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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你便是那個相絕?」李齋郎眼露不屑,並未請陸青坐,自家先坐到主座上,蹺起腿,雙手懶搭在扶手上。

「不敢。在下來,是尋問一個人下落。」陸青並不希求被敬,渾不介意,重又坐了下來。

「什麼人?」

「王小槐。」

李齋郎面色微變:「你尋他做什麼?」

「受人之託。」

「他家已經絕戶,誰人托你?」

「三槐王家,幾世名族,親族仍在。」

「王小槐已被人燒死在虹橋,你來我這裡尋什麼?」

「李齋郎果真相信他已死了?」

「開封府早已結案,難道還有假?」

陸青見他人雖傲慢,卻畢竟年輕,只須輕輕挑破那層狂氣,便沉聲道:「王小槐那夜在這宅子中,先已被人下了毒。」

李齋郎面色頓變,登時坐直,語塞片刻,才勃然發作:「你??你這江湖卜算、欺愚騙財之徒,竟敢來這裡雌黃行詐!」

陸青見他那惱是真惱,看來並不知情,便又問了句:「開封府查辦這樁案子時,李齋郎恐怕沒有告知他們,王小槐那夜是從貴府出去的?」

李齋郎怒瞪過來,眼裡卻隱現虛怯:「我好生接了他來,他卻自家逃走,與我何干?」

陸青見他那怯只是愧,並非畏罪,便淡淡一笑:「此事的確與你無干。」

李齋郎這才神色略緩:「既然無干,你為何來問我?」

「王小槐那夜如何從這裡逃走,李齋郎恐怕也不知曉?」

「那個賊猴兒,誰知他是如何逃走?第二天清早,僕人才發覺大門虛掩著。」

陸青聽到「僕人」二字,立即又想起給王小槐下毒之人。李齋郎看來並不知情,下毒之人應是他家僕人,自然是被人威逼收買,嫁禍給李家。他原要開口說明此事,但轉念一想,此事一旦說破,又是事端。那僕人急中生變,不知會做下什麼。那收買他之人,自然更是有財有勢,絕不會輕易坦認,反倒會設法反擊構陷。欲謀害王小槐的那些人中,能無視李家官位,又能叫那僕人俯首聽命,此人權勢自然遠在知府之上。

陸青想到了一人,宮中供奉官李彥。李彥曾受梁師成之命,與楊戩作對,親自去皇閣村威嚇王豪,最終逼死王豪。王小槐使錢託人,去他府中,在他卧房床上灑了些血污,丟了些栗子。他慌恐之下,去潘樓求我相看,那神色懼中含恨,恨的自然是王小槐。使人來李府買通僕人下毒的,恐怕是李彥。李彥如今繼替楊戩,權勢陡升,李家父子與他相抗,只能招禍。即便不敢追究,也白增驚怕。既然王小槐未被毒死,此事暫時掩過不提為好。

於是陸青轉而言道:「那日虹橋上燒死的並非王小槐。」

「那是誰?」

「此事已經揭過,李齋郎不知最好。那夜王小槐躲到了其他地方,李齋郎可知,他與什麼人在一處?」陸青話才出口,已覺此問多餘。

果然,李齋郎立即恨恨道:「我連他生死都不知,哪裡知道他去尋什麼人?」

陸青卻立即想起一人,便站起身:「多有攪擾,陸青告辭。」

李齋郎卻冷笑起來:「你這般來,又這般走了?」

「至少查明了一件事。」

「什麼事?」

「王小槐是自家做主,李齋郎並不知情。」

「哼哼!你既然號稱相絕,連這點事都相不出來?」

「慚愧。告辭。」

「慢!你攪了我這一場,好歹該留些謝禮。你替我相一相,瞧瞧我將來如何?」

陸青淡淡一笑,丟下一句:「天高不拒雲去遠,水深何須浪來言?」

第十一章 心氣

雀鼠尚知人意,況人乎?

