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德千岁的想法很狂野,换成别人说这些,李佑一定以为她梦呓。
虽然此时已经坐在了内阁里,但李中书再回想起刚才这番谈话内容还是觉得好像是不真实的幻觉。不过从纯欣赏的角度,听到如此大规模的财富计划,再想象出巨无霸垄断联合体的形成源起于他的盐法奏疏,倒是使他感到有点兴奋。可是……
“精神股东这种东西最没有前途了。”尚宝司丞、以下省略三十一个字李大人立刻将这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打压下去。
归德长公主能不能成功,李佑无法断定。只能说,根据她各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具有成功的可能性。至于后果是好是坏,是历史进步还是历史倒车,能维持多长时间,李大人彻底看不出来。
傍晚出宫回寓所,到了草绳胡同时李大人下轿,打发轿夫走人。
今日的长随韩宗皱眉左顾右看,“老爷,小的感觉有股杀气。”
“胡说些什么!”李老爷呵斥道。本朝京师官场中打架斗殴或许有之,最惨烈的结果也不过是告老还乡,但还真没听说过玩命的,更别说暗杀这种破坏主旋律的违和事物,这又不是拍无脑电影。
这时候忽然从胡同口大树后闪出道人影,拦在了李佑身前。
“怎么是你?”李佑看清楚了十分意外,此人却是前御史王启年,只是不晓得这个对头拦住自己作甚。他心里迅速比较了一番自己与王启年的武力值,判断人身危险基本为零,便挥挥手将韩宗打发到稍远处。
王启年缓缓地拱手为礼,声音略带几分嘶哑,“听归德千岁说,是你强烈反对用我,所以她也很为难。在下特地前来拜会,还望李大人高抬贵手。”
李佑心思不在王启年的问题上,暗想长公主怎么在王启年面前提到了自己?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叫王启年看出来罢?于是带着几分担心反问道:“归德千岁用谁与本官何干?你来寻我找错人了。”
“千岁说盐法是你先提出来的,将来还要借用你赞画,不好惹得你不快。我便只好自己想办法先说服你。”
李佑微微放了心,戏弄道:“你想如何说服本官?本官耳根子硬得很!”这下你应该会主动将程家小姐让出来了罢,你也就这个可以拿得出手的条件了,李大人想道。
王启年脸色很不好,紧紧绷住了消瘦的面皮。突然手腕一翻,从袖中亮出一把明晃晃、铮亮亮的牛耳尖刀,借着夕阳照射闪闪发光。
韩宗这张乌鸦嘴!李大人吃惊地倒退几步,王启年你竟敢破坏游戏规则,看来是彻底不想在文官圈子里混了。
虽然他李佑当过跨刀衙役不惧这小场面,身板也占优势,单打独斗灭掉书生文人王启年简单得很,但想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就有点棘手了。
如果分票中书李大人血战长街的新闻哄传京师,那就大失体面,简直让人笑话。
王启年却没有动手,任由李佑后退,等到韩宗飞快地过来时,王启年举起尖刀大喝一声,“休要误会!听我一言!”
李佑很奇怪地问道:“你还有何话?”
王启年伸出左手,温柔的抚摸手中尖刀的刀身,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想告诉李大人。在下连官位都不要了,还无路可走时,便只好用此刃自阉入宫,全心全意为千岁效力了。”
韩宗翻了翻白眼,自残也算威胁么,他开始怀疑王启年已经疯了。想对老爷说笑几句,却见老爷居然神色严肃紧张,仿佛真被王启年吓住。
“我是说真的,绝无虚言。”王启年停住了动作,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听得懂。
“你赢了。”李佑无奈苦笑道。他畏惧的是什么?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用在内宫太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看官们不要以为太监都是愚蠢无能没文化的,大明三百年中掌权的大太监们除了个别如九千岁这样的奇葩,谁不是在内书堂受过翰林级别教育的?一个小太监一旦进了内书堂,便像文人中了进士,从内书堂学成进了司礼监文书房,便被比喻为进士入翰林,人称内翰。
但自从几十年前内书堂由于种种原因关闭后,再也没有开启过。当年那批文化水平较高的太监如今大都垂垂老矣,只挂着各内官衙门掌印等死了。而新一代内监青黄不接,识字的不多,有见识的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处于人才断档局面,这也是景和朝前后宫中太监势力全面衰落却不能复兴的一个原因。
如果王启年这种有经验、有心计、有野心、不迂腐的高级复合型人才转行当公公,那在景和朝宫廷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有长公主千岁的支持和使用,再博得天子信任,职业生涯前景会怎样?
