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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他聽了,頭頓時一嗡,幾乎昏倒。

那人卻冷著臉,等他略略平復後,才又開口:「你得替我做一樁事。」

「什麼事?」

「捉一個人。」

「什麼人?」

「作絕張用。」

「這等事??我??我做不來。」

「殺人都殺得來——」

「你??」

「莫要多話。綁了那人,堵住嘴,裝進麻袋裡,送到西城外十五里,過演武庄遞馬鋪,金水河南岸有個小宅院,門前種了幾株大香椿樹。這是鑰匙,你將那人鎖到房裡後,在院門上插一根香椿枝。」

那人將一把鑰匙塞到他手裡,轉身便走了。魯仁愣在那裡,半晌都動彈不得。

他從未做過虧心事,兒媳之死已讓他日夜難安,如今竟有人以此來脅迫自己去做那等事。這時他才明白,兒時父母常叮嚀那句話:「人生在世,一步都差不得。差一步,便是千差萬錯。」

他想去官府自首,將全部罪過都攬到自己頭上。但一想,官府自然不會輕易相信,若是盤問起來,略有錯訛,便會牽扯齣兒子。兒子如今時常痴痴怔怔,哪裡經得住審訊。

他千思萬想,想到了一人。那人是汴京三團八廂中的一個廂頭,這左一廂是他地界,手底下有上百個強漢無賴。魯仁也時常受這些人勒討錢物。前年,這廂頭的一個愛妾難產,落下息胞之症,急需川牛膝和葯。京城各大藥鋪卻偏偏都缺貨。魯仁一個老主顧正巧運了一船川葯來,裡頭正有川牛膝。魯仁忙叫兒子急送了些給那廂頭,救了那愛妾的命。那廂頭封了一份大禮,親自來道謝,並說遇到難事,一定去尋他。魯仁卻哪裡敢去觸惹這等人,只是唯唯點頭。

如今遇到這等煩難,為了兒子,他只得去求那廂頭,又不敢將事情說透。那廂頭見他話語含糊,有些著惱,卻仍給他指派了一伙人。魯仁去見了那伙人,竟是幾個侏儒、一個啞子、一個跛子。他大失所望,卻再無他路,只得將事情交託給那侏儒頭兒。沒料到這群侏儒竟做成了這樁事,雖說臨時反悔,多訛了三十五兩銀子,畢竟遠勝過自家去動手。

前幾天,他瞞著兒子,已來這金水河邊尋踏過路徑,見那個宅子只是尋常農家小院,隱在幾株大香椿樹後,這一帶又極僻靜,左右並無鄰舍,他才略放了些心。這時天色已晚,路上也沒了行人,更不必擔心被人撞見。

只是,這牛車雖是他藥鋪里載貨的,他卻從未趕過。加之天黑,路又不平,磕磕絆絆,費盡了氣力,才算來到那院門前。他取出鑰匙,手臂酸累,顫個不住。半晌,才打開了鎖。他忙牽拽牛繩,將車拉了進去。

幸而張用一直在麻袋裡睡覺,一路都未發出聲響。他想起那人吩咐,得將張用的嘴堵起來,卻不敢解開麻袋。又想,是否該將張用搬進房裡去,可憑自己氣力,恐怕搬不動。再一想,牛車不能丟在這裡,還是得將張用搬下來。可萬一驚醒了他,嚷叫起來,如何是好?

他正在猶豫,忽見那麻袋動了動,隨即聽到張用在裡頭嘟囔:「餓了。」他嚇了一跳,沒敢應聲。張用卻提高了音量:「我餓了!」

他越發慌了,不知該如何阻止。今天出門時,他想著荒郊野外不好尋食店,倒是帶了乾糧和水,並沒吃幾口。但若拿給張用吃,便得解開麻袋,這萬萬不可。

「你姓魯?」張用忽然問。

他驚得頭皮一炸。

「你一身藥味,不是藥鋪的,便是行醫者。但這兩樣人,身上藥味都雜。你身上我能聞得出七種葯氣,一色儘是川葯,川芎、川貝、川烏、川羌活、川楝子、川椒、川朴硝??汴京城獨賣川葯的只有蔡市橋仁春藥鋪。將才你和那老孩兒論價,輕易便多掏了三十五兩銀子,自然不是那藥鋪雇的夥計,聽你聲音,年紀至少五十歲,你是那藥鋪的店主——」