——宋太宗?趙光義

一、孤冷

昨天,那個紫衣怪人走向汴河邊那客船時,甘晦正巧經過。

當時,甘晦心裡墜著事,只略瞅了兩眼,便走開了。可才走了十來步,猛聽得身後一個婦人怪叫,他不由得停住腳,回頭望去,見那個紫衣怪人已經離開,怪叫的是那個船家娘子,她船上似乎死了人。甘晦心裡一顫,感到有些不祥,便跟著瞧熱鬧的人湊了過去,踮著腳朝船艙里張望,一眼瞅見木箱上那張倒仰的臉,他頓時驚住,止不住地打起寒戰。

甘晦今年二十七歲,是耿唯的親隨,原本已跟著耿唯離了京城,去荊州赴任。寒食前,耿唯先和一眾赴外任的官員進了皇城,在大慶殿面過聖、辭過闕。而後雇了一頭驢子、一輛獨輪驢車、一個僮僕、兩個腳夫。清明一早,主僕五人一起興興頭頭地出了東水門。耿唯僅有的兩個朋友前來餞行,還特地照著舊俗,在護龍橋上殺了頭羊,討個遠路吉行。

甘晦當時挑著箱籠,腳底輕暢,心頭一片歡欣豁亮。天下人都望著汴京城,贊它如何繁麗富盛。甘晦生長在這裡,眼中所見,卻是滿街鬼、遍地奸、一城賊。權勢逼得人喘不過氣,財富壓得人直不起腰。哪怕貴為宰相,也是今朝登雲梯,轉眼貶千里。真是冠蓋滿京華,得意有幾人?

就如甘晦的父親,屢屢應舉不第,只有奔走於權貴之門,做個門客書仆。希圖能得些沾帶,討一個恩蔭官。可他才學平庸,又缺順風溜水的本領,至今也只是一堆門客中最靠邊角、不見頭臉的那個。

甘晦自幼生得清秀出眾,人見了,都說他必定出人頭地。這相貌也的確給了他許多便宜。可容貌畢竟只是皮相,擋得一時,擋不得一世。一眼看貌,二眼看才,三眼則得看品性。甘晦承襲了父親這蹇命,才學上平平無奇,功名無望,也只能給人做書仆。連那清秀容貌,也漸漸失了神采。

他輾轉十多個官戶門庭,兩年前,才到了耿唯身邊。耿唯性情孤冷,少言寡語,在禮部任個閑職,每日只是按班應卯。耿唯只比甘晦長兩歲,正是雄心勃勃求功業的年紀,他卻似乎安之若素、淡然處之。那時,甘晦已經磨得沒了傲志,跟著耿唯,常日清清靜靜,倒覺得十分順意。

可是,到了今年,耿唯忽地性情大變,時常躁鬱不寧。正月間將妻兒送回了家鄉,身邊只留了甘晦一個人。有幾回出門,也不帶甘晦。回來後,又冷著臉,獨自在書房中踱來踱去。甘晦服侍時,若略有些小過犯,立即勃然大怒,青著臉大聲斥罵。

甘晦心想,這裡恐怕再待不得了。正在尋思另投別家,有天耿唯上朝回來,滿臉抑不住的欣喜。原來,他被差往荊州任通判。通判一職,與知府平齊。又是外州,到了那裡,不再受朝中層層官階壓迫,大半事務,自家做主。像甘晦這等親隨,自然也大有施展之處。這些年來,甘晦時常見那些外任官的親隨,去時一挑書,歸來兩箱銀。

甘晦早已沒了大企圖,這時心頓時活了起來,想要掙些家業給眾人看。他忙偷空去尋那些老親隨,向他們討教。得了些秘傳後,自家不住謀划起來:探清主人心意,能通最好,不能通,則須瞞得密實;最要緊是州府那些衙吏,好事歹事皆由這些人把控,先得探清虛實,然後軟硬相兼,切記不能露出自家短??

終於離了京,一路慢慢賞著春景,好不暢快。行了十日,到了蔡州,傍晚在城外館驛中,剛安歇下來,一個快馬驛遞飛奔而至,交給耿唯一封書信。耿唯讀了那信,臉色頓時變暗,連夜飯都沒動幾口。甘晦瞧那書信並不似公文,卻不知是何人寄的私信,竟能令官府驛遞投送。

第二天清晨,耿唯面色枯黃,顯然一夜難眠。甘晦服侍他洗臉時,他啞著嗓吩咐了一句:「今日返回汴京。」甘晦雖預料不會有好事,卻沒想到竟是返京。見耿唯面色難看,又不敢問。

