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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48章

所屬書籍: 失蹤的孩子

後來,我和尼諾為這事兒吵了一架。我說他不應該那麼出言不慎,儘管他信誓旦旦地否認,但我確信,他一定是對他同事的妻子說過那些話。儘管我習慣把一切都埋在心裡,那次我也忍不住發脾氣了。

我沒告訴他,莉拉覺得他是一個愛撒謊的叛徒。我知道那沒有用,他一定會笑起來。但我懷疑,莉拉暗示他不值得信任,肯定有什麼更具體的原因。那是一種遲緩的懷疑,夾雜著一絲不情願,我沒有任何意願把這種懷疑轉化成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現實,但無論如何,懷疑一直在持續。因此,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先去了我母親那裡,然後在下午六點去了莉拉家裡。我的兩個女兒在佛羅倫薩她們父親的家裡,尼諾和他家人(那時候,我就是這麼說的:「你的家人」)去參加他丈人的生日聚會了。至於莉拉,我知道她一個人在家,恩佐有事要去阿維利諾的親戚那裡,他把詹納羅也帶去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很不安分,我說,這是天氣太熱的緣故。莉拉抱怨肚子里的孩子太折騰,在她肚子里不停地拳打腳踢。為了讓肚子里的孩子平靜下來,莉拉想去散散步。但我去的時候帶了點心,還煮了咖啡,在那個面朝大路、非常簡樸的房間里,我想坐下來和她心平氣和地談談。

我假裝特別想和她聊,我先說到了一些我不是特別關心的話題——為什麼馬爾切洛說,是你把他弟弟毀掉了?你對米凱萊做了什麼? 然後我要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就好像只是想說說笑而已,但我的目的是一步步讓她說出心裡話,我要問她一個我最在意的問題:關於尼諾,有什麼事情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莉拉很不情願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她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起來。她說,她肚子的感覺就像喝了好幾升汽水兒。她說,奶油蛋卷的味道讓她受不了,平常她很喜歡吃,但現在她覺得那味道太糟糕了。「你知道馬爾切洛是什麼人。」她說,「他從來都沒有忘記我小時候對他做的,但他是一個懦夫,不敢當面把話說出來,他表面上裝作是一個善人,一臉無辜,但卻喜歡在背後說人閑話。」這時候,她用那個階段她常用的語氣,就是熱情里夾雜著一絲不恭,她說:「你現在是個闊太太了,你不要再操心我的那些爛事兒了,跟我說說你母親怎麼樣了。」她只想和我聊我的事兒,但我沒死心,說完我母親的身體,還有她對埃莉莎還有我兩個弟弟的擔憂,我又把話題扯到了索拉拉兄弟身上。她用滿是諷刺的語氣說,嘆了一口氣說,男人最熱衷的事兒就是搞女人。她笑著解釋說:「不是馬爾切洛——雖然他也一樣——我說的是米凱萊,他後來發瘋了。他一直以來都對我有意思,他對我影子的影子都會窮追不捨。」她特彆強調地說了「我影子的影子」 。她說,因為這個緣故,馬爾切洛才很生她的氣,威脅了她,他無法忍受她像對狗一樣對待米凱萊,用繩子拴住他帶上街去遛,他覺得這很丟臉。她說這些時,依然在笑,她後來忽然冒出來一句:「馬爾切洛以為自己能嚇唬到我,真是的!唯一真正讓人害怕的人是他母親,你知道她後來的下場了吧。」

她在說話時,一直在摸自己的額頭,抱怨天氣太熱,還有她早上起來輕微的頭疼,到現在還沒消退。我明白,她一方面想讓我放心,一方面又向我展示出,她每天工作和生活背後的一些事,在新舊城區的街道上,在那些房子里發生的一些事情。一方面,她好幾次都否認這裡很危險,另一方面,她又說了各種各樣的犯罪:勒索、毆打、偷盜、放高利貸和惡性報復。曼努埃拉的那本秘密的紅本子,在她死了之後開始由米凱萊掌管,現在是馬爾切洛掌管——因為不放心,他從他弟弟手裡要了過來。馬爾切洛現在也掌管著他們家所有合法和非法的生意,也包括和警察局的交涉。她忽然說:「好幾年前,馬爾切洛把毒品帶到了城區,我想看看,這事兒怎麼收場。」還有類似於這樣的句子。她臉色很蒼白,一邊用裙擺扇風。