魯仁聽得膽都要驚破。

「你連貨都不驗,自然是頭一回綁人。你一個小藥鋪店主,綁我做什麼?自然是受人指使。但你給那老孩兒付錢時,聽語氣,是自家出錢,自家做主,並不是靠這差事謀財,自然是受人脅迫,不得不為。你為何會受人脅迫?自然是短處被人捏住。何等短處能脅迫你來綁劫?勝過綁劫罪的,應該只有殺人罪。你殺了人!」

魯仁急顫了一下,險些坐倒。

「不對??人若是你殺的,被人脅迫做這等事,你心裡必定極不情願。人若懷了不情願,行事時自然負氣,極易遷怒。可是我聽你趕牛時,那牛不聽你驅使,你卻只有焦急,並無氣怒。你自然不是疼惜牛,而是念著儘快完成這樁差事。你是心甘情願做這樁事。殺人者,不是你,而是你至親之人。父母?妻子?兄弟?兒女?我琢磨琢磨??聽你說話舉動,處處透出些急切。拽牛時,也拼盡全力,似乎把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世間恐怕只有父母對兒女,才會這般不惜自己氣力、不顧自家性命。另外,你這急切拚命里,似乎還有一分熱望,做完這樁事,便能延續自家性命一般。能延續你性命血脈的,唯有兒子。殺人的是你兒子,哈哈!你是在替兒子保命,對不對?」

魯仁渾身冰涼,抖個不住。

「脅迫你來綁我的,是不是銀器章?你家藥鋪正和他家院子相鄰,你兒子殺人,被他瞅見了?」

魯仁頭腦一嗡,像挨了一錘。

「你莫怕,這是你自家的事,我不會告發你,更不會脅迫你。以你這米豆般小膽,你受的罪已遠勝過徒刑,更苦過殺頭。你那兒子恐怕也與你一般。我只勸你莫再受人脅迫,做這些歹事。愧上添愧愧更愧,罪外加罪罪更罪。阿鼻地獄便是這般來的——好了,我不但餓,說了這些閑話,口也幹得灶洞一般了。你去給我尋些吃食來。吃飽喝足,我繼續在這安樂袋裡睡覺,等那人來取我。你也好放心尋你的解脫去——」

魯仁猶豫良久,還是從車轅邊取下水袋,過去解開了麻袋口??

五、醫心

陸青行至新鄭門外,來尋王倫的另一好友溫德。

溫德年近四十,家中世代行醫,他曾考過一回太醫,沒中,便丟了這念頭,在這西城腳開了間醫鋪。陸青走到醫鋪門前時,夜已深了,醫鋪門卻仍開著,裡頭透出油燈光。

溫德才給一個老者問過診、配好葯,那老者從腰間解下一個小綢袋,邊摸錢,邊傷老嘆貧。陸青看他衣著神色,並非窮寒之人,只是慣於倚老貪討小利。溫德也瞧出他這心思,卻只笑了笑:「都是尋常葯,您隨意付兩文錢就是了。」「兩文?怕是少了?」「不少,不少,比一文多一倍。」老者忙將抓出的一把銅錢塞回袋裡,果真只拿了兩文出來。溫德笑著接過,隨手丟進桌邊的陶罐,送老人走到門外:「夜黑了,您仔細行路。」一扭頭,才發覺陸青,先是一愣,隨即眯起眼笑道:「忘川?難得逸人出山,快請進!」

陸青抬手問過禮,才舉步走進醫鋪。裡頭三面排滿葯櫃,中間只剩幾尺寬空處,又擺了張桌子,一椅一凳。陸青便在那圓凳上坐了下來。

溫德關好門,從桌上茶盤中提起一隻陶壺,倒了盞水遞了過來,湯色清白:「我那渾家這兩日犯了春疾,已經去後頭睡了,爐火也熄了,便不給你點茶了。春宜護肝,這是熬的白菊葛根湯——」

