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文华殿里这个局面可以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尤其徐、彭、袁、金等几位先前很有默契压制李佑的阁老们,心里更不是滋味。
那些堂官一窝蜂地上前奏请,虽然没有任何实际效力,毕竟奏请和批准是两回事,但对这些阁老们而言却有些讽刺意味。
上次几位阁老趁着李佑与段知恩相争时自行辞官的好机会,压制了他重新复职掌权,让他靠边闲置,甚至连他在国子监办报的权力都剥夺掉。
因为几位阁老们很清楚,对李佑这样有靠山、有功绩的人,平白让他下去比较难,但不让他上来却相对简单。所以李佑使出以退为进招数,自行辞官而且还真会辞掉的机会是很难得的,这就是虎落平阳。
可以说,他们几位本来心思各异的阁老在这方面却有着共同默契,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谨慎,那李佑至少几年内在官场上休想出头。
但是又没有料到,貌似已经无可奈何的李佑再一次另辟蹊径,居然自己掏钱办出一份报纸,而且还串通了天子,形成如今这种已经超出他们掌控的状况。
那李佑怎么会有如此多层出不穷、闻所未闻的主意?简直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此时一个不好,舆情要转向,此起彼伏之下,内阁故意压制功臣的言论就要流传起来。
景和天子扫视群臣,心里仍没注意,老手遇到此等场面,心里都要三思,更别说景和天子这般亲政不过半年多的新人。便问计道:“吏部以为当如何?”
赵天官正优哉游哉地看热闹,反正打压功臣的不是他,此刻该脸红的也不是他,怎肯替几大阁老接这个茬、解这个围?只出列奏对道:“李佑去向牵涉甚多,臣不敢擅专,惟请圣裁,或可询问内阁之见。”
一些朝堂老油条纷纷在心里吐槽,“大开眼界了,这是近年来吏部尚书第一次在朝议时主动将人事提名的权力拱手让人啊。”
作为时不时与内阁争锋的外朝六部之首,吏部从来不肯放松这项最核心权力的,今天赵天官却破了例。
景和天子又转向另一边:“内阁诸先生以为当如何?”
面对圣主垂询,几位阁老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片刻之后,首辅徐岳奏对道:“方才诸般举荐中,可由李佑自择之。”
自择之,自行选择也,殿中闻言不免再次骚动。自开国以来,国朝官场渐渐形成了复杂但又很明确的升迁规则,从九品大使到一品宰辅,都是这个规则下的产物,从来没有允许某官员“自择之”的先例。虽然仅仅是在几个举荐的范围中选择,但也是相当破格了。
刚刚觉得李佑帮了大忙的天子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谕示道:“着吏部照此办理。”
到此众人终于可以确定以及肯定,李佑绝对是国朝三百年中的奇葩之一,特色独一无二的一朵奇葩。
从有限度颠覆规则的角度来看,上一个有此能力的奇葩是天启朝九千岁,再上一个奇葩是万历朝张江陵。虽然目前李大人的亮度与这二位相比,仅仅是萤火与皓月的区别。
议论纷纷中散了朝,别人议论完也就罢了,但吏部却是奉了圣谕让李佑选官。赵天官回到部里,便将事情安排下去。
这选官的事情,自然该归文选司办理,左郎中又差人去寻李佑,叫他得了空子时来一趟吏部。
却说李佑在得到吏部传唤之前,就已经得知了消息,在周围一片恭喜声中李佑陷入了沉思。作为宦海生涯不到四年,却已经数次起起落落的人,他已经很淡定了,心里可惜的就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办报说到底也算得上是文化产业,以闲散身份办报纸或许可称为名流美谈。但若重新出任实职或者重要差遣,同时还直接操纵一份影响力已经树立起来、被视为公器的大报纸,就有可能要成为“公敌”了。
聪明人就该松手,至少形式上要松手。利益交换是无处不在的,朝廷让他“自择”,又何尝不是一种交换?
