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场子散了,天子退入殿后,侍讲大臣鱼贯而出。李佑与朱放鹤以及若干翰林官这些穿青袍的,只能避让一旁,请穿红袍的先行。
趁此机会,朱放鹤对李佑低语道:“你啊,这嘴脸学得真快。劝陛下不以声情自娱,你自身做得到么?”
“身在其境,不得不为尔。”李佑做出无奈样子道。又盯着刚才向天子奏报让他作朝会读本官的那老者背影,歪歪嘴问道:“此人为谁?”
朱放鹤知道李佑所想,笑笑道:“袁阁老。”
原来就是那个普遍不受京官欢迎的大学士,果然是人嫌狗憎!李佑心里骂了几句。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突然跳出来多此一举,难道为了迎合天子恶趣味?
这回李佑还真猜对了,袁阁老为的就是既能在小处暗暗讨得天子欢心,同时又没什么风险,明面上也是褒扬李佑,不会落人把柄。他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不然先皇怎会不由廷推直接简拔他入阁,一直进位到文华殿大学士。
两人同行出殿,朱放鹤边走边问道:“林黛玉是何人?天子为何初见你便问此人近况?”
李佑支支吾吾简略道:“此乃江南流传的书中人物。”
朱放鹤大感兴趣,追问道:“是何种书?”
李佑皱眉半天,“是一本佳人才子书,闺阁阅众甚多。作者与我有一些关系,不晓得天子居于深宫怎的知道这书,奇哉怪也。”
朱放鹤毕竟对宫中事务熟悉,稍加思索便有了答案,猜测道:“年初太后下诏,从江南选了一批女官充实宫掖,莫非由此而来。”
李佑恍然大悟,那定然是了。皇宫中女官多要年纪较长、能书会写、做事有分寸的。这年头江浙一带女子文化水平比较高,女官常常选于此地。所以这些人带几本《黛玉观园记》入宫不奇怪,却不知怎的让天子看见了。
想至此李佑便忍不住问:“天子日常所读何书居多?”
只听朱放鹤叹道:“慈圣宫和归德千岁对天子管教甚严,每日读书不出经义、史鉴、诗抄、时策、历算,左右内监不敢有违献者。”
李佑将音量压到最低:“天子后宫可有侍寝之人?”
朱放鹤为李佑的问题愣了片刻,摇头道:“应当是无。慈圣宫怕天子年少伤身,严禁女色近旁,乾清宫所用女官皆为中年妇人。”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李佑在心里为皇帝陛下的苦闷生活呜呼哀哉了一把。
估计这可怜的青春期少年整天活在子曰诗云里,偶然从女官手里看见个《黛玉观园记》便像捡了宝,哪怕是逆向后宫文也饥不择食了。
而太后和千岁根据历史教训,严防内监献恶书教唆天子,却没想到女官手里也有了跨越时代的作品。
李佑可以断定了,用春闺出题并非天子有意不端正,而是一个逐渐发育的少年对相关事情非常好奇的表现……唐诗宋词里写闺情的还少了?大概这就是天子受到的最大尺度性教育。
可怜,陛下这点乐趣在今天被李大人误以为是出言戏弄,为了自身形象义正词严驳斥掉了。
眼看走到会极门这边,朱放鹤要出去,临别想起什么道:“近月不见林驸马,甚是怪异,我多方打探,却听说入住长公主府不曾外出。其中内情,李大人可曾知晓么?据说之前你曾夜入驸马府。”
李佑暗道这驸马八成是被软禁了罢,归德千岁当然不会傻到将事情真相传扬出去,不然平白给人口实,自寻烦恼。
该怎么与朱部郎说?在其中充当了不光彩角色的李佑也很为难。最后言简意赅的说:“驸马委托我敲登闻鼓状告长公主,状文在我手中……”
话这么说倒是没错,就是省去了李大人引诱驸马上钩的前戏。
朱放鹤大惊失色道:“他竟要如此决绝?”
李佑看了看朱放鹤表情,继续道:“我却不知如何是好,但思量自身实在承受不起敲登闻鼓的后果,若皇家脸面荡然无存,都是在下之过。便将状文交给了长公主。”
朱放鹤叹口气离开了,“虽属无奈,那你可将驸马害苦了。”
李佑回到内阁,已是午时,到了用饭时间。
内阁有制,为了防火灾,不许在阁中造饭就食,所有人吃饭必须出阁,大学士也概莫例外。
内阁庭院的角落里,有个月门,穿过月门是单独一排饭舍,与其他建筑互不相连,据说是为了防止做饭生火一不小心烧到中枢重地。
李佑站在饭舍门外,见里面正有二十来同僚用饭,便琢磨起自己该坐哪里。
正当此时又见一眼熟内监匆匆步入院中,叫道:“李大人!归德主千岁有请!”