一路悶悶,三天前回到汴京,耿唯卻不進城,付清錢遣走了三個僮僕,只在南城外尋了一家小客店。甘晦將箱籠挑進了客房,房中有些潮霉氣,他正要去開窗,卻見耿唯打開箱子,從裡頭取出一錠五兩的銀鋌,遞了過來:「我這裡再安不得你,你另投高明去吧。」

甘晦頓時呆住,他雖跟隨過十幾個官員,卻一向明白,自己只是受雇於人,只須忠於職事、盡自家本分,莫要奢望與主人能有多少情分。跟著耿唯這兩年,尤其平淡,甚而近乎冷淡。可猛聽到這句話,他心中竟一陣酸痛,幾乎湧出淚來。他自己都驚詫,這兩年平淡之中,竟已生出一段情誼。

這情誼恐怕源於不爭:耿唯於世無所爭,甘晦也早已灰了心,於人無所求。兩人相處,彼此無甚寄望,也無須猜忌,更無所牽絆。這在熱油鍋一般的汴京城,如同樹蔭下一小片清涼地。坐在那裡,並不覺得如何。起身離開,才知難得。

他望著耿唯,淚水再抑不住,嘴唇也抖個不住:「大人為何要說這等話?」

耿唯卻迅即背轉身,冷著聲說:「你走吧。」

甘晦知道若再多言,耿唯恐怕又會勃然發作,便抹去淚水,顫著聲說了句:「大人多加保重。」隨即拎著自己的包袱,快步離開了客房。

臨出門時,他偷望了一眼,見耿唯垂著頭,如同一棵孤樹,立在危岸邊,眼看便要被洪水卷倒。

出了客店,他沒頭沒腦走了許久,一直走到蔡河邊,才頹然坐倒在一處僻靜草岸邊,望著刺眼的夕陽,渾身空乏,像是死了一般。

他不清楚耿唯那孤冷源於何處,卻知道自己自出生起,便已註定了孤冷命。他父親為應舉,年過四十才娶親。四十一歲那年,他父親最後一次應考。進考院前,他父親先去二王廟燒香,得了上上籤。又去大相國寺看相,那相士說他青氣沖額、喜光滿眼,乃高中之相。他父親不敢信,將汴京有名的測字、卜卦、扶乩、占夢都求算了一遭,全都是大吉之兆,他父親歡喜無比。

然而,臨考那天清早,出門卻碰見個道士,望著他父親不斷嘆息:「你本是狀元之相,只可惜被個陰鬼投胎到你家中,沖了祿分。」他父親聽了慌疑不已。那年果然又未考中,回家才知,妻子懷了身孕。

因而,甘晦尚未出世,他父親對他便憎惡不已,給他取了這個「晦」字。並以此為由,再也不願去應舉。連帶他娘對他也心懷疑忌。甘晦自幼生長在這嫌憎中,尤其弟弟出世後,親疏冷暖對照越發刺心。甚而連他自己,也時時生出自厭自棄之心。

他坐在那河岸邊,回想起這些,心中越發凄寒。幾乎冷透心腸時,竟又想起耿唯那孤冷神情。他心中忽一顫,似乎醒悟了什麼,細思良久,才明白:耿唯攆走他,其實是在呼救。但他們這等孤冷成性之人,哪裡呼得出口?反倒常常變作冷拒。

念及此,他頓時站起身,心中一陣熱涌:我得去救他!

二、尾隨

夜深後,周長清輕步上到二樓隔間,站在黑暗裡,向北窗外張望。

汴河兩岸一片寂靜。天上一抹新月,稀疏幾顆淡星,只灑下些微光亮。兩岸已沒了行人,只有三兩家店肆還亮著殘燈,等著最後一兩個醉客離開。

他這腳店前的河岸邊,木樁上系了一隻小篷船,崔豪、劉八、耿五三人正躲在船篷里。

周長清戒備了一整天,原本早已疲乏,這時望著那隻小船靜泊在那裡,竟有劉邦垓下圍項羽之感,困意全然不見。望了半晌,譙樓上傳來三更鼓聲,他忙走到南窗邊,朝那院子望去。

寂靜中,吱呀一聲,那院門打開,陳三十二如約從裡頭走了出來。小心帶上門,背著那錢袋,走向巷口。雖看不清楚,卻仍能覺到他心頭慌怕,走得極猶疑小心。周長清不由得點頭一笑,崔豪尋得此人,果然合適。

