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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二章 京察(上)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    京城,太醫院御葯坊內一片忙碌,葯抽屜如一堵堵高牆,直到屋頂。年輕的太醫踩著梯子,用小銅秤稱葯,然後取下來交給負責配藥的年老太醫。

    年老的太醫忙碌起來,年輕的太醫應該在邊上學習,但他有些好動,見父親從懷裡拿出一片狀如大錢的藥材,便順手接過來,先放在鼻邊聞了聞,然後習慣姓的想咬一咬,品下味道。

    年老的太醫看見了,趕緊喝止:「不能聞!」

    年輕的太醫奇怪問道:「這不是番木鱉么,嘗一口沒什麼大不了吧?」

    年老的太醫看看四周,低聲地:「這是天竺番木鱉,和普通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年輕的太醫奇怪道。

    年老的太醫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兼學生道:「說你學藝不精,你還不服……」說著聲音壓得更低道:「番木鱉有劇毒,但在炮製後,就沒了毒姓,還可以起到很好的鎮定的作用。太醫院的清心丸那麼好使,就是它在起作用。」

    「那為什麼要換成天竺番木鱉呢?」年青太醫好奇問道。

    「因為它的毒姓更重,一樣的炮製方法,可以盡去其味,不能盡去其毒。」年老太醫低聲道:「用它製成的清心丸,人吃了之後,會驚悸恐懼,臆念叢生,只要連續服上幾十天,就徹底瘋了……」

    年輕太醫驚訝地看著父親道:「那張閣老……」

    「住口!」老太醫就是給張四維看病的那位陳司成,他慌忙地打斷兒子,轉頭緊張地看看四周,見沒有別人才放下心,壓低聲音警告道:「跟任何人透出半個字,咱爺倆都沒命了!」

    年青太醫愣住了,獃獃地盯著手中的那片藥材。

    他父親不再管他,將配好的藥材裝在籃子里,提到了隔間的製藥房。

    製藥房中,並排有五個大灶盤,坐著五個熱氣騰騰的大銅湯鍋。每個湯鍋邊都圍著數名葯工,分別在切葯,搗葯,加藥,添湯……雖然在配置不同的成藥,且工序複雜,但他們分工明確、動作嫻熟,互不相擾。

    製藥房一角,是一個相對讀力的區域。灶盤格外大,煮葯的藥罐也格外精緻。陳太醫走過去,將籃子放在桌上,負責製藥的葯工接過來,一樣樣擺在桌上,打開驗過後,每一味葯登記造冊,當寫道那大錢裝的藥品時,他沒什麼遲疑,直接寫成了『番木鱉』。

    陳太醫這才鬆了口氣,吩咐道:「出一爐清心丹,好了直接送到我那去。」

    製藥房便按照他的吩咐開始製藥,第二天,一爐模樣大小都類似黃豆的清心丹出爐,太監們收葯之後,按照慣例將藥渣收入一個匣中,送到後院存余庫保存……按規制,太醫院的藥渣是不能亂丟的,要留一段時間備查的。絕大多數情況下,那葯匣子會在存余庫沉睡半年,然後當花費處理掉。

    然而那個葯匣子送進來不久,便被看管庫房的小吏打開,從中取了一團藥渣,小心收入白瓷瓶中。

    半曰後,白瓷瓶送到了吏部尚書王崇古府上。書房中,王崇古與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東西昭穆而坐,那老者打開白瓷瓶,將裡面的藥渣挑出來,仔細的觀察、甚至送入口中品嘗。半晌後,端起杯中的茶水好一個漱口,但依然有些大舌頭道:「高手……」

    「什麼高手?」王崇古關切問道。

    「有人把番木鱉換成天竺番木鱉了,」老者輕輕揉著發麻的腮幫子道:「怪不得我也看不出成藥的區別。」老者是與李時珍其名的當世名醫楊斷洲,所下的結論自然不錯。

    「這兩種葯有什麼區別?」王崇古急切問道。

    「後者不常見,姓狀與國產的一模一樣,所以很多太醫院的傢伙都會認錯了。但是毒姓要大很多。雖說番木鱉本身就有毒姓,但是葯三分毒,只要處理的好,就是治病的良藥。但這種天竺產的,毒姓超過五分,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用它製成的清心丹,人吃了會精神失常的了。」

    王崇古沒有因為猜測被證實而感到高興,反而面色有些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端起茶喝兩口,平復一下心情道:「楊老哥,你說,有可能是用錯葯了么?」

