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赵良礼简单说了说,李佑才明白来龙去脉。
主座上那位赵家二老爷赵良义,官做到了从三品湖广粮储道左参政,这可是个很紧要的官职,湖广地方近年来已经成为和江南并驾齐驱的产粮大区。赵参政也算是功绩显著,考核得了卓异,按照国朝官场惯例,拟升为正三品的按察使。
但问题就出来了,赵家这代的老大赵良仁在京师都察院做副都御史。都察院是掌管监察的,按察使在地方除了刑名也有监察的职能,这样的官统称为风宪官。便有人群起攻讦说科道、风宪之官都是国家耳目,若赵氏兄弟二人均为监察官,容易上下蒙蔽致使朝廷耳目不明,如何以身作则纠劾百官?
国朝言官猖獗得很,为了避嫌亦或是躲言官口水,赵二老爷便当不得按察使了。但正三品的实职位置有限,最后朝廷给他安排了南京礼部侍郎这个闲官……
南京的官,基本上都是空有品级的,多半被用来安置贬谪、养老的官。虽然近十几年因为南直隶不设巡抚而代管南直隶,情况稍好些,但也改变不了南京官等于闲官的本质。
雄心万丈欲有作为的赵良义得知自己要去南京做官,像是当头被浇了盆凉水。又有政敌翻出一些旧案攻击他,一气之下赵良义便辞官回乡了。而赵良礼看二哥意气消沉,便在今天召了一干人聚会闲谈给赵良义散心消遣。
李佑本想早早将毛知府的事情告诉赵良礼,但站在门口实在不是个说事的地方。再说赵家二老爷回来了,有些事估计得是他做主。思来想去,李佑决定等一等,他对这位赵家二老爷性子一点也不了解,还是先观察了再作打算。
其实今天这场面也不该算宴饮,更像是喝茶清谈,辅助几样小食而已。李佑扫了几眼厅内,四五个客人都已经坐好。又看到赵家二老爷背后侍立着个满脸病容的二十许年轻人,他十分奇怪,怎么会找个病秧子当随从,不过这个病秧子为何看起来非常面熟?李佑仔细看了好几眼,也想不起在哪见过。之后没再多想,赶紧入了座。
李佑刚安定好,便听到门口有人道:“来迟了,恕罪恕罪。”拿眼看去,却是毛知府,李佑暗道不妙,怎么连他也来了,这还怎么去告黑状。
那毛知府见到李佑,微微愣神,他知道李佑与赵良礼有交情,但只以为是诗词上的泛泛之交,心里并不在意。万万没想到今天能在赵家里遇到李佑,看来是自己小瞧了李佑和赵良礼的关系,不该把他冷落闲置的。
席上众人知道今天是陪着赵良义解闷来了,故而大谈些各地风物,名人掌故趣闻之类的,李佑倒也勉强能插得上话。
又见赵良礼向哥哥介绍道:“这便是李先生了,现在府署里任职。”
赵良义提起几分兴趣,对李佑道:“诗词之道,我也有几分心得。你的大作看过许多,但觉格调多变,气象万千,有旖旎者,有愤懑者,有香艳者,有情深者,有怅阔者,有诙谐者,实不敢信是一人手法。想我吴郡人杰地灵,又出英才,吾心甚慰。”
李佑谦虚道:“老大人过誉了。”
“归家闲人,当不得老大人一称。”赵良义叹道。
赵良礼笑嘻嘻插嘴说:“李先生犹擅指物成诗,顷刻立就,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的风采,不信兄长尽可以一试,随意点题。”
这八成又是赵良礼起了作弄人的心思……李佑对他的这点性子很无奈。
赵二老爷也觉得耳闻不如眼见,便自嘲道:“我这次狼狈回乡,便以辞官为题罢,请李先生不要吝才。”
李佑心念转了转,短时间内只想到一首,开口诵道:“误尽平生是一官,弃职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本诗的语气充分表达了一种后悔去做官的情绪,虽然原作背景南辕北辙,但这个调调是很合用的,李佑觉得士人应该会很欣赏。这些年就是如此风气,无论心里多么恋栈权位的官员,也不会公开说自己贪慕权势,写个诗词都要表明自己的精神向往很淡泊很闲逸很高雅,做官很累很苦很无奈。
赵良义讶道:“果真是指题立就,出口成诗,更难得是上品。名不虚传!”
众人也齐声道好,赞一声不愧是李先生,写得又快又好。不过如今这种夸赞已经不能叫李佑激动暗爽了,听太多后他对此有些免疫。
赵良义又说:“寓意甚好,可惜我心境不足,受之有愧。”
这赵二老爷显然还是想去为国效力的,虽然暂时回了家,但可不愿就此激流勇退。
李佑心里暗暗分析道,看来这赵二老爷是个很坦诚的人,应该是颇有胸襟。
赵良礼叫道:“二兄!你可不能被李先生的诗迷了心神去当山人隐士,我赵家还需你光大门楣去!”
