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知府本来对筑城之事还抱有一丝期冀,觉得这是建功立业、名垂不朽的时机(读书人的通病),意欲从石参政那里抢一抢主动权。
应该说,王老知府的意淫也不算离谱。
这姑苏城从吴王阖闾建城至今两千余年,其间或有兴废,但位置轮廓基本没有大动过,八座城门时开时毁但名字也从未变过,可算是活化石一般的存在。一提起名城姑苏必然要说吴王,这就是历史传承的魅力。
王知府想的是,如果能在自己担任知府时完成扩城大业,焉知不会也把他的名声传下两千年?这样后世讲古,第一句是春秋吴王筑城,第二句没准就是大明景和朝的太守王公扩建了。
石参政再大那也不是苏州府参政,他王某人才是苏州府名正言顺的正堂官!
这个幻想在头脑中的热度达到顶峰时,王知府借着石参政奏疏的名头去咨询李推官,企图获得支持。
然而李佑不解情趣,三言两语、快言快语、风言风语地把王老大人的梦想直接拍灭了。很明显,思想觉悟很低的李俗人是没有兴趣沾惹这个麻烦的。
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李佑当然清楚,雄伟城墙或许能从两千年前挺到今天,但多半挺不过下面这五百年。
不知为何,从那之后王知府感觉很憋屈。纵观国朝三百年,在苏州府知府这个职位上,还有比他更压抑的吗?
上面有个动辄乱命的分守道台,下面有个名声响亮的土豪推官,强势道台和逆天土豪斗来斗去,他这知府被夹在正中间便成了被忽视的存在。
在道台眼里是个傀儡,在土豪眼里是个掩护,简直屈死人也。
二者仔细论起来,对李推官这个人,王知府还是能包容的。虽然被李推官的风头盖过,但王知府本人并不是锋芒毕露的性格,对此倒没有怨意。
何况李推官虽然行事高调,看重脸面,但在府衙内实际权力划分上,还是知分寸、懂进退,并不轻易越界揽权,为人也恩怨分明。这些都使王知府很欣赏。
相较下,石参政屡屡干涉府署政务的作风就令府衙正堂王大人十分不满了。
上次且院试不提,以本次筑城来说,石参政如果有这个想法,按规矩应当先通报府衙,再由府衙决定后奏请,而不该分守道背着府衙直接向朝廷上奏。
分守道的职责重在一个督,不是亲力亲为和胡乱插手。就算任命一个协理筑城事,居然也是李佑而不是他这个府署正印官,这太瞧不起人了。
王知府左思右想正入神,听门子来报:“李推官求见。”
原来李佑送走了黄师爷,感到黄师爷说得不错,以一己之力单打独斗终究是下策,若有知府出面回旋余地便大得多,顿时有些豁然开朗,唯一可虑的是王知府习惯性以退为进。
再说以黄师爷的眼力,说王知府情绪抑郁应当不会是空口白牙,李佑便过来看看情况。
也没别的事,李佑闲扯几句后,果然也略略察觉到王知府的心中块垒。
之前没发现倒不是因为李推官察言观色功力差,实在是他缺乏敬畏感,导致对王知府的情绪并不上心。若换成是陈巡道当上司,李大人肯定会时时刻刻注意任何蛛丝马迹的。
李佑不禁暗笑王老大人当年被毛知府打压成那样境地都淡然处之,如今坐上了正堂宝座,反倒斤斤计较起石大参的冒犯了。
其实被打压也是一种重视,而如今石参政对王知府纯粹是忽视,只视为李某人的帮凶来看待。
“石参政当了十几年知府,简直不会做别的官了,如今成了分守道还是用着知府的架势、做着知府的事情!却把府尊往哪里摆?”李佑有意大发议论道。
这话真说到王知府心坎里去了,他一摆手道:“尔少安毋躁,我自有计较!”
李佑本要说话,但现在却一愣,他已经习惯了王知府这种时候张嘴一句“计将安出”或者“如何是好”。委实未曾料到王知府今次甚是果决,不须他出谋划策,有股淡淡的失落啊。
“筑城实在是不可为的事情,那下官先称病不出了。”
李佑请了病假,便回家去。恰好李正来拜访,还有四个一同中式的新秀才。这五人自然就是李佑小条子上的五个人,复试过后忙于拜师、录名、择校,今天诸事完毕得了空一齐来拜谢恩主。
李佑看他们喜气洋洋,心情也被带动的好了许多,随意问道:“你们下面作何打算?”
“如今太平无事,我等后日便要回县里去,今晚约好了画舫饮酒行乐。”李正答道。
这些人家境都还算殷实,自然有财力去狂欢,李佑来了兴致道:“哪家的画舫?不知本官识得不识得。”
李正十分紧张,“小叔爷还是在家陪伴几位叔祖母罢,不要来和我等凑热闹了。”
李佑奇怪道:“你这是什么口气?”
