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离了都察院,径自回家,却见门房有人候着。问之,原来是朱放鹤派来的下帖的,请他今夜赴宴。
这样仓促的邀请很不庄重,不过李佑与朱放鹤之间交游密切,所以不必讲究这些俗礼,礼节上更随性些。在家小憩片刻,天近黄昏时李佑便出门而去,地点在棋盘街附近的锦绣楼。
旧元时期,京城商肆最密集地方是城北钟鼓楼一带,那时候运河可以直接从北边入城。到了国朝,几经改建,商路转移到了以崇文门为代表的南城诸门,商业区也随之南移。
其中位于大明门外、正阳门里、距离崇文门不过两三里路途的棋盘街一带,则成了内城最繁华的商业区,这片铺户号称数千家。朱放鹤帖子上注明的地点锦绣楼便位于附近。
锦绣楼不愧其名,不过这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富贵场景,落在李佑眼里,引不起多大的触动了。
守门引客的店家将李佑带入东楼二层的一间阁中,里头已经坐了四五人,皆是官员,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朱放鹤抬眼看到李佑,站起来迎接道:“仓促相邀,却是我失礼了,勿怪勿怪。”
李佑谦虚几句,朱放鹤便与李佑引荐。都是礼部仪制司郎中、太常寺少卿、鸿胪寺卿之类的官员,再加上朱放鹤这个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全都是礼制官员。
互相道过久仰,李佑入了座。朱放鹤说明情况道:“天子即将回京,今日我等会商亲政大朝会的仪礼,晚上便趁机公宴。又想起你荣列四清,我便借花献佛,与贤弟为贺。”
原来如此,天子亲政总得有个象征性的开始,这场注定在皇极殿而不是皇极门下举行的大朝会便是起点。不过什么是四清?李佑十分疑惑不解,看过封神演义的他表示只听过三清。
礼部仪制司郎中陈大人笑道:“李大人不在京师,这是今年出现的新词,词林、吏部、科、道四种清流谓之四清也,号为最清华之选。”
李佑只能连连谦逊,目光一转,却发现正四品鸿胪寺卿田大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心里顿时咯噔,惴惴地想起这年头某些士大夫好男风,莫非遇到了这样的?
田鸿胪忽然猛然拍案,对着李佑叫道:“好人物!”
李佑手指一颤,不禁愕然落箸,急想如何措辞委婉拒绝。
朱放鹤奇道:“贤弟因何落箸?”
“当不得田大人一句如雷贯耳的赞扬。”李佑苦道。
又听到田鸿胪对陈部郎议论说:“彼时大朝上有朝鲜、安南等藩国使节入贺,我观李大人身如山岳,相貌堂堂,气势不俗,声音洪亮,正可为诰示诸藩的宣旨大臣,彰显天朝之威仪。”
李佑松了口气,原来是打算请他在大朝会上对藩国使节宣读诏书,这个好说,应该是很露脸的威风差事。
之后喝酒闲谈,又有人说起京中之事,“前日有个南方富商,在京师赚了不少银两,正要返乡。以马车驮运家财前往通州时,路上不小心翻了车,满箱银两洒落出来被人瞅见。便惹出了祸事,引来盗匪洗劫一空。”
听到这个消息,别人也就随便感慨几句,李佑却心神一动,仿佛有什么灵感窜上心头。
在这种聚会上,李佑总是拼命去把话头的,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无所不扯,因为他知道,一旦让别人谈起四书五经,他就要装哑巴了。
还好他名声在外,别人只道李佑是真名士自风流,率性洒脱。再说李佑在经义方面知识深度比这些官场精英差得远,但是两世为人的知识面绝对更广博,听他高谈阔论,大家觉得新鲜有趣,不至于因为乏味而反感。
及至夜半,兴尽而散,各自作别。这些人中,李佑最年轻,便一一把人送上轿子,最后才是他走人。
当李大人在门口转身,打算去寻自己的轿子时,又从楼中出来一群人,与他近距离照了面。
李佑当场发现,这群人里有两个认识的,一个居然是在扬州令他印象深刻的魏国公世子,不知何时也到了京师。
另一个相识的则是安国公女婿、光禄寺少卿黄鉴,也就是廷推检校右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指挥司时,钱太后所属意的候选人。可惜被他李佑搅黄了,而且还被他装悲愤时冷嘲热讽了几句。
打头的徐世子显然也认出了李佑,停住脚步,人群随之也停止了移动。在一旁的黄少卿抬头发现李佑,忍不住惊呼出声。
李佑猜测这群人必然是勋贵子弟,但他自持身份,不太看得起这些纨绔,所以只对徐世子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站住!”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排众而出。
李佑皱眉看了看,是个素未谋面的,懒得搭理,转身就向停轿之处行去。
“爷爷叫你站住!”那人忽然上前,扳住了李佑肩膀。他靠近时,李佑感到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个半醉之人。
李佑心中暗怒,面上不动声色,隔着一丈远对徐世子道:“本官与世子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世子就这样置身事外吗?”他看得出来,徐世子在这群人中身份最高。
徐世子面无异色地开口道:“此乃中城兵马司苟老弟,他不胜酒力,李大人多多担待一二。”
想起他在扬州时的谦卑样子,再看看他如今的装腔作势,李佑心里骂了一句,势利之人!果然如他当初所断定的那样表里不一!