陸青笑著接過:「溫兄只醫身,不醫心。」

溫德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說的是將才那老者,便又眯起眼呵呵笑起來:「我只是半上不下一郎中,哪裡敢醫人心。連孔聖人都說,老來戒之在得。越老越貪,怕是人之常性,否則何必言戒?何況只爭幾文錢,有何妨害?怕的是,老來貪占權位,不肯退閑,那便真如孔聖人所言,老而不死謂之賊——對了,那楊戩是你??」

楊戩死後,陸青頭一回與人談及此事,心裡隱隱有些不自在,只微微頷首,並未言語。

「去年那燭煙計失敗後,王浪蕩說要去請你相助,我還說決計請不動你,誰知竟被你做成了——唉!那毒煙蠟燭還是我熔制的,非但沒能動到老賊分毫,反倒害了棋奴性命??」

王浪蕩是王倫綽號。溫德言罷,又重重嘆了口氣,眼中竟閃出淚來,他忙用手背擦去。

陸青淡淡應了句:「李彥替了楊戩。」

「我也聽聞了。」溫德又露出些笑,嘆了口氣,「此事便如我行醫,常會遇見些老病根,年年治,年年犯。可這些人上門來,怎好不治?治一回,多少能好一陣,人也能多活些時日。行醫,不過是跟上天爭時日。實在爭不得了,也就罷了。」

陸青頓時想起了因禪師那句遺言,「豈因秋風吹復落,便任枯葉滿階庭?」兩者言雖殊,義卻同。溫德面慈心善,天性和朴,卻又毫不愚懦,於善惡之際,始終能見得分明。

陸青自幼修習相學,見過無數殘狠卑劣,於人之天性,早已灰心。此時卻不由得贊同孟子所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乃萬物之靈,這一點靈光中,不僅有智,更有善。只是,靈之為靈,極珍也極弱,如同冰原一點微火,略經一陣寒風,便即熄滅。能保住這點微光者,極少,卻並非沒有。佛家有「薪火相傳」之說。這荒寒人世,正是憑藉這些四處散落之微光,方能見亮,才得存續。而心中懷亮之人,如同暗室之中,對燈而坐,也自然比旁人安適淡靜??

他正在出神,溫德笑著問道:「忘川之畔人何在?」

陸青也笑了笑,但旋即正色:「我是來尋王倫。」

「哦?你也未見他?去年十一月初,我跟他聚過一回,之後便再沒見他影兒。」

「我也是那時見了他一面。他被楊戩捉捕了?」

「嗯。不過,我也只是聽聞。」

「方亢兄說王倫投靠了楊戩。」

「你莫聽他亂說,他只是妄測。你我都該知曉,王倫人雖浪蕩,但絕做不出那等卑濫之事。」

「清明那天,他在東城外。」

「哦?我也正要說這事。那天,我趕早去東郊上墳,強邀了方亢一起去踏踏青、散散悶。晌午回來後,在汴河北街葉家食店吃了碗面。才吃罷,便一眼瞅見王倫從店前急匆匆往東頭走過去,穿了件紫錦衫,以前從沒見他穿過。方亢背對著街,並沒瞧見。我怕他和王倫又爭罵起來,便忙付了錢,借口有事,讓方亢先走。等他走遠,我才急忙去尋王倫,一直尋到郊外那片林子,都沒尋見。後來才知,你竟也在那裡,楊戩也死在虹橋上。」

「王倫上了一隻客船。」

「他離開汴京了?」

「沒有。不過從此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

「那船,是楊戩安排的。」

「這王浪蕩到底在做什麼?對了!我醫過一個海貨商人,他正月底去了登州,說在登州見到了王倫,身邊還跟了兩個漢子,神色瞧著有些不善。」

「正月十五,王倫託人給我捎來封信,那人說王倫在山東兗州。」

「兗州、登州,他一路往東,去做什麼?」

「不知。」

「我還聽個人說,前一陣在金明池邊,瞧見他和那個唱奴李師師同上了一隻遊船。這王浪蕩,浪蕩得沒邊了。我想去打問打問,可那唱奴的門,又不是咱這等人輕易能登——」

陸青聽了,心頭一寒:此前,王倫一心刺殺楊戩。如今楊戩已死,他卻行蹤難測,莫非又在謀劃新計?李師師曾得官家臨幸,王倫接近李師師,難道想??

