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白侍郎弹劾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的奏折按照流程,送到内阁票拟。
依照法度,八品以下的京官,可以不经天子先行处置。但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这个九品不是普通九品,内阁便票拟为“都察院查办”后奏请圣裁。
从小对天子启蒙授业的白侍郎君恩正重,受天子信用,运作到如今,眼看入阁就是时间问题。他弹劾一个小小九品放在整个朝政中算不得大事,堪称微乎其微,但还是让人感觉摸不到头脑,很莫名其妙。
因为陆大使在这个肥缺任上,过了年就任期结束,没剩多少时间就要走人,用得着费力去弹劾么,有点多此一举。
想起在前几日,李佑两次上奏疏,抬举推荐陆大使连任,随后白侍郎就上了这么一本弹章,这很有打李佑脸面的意思。或者说,难道白侍郎也是瞄上了宣课分司的肥缺?
说实在的,李佑本人也不能彻底想清楚白侍郎出手弹劾陆元广是个什么意思,他只凭直觉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一旦放过去就睡不着觉!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估计也就只能忍气吞声认了,因为白侍郎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他背后的天子不好得罪。
当前正值天子蓄意提拔使用白侍郎的敏感时候,如果反击白侍郎,有极大可能会触怒天子,认为是故意阻碍他用人。一旦让天子产生了这种想法,有一万个道理也和没有差不多。
所以对风头正盛的白侍郎,一般人态度都忍让为先。
但无论如何,李佑的脸不是那么好打的,每个听说白侍郎弹劾陆大使的人都如此想道。李大人虽然被免朝参,不能入殿议事,但可以上疏争辩,再说李大人凭着救祖陵和议亲政两项功绩,天子就是心里对他不满也得给几分脸面。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随后没见到李佑针锋相对的上疏,却先听到了李佑的八卦。
如李大人所愿,昨夜的破事第二天就开始在京城里流传了。作为著名诗人兼实权官员与当红美女名妓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第二季,相当惹人关注的。
虽然以这年头的媒介效率,不可能一夜之间满城皆知,但相对于其他八卦趣闻,李佑砸场子此事传播的速度和广度基本令当事人满意。特别是朝中关注李大人动向的那些人,大都有所耳闻了。
传的版本也颇多,主要可分为两种。一种传言是李大人忍不住美人投向别抱,仗势去招香院硬抢玉玲珑,事情未遂便怒而砸场。
另一种传言是,李大人怜香惜玉情深似海,唯恐美人情根深种,导致误人误己伤心伤身,所以故意自污名誉,让美人绝了相思之念,断去无果的情丝。
至于采信哪一种传言,那就全看各人的主观立场了,只不过这个主观立场与客观事实未见得是一回事。
新任的礼部白侍郎从自己的角度看,当然是采信了第一种版本传言。至于第二种版本,那一定是李佑给自己涂脂抹粉编造出来的。
白大人是本司胡同之外最早得知李佑砸场子的人,事情发生后焦老鸨特意以最快速度派人去告诉了他。
得到了消息,白大人先是愠怒,怒的是这李佑行事品格太卑劣了!官场中的事情不在官场中解决,居然跑去骚扰他预定好的妾室,这也太不像样子了。真当国法纲纪是摆设?绝对应该重罚!
随即白大人又有点安心,这也说明李佑黔驴技穷了,他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想那李佑进不了庙堂,上不了朝议,便也只能通过盘外招来给人添堵了。
不过随着地势上升而自我感觉良好的白侍郎主观感觉,与很多朝臣有点偏差。
朝臣们听闻此事,很多人不禁感慨年轻真好。李大人毕竟才二十出头,不是他们这些三四十、五六十的老头子。引用李大人自己的诗词,“冲冠一怒为红颜”那也不算是值得过于大惊小怪的事情。
关键在于,白侍郎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白大人在短短数月内三级跳,眼看要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了,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应该不会在意罢。
这种升迁飞速的天子近臣,若能爬上去,大家不得不捧他,但要是他闹了笑话,大家也不介意看笑话。
朝廷收到的弹劾章疏很多很多,但不可能有点风吹草动就去查,不然满朝上下谁也别办公事了,全都互相检举揭发去罢。
白侍郎弹劾陆大使这个小小的奏疏送到天子面前时,天子见是被视为自己人的老师的弹劾,没有多想便同意了内阁票拟。所以很不幸,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要被都察院查了。
陆大使知道了消息后,忍不住叹道,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本来自己在段公公的遮蔽下快快乐乐当着小税官,收点小钱喝点小酒,既逍遥又自在。庙堂风云无论如何动荡,那距离自己也是十万八千里,遥不可及的。
这才刚刚投靠了李大人,自己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立刻又是弹劾又是查办,政治真是太他娘的刺激了!这就是想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么?
