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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這是他第二樁疏忽。這皇子桓當初被冊封太子後,王黼見另一皇子楷深得官家寵愛,便欲謀廢東宮,事雖未成,冤讎卻已結下。

今早,梁師成差人傳來急信,新官家下詔,貶他為崇信軍節度副使,並籍沒家財。王黼原本還盼著能得起複,如此看來,此生無望,何況金兵迅即殺到,不跑何待?

然而,車子剛到東郊,便被攔下,一隊弓手將四輛車圍住。他掀簾一看,竟是新任開封府尹聶山,此人曾上書彈劾他,被他借過貶逐。聶山騎在馬上,高聲道:「王黼私自逃亡,奉旨斬殺!」

王黼頓時哭嚷起來:「我大宋百年仁政,祖宗家法,從不誅殺大臣——」

他尚未喊完,那些弓手一齊揮刀舉槍,砍刺過來。他張著嘴,卻叫不出聲,只聽到自己身上發出噗噗噗的聲響??

三、鵪鶉

蔡京活了八十歲,雖遍歷山河,卻從未走過如此艱途。

他被新官家貶至衡州,又下旨遷往儋州。七個兒子,兩個被斬,其他子孫盡都貶往遠惡軍州,只有第七子蔡脩陪護身邊。

從衡州出發,幸而有水路,到了潭州,往南便得走旱路。下了船,那管押差官便不住催促,蔡京咬牙行了二里地,便再邁不動腳步。他只得哀求那差官,坐到街邊樹下歇息。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三歲那年,和弟弟蔡卞離開家鄉,進京趕考。他們從福建仙游縣慈孝里赤嶺出發,也是這般徒步而行。那時腳底下似有無窮之力,從仙游到杭州,一千五百多里路,他們只行了一個月。到杭州才搭了船,由水路抵達汴京。

他們兄弟兩人一起考中進士,後又同為中書舍人,草擬詔書,時人都將他們比為二蘇。那時何等年輕風發?

他們考中之時,正值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始推新法。那時天下積弊重重,如何能不變?蔡京自然也極力推崇新法,然而那時他已知曉,法易變,人心難變,舊習更難變。王安石卻一意孤行,容不得絲毫異見。

變法受阻,王安石鬱鬱而終,神宗皇帝也憂勞成疾,三十八歲便病薨。

蔡京那時三十九歲,他從中學會了一個字:順。

這天下萬事,唯有順勢而行,才得善終。

哲宗小皇帝即位,高太后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等舊法名臣。蔡京明白大勢已變,便立即從新法轉投舊法。司馬光欲罷停免役法,他幾日之內,便將開封府免役改回差役。

然而,世事如風浪,欲順而難順。他雖全力主張舊法,卻抹不去當年新法履歷,法爭演作黨爭,舊黨隨即將他貶逐。

沉寂多年,高太后駕崩,哲宗皇帝親政,紹述先帝,重推新法。蔡京再度回到汴京,他已知風浪之惡,順勢而為,大力貶逐舊黨之人。

誰知哲宗皇帝猝然駕崩,當今官家繼位。蔡京又被敵手排擠,貶至杭州。這時,蔡京又明白一層道理:順時不若順人。

這官家文採風流,性情雅逸,又好大喜功,蔡京深信自己生逢其時。他自幼苦練書法,至此已卓然成家。天下盛傳蘇黃米蔡,蘇黃已於哲宗年間敗落,文章筆墨更被禁毀,米芾不過一癲狂文士。唯有他,僅憑這一支筆,官家便斷難割捨。更何況,新法一代中堅大多亡於黨爭,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果然,兩年後,官家召他進京,任為左僕射,推行新法。

蔡京終於得志,他不願重蹈王安石敗轍,設立元祐奸黨碑,將舊黨之人一網打盡,全部攆逐,無任何阻攔後,才大力推行新法。他知道,無論新法舊法,得官家心者,才是良法。

於是,他不斷推出茶鹽長短引、當十大錢、方田等法,但凡能為國庫增財,無不儘力施為。他更知官家雅好文教,便建辟雍,改科舉,行三舍法,並廣推至各路州縣。

國庫充盈之後,他又引《周易》中「豐亨豫大」之說,奏請官家,如今天下充裕富足,王者當興文藝、崇宮室、享富盛。於是造明堂、鑄九鼎、設大晟府、擴延福五宮、修造艮岳,廣興禮樂,大事營造。