第五章 世態

理亂在人。

——宋太宗?趙光義

一、杯盤

秦檜覺著自己應該姓「勤」才對。

世人往往以勤為苦,他卻以勤為樂,一刻都不願閑。又極愛結交人,即便里巷孩童、街頭力夫,甚而乞丐,他都從不冷臉相對。當年他讀《論語》,見孔夫子勸弟子讀《詩經》,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是感發情志,觀是考察世風,群是切磋互啟,怨是針砭時政。他卻覺著,何止詩,世間眾人,不論高低,其言談話語,皆是學問,皆可興觀群怨。

清明那天,秦檜去東城外替妻子的姑父辦事,在虹橋上目睹了那場神仙異事後,他有些渴,便去橋北頭的霍家茶肆吃茶。旁邊桌上坐著兩個船工模樣的人,年紀和他相仿,都是三十齣頭。其中一個話語沉緩、意態不俗;另一個則勁健有力、血氣旺盛。秦檜便笑著端起茶碗湊過去攀談,一來二去便入了港。兩人一個叫吳用,一個叫張青,是初次到京城,正在尋下處。秦檜和兩人談得投機,尤其吳用,腹中藏了不少詩書,頗有些睿見,便執意邀兩人去自己家中暫住。兩人抵不住他的盛情,便跟了去。

到了家,妻子王氏見他又招了外人來白住,且是兩個窮漢,登時沉下臉,撂下手裡正在擦拭的那隻鑲銀燭台,轉身去了裡間。連使女也冷聲喚走,不許斟茶。吳、張二人立在堂屋中,好不尷尬。秦檜卻經得多了,先笑著請兩人落座,自己取過茶壺,見裡頭還有半壺溫茶,便給兩人各斟一盞,安撫了兩句,才進到後面。

妻子王氏坐在卧房窗邊,握著把白石小槌,正在研缽里搗弄胭脂膏,她使著性兒,杵得乒乓亂響。那使女守在一旁,惶惶無措。秦檜這妻子家世赫赫,祖父是神宗年間的名宰相王珪,如今王家雖然不抵當年,但餘威猶在。王氏的姑父是當今鄭皇后之弟、同知樞密院鄭居中。還有一位表姐,是當今才女李清照。

秦檜家世則甚是低微,父親只做過一任縣令,家境清寒,又早早謝世。秦檜一邊靠教私塾謀生,一邊苦讀應考。從十六歲起,連考四屆,二十五歲,終於得中進士及第。王家榜下擇婿,將女兒嫁給了秦檜。

秦檜何曾近過這等貴家女兒,不但容色妍麗,美玉一般。那一言一笑,一舉一動,更是處處透出瑩瑩貴雅之氣,令秦檜頓覺自己渾身塵泥。得了這個妻子,歡喜不亞於中進士。秦檜不知該如何尊、如何敬、如何愛、如何惜,才抵得上妻子這嬌貴。

他雖中了進士,起初只補授為密州教授。那點薪俸,僅夠養活一人。王氏受不得密州窮陋僻遠,更嫌秦檜這芥豆般官職,便留在京城父母家中,不肯隨他赴任。秦檜雖有些傷懷,卻毫無怨意,反倒更加慚疚。

那幾年,當今官家為揀選文學才士,於科舉之外,又創設詞學兼茂科。每試只取五人,考中則可授館職。館職是清貴之職,在宮中崇文院的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及秘閣任職,所選皆為天下英才,一經此職,便為名流。

秦檜自少年時,便渴慕能入館閣,成為歐陽修、蘇軾一般的天下名士領袖。因此,他勤磨文筆,從未一日中輟。這些年更悉心揣摩官家好惡,知道當今官家最愛端雅俊逸文風,便加力習學漢唐文章、六朝韻致。