陆元广承认自己反而有点不甘寂寞的小兴奋,危机也是机遇啊。他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逆不道之事,大不了罢官回家。反正当过崇文门大使的这样天字一号的肥缺官职后,再转为其他九品,也真是没什么意思。
陆大使很透彻地看出,如果李大人连让他全身而退都帮不到,那李大人自己首先就不可能稳稳地坐在正五品提督五城御史的位置上。
但该表达的态度还得表达,于是陆大使匆匆去五城总察院拜访新靠山,用惴惴不安的语气问道:“听说都察院要查下官……”
李佑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慌了?”
陆元广答道:“佥宪若不慌,下官就不慌!”
“答得好!”李佑大笑道。
陆元广又问道:“那么下官该如何去做?”
“不必太担心,没有实证,仅凭着一纸没多少说服力的弹劾来办事,都察院按规矩对你也不能太过于严苛。你自己也主动些,写一封受查后自辩的陈情书,交与江西道掌道御史董若水。”
“陈情书中怎么写?”陆大人心思剔透地一下子问到了关键之处。
李佑详细指点道:“就写本官没指使你贪赃枉法,没有指使你陷害同僚,没有指使你欺虐小民,没有收过你任何贿赂……诸如此类。”
陆大使大惊,“本就是没有的事情,这么一写,岂不成让外人生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疑?”
“就这么写!”
又过了一日,是大朝会小朝议的日期,天子御文华殿,众殿上官便也趋文华殿议事。荣升礼部侍郎的白大人也在此列,但他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光怪怪的……
这一定与李佑砸场子抢玉玲珑的传闻有关!
白大人再一次心里恨恨,官场争斗不用官场手段,却在女人身上报复,严重破坏游戏规则,李佑此人的品格真是卑劣无比!不过也好,让诸君都知道了李佑的真实嘴脸!
朝议开场后,先议论了几件军国大事,其后江西道掌道御史董若水出列奏道:“昨日崇文门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上书陈情,事涉重臣,奏请御闻。”
九品官陆大使被弹劾的事在文华殿这些大佬心里,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他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于己无关的话兴趣不是很大。但听到“事涉重臣”四个字,人人都打起了精神细听。
随后董御史将陆元广的陈情书拿出来读了一遍。殿中众人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满篇不离“李佑”两字,句句都是李佥宪没有这样、李佥宪没有那样,真不晓得到底是陆大使的陈情书还是李佑的陈情书。
但殿中人有的是老成精之人,随即品味过来了,这其中有可玩味之处。必然是有人向陆元广施加压力,要他构陷李佑,所以陆元广便上了这么一封陈情书试探朝廷态度。
李大人的对头不少,但最近不是自顾不暇就是风平浪静。再细想,最近在陆大使身上做文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于是殿中大臣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白侍郎身上。
仅次于六大阁老之下的吏部天官赵良仁突然开口道:“李佑虽然年少轻狂,但人才难得,绝非那贪赃枉法、构陷同僚、受贿索贿之人,不知是凭空生事的人何居心!私事各凭手段,动用公器假公济私是什么道理?这要将朝廷公器看作自家么?”
赵天官作为六部之首,发言非同小可。他这话虽没点名,但都听得出是说谁。
一句“私事各凭手段”这叫殿中人想道,白侍郎和李佑能有什么私事?
根据某些流行传闻,就是在女人上面有激烈的纠纷罢,前夜李佑还跑到招香院去大打出手。难怪白侍郎莫名其妙地弹劾陆大使并打李佑的脸,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原来如此!
李大人虽然做事出格、又打又砸,明显触犯了纲纪,但好歹都是私底下的行为,没有闹到朝堂上来。再说权贵私底下各种烂事多了,李大人这还不算太奇怪。
哪像白侍郎,争风吃醋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竟然利用权势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报复,他将朝廷当成妓院了吗?
众人便不由得纷纷鄙视,有关女人的纠纷不从女人那里找回来,却用官场手段,就算白侍郎赢了,那政治品格也是太卑劣了!这种心胸,这种嘴脸,也能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