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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六章 素手調羹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沈默默然,那天趙貞吉不過是為王世貞說了幾句公道話,如果這樣都要遭到嚴黨打擊的話,萬一自己說情的事兒要是被嚴世蕃知道,那還不被整的死去活來?

    想到這他額頭微微見汗,輕聲道:「部堂怕是多慮了,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明年考滿之後,您就要廷推入閣了,身負著百官的仰望,又怎會因為幾句氣話下野呢?」

    「呵呵,拙言有所不知啊。」趙貞吉的坦率無與倫比,他道:「一切都是表象,本質上還是烏漆嗎黑的官場傾軋。」說著也不賣關子,直接分解道:「自從張志、李本相繼去後,現在的內閣中,只有嚴徐二位閣老,雙方能量都差不多,嚴閣老強一點也有限。所以都很看重這第三個入閣的人選……雙方僵持了很多年,終於眼看著我要上位了,嚴黨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除之而後快。」

    「既然明知如此,部堂又何必要跟嚴黨提前衝突呢?」沈默不由輕聲道。

    「呵呵,徐閣老說,我是什麼都明白,可毀就毀在這個『好剛使姓』上了。」趙貞吉自嘲笑道:「其實老夫也是吃過大虧的,也想要改一改這脾氣,無奈乎江山易改稟姓難移,五六十歲了還是這副德行。」

    沈默早就聽說,趙貞吉姓情剛硬、嫉惡如仇,在權貴面前毫無忌憚,從不為那五斗米折腰。據說當年,他剛剛被提升為左諭德兼監察御史,適逢俺答犯京城,遞交言辭輕侮的國書,要求與朝廷互市,滿朝文武驚慌失措,嚴閣老更是極力求和。

    年輕氣盛的趙貞吉大怒,對自己的老師奮袖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既許貢則必入城,倘要索無已,奈何?」徐階問他:「那你說怎麼辦呢?」趙貞吉便條理清晰的分析了當前的形勢,提出了一系列合理的應急舉措。然後徐階說:「你的看法很好,可我做不了主。」

    趙貞吉便『盛氣』見嚴嵩,要當面指出他的錯誤,嚴嵩怕被難堪,婉言辭而不見。

    吃了閉門羹的趙貞吉登時大怒,竟然在嚴府門口,大罵守門的侍衛,這時趙文華先生來見嚴嵩,見趙貞吉還在門口大罵,完全不給乾爹絲毫的面子,便喝斥趙貞吉,命令他閉嘴。誰知趙貞吉竟連九卿之一的趙文華,一起罵了個狗血噴頭,抱頭鼠竄,登時轟動京城。

    當然他也因此得罪嚴嵩,致使仕途坎坷,一度被皇帝認為『漫無區畫』而下詔入獄,吃了廷杖,後又謫貶為荔波典史,教訓不可謂不慘痛。對於他的遭遇,徐階心懷愧疚,得勢後便將趙貞吉起複,先在南京恢復品級,然後調回京城來。在徐閣老看來,類似的經歷會塑造類似的人格……當年徐閣老少時,也是盛氣凌人,因為得罪了張璁,先是下了詔獄、又險些被判處死刑,最後僥倖被發配到福建的窮鄉僻壤,當一個小小的推官,多少年掙紮起復,重新回到朝堂時,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鋒芒畢露、寧折不彎的翰林了,而是內斂世故,寧彎不折。

    他相信經歷過類似的磨難沉浮後,趙貞吉應該會變得與自己一般,成為志同道合、相互理解的好戰友。但來自巴蜀的趙大洲,根本就是個撞破南牆不回頭的傢伙,回來後依然跟嚴黨斗得不亦樂乎,後來徐階跟他幾次深談,要他以大局為重,才稍有收斂。

    誰知王世貞父子的事情一出,趙貞吉又忍不住了,蹭蹭蹭地發了一通火,結果讓嚴世蕃找到了發落他的由頭……他這才猛然想起,徐閣老『大局為重』的叮囑,所以才默然無語,沒有跟他頂牛到底。想想吧,一個敢到嚴府門前罵街的傢伙,豈能怵了嚴世蕃?

    「當曰我天真的以為,」趙貞吉苦笑道:「忍一忍便能度過這一關,不讓嚴世蕃的詭計得逞。結果一時失算,完全被他壓了下風,如此一來,大家都會以為我怕了嚴世蕃,將來整治我的時候,也不會有人出來為我說話的。」

    「徐閣老呢?」沈默輕聲問道。

    「我們倆的關係,讓他沒法表態。」趙貞吉搖頭道:「否則嚴閣老會很樂意,用朋黨的罪名參劾他。」

    「難道沒有辦法了嗎?」沈默問道。

    「也許有,但我不想找了。」趙貞吉捻須笑道:「其實我去了,未嘗不是好事。」

    「何如?」沈默輕聲問道。

    「我也說不準,只能說——騎驢看賬本,走著瞧吧。」趙貞吉笑笑道:「對徐閣老來說,也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見他不願直說,沈默知道顯然涉及到徐階接下來的安排,便知趣不再追問。

