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是崔监生状告李佑一案开审的日子。换成别人惹了官司,即便是有些财势的人家,也少不得提前去衙门里打点一二,但李巡检肯定是不需要的。他大摇大摆进了县衙,见尚未升堂,便去找黄师爷闲聊。
“你可要当心些。”黄师爷提醒道:“县尊说不定真会把关家小娘子判回关家。”
“县尊怎可如此不近人情。”李佑抱怨说。
黄师爷道:“县尊说你有些前途,但沉湎女色,尚欠教训。这关家小娘子左右不过是一妾室而已,怎么判无可无不可的。”
这年头到处都是拿小妾当衣服的无情无义士大夫啊,李佑感慨。忽然听那边皂役喊他上堂,便起身去了,却见黄师爷也在后面跟随。
“你来作甚?”李佑站在公堂外疑道。
黄师爷抚须笑道:“看杂剧。”
上了公堂,便看到关员外和一个陌生的瘦削书生站在一起,大约就是崔监生了,周围还有几个县学里的秀才,有李佑识得的。
崔监生神态轻松,还有心对李佑点点头。他心里认定己方占尽道理,只要知县不过于鲜廉寡耻,官司必胜无疑。即使陈知县敢在人前明目张胆包庇李巡检,也可以上告的,崔监生在南京法司历事多年起码也是混个脸熟了。
唯一可虑的仅仅是李巡检事后报复而已,但原告方这两位一个娶了妻子就要去京城走门路然后到外地做官,一个下决心不惜一命也要把女儿从李家捞出来,倒也不怕报复。
想仗人多势众吗?李佑对坐在上面的陈知县拱手道:“本案涉及妇人名声,敢请县尊驱散闲杂人等,还要烦劳黄老先生笔录。”
陈知县允了,挥挥手便有皂役将无关人驱逐出去,只留了崔监生、关员外、李佑、黄师爷和两个皂役。
那尖嘴猴腮的崔监生清一清嗓子开口道:“禀父台,上月学生与关家谈婚论嫁,已换婚书,此后却听闻巡检李佑拐带良家,强行占了那关家小姐为妾。现有婚书为物证、关老员外为人证,请父台为学生做主。”
李佑向陈知县辩道:“我与关家小姐情投意合,她自愿为下官妾室,哪来的强占民女一说?这崔相公年老貌丑,才低德薄,又无自知之明,岂是良配?那关家小姐得知要与其为姻,不堪忍受,便投奔下官,其情可悯,望县尊成全。这里有关大小姐的亲笔陈情文为证。”
崔监生见李佑借机辱骂自己一番,气得要还嘴,却听陈知县拍案大喝“公堂之上不许谩骂,下不为例”!把崔监生给堵了回去。
陈知县看过各自物证,问过人证。便对崔监生道:“他二人彼此有意,已自成亲。贤生又何必苦求不舍。”
崔监生大义凛然道:“父台此言差矣,学生岂是为一女子?礼法纲常乃立身之本,怎可为人情罔顾礼法,难道要鼓励各家女儿择郎私奔么。若父母之命全成空话,婚书换而不行,众人纷起效仿,世道人心还有可救乎?”
李佑插嘴道:“据关家小娘子称,婚书是假的,她从未听过有这事情,托我向县尊说明,陈情文里也有这句。”
“两家以父母之命交换婚书,女儿不晓得也是正常。”崔监生强辩。
李佑嘲弄道:“敢情你们崔家嫁女是先把女儿瞒得死死,直到绑着抬上轿子。”
陈知县决断道:“婚书有疑义,暂且不提。”
崔监生不以为意,李佑再三狡辩都是苟延残喘,他这边可是有女方父亲作证的,谁也翻不了案。崔监生一把拉住在公堂见官有点腿颤的关员外道:“即便不提婚书,却有父命在此,这总不是假的。女儿私情焉能越过父命?”
陈知县知道刚才双方你来我往的都是走过场的泛泛之谈,下面才是关键时候,便转头望向李佑。话说陈大老爷昨天在县衙等了一日,也没见李佑仓皇上门求情,失望之下便心知肚明,这李佑定是又有什么主意能蒙混过关了,本想借他上门求情机会仔细训导他一番少年戒色道理的。
李佑掏出一张帖子,递给皂役,又转递给知县,“这是叫春堂张大夫的开的帖子。”这位张大夫在县衙医卜科兼着吏职,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讲,他的诊断具有一定法律效力。为了他这帖子,李巡检足足花费了五两银子,另外还拿张大夫的一家老小比画了比画。
李佑继续道:“经诊断我这关姓妾室已有身孕,怀着我李家之后,怎可荒谬到另配与他人!”
崔监生和关老丈一时都呆住了,两人都万万没有想到李佑搞出一个怀孕的名堂,这样案情就要起变化。
等清醒过来崔监生质疑道:“荒唐得很,才这几日工夫就能有孕?”