饭舍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心里的惊异不消说了。
他们之中年纪老的已经在内阁办事二十余年,虽然身在大内却从未被天子、长公主、太后之类的皇家贵人单独召见过。
而这李佑何德何能,据说只是依赖于天官力荐的外方小子,正经出身都没有,居然在上任半日内接连有恩遇?尤其那位在宫中威名仅次于圣母太后的归德千岁,很少听说她单独召见外臣。
此人不寻常啊,看来需要重新认识了,众人不约而同想道。
李佑只好再次随着内监出了阁门。这位来请他的内监姓吴,确实已经有些熟了,三番两次地被长公主派来,能不熟么。
却见吴公公在前头引路,从东面绕过文华殿继续向北而去。
李佑之前对大内格局稍微打听过的,知道文华殿之北是号称太子东宫的端本宫,当然现在没有太子。便忍不住发问道:“要去何处?”
吴公公答道:“去端本宫偏殿,乃是归德千岁在宫中治事小憩之所。”
李佑佩服到无语,长公主千岁真乃一代猛女,端本宫这么有特殊含义的地方也敢去用。
吴公公猜到李佑所想,轻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先皇临终前,还欲将端本宫改了名赐予归德千岁居住。千岁固辞不受,仅领了偏殿。先皇御赐,谁敢说三道四?盖因此处距离东华门很近,千岁出入便利。”
殿名昭凤,台基低小,殿体规制不大,李佑看了后心道这千岁也不是没顾忌。
不知为何,归德长公主正坐在椅上发怔,甚至没有觉察到李佑被领了进来。
有左右宫女提醒,长公主才猛然醒神,先前的淡淡忧愁一扫而光,顷刻间恢复了神采奕奕,开口对李佑褒奖道:“李大人今日面圣,谏言得体,万望日后多多扶助幼主,不可心生懈怠,朝廷必不负贤良。”
李佑微微一躬身,算是谢过。这几句开门话绝对不是主题,且候着。
“距母后万寿仅有数日,李大人应承的代制贺诗可曾拟就?”
李佑瞬间出现一脑门汗,自从任职敕命下达,他天天吃酒应酬,倒真把这事给抛之脑后了。幸亏如今时间还来得及,实在不行胡乱抄一首交差算了。于是答道:“已有腹稿,这两日便奉上。”
好罢,这依旧不是长公主接见李佑的主题。
归德千岁屏退了左右到远处,又让李佑上前几步。距离甚至近到使李大人鼻中钻入了幽甜的香气,一时居然有点小小的心猿意马。
“太后万寿盛事,我夫妻不可缺位仪礼,但驸马如今十分不妥当……”长公主低声说道。
怎么个不妥当法?李佑不闻不问地低头数砖块。
“还得烦请李大人去劝一劝驸马。”长公主终于挑明了传唤李佑的用意。
话说上回李佑干脆利落地出卖了林驸马,状文到了长公主手中被展开后,简直要把千岁气炸了,二话不说将驸马抓到公主府软禁了,省的再出妖蛾子。
后来归德千岁欲与林驸马推心置腹认真谈谈,消除自家后院隐患。但似乎多年被压迫的林驸马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或者说被李大人洗脑洗得很成功,认准了登闻鼓三个字,口口声声要大闹求解脱,长公主疲惫不堪地与之吵了数场均无果而终。
林驸马也就继续被软禁着。其实没什么影响,平常朝会可以替驸马告病,来往的狐朋狗友见驸马失踪后谁又敢找长公主要人?
但眼看着太后寿诞,长公主与驸马两人身为太后的唯一女儿和女婿,总不能不去应景。不过以林驸马这愤激样子,归德千岁怎么敢放心?真要在母后大寿上出了意外,她这千岁脸面何存?真是愁煞人也。
长公主对钻了牛角尖的林驸马说不服、打不服,无可奈何时便想着叫李佑来劝劝。
无论是从驸马告状本身,还是状文内容,都不好张扬出去,容易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在找别人帮助容易泄密的情况下,归德千岁也就只能请深明内情的李佑去了。
皇家的家务事……不想在其中越陷越深的李佑连忙推脱几句。
归德千岁柳眉紧蹙,玉手拍案道:“李佑!此事究其源头,却是因你而起,我念在你及时相告,不与你计较。但堂堂八尺男儿身,敢做不敢当乎?”
“并非在下不愿相助,实在是因在下无辞可说,不能劝得驸马。”
归德千岁胸有成竹道:“说辞我已替你备好,借你之口而已。你去照本宣科即可。”
慑于长公主连迫带请,李佑最终不得不去。不过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又给他的人生添了无数色彩,原本清晰可见的路线图似乎都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