天下氣象為之大變,官家更是醉心其間,逸樂不倦。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並非長順無憂。每隔幾年,官家便要疏遠他一回,二十年間,他三度任宰相,又三度被貶。

他離不得官家,官家也離不得他。

前年,王黼被罷免,官家又念起他,他四度出任宰相。那時,他雙眼昏茫,已不能視事,政務皆由季子蔡絛代判。這季子行事不端,創宣和庫式貢司,括盡四方金帛與府藏所儲,激怒天子,險些被竄逐。蔡京力求得免,自己也再度致仕。

他原以為此生就此終了,再無力去爭逐。誰知金兵殺來,他舉家隨官家奔逃至鎮江。新官家詔書隨即降臨,將他滿門貶逐??

他坐在那街邊樹下,回首一生,咬著一個順字,起起伏伏,最後竟落到這地步。他不由得嗚嗚哭起來,這順字原本便不該咬,咬得這般緊,最終咬作了兩半,一半川,富貴流水,一去不返;一半頁,命如薄紙,一撕便碎。

那管押見他哭起來,更不耐煩,催促他走。兒子忙扶起他,勉強又走起來。行了不多路,他腹中飢餓,便讓兒子去買些吃食。兒子到了街邊那食店,店主打問他父子來歷,一聽之後,頓時板下臉:「你蔡氏父子,吃盡天下骨血,還不飽?快走,莫討打!」

潭州城原本不大,轉瞬間,滿街都知曉了他父子身份。兒子拿了錢,四處去求,沒一家肯賣吃食給他們。那押官自家去吃飽了,也不理會他們。傍晚,他們才尋到一座崇教寺,忙挨進去求那寺中僧人。那住持卻說:「施主借宿不妨,齋飯卻沒有。貧僧若救了你們,便是害了天下人。阿彌陀佛!」

他再沒一絲氣力,兒子也已疲餓至極,扶著他,費盡氣力,才挪到一間僧房中,父子一起躺倒在那冰硬床板上。他已發不出聲息,心裡昏昏念著,不住哀求:官家,能否容老臣吃一碗鵪鶉羹再上路?

他平生最愛,便是鵪鶉羹,只用鵪鶉舌尖熬制,一碗羹,要殺數百隻鵪鶉??

四、黃封

朱勔此前只怕過一回。

那是五年前方臘造亂時,他忙乘船逃離蘇州,聽到岸邊之人在喊「誅殺朱勔」。雖然前後左右儘是護衛,他卻躲在簾後不敢覷望,汗濕透了後背。

然而,那只是虛驚。到了京城,面聖時,官家並未責他,反倒得了密旨,去造那梅船。那個假林靈素他已尋見一年多,已在謀劃如何用此人。那回進京,也帶了去,正巧用在梅船上,造出一樁天書神跡,討官家歡喜。雖說那天書被人篡改,假林靈素也被毒死,官家卻頗賞識他這謀劃,寵幸日增,連連加官。方賊被處斬後,那蘇州應奉局重又起設,朝中由王黼、梁師成管領,蘇州則繼續歸他掌管。

那應奉局如同將皇城宣德門搬到了蘇州,而他,則是門前宣旨人,誰敢不聽?

這「應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護他父子。他父親原本出身窮賤,因應奉一個道士應奉得好,得了一個藥方,由此暴富,卻也只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經蘇州,欲捐造寺閣,他父親幾日之內便將幾千根大木運到庭前。這回應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賞識,才摸到貴字的偏旁。蔡京將他父子轉薦給童貫,他們便又搜尋奇珍,應奉童貫,由此得了官職。他又尋見三本黃楊奇樹,進獻給官家,官家見了大喜,這回才真正應奉到了天庭,他從一個窮漢之子,陡然飛升至龍門。

一棵樹,一塊石頭,在山間,誰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經了御眼,便頓時變作無價之寶,何況是人?