他又盯向客店後門邊那兩間宿房。右邊那間房門發出些輕微聲響,一個人影溜了出來,飛快移到後門邊,打開一道口,迅即閃了出去。

周長清忙轉頭望向西房,還好,西邊那間宿房房門也隨即打開,裡頭走出一個人,擎著盞油燈,是主管扈山。扈山快步走到後門邊,邊閂門邊自語:「怎生忘了閂門?」這時,左邊那間宿房門開了,裡頭兩人走了出來。扈山回身笑問:「兩位還未安歇?」那個瘦長男子悶聲應了句:「睡早了,這會兒倒醒了,再睡不著,去河邊走走。」扈山笑著點點頭,不再言語。

讓扈山關門,是馮賽想到:兩方人分別住進後門宿房,窺伺到陳三十二出來,必定要尾隨。為了防備他們彼此撞見,一方從後門出去後,扈山立即出來關門,擋住後面一方,令其不得不走前門。

果然,那瘦長男子和翟秀兒裝作不慌不忙走向前門,到門口時,陳三十二正好背著錢袋拐了過來,兩人見到,便仍裝作無事,走在前面。而從後門溜出去那人,則隔了十幾步,尾隨在後頭。兩方人將陳三十二夾在中間。

周長清忙又轉到東窗邊,見前頭兩人慢慢走上虹橋,陳三十二則轉過這樓角,拐向河岸邊,加快腳步,走近河邊那隻小篷船,將背上的錢袋一把甩到船艄板上,隨即轉身,飛快往西邊逃開了。船篷里則伸出只手,迅即將那錢袋扯了進去。

前頭那兩人在橋上,扭頭俯視,正好瞧得清楚。但兩人沒有停步,走到橋頂時,瘦長男子才停住腳,扶著橋欄,裝作看景,不時扭頭窺望岸邊小篷船。翟秀兒則加快腳步,下了橋,望對岸跑去,迅即不見了蹤影,自然是去報信。

周長清忙又去尋後面那人,卻尋不見。那人剛才尾隨到樓拐角這裡時,便停住了腳,此時應當躲在樓下暗影里,陳三十二丟下錢袋,他自然也瞧得分明。

馮賽鷸蚌之計,走到這第二步,是要讓雙方都誤以為陳三十二將錢袋交給了正主。譚力四人會認定船上藏的是李棄東,李棄東則會猜測是譚力四人。

李棄東應不敢貿然上船去搶,更不願旁人知曉錢袋一事。為求穩妥,他恐怕會吩咐人尾隨這小船,尋到譚力四人藏身處,再謀划出手。

譚力四人則相反,他們人手多,又做過苦工,不怕與李棄東廝鬥。馮賽之所以用這小篷船,是因船篷下藏不了幾個人,好叫譚力四人放心上船。

周長清雙眼不住在岸邊小船、橋上瘦長男子、樓下暗影這三處間來回急掃,暗自推斷——橋上中年男子是李棄東所派,樓下男子則是樊泰。不知馮賽計策能否應驗。

他正在思慮,一個身影忽從樓下黑暗裡閃出,腳步輕疾,走向岸邊那隻小篷船??

三、傲氣

譚琵琶沒料到梁紅玉竟會來。

他正在花園裡聽曲吃酒,門子來報,說梁紅玉求見。譚琵琶先是一愣,隨即笑起來,任你眼高過青雲,終得低頭邁門檻,便高聲說:「叫她進來!」

梁紅玉身邊並無使女,獨自一人走了進來。頭戴花冠,朱衫紅裙,杏眼流波,明艷高華。相形之下,自己身邊那幾個侍妾頓時萎敗。只是經歷了那樁羞辱,梁紅玉神色間竟仍帶著傲氣,毫無伏低之意。譚琵琶見了,頓時不樂,斜倚在竹榻上,瞧著梁紅玉走到近前,躬身道了個萬福,似有些不情願。

他懶懶問:「你來做什麼?」

「崔媽媽命我來給譚指揮賠罪。」

「哦?她教你賠罪?她若不教你,你便不賠這罪了?」

梁紅玉仍低著眉,並不答言。譚琵琶越發氣惱,盯著梁紅玉,琢磨該如何折辱這女子,將她那傲氣,剝衣裳一般剝盡。

譚琵琶從沒體味過何為傲氣。他是小妾所生,他娘原是個彈琵琶的歌伎。他出世後,父親原本已給他定好了名字,那正室卻說,樹有樹根,草有草本。庶出的兒,哪裡配用正名,就喚他琵琶,好教他一輩子莫忘了自己出處來由。