一番勤,必有一番幸。為了和妻子團聚,三年任滿、回京待選時,他應考詞學兼茂科,竟一舉得中。不過,他並未得授館職,而是被任命為太學學正。

秦檜先還有些失落,卻被妻子一番話罵醒:「你個村腦袋、泥眼珠,如今的館職,早已不是當年的館職。當年是萬中選一,如今卻成了年節里的粥飯,隨意濫賞。宣德門前那些戴襆頭、執牙笏的,捉三個,就有一個帶館職。能和太學學正比?太學學正手底下管束三五千太學生,將來這些人登上朝堂,誰敢不記你的恩?你還在這裡計得算失、嫌三怨四,你以為這美差平白就讓你佔了?你若不是我丈夫,我姑父肯舉薦你?」

秦檜聽了,心下大悟,忙跪到妻子面前,一把抱住她嬌軀,千悔萬謝,從楚辭到唐詩,揀了百十句麗文美辭,滿心滿意將妻子痛贊了一番。而後又立即前去拜謝姑父鄭居中。鄭居中起先對他不咸不淡,見他知曉好歹,也便著了意。得知秦檜夫妻仍在賃房住,便將自己京中的一院精緻小宅賞給了他們。如今,秦檜住的便是這宅院。

秦檜好交友,不時請朋友來家中盤桓相聚。妻子王氏並非一概不接納,也並非只看眼下窮富貴賤。她自幼經見得多,識人眼力遠勝秦檜。秦檜所交之人,若入得了她的眼,即便窮賤,她也不惜錢財,極力籠絡;否則,便是高官巨富,她也毫不容情。

那天,秦檜帶了吳用和張青到家中,王氏只匆匆一眼,並未細看。秦檜到卧房裡,先支走使女,而後甜言軟語,細說了一番。王氏果然迴轉心意,讓秦檜去外頭待客,她在簾後潛聽。秦檜出去和吳用閑談了一陣,再進到裡頭時,王氏只淡淡說了句:「拿定瓷杯盤。」

他們家中共備有六套杯盤,分別是汝、官、哥、鈞、定、磁六窯瓷器,由精到粗,分作六等。王氏鑒定來客是哪等人,便用哪等杯盤,肴饌酒果相應也自有分別。唯有前三等人,王氏才肯出力出錢來款待,後三等全由秦檜自己支應。王氏將吳用和張青只定為第五等,便轉身回卧房,不再過問。

秦檜樂得妻子撒手,便叫廚婦備了些菜蔬酒肉,款待吳、張二人,讓他們在客房中安歇。這一住,便是半個多月。秦檜傾心相待,那兩人也並未白食白住,這些天來,幫秦檜出了不少力。王氏知道後,也將杯盤升到了第三等哥窯。

當然,秦檜每日見的人、忙碌的事極多,這兩人只是其中之一。

最讓秦檜掛心的是太學,王黼升任宰相後,廢止了三舍法,重行科舉舊法。這不但關涉到萬千舉子,秦檜的職任也因之大動。三舍法時,學正權位極重,直接掌管太學生的升黜。換回科舉舊法,考中與否,則全由禮部試官決定。秦檜這學正一職便淪為閑差。好在他任期將滿,得儘早另尋他途。他四處探問吏部磨勘、差注消息,妻子王氏更是不斷囑託家中親故。

不過,在任一日,便得盡一日責。太學生們如今心神大亂,全沒了規矩章法。尤其是秦檜最看重的兩個學生:一個是章美,本是前三甲之選,竟缺考殿試、返回家鄉;另一個是武翹,讀書極勤進,如同秦檜當年。這陣子卻似變了個人,這兩日更是不見了蹤影。

今天,秦檜去太學,仍未見到武翹,便騎了馬,去武翹家中尋問。到了武家門前,裡頭傳來男女哭聲。秦檜忙下了馬,卻見一人騎馬奔了過來,是訟絕趙不尤。

二、宿房

周長清坐在十千腳店後院那棵槐樹下,一邊吃茶看書,一邊靜候。

這時已過午後,雖已來了幾撥住店的客人,卻都不是要等的。周長清平素難得為事焦憂,這時卻也有些坐不住了。手裡那捲《史記》一直停在《絳侯周勃世家》那一頁,始終翻不過去。他不禁自哂一笑,如此經不得陣仗。