由那三株黃楊,他頓時瞅見應奉之機,先是自家四處搜尋,繼而借了那應奉局之威,驅使眾人替他去尋。只要尋見,貼一道黃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牆破屋,也要運走。為尋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萬船工石匠,去絕壁深水中找尋。有了那黃封,天下河道、船隻,盡由他驅使。艮岳那塊神運昭功石,高四丈,巨艦方能載動,數千縴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橋樑阻擋,隨到隨拆,這便是黃封神力。

有了這黃封,他無所不能。他所造同樂園,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御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養衛士數千,占田三十萬畝。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蘇州市中孫老橋。他嫌四周喧鬧,便稱皇詔,命橋東西數百家五日內盡都遷走。他於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華帝君像。每月朔望,蘇州官員盡都按時來此,先朝拜神像,而後再去拜見他。

官家曾伸手撫過他右臂,他便在這臂膀上套了一圈黃封,從不取下。與人相見致禮,也從不抬這右臂。

他原以為這黃封能佑護他子子孫孫,萬世無窮。卻不料,金兵殺來,官家慌忙禪位於太子,他和蔡京、童貫隨著官家一路逃奔,暫避鎮江。

他更沒有料到,新官家從汴京發來詔書,將他貶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穩,詔書又來,他又被遷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詔書,繼續南逐,到了循州。

他從未到過這南荒之地,驚魂初定後,發覺此處花木迥異江南,各般奇艷,從未得見。他頓時心生歡喜,有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機。

然而,才過兩天,當地州官帶了一群衛士,奉詔命來斬他。他看到一個壯漢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來。他忙指著自家右臂那圈黃封,哭喊起來:「官家御指曾——」

「撫」字未說出口,脖頸猛然一陣冰刺,旋即覺到自己飛離身軀,在空中旋轉。最後一眼,他瞅見自己那無頭屍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著右臂那圈黃封??

五、恩寵

梁師成緊緊跟隨新官家。

童貫、蔡京等人都隨太上皇逃去了鎮江,梁師成卻沒有。這新官家當年冊封太子,他有勸立之功;王黼謀廢太子,他有佑護之功;上皇禪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鎮江後,一個個被貶、被賜死,那一份份詔書,梁師成都親眼瞧過,瞧得他心一陣陣發顫。外間又將他與這些人相併,稱為「六賊」,他越發心驚膽戰。

他不知這些人為何這般恨自己,自己並沒有做過歹事。

當年蘇軾被貶,將家中一個侍婢贈給朋友,這侍婢便是梁師成的娘。梁師成幼年喪父,他始終覺得,蘇軾才是自己親生父親。這個念頭始終存在心底,即便凈身入了宮,他也始終勤勉自勵,從不懈怠,更不將自己與他人同列等觀。

少年時,他被分派到書藝局,他便在那裡暗自發憤讀書,苦練書藝。後來,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庫,出外傳道聖旨。後宮數千內監,無人比他更有學識、更通禮文。

當今官家最賞識的便是這等人,命他入處殿中,御書號令皆出他手。

他得恩寵,是自然之理。而這恩寵,天下無二。

人到得這地位,自然有無數人來求,蔡京來求,王黼來求,哪裡拒得了?深宮之中,我只忠順於官家,天下之事,與我何干?何況,人誰不願富貴?連孔聖人都云:「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於是,他只看錢不看人。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寶、出得起高價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說得起話、動得了聖心、改得了聖旨的人。他們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只該怪他們,除非官家降罪於我。老官家沒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沒有。

他心裡雖這樣念著,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煩,不由得慌怕。可不論耐不耐煩,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無事。於是,不論上殿、安寢、用膳,甚而如廁,他都死死跟著。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檢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卻不敢不從。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聽詔書,責降他為彰化軍節度副使。

他一生心堅如鐵,從未哭過,這時卻尖聲哭叫著,要去尋官家。卻被護衛牢牢扯住,押送到宮外,交給開封吏,監護去貶所。出了西南戴樓門,快到八角鎮時,他眼前一晃,脖頸一緊,一個衙吏從背後用一根繩子勒住了他。

他掙扎了片刻,連「官家」二字都未喚出,便已斷了氣??

第十四章 圍困

休休!