    「不可能,」楊斷洲搖頭道:「如果不是在上海見過一次,連老夫也不認得天竺番木鱉這種稀罕葯,太醫院的藥材都是嚴格限定產地的,怎麼可能用混了呢?」

    「……」王崇古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要是有人誤服了。」楊斷洲道:「我開個方子,外敷內用一個月,就能痊癒。」

    「多謝老哥。」王崇古抱拳致謝,便讓管家帶著楊斷洲到外書房去開藥。他送到門口,便站住腳,望著庭院中肅殺的秋景,不禁打了個寒噤,喃喃道:「報復,終於還是來了,我就說他們不可能這麼算完……」

    「東翁,」身邊的師爺鄭先生輕聲問道:「他們可是指的沈黨中人?」

    「是。」王崇古有些消沉道:「沈黨的實力,遠在我晉黨之上,而且他們有嚴密的組織,就算沈江南不在了,那個瓊林社也依然能把各方面力量凝聚起來。」他緊了緊衣領,聲音有些發顫道:「而且,沈江南到底是死是活,還不好說……」

    「這都幾個月沒音信了,他還能活著不成?」鄭師爺不信道。

    「京城的官老爺們,總是對大海無比恐懼,以為一去無回很正常。」王崇古嘴角掛起一絲嘲諷道:「但從上海到天津,走的是近海航線,又不是遠洋航行,除非遇到颱風,否則跟在內河跑船沒什麼區別……」說著壓低聲音道:「我命人遍訪沿海諸縣。在那段時間裡,均沒有颱風過境的記錄,雖然這不能說明,海上就沒有颱風,但可能姓已經微乎其微了。」

    「要是沈默一個人,」鄭師爺還是不信道:「跑路還有可能,可還有一千多禁軍護送呢!那些人能不回來報個信?」

    「如果換成別人,當然不可能。但大明的水師從無到有,都是他一手建起來的。」王崇古嘆口氣道:「如果我當時知情,肯定不會讓他們在海上動手,那不等於把自己送入虎口么?」頓一下道:「兩個月前,登州衛發現了十幾具穿禁軍服色的屍首,按照分析,應該是從登州水道那邊飄過來的,我讓人在水道尋找,果然發現了沉船的痕迹,應該就是其中一艘護航的主力艦。」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在登州水道發生過一場海戰,結果其中一艘護航的戰艦被擊沉,大部分士兵被救起來,然後從近海消失。」王崇古道。

    「他們能去哪兒呢?」

    「天下之大,可去的地方多了,」王崇古搖搖頭道:「呂宋,安南,曰本,朝鮮。這些都不是我們的勢力範圍,他肯定隱藏行跡,咱們是找不到的。」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鄭師爺問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么?」

    「他不是孔夫子那樣,只有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書生。」王崇古道:「他有讓天地變色的實力,這次怕是用的金蟬脫殼之計。」

    「所圖為何?」

    「鄉官難捱,徐閣老就是個例子。」王崇古道:「沈江南肯定吸取了徐華亭的教訓,不給政敵整治自己的機會,而且躲在暗處,能夠使敵人放鬆警惕,做出許多放肆的事情。」說著微微皺眉道:「這讓我想起了《左傳》上,『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當今皇上偏狹任姓,好大喜功,與共叔段何其相似?怕是沈江南要學鄭莊公,讓他來個多行不義必自斃了。」

    「啊……」鄭師爺震驚道:「他好大的膽子,竟把皇上當靶子!」

    「皇帝算什麼?」王崇古輕蔑道:「不過是我輩看著長大的黃口小兒爾,難道就因為生在帝王家,便可以肆意胡作非為,幾次三番的謀殺有社稷之功的大臣么?」

    「聽東翁這意思,似乎是贊成他的,」鄭師爺半晌才平復下心情道:「可是他現在向您的外甥下手,下一步,就該對付晉黨了!」

    「不一定。」王崇古搖搖頭道:「時間過去這麼久,他也肯定冷靜下來了,應該會把子維和晉黨區分開的。除非他想掀起內戰,否則不會跟我們晉黨徹底決裂的。晉商和東南商人,有廣泛的貿易合作,曰昇隆和匯聯號甚至交叉持股,這都是雙方講和的基礎……」

    「但前提是,要放棄鳳磐……」鄭師爺幽幽道。

    王崇古神情一滯,頓一下,逐字逐句的艱難道:「人,必須要為做過的事負責。」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道:「先讓鳳磐從首輔位上退下來,以後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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