他定了定神,讀過了那一頁。其後所記是西漢名將周亞夫平叛七國之亂,率軍坐鎮昌邑,不論叛軍如何挑釁,均不動如山。一夜軍中噪動,周亞夫卻安卧不睬,第二天,混亂自息。周長清讀到此處,越發自愧,放下書卷,抬頭望向綠槐碧空。

他極讚賞馮賽這計策,用那八十萬貫釣引出李棄東和譚力四人。昨天馮賽捎來口信,說譚力四人中的一個果然去過范樓,打問出了汪石被害一事。如此,譚力四人與李棄東果真成了仇敵,他們心懷大恨,必定會極力尋見李棄東。巨款加大恨,釣出他們的勝算便增加不少。

想到那八十萬貫,周長清不禁笑嘆了一聲,造化果真弄人。那李棄東如此精細聰智,竟這般輕易便丟了這筆巨款。這些錢又被馮賽當作無用之物,隨意丟在爛柯寺,玩笑一般。

那譚力四人若細想一番,應能推斷出:李棄東自然不放心將八十萬貫交給別人,清明那天一定會攜帶身邊。他們輕易便能打問出,李棄東那天遭遇意外,被炭商吳蒙強行捉走,馬和袋子寄放到了曾胖川飯店。

眼下最關鍵一條是:他們是否都已知曉,那八十萬貫放在爛柯寺中?

周長清得到馮賽口信後,立即去了旁邊的川飯店,向店主曾胖打問,是否有人來打問過柳二郎那匹馬?曾胖說:「怎麼沒有?前兩天,先後有兩個來打問過。那馬馮相公騎走了,這一向他都寄住在爛柯寺里,我讓他們到那寺里尋去。周先生您也在留意那匹馬?那匹馬究竟有什麼稀罕處?」

「那馬是西域良馬,拿來配種極好。」周長清含糊應過,心中卻暗贊馮賽推斷。那兩個人自然分別是李棄東和譚力四人使去的。眼下情勢便有趣了:

首先,雙方都已知曉馮賽那八十萬貫放在爛柯寺;

其次,雙方都重罪在身,更疑心此乃陷阱,都不敢輕易現身,親自去取;

第三,如此巨額錢財,任何人見了,都難免動心,因而也不敢託人去取;

第四,彼此都猜測對方必定會去取這八十萬貫,因而必會潛藏附近,互相窺伺;

第五,譚力四人不但要錢,更要李棄東,以報汪石之仇。

馮賽的主意是,既然雙方都在窺伺,便派個不相干的人,去爛柯寺取了那錢袋出來。讓李棄東和譚力四人都誤會是對方之人,必會尾隨跟蹤,如此便好逐一捉捕。

崔豪聽了,立即說出一個人,叫陳三十二,這人信得過、肯出力,而且疑心重、膽子小,正好做那個鬼鬼祟祟去爛柯寺取錢的人。

范樓和曾胖川飯店兩處疑問都落定後,崔豪立即去尋見陳三十二,說定了此事。今早,陳三十二去爛柯寺背了錢袋出來,照崔豪所言,沿汴河南街過虹橋,繞一圈回來,最後進到十千腳店后街那個院子。陳三十二毫不知情,瞧著果然是在替人辦一樁危險之事。崔豪、劉八和耿五三人則在沿途暗中監視。

周長清坐在這後院中等候消息,派了店中一個叫竇六的得力夥計暗中傳話。陳三十二進到那院子後,過了半晌,竇六從崔豪那裡得來訊息:先後有兩個人跟在陳三十二後頭,一個是十來歲小廝,另一個是個閑漢,兩人都常在這汴河一帶走動。看來雙方果然都被引動了,但都極小心,不肯輕易現身。

這也在馮賽預料之中。接下來,便瞧后街那院子了。

那院子門正對十千腳店後門。主人舉家回鄉,才搬走不久,將鑰匙留給了周長清,托他轉賣,此事旁人並不知曉。

照馮賽預計,李棄東和譚力四人必定會使人監視那座院子,若是守在街口太久,必定會招人起疑。尤其是夜裡,更難監視。最便宜的法子,莫如住進十千腳店朝向后街的宿房,尤其是後門兩邊的那兩間,後窗正對著那院門。