——宋徽宗?趙佶

一、鐵骨

宋齊愈越來越覺得無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後,他先後只任了些閑職,每日不知在做些什麼。朝廷被梁師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費數千萬貫,換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卻為自己所設梅花天衍局一舉功成而歡喜無比,給那些人紛紛加官晉爵。卻不知王黼括檢丁夫錢,引得萬民怨怒,方臘、宋江之亂才平,山東、河北又盜亂紛起。

宋齊愈覺著自己深陷一座無邊泥沼,欲爭無力,欲怒又不知該怒何人。當年那滿腔豪情如同一團雪,落入這淤泥中,不知不覺間,便消散無蹤。

每日理罷那些繁冗案牘文書,他便獨回那賃居的住處,關起門呆坐,心中不時想念章美和鄭敦,然而,一個已經回鄉,一個不願見他。除此之外,再無想見、可見之人。他從未如此孤單,因而越發渴念蓮觀。尋了五年,卻始終未能打問到蓮觀絲毫消息。他甚而覺著,蓮觀恐怕只是夢中之人。

前兩年,王黼、蔡京相繼被罷免,李邦彥任了宰相。李邦彥喜好年輕才俊,將宋齊愈升為右諫議大夫,職在規諫諷喻。凡朝廷有闕失,皆可廷諍論奏。宋齊愈閑悶五年,原本已覺著自己行將就木,聽到這信,頓時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劑救命湯藥。

他領到新官服,曲領大袖朱紅官袍,橫襕,革帶,烏紗襆頭,烏皮靴。穿戴齊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趕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這等新進後輩全無開口之機。即便偶爾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斷。面奏不成,他便書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飛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極,不由得生出歸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傳戰報,金兵分東西兩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離不為帥,寇燕山,守臣郭藥師叛敵,燕山諸郡皆陷,金兵直驅河北;一路以國相粘罕為帥,寇河東,守臣李師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圍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驅逼近黃河。

朝廷震懼,朝堂之上卻無人商討戰守之策,大臣紛紛爭獻避逃之計。宋齊愈站在朝班後列,聽了許久,再難忍抑,不由得亢聲言道:「安時食君之祿,危時正當捐軀報效。金兵未至,勝負未明,竟已怕到這地步!豈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幾個大臣回頭漠然望了他一眼,隨即又都轉過頭去聽宰臣商議如何避逃。

宋齊愈悲憤至極,眼中頓時涌下淚來,而這淚,無益無謂,空流過後,只被風收去。

他萬萬沒想到,天子竟禪位於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見宰執、百官。宋齊愈站在朝班之中,仰頭望向這位新天子,年僅二十六歲,面色蒼白,身子微微發顫,如同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發不安,卻只能隨著百官山呼舞蹈、恭賀萬歲。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間,朝廷僅有之防守,是遣節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騎守黃河重鎮浚州,步軍都指揮使何灌將兵二萬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傳來急報,浚州不守,梁方平戰敗,燒橋而遁。何灌軍馬望風潰散,金兵渡河。

當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門向東逃奔,只有蔡攸及內侍數人扈從。皇后、皇子、帝姬相繼倉促追隨,百官、侍從也紛紛潛逃。

過了兩天,宋齊愈才聽聞,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輿,仍嫌慢,又從岸邊尋到一隻搬運磚瓦的貨船。船上飢餓無食,從船工那裡要得一張炊餅,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數百里,到達應天府。才館於州宅,尋得衣被,買了騾子乘騎。一直奔到符離,才尋見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貫、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貫率領三千勝捷兵扈從,南奔鎮江。

這時民間也才聽聞消息,汴京城頓時大亂。宋齊愈行在街頭,見百姓紛紛背包挑擔、推車趕驢,四處亂奔,滿眼倉皇,到處哭嚷。昔日繁華安寧之都,頓時變作危亂逃離之地。

他心亂如麻,一路來到尚書省政事堂,裡頭空蕩無人,紙筆散落一地。碰到一個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詢問,那小吏說:「連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經東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這會兒已在祥曦殿整備車輿鑾駕!」