她提到的所有事兒,只有毒品讓我印象深刻,尤其是她提到毒品時,用了那種非常鄙夷的語氣。在那段時間,對於我來說,使用毒品很正常,在馬麗婭羅莎家裡,有時候在塔索街上的房子里,經常有人會吸。我自己從來沒吸過,除了出於好奇,抽過幾次大麻,但其他人這樣做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在我當時出沒的那些場合,還有來往的人,大家都覺得這些沒什麼大不了。就這樣,為了和她聊下去,我提到了這些使用非法毒品的人,還特別舉了在米蘭時的例子,在馬麗婭羅莎看來,使用非法毒品是個人享受的眾多渠道之一,是一種文明的釋放形式,可以讓人打破禁忌。莉拉很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釋放什麼?萊農,帕爾米耶里太太的兒子兩個星期前吸毒死了,他們在小花園裡找到了他。」我感覺,我說的那個詞——釋放 ,還有我說這個詞時賦予它的正麵價值,激起了她極大的反感。我一下變得很不自在,鼓起勇氣說了一句:「他會不會是心臟病發作了呢。」她回答道:「是海洛因發作了。」她草草結束了話題:「不說了,我好煩,大星期天的,我不想說索拉拉兄弟的那些爛事兒。」

話雖然這麼說,但她還是比其他時候說了更多他們的事兒。過了很漫長的一刻,因為煩躁不安,也因為疲憊,也可能是因為她的選擇——我不知道——莉拉把話題扯開了。我意識到雖然只有寥寥幾句,但她還是在我腦子裡填滿了各種各樣的影像。我早就知道米凱萊想要她——他用那種非常抽象、偏執的方式想要她,這種慾望折磨著他,很明顯,她利用這一點讓他趴下了,但她提到了她「影子的影子」,讓我馬上想到了阿方索。阿方索特別像她的影子,在千人軍街的那家店裡,阿方索穿著那條裙子時我彷彿看到了米凱萊——一個被迷惑的米凱萊,他掀開了那條裙子,把阿方索攬到自己懷裡。至於馬爾切洛,忽然間毒品已經不是我通常想的那樣,只是那些富人們休閑的遊戲,我感覺毒品已經轉移到了教堂旁邊的小花園裡了,已經變成了一條毒蛇,毒液慢慢滲入到我的兩個弟弟、里諾,也許還有詹納羅的身體里。這條毒蛇會殺人,會把錢帶到曼努埃拉·索拉拉那裡,那個紅本子先是由她保管,後來經過米凱萊又交到馬爾切洛手上,現在那個本子應該在我妹妹家裡,在我妹妹手上。我又一次感到莉拉說話的那種魅力,她用短短几句話就能激起很多想像。她很隨意地說著,說幾句,停下來,讓那些場景和情感慢慢浮現出來,她不補充別的。我有些凌亂地想:我錯了,我到現在在寫作時,我只是寫出了我所知道的。我應該像她說話那樣寫作,我要留下漩渦,我要建立一些橋樑,但並不完全描述出來,我要強迫讀者去注視流水。馬爾切洛·索拉拉、我妹妹埃莉莎、西爾維奧、佩佩、詹尼、里諾和詹納羅很快掠過我的腦海,還有跟在莉拉的影子的影子後面的米凱萊,我想像著帕爾米耶里太太的兒子的血管——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現在我為他感到心痛,他的血管和尼諾帶到塔索街上的那些人的血管全然不同,和馬麗婭羅莎家裡的那些人的也不一樣。現在我想起來了,馬麗婭羅莎的一個女性朋友病了,後來不得不去戒毒。有人可以倖免,有人會死掉。我不知道我大姑子現在在哪兒,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她的消息了。

我很努力地從腦子裡抹去那些影像:男人之間放蕩的性交,插入到血管里的針管,慾望和死亡。我試著和她繼續聊下去,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兒,那個午後的炎熱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記得我的腿很沉重,脖子上全是汗水,我看著廚房牆壁上的鐘,那時候剛剛七點半過一點。在灰暗的燈光下,我感覺自己再也不想提到尼諾,比如問坐在我面前的莉拉:關於尼諾,她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兒。她知道很多,甚至太多了,她本可以讓我想像一些再也無法抹去的場景:他們曾經一起睡覺,一起學習,她幫助過他寫過文章,就像我幫他修改文章一樣。我忽然感到一陣嫉妒和醋意,讓我很痛苦,我盡量把這些話壓制下去了。

或者,把這些話壓下去的,是這棟樓和大路底下的轟隆聲,就好像大路上那些來來往往的卡車向我們的方向開來了,就好像這些卡車馬力十足,開到地下,在這棟樓房的地基下橫衝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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