這兩間宿房是南房,背陰潮暗,通常人不願住。周長清特意空下了這兩間,有人來投宿,讓夥計盡量引薦其他宿房。若是執意要選這後門邊的房子,必定是李棄東或譚力四人所差。

然而,周長清一直等到傍晚,又來了幾撥客人,都沒有選那兩間南房的。

崔豪和劉八、耿五則在外頭繼續跟蹤那小廝和潑皮,也始終沒有再捎話回來,恐怕也沒跟出結果。

見暮色漸起,周長清坐得渾身酸木,剛起身要活動身體時,卻見兩個男子走進後院。其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漢子,身形瘦長,戴頂黑綢新襆頭,穿著件淺褐錦褙子,卻有些臟舊。另一個十八九歲,藍絹衫褲,生得妖妖翹翹的。周長清認得,是常在這虹橋一帶廝混的小潑皮,似乎名叫翟秀兒。周長清已先交代過後院主管扈山,也一直守在這後院里。扈山忙迎上去招呼,那漢子口裡說要住店,眼睛卻直望向後門邊的宿房。周長清見了,心裡一動,忙避轉過身,裝作去收拾桌上的書卷,側耳聽著。

那漢子果然選了後門邊的宿房,兩間都要,扈山忙說其中一間已被客人預訂了,而且那房子潮暗。漢子卻說一向住南房住慣了。扈山又說那房子比其他的寬一些,可住兩人,房價多三十文錢,漢子又說不妨事。扈山便引兩人走到左邊那間,打開門,說叫人給他們打洗臉水,又問他們吃什麼。漢子卻說已吃過,趕路睏乏,要早些安歇,莫要攪擾。隨即便進去關上了門。

周長清側耳聽著,不由得暗笑:是了。

兩方已經來了一方,只是不知是哪一方。另一方呢?

三、火困

梁興在城裡兜轉了一天。

他原本要去紅綉院會那梁紅玉,然而,才進城門,就發覺身後有人跟蹤。是兩個漢子。他裝作不知,繼續前行,心裡暗想:冷臉漢和摩尼教都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不知這兩個漢子是哪一路。

他先沿著汴河大街慢慢走了一程,去紅綉院原本該向南,他卻從麗景門進到內城,向北拐到第一甜水巷,穿出巷子,走到榆林街口時,覺著有些餓了,見街角有家茶肆,便進去坐下來休息。他身上原本沒有多少錢,昨晚又用去大半,只剩不到百文錢,便只要了一碗煎茶、兩張胡餅,邊吃邊暗中留意。那兩個漢子停在身後不遠處一家靴店前,一個假意試門前擺的靴子,另一個在和店主搭話,兩人眼角都不時瞅向這邊。

梁興仍裝作不知,繼續吃餅,無意間掃見街角停了一輛廂車,那車夫目光一碰到他,立即閃向一邊。身後車簾也微微一動。又一撥跟蹤者?

梁興裝作看街景,暗暗留意,發覺這兩撥人目光並無交視,應該是兩路人,恐怕分別是冷臉漢和摩尼教所使,卻無法判別各自是哪方。

梁興不由得有些起疑,這兩方人恐怕不只想謀害自己,當另有所圖。他迅即想到紫衣客。冷臉漢和摩尼教都想爭得紫衣客,卻恐怕都未發覺紫衣客被梁紅玉劫走。他們跟蹤我,是想從我這裡尋到線頭。他不覺笑起來,正怕這些人輕易罷手,有了紫衣客這個餌,兩邊自然絕不肯甘休。不過,眼下不能輕易讓他們得知紫衣人下落。

他正在暗暗盤算,鄰座有兩個潑皮吃了茶,卻不付錢,起身便走。茶肆那個跛足老店家忍氣白望著,看來是常被兩人白欺。梁興頓時有了主意,連同兩個潑皮的十文茶錢,摸出二十五文錢擱到桌上,朝老店家指了指兩個潑皮,而後起身趕上兩個潑皮,低聲說了句:「快走,你們仇家就在後頭。」兩個潑皮一愣,不由得一起回頭尋望,那廂車車夫和靴店前兩個漢子也正望向兩人。兩個潑皮頓時慌起來,梁興又低聲說:「莫回頭,快走!」兩個潑皮聽了,忙加快腳步,跟著梁興一起向北急走。