僅這名字,便教他吃盡了嘲笑。他心裡最大願望,便是有朝一日發跡了,換一個堂堂正名。可他除了乖順以外,再無其他優長,處處被人看低,哪裡能有發跡的一天。這般縮頭縮手,活到十來歲,眼看便要成年,卻瞧不見任何出路。正在灰心無望,卻沒料到,一位族中伯父回家省親。

那伯父名叫譚稹,自幼被送進宮裡做小內侍。族中人都已忘記了他,他卻竟在那皇宮中掙出了頭,做過幾回監軍,被賜封節度使。他們族中仕途登得最高的,也只有一位縣令,何曾見過這等高官?那伯父歸鄉,是想在族中過繼一個兒子。族裡宗子忙將小一輩子弟全都聚集在庭院里,由那伯父挑。譚琵琶當時排在角落,卻被伯父一眼選中。

譚琵琶不知自己為何會被選中,又驚又疑,又慌又怕,跟著這位新父親來到京城。等下了車,走進那寬闊宅院,他才見識了何為人間富貴。譚稹待他極嚴厲,差了四個師父保姆,從一飲一食、一言一行教起,絲毫不得違犯。他雖無其他本事,卻最善聽從。每日所學,一樣樣都用心儘力。花了三年多,他大變了模樣,舉手投足,儘是貴家公子格範。

只是他少年時未讀過多少書,行不得科舉一途。譚稹自家是憑軍功一路升進,便也將他安置到軍中,積了些年月資歷,如今已是指揮使。

這些年來,譚琵琶在這位父親面前始終無比乖順,極盡孝道。唯有一件事始終耿耿於懷——改名。當年過繼時,譚稹聽了他這名字,竟笑著說,這名字好,一聽便忘不掉。後來,他已成了貴公子,越發受不得這名兒,尋機在父親面前略提了一句。譚稹卻說,名改,命便改,萬莫亂改。他只能恭聲點頭,不敢再提。

除了名字外,他倒是事事順意。將自己從前受過的諸般欺壓屈辱,一樣樣全都回報過去。連五歲那年一個堂兄搶走了自己半張油餅,他都記得。帶著兵士回到鄉里,逼著那堂兄一氣吃下十幾張油餅。

近兩年,他父親譚稹越發得官家器重。宮中內侍中,握有軍權的,頭一位是童貫,第二位便是他父親。去年方臘作亂,天子便先差了他父親,率大軍前去江南剿滅方賊。

譚琵琶在京城的勢位也與日俱升,雖尚不及蔡京、王黼、梁師成、童貫等幾家第一等貴要子弟,卻也已是四處橫行,人人避讓。父親譚稹去江南剿匪後,他更是再無顧忌,整日和一班豪貴子弟牽鷹帶犬、揮金散玉,尋盡人間快活。

然而,他父親譚稹到了江南,屢屢戰敗,在杭州尚未交戰,便棄城逃奔。他父親將罪責歸於杭州知府及幾個將官,其間便有梁紅玉的父兄。

今年正月,譚琵琶聽聞梁紅玉被配為營妓,不但明艷驚人,劍法也極精妙,連才病故的劍奴都略有不及。譚琵琶正厭膩了汴京妓色,忙喚了幾個貴要子弟,一起趕往紅綉院探看。那崔媽媽見到他們,自然將那張老臉笑成了蜜煎果,忙不迭叫人去喚梁紅玉。一眼看到梁紅玉走進來,他頓時呆住,那面容如月,清寒照人。恍然之間,似乎也照出他的原形——那個妓妾所生、人前不敢言語、只配低頭乖順的卑弱庶子。

他早已忘記自家這原形,頓時有些慌起來。同行那幾個子弟發覺,一起嘲笑起來。他越發慌窘,攥盡了平生氣力,才勉強持住。梁紅玉卻嘴角含笑,款款應答。那些子弟哪裡能坐得住,吃了兩盞酒,便爭著伸手動腳,意圖輕薄。梁紅玉則不慌不忙,左閃右讓,輕輕巧巧避過。

譚琵琶一直冷眼瞧著,見梁紅玉不但毫無卑怯,反倒從容不迫。不似在伺候恩客,倒像一位姐姐在照料一群愚頑幼弟。那眉眼間,始終有一絲清冷傲氣。他不由得騰起一陣厭憎,區區一個妓女,你憑何敢傲?

