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听到有铜活字,李大人便亲自去字库察看。果然见得有一排排木架,分门别类存放着几种字号的活字。
他看过后问邹典籍道:“本官若有一万六千字,分为八页,用最小字号,一日内可否排好字盘?”
听到一页如此多字,邹典籍吃了一惊,心里想了想答道:“每页两千字,即便以最小字号,那大小也相当于小半个案几了,如今没有如此大的字盘,还得花几天工夫去做。若有了字盘,用一二十个工匠,一日内排好字盘当无问题。”
在李佑看来,这就足以应付当下需求了。至于人力更不是问题,朝廷拨在国子监使用的杂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抽出几十个来排字盘问题不大。
出了典籍厅,孙司业指着前方道:“那里是掌馔厅和会馔堂……”
“这就不必看了。”李佑吩咐道。他心里有了计较,没心思再接着巡视了,打算再去与石祭酒谈谈。在国子监办报纸这种事情,启动经费不是问题,他可以从银号借支,但人力方面是绕不过石祭酒的。
之所以下定了办报纸的决心,是因为李佑判断这是个双赢的事情,如果有好时机,那便非常值得去做。
对他自己而言,只要办成了报纸,各种好处自然不言而喻。舆论也是权力,掌控舆论影响政治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只一顶“大明近代报业创始人”的名号,就足够虚荣了,几百年后写进历史课本没问题。
同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国子监监生的压力和情绪,也算是他李佑的政绩,谁叫他是朝廷派来整顿监生平定人心的。虽然朝廷本意多半是找个位置打发他,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能出彩就出彩,不用含糊。
李佑估计,他办这份报纸至多用百十来个监生,但若模式成型后,其他选不到官的监生可以回到家乡有样学样,很能解决就业问题。
其实天下各阶层里,读书人是最难侍候的,既要精神追求又要物质需求,简单地说就是两点——饭碗和体面。做官尤其是美职轻易就可以满足这种需求,对此李佑看的很透彻。
但目前症结就在于,科举兴起后监生不吃香了,选官变得越来越困难。这个体制李佑是没办法改变的,只能另辟蹊径,办报纸或许就是一种不错的出路。
如果报纸能赚到钱,就解决了参与人员的饭碗问题,同时对吃报纸饭的读书人而言,也具备一定的体面。
一是不用经商做工,免操贱业;二是写出来的东西若能有千万人传阅,对读书人的激励是很大的,足以使人感到脸上有光;三是激扬文字指指点点,可以满足这批不能做官读书人的议政欲望,产生虚幻的“无冕之王”心理进行精神自慰。
而且李佑也很明白,报纸这个东西如果运用的好,还能够给监生一个情绪发泄渠道,缓解现实压力,减少各种不稳定因素带来的麻烦。
从大环境来看,国朝有一点好处,虽然常有老冬烘感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不可否认民间思想十分活跃。
对此朝廷管制也不严,甚至从理论上还是支持民间发声的(虽然只是被供起来的理想主义祖宗法度),堵塞言路放在谁身上都被认为是错误(不是罪行),当然前提是别宣扬杀官造反忤逆不孝之类的。
而且太平年间的商业繁荣,也是报纸这种新鲜事物能够生存的土壤。国子监虽然政治地位日趋没落,但却拥有极大丰富的人力和看起来挺靠谱的技术积淀,从技术角度来说,每隔一天出一份报纸问题不大。
从典籍厅回彝伦堂的路上,李佑边走边低头沉思,越发觉得可行性很高,值得一试,哪怕可能需要先期投入一些本钱。
他不说话,陪同人员自然也不敢随便作声,一直静默着到了彝伦堂东房外,孙司业才作揖与李大人告辞。
“报纸?你是说抄报?”石祭酒疑问道。
这年头除了官方邸报外,民间有抄报这一行当,也算是报纸的雏形。尤其是遇到热门事件时,总是有各种抄报疯狂流传,但在李大人眼里,这有点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热门帖子到处被转载的情形,既不专业也不正规。
他把自己的构想简单的与石祭酒说了几句。那石大人听到要动用数十工匠、上百监生,而且要有规律地定期印制并在京城发送,凭着直觉也感觉不是小事。便谨慎道:“此事奏过朝廷后,再行处理。”
“若事事都奏请处置,那还能做成什么?那还要你我何用?”李佑不以为然道:“大明律里没有禁止的事情,当然就可以去做!敢问大明律可否有禁止办报的条款?”