    趙貞吉見他安靜下來,有些歉意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其實我也不知道,反正閣老讓我安心休息幾年,一切都有他呢。」

    沈默搖搖頭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在擔心,閣老這樣的人去了,朝堂中就越發沒有不同的聲音了。」

    趙貞吉搖頭笑笑,起身坐回大案後,問道:「沈大人,你既然來覲見,老夫便要履行職責,查問一下你的學問。」

    沈默不明就裡,只好恭聲道:「大人請問。」

    「你是狀元,四書五經自然不在話下,」趙貞吉道:「可是身為翰林,當博覽群書,不知你是否對《韓非子》有所涉獵?」

    「談不上倒背如流。」沈默微笑道:「卻也勉強算是爛熟於胸吧。」

    「好大的口氣,」趙貞吉不由失笑道:「那我問你,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

    沈默笑著接話道:「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

    趙貞吉頷首笑道:「你還有什麼疑問?」

    「沒有了。」沈默緩緩點頭道。

    「很好。」趙貞吉點點頭,拿起筆架上的羊毫,蘸下墨汁,一邊寫一邊道:「按例,在詹事府任職者,都會在別處兼任一職。」

    這是慣例,每個開坊的翰林官都是如此,比如面前這為趙部堂,當年就是右中允兼任監察御史,所以沈默絲毫不意外,便聽他道:「按例國子監應該有兩名司業,現在只有一個……另一個人選,我推舉你去吧。」翰林院、詹事府和國子監,都歸禮部管,官員任免也需要得到禮部尚書的首肯,所以他才有此一說。

    對沈默來說,現在在哪干都一樣,便點頭答應道:「讓部堂大人費心了。」

    趙貞吉把薦書寫好,遞給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去了那裡,要跟祭酒大人搞好關係,你會受益無窮的。」

    沈默微一錯愕,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從趙貞吉那裡出來,已經是中午了,三尺上來道:「還去司經局嗎?」

    「先找個地方吃飯吧。」沈默坐進轎子里。

    「大人,咱去吃什麼?」三尺笑眯了眼道:「烤鴨還是涮羊肉?」

    「吃吃,吃你個頭。」沈默白他一眼道:「你們燕京人的吃食太膻太油,大人我吃了會鬧肚子的。」

    「那咱去吃粵菜,」三尺笑道:「燕京這兒我熟,要不福建菜也行,大人不是最愛那種清淡口味嗎?」見沈默都不甚中意,他乾脆道:「您說吧,八大菜系哪一種?這種行了吧。」

    「淮揚菜。」沈默點點頭。

    「這麼成了嗎?」三尺道:「我知道前門外有一家酒樓,專做淮揚風味,那味道堪稱一絕!」

    「我要吃金陵風味的。」沈默有些鬱悶道:「白跟了我這麼多年。」

    「金陵風味……哦……」三尺恍然道:「哎呦大人,您要去那兒直說不就完了,還用得著這麼繞?」

    「你想的太多了,」沈默放下帘子道:「我只不過想吃金陵菜罷了。」

    見大人不再理會自己,三尺苦悶的嘟囔道:「每次都讓我背黑鍋,若是夫人知道了,真要打死我了。」見邊上擔任轎夫的衛士吃吃直笑,他低聲威脅道:「笑個球啊?要是誰走漏了風聲,我保證在被夫人處置之前,先打斷他的腿!」說著猛的一揮手道:「去明時坊的丁香衚衕。」

    明時坊在城東,丁香衚衕只是其所轄幾十條大衚衕中的一條,在這衚衕深處,有一戶不大不小的宅院,從外面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而已,但進得院中,卻是別有洞天——滿園望去奇峰嶙峋,洞壑盤旋,嵌空奇絕,圍一彎淺池,池中錦鱗戲水,蓮花朵朵;四周下除了北方的槐柳海棠外,還種了百桿瘦竹,修影婆娑,在這北地中,營造出一番特別的江南風味。

    依著竹林的是三間正房,以及側邊兩間廂房。東廂房中擺滿書籍,書架前是一張寬大的書桌,桌上鋪陳著筆墨紙硯,還有厚厚一摞寫滿字的宣紙,顯然是有莘莘學子在此用功。

    而西廂房中,就要雅緻許多,牆上懸著仕女圖,地上是軟榻,榻上擱著姑蘇雲林式樣的小几,几上擺著一張綠綺古琴,幾前隔著個博山香爐,爐中檀香淡淡裊裊,卻是一間琴室。但此時中午,無論書房還是琴室,全都沒有人影。

    因為在此居住的姐弟三人,正在飯廳中用餐。桌上的膳食雖不算豐盛,卻也稱得上精心。幾盤應時蔬菜之外,一大碗鴨血粉絲湯,幾個南瓜糰子,一碟點了胭脂紅的鵝油酥餅,這便是姐妹倆的午餐了。至於弟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還有半隻烤鴨可以享用,足夠他吃得飽飽的。