宋齊愈忙奔到祥曦殿,見一群禁衛披甲執兵整齊守候,乘輿也已陳列在殿庭,許多宮人內侍正在慌忙搬運袱被。他心中一陣悲慟,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這時,旁邊忽傳來厲聲喝問。他扭頭一看,是個四十來歲官員,身材瘦挺,名叫李綱。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燈燭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戰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詔封為副宰相。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綱昨天極力死勸,新官家才點頭應允留守,誰知今天又轉念欲逃。

李綱厲聲問那些禁衛:「爾等願以死守宗社?還是扈從以巡幸?」禁衛一起高呼:「願以死守宗社!」宋齊愈聽了,心頭頓時湧起一股熱血,眼淚隨即又涌了出來。誰說大宋無人?這些錚錚男兒,剛骨仍在!

他見李綱拉著殿帥一起快步登上御階,忙也跟進到殿中。見李綱亢聲勸諫:「陛下昨已許臣留守,今復又行,何也?且六軍之情已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捨去?萬一中途散歸,誰人衛護陛下?且虜騎逼近,彼知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何以御之?」天子聽後,低首不言,半晌,才猶猶豫豫應了一聲:「輟行??」李綱忙大步出殿,高聲宣諭:「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異議者,斬!」

那些禁衛聽後,一起拜伏在地,高呼萬歲,其聲震天。

宋齊愈跟到殿外,看到這些鐵骨男兒,淚水重又湧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這幾日極忙。

聽到金兵要來,老官家和蔡京、童貫那些大臣全都逃往東南。崔豪卻大樂,他帶著耿五、劉八趕到蔡京府里,那府里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門都沒有鎖。他們進去後四處一瞧,各房中箱櫃大多都被搬空,值錢的物事卻仍極多,隨意丟在地上的銀燭台,便至少得幾十貫錢。

他們便在那些空房裡到處搜找,數百間房屋,才搜了幾十間,便已搜出一大堆銅銀器皿,一輛太平車都裝不下。劉八又尋出一隻箱子,裡頭全是亮眼的銀鋌,他和耿五則各自找出一匣珠寶釵環。

他忙和兩人商議:「將才尋出的這一大堆太笨重,咱們三個不好搬運,不如叫其他兄弟來分了,咱們只拿這銀子和珠寶。」於是他們背著那銀箱和寶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靜林子里,挖了個坑埋藏起來,做好記號,這才又進城,尋見那些力夫朋友,讓他們去蔡京府里搬那些器皿。

他們三人則又奔到梁師成府宅去搜尋,到那裡時,卻發覺已經有許多人在裡頭翻尋。好在這府宅也有上百間房舍,各尋各的,並不妨害。這回他們從一個柜子下發現了一個暗室,裡頭滿滿一屋銅錢,不知藏了多久,串錢的麻繩都已朽壞,輕輕一拎便散了。

驚喜過後,他們倒犯起愁來,蓋好那暗室門,悄聲商議了一陣,才留下耿五守住那裡。他和劉八趕到城南那林子里,刨出銀箱,各取了幾錠出來。劉八去蔡河尋買了只貨船和幾百條麻袋,他則買了輛廂車,配了三匹馬。駕著那馬車,又尋見幾個力夫朋友,從梁師成府宅側門進去,用麻袋裝了錢,搬到車裡,運到蔡河那船上。來回奔忙了數十道,到第二天,錢麻袋已經將那貨船裝滿,暗室里卻還剩一半。

裝了最後一車後,他便和那幾個力夫朋友告別,叫他們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駕著車準備離開汴京。車過太平興國寺,正準備往南拐,猛聽到東邊一陣歡呼叫嚷聲。他有些好奇,便繼續向東,來到皇城西角樓一望,驚了一跳。宣德樓前站滿了兵將,恐怕有幾萬人,都仰著頭,朝樓上歡呼萬歲。他也順著仰頭望去,隱約見一個絳紗袍、黑襆頭的年輕身影站在樓上欄杆邊,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隨後,一個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開一張錦軸,朝下面朗聲宣讀,崔豪聽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數萬兵卒便一起高聲喊:「諾!」那聲響海潮一般。那新官家決意迎戰?