身旁那些子弟卻似乎並不介意,又吃了些酒,越發放誕。梁紅玉實在纏不過,便笑言先比劍,贏了再親近。那些子弟哪裡會劍法,便一起推舉譚琵琶應戰。譚琵琶雖被父親嚴命,學過一些武藝,卻只是面上功夫。但他想,梁紅玉畢竟一個嬌弱女子,加之心中厭憎,便站起了身。

梁紅玉喚使女取來兩柄劍,皆是兵器監所造、邊兵所喜的厚脊短身劍,利於近身廝鬥。梁紅玉含笑將其中一柄拋給了他,他險些沒能接穩,臉頓時漲紅,握緊了劍急走到庭院中。梁紅玉舞個劍花,將劍尖指地,道了聲:「請譚指揮指教。」他並不答言,揮劍便刺,沒想到梁紅玉輕輕一閃,避到一邊。他轉手又砍,梁紅玉再次側身讓過。旁邊頓時有人叫好,他越發羞惱,又橫臂斜刺。沒料到梁紅玉手腕輕輕一轉,放平劍尖,在他手腕上輕輕一點,正點中酸穴。他手一麻,劍頓時掉落在地。眾人頓時喝起彩來。他羞惱已極,像是被剝光了一般,卻只能儘力笑著,用盡氣力才贊了一聲好。

自來京城,成了貴家之子後,他從未受過這等羞辱。回到家中,手仍抖個不住。家中養的那隻白獅子貓卻不識眼色,湊到他腿邊蹭癢,他一怒之下,抓起那貓,猛力摔死在柱子上。看到眾仆驚望,他越發惱怒,厲聲吼退眾人,讓貼身幹辦拿三百兩銀子,立即去紅綉院,叫梁紅玉明日去金水河蘆葦灣遊船上陪宴。

第二天,他只帶了幾個貼身男僕,將遊船駛到蘆葦灣等著。半晌,梁紅玉被接了來,她進到船艙,見只有譚琵琶一人,頓時有些驚疑。譚琵琶便是要她這般。他笑著說:「昨日太喧鬧,沒能好生吃一杯酒,今日咱們兩個安安靜靜吃幾盅——」說著斟了兩盞酒,將一盞遞了過去。梁紅玉有些不自在,但接過了酒盞。他舉起酒盞:「這一盞,敬你劍法高妙。」說罷仰脖喝盡。梁紅玉勉強笑了笑,也只得一口喝完。

他放下杯子,坐到椅上,笑望著梁紅玉。梁紅玉看看手中酒盞,頓時慌起來,忙要轉身出去,艙門早已被關死。她又試圖去開窗,窗扇也從外邊閂緊。她回身怒瞪向譚琵琶,譚琵琶卻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雖有些難聽,但看到梁紅玉眼中那傲氣消盡,他卻極歡心。

梁紅玉在窗邊驚慌了片刻,隨即眼一翻,昏倒在地。他過去慢慢剝光了梁紅玉衣衫,抱到榻上,盡情玩辱了一番。解恨之後,見梁紅玉要醒轉,才穿好衣服,喚僕人進來,將梁紅玉赤身丟到了枯葦盪邊的雪泥里。

他叫船夫將船駛離岸邊,泊在水中間,坐到窗邊,自斟自飲瞧著。半晌,梁紅玉醒了過來,驚怔了片刻,隨即縮抱起身子,在雪泥中哭了起來。他不由得放聲大笑。梁紅玉聽到笑聲,驚望過來,一眼看到他,頓時止住了哭。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卻見梁紅玉抬頭怒瞪向他,目光利劍一般。他被盯得極不自在,忙扭過頭吩咐:「開船!」