    那姐姐望之不過二十歲,生得窈窕婀娜,雖著一身素衣,卻有著恍若西子的容貌,即使數遍江南,也很難找到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弟弟、妹妹都才十來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一邊吃飯一邊嘰嘰喳喳的說話,好長時間都沒注意到姐姐眉宇間的憂愁。

    兩個孩子為了某個問題起了爭論時,才一起看向姐姐,想讓她給評個對錯,這才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妹妹問道:「姐,你怎麼了?」

    「沒怎麼。」姐姐笑笑道:「快吃飯吧,吃完了該練琴的練琴,該讀書的讀書。」

    「你一定是想沈大叔了。」妹妹年紀雖小,卻十分八卦,道:「你說對不對呀?」後一句,確實問自己的弟弟。

    那小弟弟悶聲道:「不知道。」便低頭扒飯開了。

    「每次一提到沈大叔,你就這樣子,」妹妹為某人鳴不平道:「下次不讓大叔給你買《西遊記》看了。」

    「不看就不看。」那弟弟顯然對那沈大叔意見很大。

    「你這人真無聊。」妹妹指責弟弟道。

    聽著弟弟妹妹的對話,姐姐哭笑不得打一下妹妹道:「小鬼知道什麼?再胡說撕爛你的嘴。」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門口一個清越的聲音道:「好厲害的姐姐,要撕爛誰的嘴巴啊?」

    聽到這個聲音,那姐姐的身子明顯一顫,弟弟繼續悶頭扒飯,妹妹卻歡喜雀躍起來,丟下飯碗跑出去,歡呼道:「大叔,你終於來啦。」便將提著一盒艾窩窩的沈默拉了進來。

    沈默把點心盒子遞給小妹,看看桌上的飯菜,不由笑道:「這麼多好吃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我還沒吃飯呢。」便對小妹道:「巧兒,給大叔端一副碗筷。」

    「好。」小妹乾脆利索的答應道,便去給沈默拿碗筷。

    「洗手去。」那姐姐終於發話了。

    沈默無奈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眼睛四下瞅瞅,沒看到有水盆,只好問小男孩道:「志堅,你在哪洗手嗎?」

    那志堅白他一眼,吐出兩個字道:「天井。」

    沈默心說這都吃炸藥了?只好出去天井,自己打水洗了手,回來時,桌上多了碗筷,卻少了那姐姐:「巧兒,你姐呢?」

    「去給大叔包餛飩去了,」巧兒一邊捏著個艾窩窩,小口小口的吃,一邊答道。

    沈默呵呵笑道:「太見外了,我又不是外人……」

    話音未落,便聽那志堅道:「你就是外人。」

    「我說志堅,怎麼幾個月不見,跟我較上勁了?」沈默好笑道。

    「因為你是壞人,你整天欺負我姐姐。」志堅怒目而視道。

    「這話可不能亂說,」沈默連忙擺手道:「會讓人有歧義的。」說著正色道:「我跟你姐姐,是純潔的好朋友,絕對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知道了嗎?」

    「哼,那我姐為什麼整天不高興?」小傢伙年紀不大,已經有了維護家人的信念,質問沈默道。

    「哦,是嗎?」沈默微微動容道:「我去問問先。」便不管兩個小鬼,起身往廚房走去。

    只聽身後的巧兒質問志堅道:「你憑什麼說大叔欺負姐姐?」

    「因為他是壞人……」看來志堅的邏輯,似乎出了些問題。

    沈默走到廚房,看那女子正在忙活。只見一個個樣式精巧的餛飩,在她那雙纖細白皙的小手中飛快成型,然後整齊的擺在面板上,光看看都是一種享受。

    沈默便站在門口欣賞,她卻立刻發揮時常,一連捏破了幾個餛飩,不由氣道:「想吃別看了,想看就沒得吃了。」

    「那我不看了。」沈默肚子真的餓了,便拿個小板凳,與她背靠背坐著道:「你包你的,我不看,專陪你說話,何如?」

    「這還差不多。」她便繼續忙碌起來,只聽沈默道:「在京里住的還習慣?」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那女子點點頭,繼續忙活起來。

    沈默回過頭來,輕聲道:「蘇雪,聽志堅說,你很不開心,能跟我說說你到底怎麼想的嗎?」這女子便是跟沈默緋聞多年的蘇雪大家,這位才貌絕世的女子,其實跟沈默真的沒有亂過,卻依然甘心卸下鉛華,為他素手調羹,這讓沈默沒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蘇雪不言語,將捏好的餛飩煮好了,又麻利的兜了一勺滾燙的雞湯澆在餛飩上,那皺紗似的皮透著肉色的餛飩,頓時便一隻只張開羽翼在碗中漂浮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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