聽到那如潮之諾,崔豪心中搖蕩、血直衝頭。他轉頭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臉竟也漲得通紅,眼裡還閃出淚來。他頓時想起自己時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著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這時不正是那時機?他笑著問耿五:「殺幾個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點了點頭:「劉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著錢。」

他忙驅馬趕到城南金水河灣,尋見守船的劉八。劉八聽了,果然不情願。他們便先劃著船,到下游尋見一座臨水磨坊,那家人正忙著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錠銀子,買下了那磨坊。房裡堆了許多麥秸,他們裝了許多袋,壘在錢袋上,遮掩好後,把船划到磨坊下頭。三個人在麥秸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劉八守著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鐵叉,一起趕回城裡。

才一天,城裡竟大變了模樣。四面城牆上都齊整布滿執刀拿槍的禁軍,城裡不時有禁軍小隊往來巡走。再不見滿街亂奔的人,街坊間那些店肆住戶都安心了不少,有些店鋪重又開了門。

他們兩個扛著叉子來到北城,見城上城下儘是官兵,正在忙著修樓櫓、掛氈幕、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往來呼喝,卻並不匆亂。

崔豪聽見城樓上有人在笑,抬頭一望,竟是汴京五絕,訟絕趙不尤、斗絕梁興、牙絕馮賽、相絕陸青,笑的那人是作絕張用。他們正看著幾個匠人修造一座樓櫓。

馮賽一扭頭,一眼望見了崔豪,忙招了招手,隨即和陸青一起走下城牆,來到崔豪跟前:「崔兄弟,這城頭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尋見一個木料商,他答應捐助,卻沒有人手搬運,崔兄弟能不能尋些力夫朋友相幫?」

崔豪卻先問:「金兵到哪裡了?」

「已到了城西北牟駝岡,恐怕明天便能趕到這裡。」

「那裡不是軍馬監?我去過一回,裡頭儘是芻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了金兵的馬料?」

「時間緊迫,得趕緊修好這些戰具。」

「好!我這便去尋那些兄弟!」

「多謝崔兄弟!木料場在西城外金水河二里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裡,分頭去尋人。那些力夫大半忙於尋自家後路,不肯在這時節白乾,卻仍有一些熱血漢子,願為殺賊護城效力。到中午時,他們各自尋來三四十個,一起聚到那木料場,幫著搬運裝船。馮賽和陸青分頭督運。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們正躺在岸邊歇息,其中一個力夫忽然指著西頭叫起來:「那是什麼?」崔豪順著一望,驚了一跳,河水上游駛來一隊大船,前後恐怕有幾十隻。最前頭那隻船上豎著血紅大旗,旗下黑壓壓立滿了人,逆著夕陽看不清楚,只能隱約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極健壯,身側都閃著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裡拚命跑去。一路上見到人,都大聲叫喚,讓他們快逃。到了城門下,他們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來了!」守門的禁卒等他們全都進去,忙關上城門。城裡那些將官兵卒全都慌亂起來,被掀了窩的螞蟻一般,四處亂叫亂跑。

這時,城頭有人高聲喝道:「莫要慌亂!各守其位!」崔豪抬頭一看,是訟絕趙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牆邊,威嚴之極。他心裡一陣羨嘆,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將兵們聽到這聲呼喝,頓時靜下來,隨即忙去尋各自職守,四下里頓時好了許多。不多時,一隊人護著一個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門。崔豪聽那些人喚他「李右丞」,才曉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綱,滿朝文武,只有他堅意防守、抗擊金人。這京城從天子到軍民,靠了他,人心才安定下來。

李綱疾步上到城頭,四處安排部署起來。城上越發肅然,四周也頓時靜了下來。李綱立在城牆邊,高聲問:「須募兩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敵,何人願往?」

「我!」「我!」接連兩個人高聲應道,是趙不尤和梁興。

崔豪忙仰頭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著,城上城下,不住傳來:「我!」一聲聲如同重槌擊鐘,不多時便集齊兩千人,整齊排列城下,每人發一根一丈長鉤、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鉤佩刀,立在趙不尤、梁興身邊,心頭從未如此振奮。

城門打開,他們大步走了出去。李綱同時又命兵卒,分作幾路,一路搬運拐子弩,擺列在城外水邊;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則就近去蔡京家急速搬運山石,堆在水門中,擋住入口。