李正吞吞吐吐的,“自从出了那个黑白颠倒的花榜,如今在这一行里您老人家的名声没到顶风三千里也差不多了……去了只怕要冷场。前日订约时,我搬出您老人家的名头,本以为无往不利能省几个银子,谁知险些被拒之门外,好说歹说出了双倍价钱才肯。您要再亲临,我看三倍价钱都打不住了,求您老人家可怜可怜侄孙的钱包,千万别去。”
“滚!老爷还不稀罕去!”李佑喝骂道。
此后几日,石参政的命令被李佑置之不理,既然王知府说了自有主张,那就不管了,一心忙于典当铺开张的事情。先把李媚姐从虚江叫来出面张罗立约,使她成了名义上的东家,又从关氏丝行调来两个伙计管账目和银钱。
这家当铺,之所以开不下去,倒不是出了灾变。主要是原东家野心太大,入货出贷太多,占用了大量本钱,导致资金周转不动后现银断了,经营自然难以为继。
当铺原有掌柜、朝奉、伙计一个不动,换东家对他们来说本不算什么,但见到是个女东家时都有些疑惑。
当铺重新开业那天,也低调得很,没有搞出常用花头,只换了新牌匾,放了几个花火。高高柜台后面,伙计问杜朝奉道:“开的如此冷清,不请同业不搭戏台,还是个黑道凶日。不晓得东家怎么想的,这会有生意么?”
杜朝奉叹道:“不开张无所谓,就怕有拣着开业上门捣乱的。”
话音未落,便见几个豪奴装扮人物,有抱着字轴的,有抬着牌匾的。进了屋内,齐齐丢到柜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柜面,又隔着柜台喝道:“当字!”
柜台伙计心头一跳,这莫不是捣乱的?
杜朝奉便是管鉴定字画的,拿起来展开看去。先瞧落款,是“陈东山”字样,却未曾听说过,想来不是名家,再观字迹,虽严谨规正但也不算大师手笔。
既非名家,字又一般,真是值不得几钱银子,杜朝奉沉吟半晌,未开出价钱,反问道:“你等当字欲值几何?”
“我家老爷有言,贵行看着给罢!”
杜朝奉很有经验地继续问:“敢问贵府是……”
“按察司的陈巡道!”家奴傲然曰。
陈东山?陈巡道?看来这东山是他老大人的雅号了……杜朝奉头皮一紧,这个打秋风的来头有点大,柜台上没人做得了主,连忙打发伙计去后院请示女东家。
不多时,女东家传话出来,一件一两,二十件二十两全收,月息三分。
二十两……还收利息?听了东家报价,杜朝奉大惊失色。
这绝对到不了堂堂巡道官的心理底线罢?平心而论二十两不算少,但用来打发按察分司,那和打发叫花子有多大区别?东家在这上头怎的如此小气,几千两本钱都花出去了,却在这儿心疼一二百两,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闹不好要有灭门之祸啊!
女人家心境太小,真不适合做生意,长的美貌有什么用?柜台里一众伙计朝奉唉声叹气。
咚咚咚!陈家豪奴在外面用力敲柜台道:“几两银子的事磨磨蹭蹭作甚呢!还不速速开票,记好是死当!大爷我还要回禀老爷去!”
写票伙计龙飞凤舞地用特殊字体开了二十两当票,递出柜台。
杜朝奉摇摇头,没准过几天又要换东家了……对了,女东家怎么知道是二十件?刚才明明没来得及清点数目。
此时又进来几位,当头是个绸衫缎袍的矮胖子,哈哈笑道:“恭喜孙掌柜、杜朝奉,忝为同业,前来贺喜。”
这人杜朝奉认识,是同在本街的另一家大当铺的于掌柜。那大当铺听说是钱皇商家开的,一直意图吃掉这里,此次前来显然不怀好意。
已经提醒过东家要小心,怎的也不见动静?杜朝奉七上八下地嘀咕道。
李家当铺的众人心里都明白,皇商钱家同样不好对付。刚把按察分司老爷的脸往死里抽,转眼钱家又上门滋事,这当铺还能开几天?真要重新寻一份工作谋生了……
其实真正的东家李佑李推官在场的,不过是白龙鱼服领着几个衙役坐在当铺对面的茶摊上喝茶,今天第一天开业,能不偷偷过来看一看么。
这五月艳阳天也真够晒的,忽见有个府衙杂役满头大汗飞奔而来,在李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佑脸色极其古怪道:“府尊竟然如此?”立即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