不过从徐世子话里,却知道了这个无礼醉汉原来是慢待自己的中城兵马司指挥苟绯。
徐世子到京,是为他父亲打前站来了。今夜这场,便是由徐世子做东,邀请的都是勋贵子弟中在京城做官的人物。
席间谈起过争夺五城提督职位的事情,那黄鉴端的是对李佑咬牙切齿。而苟绯则大大宣扬了一番自己慢待李佑的光辉事迹,并透露出,李佑被免职,是归德长公主打压的结果。
当初徐世子对李佑谦卑,是金家选妃的事情给他敲响了警钟,摸不清楚李佑在宫中到底有多大势力。
魏国公家金书铁券世代公侯,不太怕文官,但害怕皇家。李佑能成功把金家女人选为皇妃,无论靠什么手段,这就是宫中有后台的体现。
只是徐世子不清楚这个后台有多硬,不过用钱国舅测试后,认定李佑与金百万还是很有底气的。吴广恩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个人而已,吴广恩背后则是权势赫赫的归德长公主。
但方才听到归德长公主开始打压李佑,以及听说许次辅丁忧还乡,于是李佑在徐世子心中的分量一下降到了谷底。宫中靠山翻了脸,朝中靠山离了京,李佑还有什么值得重视的?
没了宫中势力撑腰,李佑和金家不值一提,可以说已经丧失了拿私盐的事攀扯国公徐家的能力。即便证据大过天,也抵不过宫中太后或者天子的一句话,司法裁决都要靠朱批才能生效。
今晚他就是与京中有职务的勋贵子弟交游来的,真没必要为已经失势的李佑说话,若惹得同席们不悦很不划算。
徐世子没有动作,按住李佑肩膀的苟绯却愈发放肆起来,竟然伸手去拍高出他半头的李佑脸庞,嘴里仍在不干不净地辱骂。
勋贵子弟中有大笑的,有起哄的,都是抱着看好戏心态。
越来越心高气傲的李佑哪里忍得住这些,勃然变色,同时心里已经做出了判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光禄寺少卿黄鉴和中城兵马司指挥苟绯的身份来看,这群人八成都是有官职在身的勋贵子弟……
当即他奋力一甩,将苟绯掼开。李大人虽然号称才子,但身高力壮,又是当过衙役的,小时打架没少打。一般自小处尊养优的勋贵子弟在这方面,还真不是他对手。
苟指挥本就是半醉状态,这下被李佑掼得头晕目眩,不辨东南西北,却冷不防又被李佑抓住发髻,一阵疼痛从头皮传来。没有等他喊叫出来,又一阵眩晕,随即整个脸面像是撞到了墙壁似的,一波接一波的剧痛已经忍耐不住了,不由得大喊大叫。
原来旁边有棵大树,李佑按着苟指挥的脑袋,死命向大树上狠狠砸去,当即苟绯血流满面,面目全非。
李佑知道,被苟绯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羞辱了这一会儿,耍嘴皮子是没用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己稍有忍让只怕要纨绔们当笑柄。今天不来点狠的,就保不住这个面子,这方面他依旧是个二十岁年轻人。
而且从进了京开始,总是各种不顺,李大人心里也憋着邪火,借着这个机会,一口气拿着苟绯发泄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围观众人只等着看两人怎么闹,没想到李佑忽然下毒手,不要命地将苟绯脑袋向大树上砸,一时愣住没来得及阻拦。众人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李佑向来以诗词才子闻名,居然会抢先动武?
趁着别人愣住的瞬间,李佑对随从韩宗大喝一声,“刀来!”
韩宗立刻心有灵犀的将随身携带地牛耳尖刀掏出来,迅速递给李佑。
又是一下狠砸,苟绯已经昏过去了。李大人将苟指挥丢到地上,手持尖刀,对着众勋贵子弟和蠢蠢欲动的家奴们厉声喝道:“本官有御赐金书铁券,杀人不偿命,谁敢上前!官员互殴是什么罪名,你们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