这时候,毛知府忽然说道:“李大人这首诗词句恳切,以我看来绝非随心拼凑应景,或许是隐含自述之意了。”
赵良礼转头对毛知府说:“李先生在你手下任职,这么说来是被你整治得不想做官了?”
毛知府顺着赵良礼的话哈哈一笑,“的确我的不是,其中多有误会,是我将李大人耽搁了。”又对李佑说:“今后李大人要勇于任事才好。”
一个知府,把话说到这份上,给足了面子,显然是向李佑示好。但李佑敢去友好地回应吗?
小爷我就是将手剁了也不能去接你的橄榄枝啊,李佑暗道,毛知府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对我好,你现在对谁好谁以后就要倒霉。
别人都在看,怎么和毛知府彻底划清界限呢?李佑灵机一动,对毛知府道:“下官闲来无事时也有一首诗,赠与毛府尊。不劝农桑不筹河,民望城南涕泪多。国赋三升征一斗,米价日浮到几何?”
众人听了都很意外。这首诗明摆着骂毛知府尸位素餐、横征暴敛、治下无方、民怨沸腾,又讽刺了最近的米价高涨势头。李先生是失心疯了吗,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当面辱骂直接上官,尤其是在该上官刚刚还向你示好的情形下。这素质,不去当铁骨铮铮的言官可惜了,有人想道。
毛知府脸色铁青,他也算有些城府,终是克制住了自己。
赵良义皱眉不喜,觉得这李佑太过狂妄而不知尊卑。赵良礼则是莫名其妙的,以他对李佑的认识,不至于如此不识好歹啊,今天是怎么了?
的确,不识好歹似乎是在场众人最有共识的一点,他们又怎么知道李佑心中所想。
李佑环视一圈,心里叹道,再过一阵子,你们就知道小爷我多么英明了,现在可真是没有知音。
正冷场之际,侍立在赵良义身后的病秧子年轻人突然一头昏倒在地,引起了慌乱。赵良礼对仆役喊道:“速速去请府中医士!”
李佑拉住一个家奴问了问,才明白这个看起来面熟的年轻人是赵二老爷的独生子,在家族排行第四。但这四公子体弱多病,所以没有随父亲去任上,一直在家里养着,最近父亲回了家,他要尽孝道便撑着病体侍候父亲,结果现在撑不住了。
那家奴知道李佑和三老爷交好,也不见外地感慨道:“二老爷这一房人丁不旺,四公子至今也没有子息,身体又这样,唉……”
出了这等乱子,这聚会自然就草草结束。李佑出了赵府看天色还早,正要起轿回衙时,长随张三凑过来说:“有件事情要禀告老爷,付娘子安顿的地方就在回衙的路上。”
李佑一听,就想顺道去看看罢,若有什么不妥总得管一管。走了一刻钟,张三领着轿子进了某个巷子,又到一户门外停下,指道:“就是这家了。”
李佑让张三在外等候,自己亲自去叩门。没多久,有个中年人从里面开了门,大概就是付娘子的远房舅舅了,他疑惑地问道:“小官人是哪位?”
“在下是付娘子的亲戚,她在这里么?”李佑答道。
那中年人便请李佑进来。
走到院子,李佑就看见付娘子正立在院中,与对面中年女人颐指气使说:“你们手脚忒慢了,快将房中杂物收拾出去。不然有恁多的脏东西,叫我如何安置!”
那中年女人被训斥了却是一脸谄媚色,连连点头。
真是个不安生的贱女人,我的后代怎么偏偏就跑到你肚子里去了,李佑心里不禁骂道。
付娘子扭头看到李佑,便迎上来招呼道:“李……”
才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不知如何称呼是好,再叫李姑爷显然不合适了。
此时中年夫妇走上来对李佑讨好说:“小人要出去营生,你们亲戚有话慢慢讲。”说完就走了。
李佑问道:“这怎么回事?”
“他们两个没见识的,一听是个府衙官爷亲戚送妾身来投奔的,巴结着呢。”付娘子不屑道。
李佑开始担忧,这样浅薄市侩母亲生出来的子女,会是个什么德行?
付娘子见李佑不说话,又主动找话说:“妾身想念杰哥儿了。”
想起杰哥儿,李佑登时惊呆住了。他脑子里闪过杰哥儿的面庞,又闪过赵家四公子的影子,一对比发现,杰哥儿简直就是个幼年版的四公子,眉眼脸型十分相像,难怪他看赵四公子非常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