崔豪他們這兩千人則等在岸邊,那三路尚未就緒,金兵大船已經駛到。這時,天色已經昏暗,卻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個剃頭扎發、耳戴金環,極其兇悍。崔豪從未怕過人,這時看到大船駛近,那些金兵的臉也越發清楚,個個眉凶肉橫,他手心不禁冒汗。身邊的耿五更是抖了起來。崔豪忙低聲說:「莫怕!跟緊我!」

等那大船靠近後,趙不尤大喝一聲:「鉤!」

崔豪忙將長鉤,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板。其他幾十根鉤子也紛紛勾牢。趙不尤又高叫一聲:「拉!」

他們一起使力,將那大船拉向岸邊。這時,身後的拐子弩拋出石塊,凌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連砸中船身,十幾個金兵被砸倒,船板也被砸穿。

梁興猛然高叫一聲:「殺!」便揮刀衝到船邊,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崔豪忙也跟著高喊一聲,和耿五一起沖了過去。船上那些金兵被石頭砸得先亂作一團,這時卻各個舞刀,怪叫著跳下船來廝殺。崔豪已全然忘了怕,迎向一個金兵狂揮亂砍,那金兵被他嚇得退了半步,腳底在水中打滑,崔豪趁機一刀將他砍翻。生平頭一回真正砍中人,看著那人齜牙怪叫著栽倒,血從脖頸處噴涌,他心頭一陣發悸。但又一個金兵怪叫著衝來,他無暇多想,也大喝一聲,揮刀迎了上去。存了多年的氣力,積了滿腹的憋悶,這時一起發作,他高聲嘶吼,奮力揮刀,砍倒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耿五和其他人也拼力奮戰,不多時,一船的金兵全都被他們砍倒在水邊。那隻船也被石塊擊碎,散作十幾截,漂在水上。

崔豪大口喘息著望向旁邊,見耿五滿頭是血,仍在怪叫。「你受傷了?」「沒有,這些是賊蠻的血。」

這時,旁邊又響起呼喝聲,趙不尤帶著另一群人去勾第二艘船。崔豪忙和耿五奔了過去,又衝到船邊砍殺起來。

幾十艘敵船,一艘接一艘,似是永無窮盡。崔豪不斷勾、砍,已記不得來了多少船,砍了多少人。他也如耿五一般,渾身上下都是血,那血不住滲進嘴裡,他便當水解渴,全然不覺其腥。

直殺到半夜,他已沒了一絲氣力,刀都握不住,那金兵船隻仍源源不絕。他腿一軟,躺倒在岸邊,竟昏昏睡去。直到被人踩醒,他忙坐起身,抓起身邊的刀,借著城頭火光,見河上仍有金兵船隻駛來,岸邊也仍在廝殺。他渾身酸軟,卻一咬牙,又站了起來,大喝一聲,沖了過去,重又揮刀,向金兵砍去。

直到天明,最後一艘船被砸碎,船上金兵全都斃命。崔豪才跪倒在水邊,大口喘息。此時,一個幼童恐怕都能將他殺死。

半晌,猛然想起耿五,他忙咬牙站起身。這時才發覺,兩千敢死之士,活下來的恐怕不足二百,一眼望去,岸邊躺滿屍首。他頓時怕起來,忙嘶聲喚著,找尋耿五那黃錦衫。那衫子是從梁師成宅里尋見,耿五當時穿上後,還笑稱自己穿了黃袍,也能做太祖。可地上那些屍首全都被血泥浸透,哪裡還能辨出顏色?

他叫喊了許久,泥中躺的一個人低應了一聲,腋處隱隱露出一些黃錦色。他忙過去抱住,抹去那臉上血泥,是耿五!他叫喚數聲,耿五才微微睜開眼:「殺了十來個??我,我去尋小韭??這回我要及早跟她說??」

崔豪這才發覺,耿五脖頸處深深一道傷口,血仍在往外冒。他忙用手捂住,可哪裡捂得住?他拼力想抱起耿五,去尋醫救治,卻渾身酸軟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嘶喊了半晌,根本無人理會。而耿五雙眼閉起,已經沒有了氣。

他頓時號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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