四、皮匠

龐矮子見到張用,吃了一驚。

他猜不出張用是如何逃出來的,或許是有人幫他?龐矮子不由得暗悔,早知如此,該順手做個人情,替他解開那麻袋。不過,龐矮子活了這三十多年,「早知如此」之事做過太多,行走江湖,如同和尚修禪,得快刀切蘿蔔,必須爽利,容不得絲毫黏滯。因此,他並沒有流露心中所想,咳了一聲,沉了沉氣,這才開口:「張作頭?你尋我們兄弟,不知有何事?」

張用帽兒歪斜,面目惺忪,滿身的灰塵,胸前更浸了一片油滴湯水,似乎才從地牢里爬出來。唯獨一雙眼,仍神采跳蕩。他抬手躬身,深深一揖:「張用三生何幸,能再度拜會滄州三英?我尋你們滄州三英,是要托你尋一個滄州人。此人論名頭,遠不及你們滄州三英。論胸懷本事,在你們滄州三英面前,更似蒼蠅比蒼鷹。」

「哦?張作頭要尋什麼人?」

「銀器章。」

龐矮子雖已隱隱猜到,聽張用說出,仍有些暗驚。他更在意的是,張用連呼了四遍「滄州三英」。看那神色,聽那語氣,似乎含著些奚落,自然是在那麻袋裡偷聽到的。龐矮子微有些赧惱,但又覺得,奚落之外,張用多少仍有些褒揚之意。更何況,龐矮子只在自己兄弟三人間說過,從沒聽外人道過這名號。這時從對面聽到,心底里有一番說不出的快悅。如同一隻小雞破殼而出,雖有些陌生驚悸,卻終見天日。

他不住回想張用喚這名號時那音調、聲氣和神情,竟忘了答言。

他原是滄州一個皮匠,因生得矮小,人都喚他矮子。他聽著刺心,但自小便學會一個道理:爭不過、斗不贏時,只好拿和氣自保。他便任人這般喚他,聽到時不露嗔惱,儘力笑笑。那些本不敢這般喚他的人見了,也跟著喚起來。好比河邊一片窪地,裂一道口,河水便盡都湧進來,哪裡攔擋得住。不需多少時日,窪地便成了池塘。再多心氣,也被淹沉。

這些他都還能忍,忍久了,甚而不覺得有何不妥。到了該求婚論親的年紀時,矮,才真成了要命鍘刀。他儘力攢錢,四處托媒人,可那些人家看他過門檻都吃力,全都當即回絕。相一次親,心便被割一刀。媒人勸他把眼放低一些,尋個身有殘疾的女子。他聽了,越發傷心,卻笑著搖了搖頭,從此斷了娶妻的念頭。

一個念頭硬生生壓住,必定從另一處泄出。那之後,他生出個癖好:但凡上街,盡往人多處鑽,見了年輕婦人,便湊到後頭,偷偷朝那些婦人衣裙上吐痰。起先,他還覺得快意解恨,久了之後,便倦了。反倒恨自家竟變得如此齷齪,因而越發喪氣。正當他百無生趣,甚而不時湧起輕生之念時,一樁大好事竟從天而降。

龐矮子受雇於一家皮革鋪,那老店主最善制皮,不論羊皮、牛皮、鹿皮或是兔皮,經他鞣製,均細軟柔滑,觸手如綿。不過,這鞣製手藝乃獨家秘傳,每回鞣製,那老店主都關起門,不許外人進入,只教給了自家那個老來才得的獨子,連兩個女兒都絲毫不露。龐矮子和其他僱工只能做些曬割生皮、石灰脫毛等粗笨活計。

龐矮子那時才十七八歲,不願一生吃這笨苦飯,存了心,時時暗中留意。他見那店主在後邊場院里養了許多雞,每日都叫一個看院的老漢將雞糞掃作一堆,用糞桶搬到鞣房中。人矮有矮的好處,龐矮子見那鞣房牆上開了幾個磚洞通風,便乘人不備,從那磚洞費力爬了進去,躲在生皮堆里偷瞧。

原來,那店主用溫水浸泡雞糞,等發出酸臭氣味後,將生皮浸在裡頭,泡得熟軟。龐矮子斷續偷瞧了半年多後,將這秘技學到了手。他原本想出去自家經營,一來沒有本錢,二來這鞣製手藝除了糞浸之外,還有諸多功夫。他便繼續留在這裡,慢慢偷學。