李佑不屑道:“你这无人理睬的老鳏夫懂得什么,十几天还不够么?这诊断总不是假的。”就是假的,在陈知县那里也会成真的。难怪李佑一开始就要求驱散观众,只留几人在堂上。
“这是通奸!”崔监生忍不住叫道,事态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再也淡定不住了。他在这行也混了几年,深知自己没这个能耐去推翻李佑那证据,情急之下喊出了通奸。不过回想国朝律例,貌似没有对通奸罪有具体惩治条文,全看断案老爷自由裁量……
陈知县会偏向谁显而易见的,对这点装了糊涂。即便真算是奸情,但理论上关小姐又不是有夫之妇,实在没有追究的必要。
李佑懒得再与崔监生费口舌,上前对陈知县说:“前有人心向背,后有天理人伦,足可抵得其父乱命,本朝可是有以母随子的惯例。请县尊判下。”
陈知县道:“昔年太祖高皇帝曾问诸公,妾生子显贵可受封否?答曰,夫君显贵正妻可封,妾室不可封,但妾室生子若显贵,当母凭子贵,因子受封,以全天伦。此事遂成国朝常例,本案可援照此法,虽有父命在先,女儿却又有孕在身,二者相较,礼法虽重,但岂能重于伦常大道,教骨肉天伦不得聚合?当以母随子,判与李家。”
判词一出,板上钉钉,李佑冷笑几声,又对陈知县道:“崔监生串通女父,谋夺他人妾室,涉及西水镇,我巡检司要侦缉此案,还请县尊允下!”
那边崔监生见输了官司,正咬牙切齿,听见李佑这话,连忙道:“吾乃国子监监生,只能受国子监处分。”
陈知县制止了李佑的公然报复,“原告倒也有理有据,况有父命在先,并非完全诬告,李巡检不要蓄意报复!此案已毕,退堂!”在陈大老爷看来,李佑这次平白占了良家女儿做妾,他自己也不是很干净罢,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了。
崔监生的怨念先不提,却说那关员外这两日为了告官的事情担惊受怕,毕竟有把柄在李佑手中,但心怀救女的大信念,倒也咬牙硬挺。况且崔监生信誓旦旦说打官司没有问题。
可是今日见这李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生生把官司赢去了。希望愈大失望愈大,叫关员外顿时感到万分沮丧。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父亲要不回自己的女儿?
殊不知李佑恨他比恨崔监生更甚,这老东西被猪油蒙了心,也不知钻了什么牛角尖一门心思要把女儿带回去,嫁给崔监生这样的士林败类,难道堂堂一个年轻英俊李巡检还比不上快四十的老鳏夫吗?
关员外抓住崔监生袖子道:“这可怎么办?”
崔监生见事不可为,哪还管他,甩手不理,出了衙门。
李佑倒也没有阻拦。一个在县里没多少根基的回乡穷监生不值一提,但要报复还是再等几天风声过去罢。毕竟这家伙怎么说也是在读书人圈子里混的,自己长久在本地做官,总要讲究些名声体面。
又见关员外踉跄着也要往外走,这个可是不能放了。李佑便上前揪住便宜老丈人的领口道:“关老员外勿走,你我还有些事情要了结。”
关员外回头怒视李佑道:“你还要干什么!”
“老东西先闭嘴!吃里爬外还有脸说话。”李佑毫不客气呵斥道,又对黄师爷说:“既然县尊判了,一事不烦二主,请老先生执笔做中写个婚契,不然以后总名不正言不顺。”
黄师爷写完,李佑扫了两眼道:“少了一句话,以关家丝行铺子为嫁妆。”
关员外气地吼道:“你太无耻!”就算没有代管官营生丝总账房的事情,关家丝行铺子一年也有二三百两银子的盈利,如今李佑轻轻一句话便要拿走,实在可恶。
李佑冷声道:“老员外可以不签,大不了将你家产罚没入官。哦,别忘了你女儿还在我家。”他先前拿着父亲威胁女儿,现在又拿着女儿威胁父亲……
关员外手指李佑直哆嗦,片刻无言。最终被强按着签下了婚契,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佑无奈对黄师爷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这老丈人至今犹不醒悟,真是可恨。”
黄师爷对此表示无语。
离开县衙李佑回了家,找到关姨娘道:“官司赢了。还和你父亲签了婚契,丝行都作为嫁妆过来。我想以后便记在你名下罢。”
夫君能打赢官司不令关绣绣意外,若这点本事都没有就不配当她的夫君了,但她对父亲肯将丝行作嫁妆很是惊讶,不禁问道:“父亲怎会如此?”
李佑不加掩饰地说:“你那父亲实在不是个像样的人才,关家丝行如今是令人眼红的官商,在他手里好似怀璧其罪,不叫人放心。我便拿你当个幌子把丝行诈过来,今后彻底由你掌事,免得这份家业便宜了外人。你父亲那里还有几十亩地,总能养老了,也不用担心。”
如果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见夫君拿自己去威胁父亲勒索产业,说不得要哭闹一番。但关绣绣只是默然一会儿,又道:“妾身岂敢全占,愿将六成份子奉与家中,妾身名下只留四成。”
听关姨娘这样说,李佑便彻底放了心,点头说:“也好,有我在的话,以后的四成会比如今的十成更值钱,总是亏不了你的。”
如此这般巧取豪夺,李佑第一份产业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