走到任店街街口,梁興又低聲說:「進任店。」兩個潑皮滿臉惶疑,茫然點點頭,跟著他走進了店裡。這任店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一,楚瀾曾邀梁興來這裡吃過酒,一頓便花去七十兩銀子。這時已近正午,店前站了幾個大伯在高聲招徠,梁興說:「要二樓閣間。」一個大伯忙引著他們上了樓,進到一個臨街華美閣間中,梁興先走到窗邊,裝作看景,有意露出臉。跟蹤的那兩路人各自停在街對角,那車夫和兩個漢子都盯著這邊疑惑張望,廂車帘子也掀開一角,裡頭隱隱露出半張臉,似是個年輕女子。莫非是摩尼教那個明慧娘?

梁興裝作不見,望了片刻,才回身笑著讓兩個潑皮坐下:「到了任大哥這裡,他們不敢造次——這位大伯,你好生伺候我這兩位兄弟,多薦幾樣你店裡的上等酒菜,上回來吃的那石髓羹、煠蟹、兩熟紫蘇魚都甚好,我去跟任大哥說句話便來。」說著便走出閣間,沿著過廊轉到樓角,那裡有道梯子通往樓後。他快步下樓,穿過後院一道小門,來到後頭一條小巷,曲曲折折繞到貢院街。

後頭雖再無人跟隨,他卻仍不敢大意,一路穿街拐巷,從東北邊陳橋門出了城,到郊外一個步軍營里尋見幾個軍中朋友。那幾個朋友許久未見,並不知他近況,只知他去了高太尉府,盡都道賀,紛紛出錢,買了些酒肉果菜,吃喝說笑了一場。日頭落山後,梁興才離開那裡,沿著土路,繞到南城外,才沿著官道,大步趕往紅綉院。

趕到紅綉院時,夜已濃黑。他繞到西牆,騰身翻進後院,來到梁紅玉住的那座綉樓。樓上樓下都無燈光,梁紅玉自然是去前頭接客了。梁興先去樓底下那幾間房門前試推,門都沒有鎖。他又輕步上樓,一間間試過,也都未鎖。看來紫衣人並未藏在這樓里,除非有暗室。

他依鄧紫玉所言方位,尋到梁紅玉卧房,推門進去,一陣馥雅香氣撲來。裡頭暗不見物,他摸尋半晌,才摸到一把椅子,走得有些睏乏,便坐下來等候。等了許久,酒意困人,不覺睡了過去,直至被一陣腳步聲驚醒。是兩個人上了樓,腳步皆輕巧。走到門前時,一個女子聲音:「你去歇息吧,我坐一坐,消消酒氣再睡。」是梁紅玉。另一個年輕女子應了一聲,隨即離開,輕步走向西側房間。梁興不由得坐正了身子。

門被推開,燈光先映了進來。隨後梁紅玉走進了屋子,頭戴金絲盤玉花冠,身穿朱紅銷金衫裙,手裡挑著一隻鑲銀琉璃燈籠。一眼看到梁興,她猛地一顫,但旋即恢復鎮靜,臉上現出些笑意,輕聲問了句:「梁大哥?」

梁興不由得暗暗贊服。見她瑩白面容添了些酒暈,月映桃花一般。一對明潤杏眼不避不讓,直視過來,有些英寒逼人。他不由得站起了身。梁紅玉卻像無事一般,仍含著笑,輕步走到桌邊,從一個黑瓷筒里拈出一根發燭,伸進燈籠里燃著,點亮了銀鷺燭台上的紅燭,隨後輕輕吹熄了燈籠,轉身擱到旁邊的博古架上。這才回身又望向梁興,笑著說:「我猜你要來,不過,那人不能交給你。」

梁興越加欽佩,也笑著問:「你劫走那人,是要替父兄報仇?」

梁紅玉面色微變,並不答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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