反正是李大人不愿意看到并深深畏惧的。谁想有这样一个被自己逼到自阉的仇家在宫中皇权身边站着?
敢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李佑缩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别人彻底服气并满怀敬意地退让了。“王兄何苦如此,本官绝非不通人情之辈,好歹也是曾同殿为臣,本官怎会心胸狭窄到不依不饶?走,本官请你喝酒!”
请我喝酒?王启年想起什么叹口气道:“如果当初知道你与千岁殿下走得亲近,我便不会那样蠢到自寻绝路,却瞒得我好苦。至于程小娘子,我不会娶她了,免得再生芥蒂。”
我就喜欢既懂事又有诚意的人!李佑大喜,脑子立刻飞快地想到了一个要回程家小姐的办法。“本官愿与你和解,但你千万不要对千岁提起意图自阉的丑事。”
“为何?”
李佑语重心长道:“归德千岁求才若渴,又秉性强势。你若提起自己有过自阉的念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将你真的强行阉了带入宫去。宣德朝可是有过这样的旧事,殷鉴在前哪。你只对千岁说,我一听她为难就答应与你和解,别的什么都不要提。”
王启年反应过来了,千岁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另一种含义就是大方和不愿欠人情,李佑这是很巧妙很含蓄地去找千岁索要好处。
他扔下牛耳尖刀,转过身走了,口中喃喃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韩宗捡起来,点评道:“这刀不错,今后小的藏着它护卫老爷。”
次日是十二月十九日,早朝结束后,太后召集群臣武英殿议事。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次圣前议事了,算是年终收尾。
再过三日就是冬至节大朝会,到时候百官入贺皇极殿。随后京师各衙门就开始陆续封印不再办公,官员们将享受一年中难得的假期,直到过了元旦。
今天毕竟是年终议事,作为象征的天子也驾到了,坐于慈圣皇太后之旁。
政务按照顺序一件件议论,邸报之事也是列在其中的,不过论及重要性只能排在最后。
当邸报的事情在殿中被提出来时,很多人都打起了精神,准备看戏。谁都知道李中书口舌功夫好,有理无理都能搅三分,谁要犯了他就和捅到马蜂窝一样,放眼朝廷似乎对手并不多。
不知道这回又要骂出什么花样了,真是令人期待啊,也许李大人又能上演一出大逆转。
李佑手持奏本平稳出列,响亮的声音回响于殿中:
“……不料致使中外惊疑,有闭塞言路之误传,实非本意。幸得台垣厘正,不胜惶恐,愧对天恩。有错改之,有偏纠之……”
“先贤曰文以载道,邸报道之何存?臣以为,一为教化人心,二为明晰事理。”
“奏请将邸报化一为二。第一种抄发天下,责令府州县衙门每日张贴于门外以供百姓观览,以及抄发至国、府、州、县学,养士人之心。第二种供京师诸衙门抄取,以广开言路,免有堵塞言路之忧。两者并行,可求得两全其美也。”
很多大臣看着李大人侃侃而谈,心中好一阵不能适应,好一阵失落。
这个坦然认错、有礼有节、就事论事的李大人还是李大人吗?曾几何时,满口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的李大人也可以分章列条、共而论政了?
一个不循规蹈矩的捣乱才子泯然众人矣,枯燥的庙堂之上又少了很多乐趣啊,有人感慨道。
也许他们感慨的早了,只听李佑继续发言:“两种邸报,可用二名。专功教化者,可名之为洁本,专为事理如送御史看者,可名之为足本……”
洁本?足本?大概是李大人想不出别的名字了罢。
满殿多是饱读诗书、号称有书无所不读的读书人。猛然听到这两个很有内涵的名字,有的会心一笑,有的忍俊不禁,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神情淫荡,有的无动于衷……
少年天子一脸迷惑地看着诸卿,这是怎么了?
景和七年最后一次君前议事,便在轻喜剧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