而且,他們若真有那私情,能避得過牛媽媽那雙鷹鷂眼?」

馮賽卻想:兩人恐怕是生了情,只是李棄東行事如此周密謹細,自然不會輕易流露,連牛媽媽都能瞞過。他設計謀財,恐怕是為了替顧盼兒贖身。不過,即便贖身脫妓籍,至多不過五千貫。哪裡需要百萬貫?而且,兩人若真是有這私情,李棄東為何要殺顧盼兒?難道顧盼兒移戀他人了?但以李棄東此等人,即便妒火再熾,恐怕也不會於此等情勢下輕易殺人。

他殺顧盼兒應該另有隱情??

三、聽命

冷臉漢坐在孫羊店二樓隔間的窗邊,冷眼望著梁興從樓下大步走過。

瞧著梁興那背影,昂揚勁健,戰馬一般,他心底不由得一陣酸妒,但隨即,鼻孔中發出一聲輕嘲。多年前,他也如梁興這般,視人世如疆場,以為憑藉胸中兵書戰策和手中那柄偃月刀,便可任意馳騁。可如今看來,這人世其實是無邊泥潭,任憑你有千鈞氣力、萬種豪情,也難逃陷溺,最終骨軟力竭、俯首聽命。

冷臉漢原名鐵志,今年三十二歲。父祖皆是軍官,因此自幼習武,原本是要考武舉,以承繼祖志。十三年前,他隨父親在陝西銀川鎮守邊關。當時,掌管銀川的那位監軍不但絲毫不體恤將士艱辛,更剋扣軍糧,又役使兵卒,長途販運,以謀私利。兵卒稍有違逆,便遭鞭刑。兵卒們怨憤之極,鐵志的父親怕起兵變,屢次勸諫,那監軍卻絲毫不聽,反生嗔怒。鐵志父親只得上書奏告。

然而,軍中不得越級上訴,那監軍又轉而誣告,將自身罪責轉嫁於鐵志父親。鐵志父親反被問罪處斬。鐵志那時正血氣方剛,哪裡受得了這等冤怒,提起刀便要去殺那監軍,那監軍卻早有防備,身邊布置了十數個強手。鐵志尚未近身,便已被砍傷拿獲。那監軍假作寬宏,只將他發配到山西太原府牢城營。

鐵志雖自少年時便隨父親輾轉邊地,四處戍守,受過許多風霜,卻畢竟是將官之子,不但吃穿用度優於眾士卒,在軍營中更是人人愛護,極少挨屈受氣。到了那牢城營,日日搬石運土、挖溝修城,苦累無比。更要受那些囚犯牢子日夜欺凌,帶去的銀錢,頭一晚便被搶光。他原想仗著武藝護身,卻哪裡敵得過一群囚犯圍毆。那些人日夜輪班,時刻不叫他安寧。短短几天,他便已耗盡氣力、喪盡鬥志,再不敢有絲毫爭拒。

幾個月後,鐵志已和營中其他弱囚毫無分別,再對著水盆照自己面容,他已全然認不得自己,只瞧見水中一張枯瘦灰死之臉。望著那張臉,他喉嚨里哽咽半晌,卻已哭不出來。

他心中唯一暗存的念頭是三年一回的郊祀大赦,可終於挨過三年,管營宣讀赦放名冊,一百多個名字全都念完,卻沒有他。心底最後一點微火也就此熄滅,他再無他想,只能認命,死心做囚犯。

誰知第二天,那管營喚他前去,說受人所託,看顧於他,將他從牢里提出,去那人宅里做護院。他全然不敢相信,也不敢問,只能跪在地上連聲叩謝。管營差了一個幹辦,先帶他去浴行。離開牢城營,走到街市上,他竟已邁不來腳步,手眼更是不知該如何安放。進了浴行,泡進池子里那溫熱凈水中,他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洗凈身子後,那幹辦給了他一套新衣衫鞋襪,他顫著手換上,只覺得自己死了三年,又重新活過來一般。

那幹辦帶著他行了幾條街,走進一座大府院,他一直不敢抬眼,一路低頭,緊緊跟著。來到前廳,那幹辦向廳里坐著的一位官員稟告:「大人,鐵志帶來了。」他偷眼向上望去,一眼之下,身子猛地一顫,隨即僵住——是銀川那位監軍。