過了兩年,那店主的獨子出外吃酒,與人起了爭執,竟被打死。他那老妻也旋即傷痛過世。店主沒了後嗣,經人勸說,又續了一房妻室,是個年輕婦人,雖無十分容貌,卻也有八分俏麗。姓也少見,姓星。那老店主恐怕是夜裡過勞,不上半年,便得了虛耗之症,一命嗚呼。他那兩個出嫁的女兒夥同舅氏,來奪家財。那星氏並不爭執,自家披著孝,去滄州府衙申告,自呈雖無身孕,但並無改嫁之意。推官照律法,將全部家產斷給了她。

那星氏極慧巧,雖只旁觀了幾個月,卻已大體知悉這皮革鋪經營理路,並一眼瞧出龐矮子通曉鞣革技藝,便叫龐矮子做了主管。龐矮子從未被人這般重看過,忙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磕得過重,額頭出血,險些昏死過去。

他感恩圖報,每日盡心儘力。他偷學的那鞣製技藝雖及不上老店主,卻也不輸於滄州其他皮匠。那星氏又親自坐鎮店前,極擅籠絡人,皮革鋪生意反倒好過從前。

這般過了三四年,龐矮子酬勞也漲了許多倍。他雖攢了不少錢,卻相親無望,繼而又厭於再去偷唾婦人。正在灰心之際,有天傍晚,那星氏忽然喚他到後院,支開了下人,隔著張竹帘子問他:「我見你年紀已不小了,卻未成婚。我這鋪子又離不得你。我若出嫁,這鋪子便成了絕戶產,得充公,帶不走分毫。你可願入贅進來?」

龐矮子猛一聽到,被雷轟頂一般,驚在那裡,嘴不住開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主家娘子又問了一遍,他卻仍說不出話,撲地跪倒在院里,幾乎哭出來,口裡連聲嗯、嗯、嗯??

星氏似乎笑了笑,又輕聲說:「你先起來出去吧,這事先莫要聲張出去,我得再打問打問,有哪些規程和避忌,官府及親戚兩處也得理順。」

他做夢一般晃回場院那間住房,躺倒在床上,飯也不吃,餓也不覺,呆怔到半夜,都仍不敢信。

第二天,他被一陣叫嚷吵醒,忙出去看時,才知院里昨夜遭了賊,連星氏都不見了。她那卧房門被人撬開,晚間脫的褙子和衫裙都掛在架子上,絲鞋擱在床下,被子掀落在地上,人被劫走了。

龐矮子從一個夢頓時掉進另一個夢,痴了幾天說不出話。過了半個月,官府只查出,那伙賊人領頭的姓章,生了一圈褐紅絡腮鬍須。他聽了這個消息,買了一柄朴刀、一把匕首,帶上自己攢的銀錢,四處去尋那姓章的。

他沒想到,這一尋便是十來年,已時常記不起自己在尋什麼。

途中,他先後遇見那兩個兄弟,董六和姜貴,兩人雖比他高,卻都缺些心智,因而極信服他。對這人世,他本已沒了希求,有了這兩個兄弟後,覺著自己身為大哥,得替他們踏出條路來。便帶著兩人,邊尋姓章的,邊四處闖蕩,幾乎走遍了各路州,去年才到京城。在這天下最繁盛之地,他們仍無出路,只能以盜竊為生。

有天,他在路上無意間見到一個褐紅絡腮鬍須的盛年男子,一打問,那人姓章,滄州人,人都喚他「銀器章」。龐矮子頓時驚住,聽說銀器章正在招雇護院,便尋了個牙人,拿剛偷來的兩匹錦作酬勞,費了許多口舌,總算進到章家。

然而,他們卻被差到金水河邊那莊院里,根本無緣得見銀器章,只從其他護院口中隱約打問到,銀器章似乎買過許多個小妾。龐矮子聽後,頓時想起主家娘子星氏。隔了十多年,他已記不清星氏容貌,只記得頭回見她時,她穿著素白孝服,一樹梨花一般。還有,最後那天傍晚,說起招贅,他跪下磕頭,星氏似乎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甜得似梨水??

只可惜,沒等他打問詳細,銀器章便犯了事,逃走不見。他兄弟三人也被那管家辭退。這幾天,龐矮子一直暗自琢磨,去找尋銀器章。沒想到張用竟來到他們寄身的這破鍾小寺,要他相助,也為銀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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