石祭酒仍道:“无论如何,毕竟兹体事大,不能不小心。”
李佑断然下了决定:“人力都是现成的,此外并不需动用国库一分银,又不曾违法犯禁,何须上奏?本官之意已决,这个月做好准备,下个月开始印刷发报!”
石祭酒思忖片刻,这李佑与他互不统属,谁也没办法用权力压服对方,但李佑的举措对国子监很可能有好处,至少是有益的尝试和探索,硬要当恶人似乎也没有必要。
最后石大人只能无奈道:“你要做便做,本官绝不阻拦,但本官还是要上奏朝廷,你也不要拦着。”
见对方始终咬定要上奏,李佑也只能任其行事,但得到了石大人“绝不阻拦”的承诺,也算是可以接受了。
回到自己的彝伦堂西房,李佑顾不得打量新公房情形,就对杂役下令道:“传本官的话,叫那率性堂监生结课后到堂前听训!”
国子监六堂,率性堂是最高级别的,在监监生升入率性堂,就意味着面临结业并正式获得监生出身,也是对未来前途最敏感的监生。
监生集合听训乃是常事,所以没有引起什么波动。到了午时,便有六七百率性堂监生聚集在彝伦堂露台下,等待新任督学官的训话。
李佑登台下视,发现交头接耳不在少数,果然散漫的很。便咳嗽一声,开口道:“本官是谁,两年前想必尔等不少人是认得的。两年前本官为的是查案,今次却是奉了朝廷之命为尔等前途所来!”
前途两个字,分量很重,众监生不由得提起精神细听。
李佑声如铜钟,蛊惑人心地高声道:“想来想去,本官决定办报,以此为尔等谋取一份好前程,但本官只要最好的人才,从你们当中挑出一百人使用!”
李大人说到这里,有意地停住,等着有监生举手问话,孰料来回扫了几眼,并无人询问,所有监生只是扯着脖子齐齐注视。
这时他才突然醒悟过来,这年头师长训话,学生是不能随便插嘴的。虽然没有捧哏的,很是不适应,但他只得继续自说自话。
“想必尔等都见过邸报,但那只是朝廷的诏令抄写编纂,并无半点议论在内!而本官欲办新报,就是要发自己之声,议天下之事!这新报,将送到京师五城三十六坊五百余铺的每一条街巷,报上之言一夜之间满城皆知!”
说到这里,李佑注意到,有不少监生明显表现出了浓厚兴趣。于是声音再次提高了八度,“而报上文章,就从尔等中间选人执笔!那时尔等就是辣手著文章的名流,报纸将付与尔等润笔之资,足以衣食无忧!岂不美哉!”
“好!”底下终于有了反响,边上有几个监生一起叫好。
演讲是个互动过程,听众反响热烈,演讲者才容易投入。李大人几近于声嘶力竭地煽动道:“邸报过于刻板,抄报过于粗糙,而本官这新报,绝不同两者。主张探求事物之真理,代圣人言,代社稷言,代苍生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外有固定润笔之资,堪为两全其美!”
众监生听得心潮澎湃,既有钱拿又有面子赚,真是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再次强调了一遍有“不菲”的润笔,最后李佑总结道:“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本官以为今后应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报!著书立言为大功德,若作报人便可日日著书立言,成文既发,万众观览!做官谨小慎微,朝朝暮暮难免有拘束之意,何如作报人快哉!”
“尔等选官能选中,大可去为官!科名能高中,大可去求功名!开办报纸,只为尔等留退居之处也!这就是本官绞尽脑汁,想出的养士之道,只望尔等勿负国恩报效国家!”
不知何时,石祭酒从东房走了出来,站在后面听李佑演说,喟然叹道:“老夫也心动地想去执笔了。”
李佑转头正要说什么,这时候忽然有一须发半白的老监生,跌跌撞撞扑上前跪在台下,泪流满面地高呼道:“余滞留坐监十余年而无所去从!朝廷有眼,今日才见有实心任事的学官!我等怎能不感激涕零!”
石祭酒登时脸面挂不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与李佑在一起必然没好事。他兢兢业业做了多少工作,还顶不上李佑几句没影的空言。
李佑嘿嘿干笑了几声,小声招呼道:“那老监生无知之言也,石大人莫恼,待我教训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