而且他本以为,就算自己不惜工本的投入,至少也要办三五个月才会凸显效果,却不料这才出了几期,就达成了自己预想的状况。
所以李佑不由得感慨,这情势来的比想象的还快啊,真是低估了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对当今朝廷和社会的冲击力。
想必办报这种时髦事,估计也就在舆论分量极重并鼓励言路的本朝才会成功,换做其他历朝历代,大概都避免不了扑街的命运。
思量完毕,李佑本想立即起身前往吏部,将自己的前途确定下来。但刚刚站起身子,又觉不妥。
他目前估计是万众瞩目,也不是蹲在吏部等候官位的六七品小人物了,又是这样特殊的选官,那么该有的风度必须要摆一摆。就算不搞出三辞三让把戏,也不能做出急急忙忙的样子。
故而李大人便继续留在报坊,细心的审读下期文章。一直看到日落西山,方才施施然回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向吏部答复,仿佛要选官的事情很无所谓。
次日阳光明媚,又没有风沙,李佑便带着妻妾子女去佛寺上香,殴打不长眼小纨绔两位,捡到掉落荷包汗巾三个。一天下来,仍没有去吏部,吏部那边也没催他。
直到圣旨下达的第三天,李大人自觉火候拿捏得差不多了,这才悠悠哉哉、稳稳妥妥地到吏部报到。在奉承声中,他异常熟门熟路地找到后院文选司,与左郎中面对面谈话。
“前日朝议上,共有七人举荐你,圣上下旨由你自择,今日召你前来便为此事。”左郎中请李佑坐下,公事公办道。
李佑神情庄重地谢了君恩,然后问的问题却俗不可耐,“这些官职中,以左兄的见识,哪个官职最好?”
左郎中很是为李佑的直白愣了愣,答道:“当然是工部官职最好。”
李佑点点头,确实如此。从理论上,六部是朝廷最高衙门,只不过内阁异军突起冲淡了这种色彩,但无论如何,六部仍旧是天下政务运转的核心,地位也不是别的衙门可比的。虽然工部是六部里最没地位的一个部,但六部之一仍旧是六部之一。
对他本人而言,尚还欠缺六部资历,偏偏从出身上进入六部的机会又很少,所以这次如果能入主工部街道厅,也算是一种补完。
自此他的履历上有过分票中书舍人、天子侍班官、署理知县、府推官、署理知府、整饬盐法事、右检校佥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马司、提督国子监学政。如果再加个工部街道厅,可谓是完美至极了,从内廷到府县、部院要什么有什么,外放不给个道台是说不过去了。
“不过也有不好之处。”左郎中泼冷水道:“首先月盈则亏,你年纪轻轻的当清流官或者理刑官也就罢了,这是你一点一点争取来的,那些官职本来就适合年轻气盛的人去做。可是一步跨入六部操弄实务,还是让人觉得突兀,未免给人以贪心不知足的感觉,说不定这就是某些人的意图。
其次,负责京师街道沟渠整修的工部街道厅为何多年缺员?那是因为这个职务几十年来没人能做得好,而且做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得招惹权贵,所以吃力不讨好,功劳难赚挨骂容易。
故而在我眼中,去工部街道厅固然有很大好处,但也有很大弊处,综合起来可谓是中下之选。”
李佑继续点头,是这个道理,又问道:“若真去了工部,彼辈将我置于火上烤了!那么七个荐举中,最差的官职是哪个?”
作为同党,左郎中对李大人的去向很关注,所以也不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最差的当然是国子监办报厅总裁官,石祭酒虽然是出自公心,没有别的意图,但是你若真去了,那也等于是被害。
先不提国子监自身就是个冷偏衙门,途有清名没甚实权。就说办报,若无明理报,国子监办报厅或许有可为之处,故而当初各方纷纷争抢,各自安插人手。
但如今明理报珠玉在前,真理报没出几天便气息奄奄,即便你将明理报那套手法复制过来,也未必能起死回生,再说你怎么可能放弃自家明理报,再费力将真理报抬举起来?
所以这办报厅能支撑多久尚未可知,实在是个官场死地,在七个荐举当中是万万不能选的下下之选。”
李佑皱眉想了想,继续问道:“左兄眼中,上选是哪个?”
左郎中就等李佑这句话,“上上之选,便是顺天府尹姚大人推荐的这个,巡视顺天府诸州县卫司刑名狱案。
好处十分明显,一是符合你的检校佥都御使本衔,不用有太突兀的变动,不会招致别人侧目;二是你熟谙于此,轻车熟路;三是既可暂离京城是非之地,又不用离开太远,一旦有事随时可回京城。”
左大人不愧是在吏部做了十几年的铨政专家、未来直升吏部侍郎的热门人选,一番推心置腹的剖析,将几种选择利弊说得清清楚楚、条缕分明。
“承蒙左兄教诲,在下铭感五内!”李佑下定了决心,捶案道:“那就选办报厅总裁官这个差遣!”
“好……你说什么?”左郎中大惊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上中下三策,选上中都情有可原,哪有偏偏选下策的?就评书词话里也从来没见过谁选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