那監軍緩緩開口:「你父親越級密奏,自招其禍,雖怨不得我,卻也並非與我無干。畢竟同僚一場,這幾年我始終牽念於你,你是將官之後,本不該與那些囚徒為伍。恰好今年我調任到太原,少不得救你一救,也算補還你父親。你若願為我效力,便留在我宅里,自有好差事給你。你若仍心懷怨恨,叩過頭,便離開此門,任你去哪裡。」

鐵志垂著頭,心裡一陣冷、一陣燙,絲毫分辨不清該怨該怒,或是該哭,更說不出一個字。

那監軍等了半晌,才又開口:「你恐怕也無處可去——帶他去後面,先安頓下來,過幾日再派差事。」

一個中年僕人應聲走了過來:「跟我走。」

鐵志仍僵立在那裡,費力抬起眼,又望向那監軍,才過了三年,那人鬚髮竟已有些泛白,目光平和溫厚,含著些憐意,與三年前判若兩人。

鐵志心中忽而湧起一股恨氣,但那恨氣只如沙地上偶然噴出一股細泉,旋即便被這三年無數艱難屈辱掩埋住。略一猶豫,他終於還是挪動腳步,跟著那個中年僕人走了。

此刻,望著梁興背影,回想當年那一刻猶豫,他忽而發覺:那一刻猶豫,是此生唯一抬頭之機,當時若能挺住,便能活出另一番模樣。

不過,那會是何等模樣?昂頭舒氣、不受人驅使?那能維持幾日?當時若真離了那監軍的門,何以為生?即便尋到生路,這世間,哪裡不是層層相壓?除了天子,誰人能全憑己意、任性而活?到頭來,還不是得低頭?皆是低頭,向誰低頭,又有何分別?

鐵志雖想明,心中卻仍有些煩亂,便摒除了這念頭,繼續盯著梁興。看梁興走遠,這才喚過酒店大伯結賬。他一個人,只點了杯茶,吃了兩樣點心,卻也得二百一十文錢。連同前幾回賒的賬,總共四貫七百文。他從袋裡摸出一塊碎銀,至少二兩五錢,隨手丟到桌上,懶得等稱量還找,隨即起身下樓,騎了馬,慢慢跟上樑興。

這些年,他跟隨那監軍,領了許多差事,得了許多犒賞。那些差事,有些明,有些暗,他卻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只知萬事如同日影,明與暗從來相伴相生,便是最明的日頭,其間也常現出黑翳。何況世道人心?與其為之無謂煩惱,不若專一做事,換得酬報。這世上萬般皆空,唯有銀錢是真。錢袋有多重,頭才能昂多高。

這一回這樁差事,監軍極為看重,反覆叮囑了許多回。領命時,鐵志便覺著梁興極難左右,因而向監軍建議,由自己另差他人。監軍卻說,一來梁興必須死,二來此事不能留下絲毫牽扯,必須藉助梁興這等無干之人。

鐵志不敢再多言,只能自家格外當心。誰知其間仍出了差錯。原本是要梁興去那船上殺掉那個叫蔣敬的人,自己再去趁亂殺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不料那個叫雷炮的廂軍意外衝上了那船,攪了布局。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見,梁興也安然脫罪。

那監軍一向信重鐵志,這回卻青黑了臉,拍著扶手,連聲斥罵。鐵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幹系,也不敢多問,只能低頭硬承,而後急忙出來追查紫衣人下落。

然而,查尋了這許多天,始終未能尋到紫衣人蹤跡。昨天,梁興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東郊雙楊倉,鐵志聞訊,也混入其間。梁興站在木台之上,一氣揭開摩尼教偷盜軍糧真相,並尋回那三百多孩童。他見梁興那般志得意滿,心頭一陣陣酸妒。這些年,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何曾如梁興這般,立在眾人之上,威武風發過一回?

傍晚,梁興坐到河灣邊,獨自吃酒,醉倒在草坡上。他命手下繼續暗中監看,自己回家安歇。他雖已有了房宅銀錢,卻不知為何,始終不願娶妻生子。只在行院里買了個歌伎,在身邊伺候。進了門,那歌伎忙上前服侍,他卻一個字都不願說,擺手叫她下去,自己忍不住尋出監軍賞的家釀好酒,悶悶吃得大醉。

清早醒來,胸中煩惡,頭疼欲裂。他只能強忍著,騎馬出城,繼續去跟蹤梁興。梁興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陰謀,恐怕也已知曉紫衣人下落。跟著梁興,或許能找見那紫衣人。且讓他再多活幾日。

四、舊襪

魯仁見天色越發昏茫,路上前後都沒有人,便拽緊牛繩,停住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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