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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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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世獨笑容漸消,道:「殿下,方才咱們可是說好了的,誰若是輸了,就要對對方俯首聽命。你現在都成這樣了,不好好跟我說話,還張口閉口地罵人。真把我惹惱了,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趙無恙瞪著她,一臉的怒容。

    再過幾日,皇帝便要謁陵,回來當日,要在此處行宮駐蹕。他今日便是領了差事,在禮部侍郎的隨行下來巡查的。方才聽完具體負責此事的官員的彙報後,又詳細過問了當日的安保、供奉之事,俱都妥當。見時辰還早,一時興起便撇下隨從,只帶了一名侍衛走馬湖邊,這才無意偶遇了蘇世獨。

    對於這個來自芷城的蘇世獨,趙無恙從一開始到現在,壓根兒就沒把她當女人看。他理想中的女性典範,就該如初念那樣,美麗,溫柔,善解人意。事實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哪怕直至現在,這個少年的春夢中人,也朦朦朧朧地一直便是初念的樣子。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此事不齒,更無實現的可能,故而一直深埋心底而已。及至入了金陵,後來他得知她歸宗匆匆嫁給了她的表兄便離京了,心中還惆悵了許久。再沒多久,他又得自己的師傅徐若麟竟娶了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她的一個孿生妹妹,這才忍不住在蕭榮生日的那天去了九華樓附近轉悠,為的就是看個究竟。這也是為什麼初念和蘇世獨出來單獨說話會被他碰到的原因。

    他生性頑劣。但性格里,卻也不乏敏感。出於直覺,當時看到那個「司初儀」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她就是初念了。自己的師傅徐若麟,與她之間的那道鴻溝明明比他與她之間的更要深不可逾越,這樣的情況之下,竟也能讓他如此偷天換日地把她娶到了手。初時的茫然過後,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種類似於「女神結婚了,新郎卻不是我」的傷感。對於亞父一般的徐若麟,他自然不敢動別念。換成旁人,可就沒那麼多顧忌了。這才在看到男裝的蘇世獨抱初念後,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出手打了她。

    他自小有過那樣一番特殊經歷,長大後,如今雖被立為太子,卻深知自己父親生性多疑,也沒多喜歡自己。又明白宮闈之中,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加上那被他深埋心底的少年心事,所以平日說話辦事,無不處處壓抑自己的天性,唯恐一個不周,若是被人頂到自己父親面前,恐怕又要拖累母親甚至師傅徐若麟。所以在外人看來,他堂堂太子之尊。但內里的壓抑,卻恐怕連他母親蕭榮也不盡知。倒是在面對這個心直口快不男不女的蘇世獨時,他覺得頗是放鬆,彷彿有種找到了宣洩口的快感。他再老成,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所以這才有意無意屢次地把她惹毛,為的就是看她跳腳的樣子。今天也是這樣。卻萬萬沒想到一時大意,又低估了她的戰鬥力,最後把自己弄到了如此的尷尬境地。眼看著蘇世獨站在岸邊俯視著自己的那副倨傲樣子,要他求饒,以他性子,又怎肯開口?

    蘇世獨見他不肯服軟,冷笑道:「那你就待在這裡好好泡個澡吧。等你的侍衛過來了再撈你上來。」說罷轉身,騎上了自己先前追他的那匹馬,頭也不回地去了。

    趙無恙見她竟真的撇下自己揚長而去了,沖她背影大罵了不知道多少聲的臭丫頭,最後眼睜睜看她從自己視線里消失,無奈只得自己再試著上來。剛一動,便覺似乎又陷下去了點,只好又停住,焦急地朝方才自己來得方向不停張望。他也不指望蘇世獨能回來了,只盼別的救兵能在自己完全沉下去前趕到。

    十一二月的湖水,雖沒有結冰,這樣大半個身子泡在裡頭,久了也被凍得四肢麻木。更加不妙的是,趙無恙發現自己還在下沉。雖然很緩,但確實一直是在下陷。片刻過後,水便已經沒到了他的胸口。

    到了這個時候,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事去惹那個蘇世獨了。好在運氣還不至於差到底。就在水快淹沒到他的肩膀時,他的左腳足底忽然踩到了一塊硬的東西。不確定是石頭還是深陷泥里的枯枝。總之就是憑了這一點借力,他的下沉之勢終於暫時止住了。

    雖是寒冬,趙無恙的額頭也已經迸滿了汗。他現在幾乎連大氣也不敢透,唯恐一不小心踩偏了腳下的東西,就會繼續下沉。

    斷頭路近旁的那片荒野地里,此刻不知道從哪裡忽然無聲無息地潛出了一個頭戴斗笠樵子打扮的男人。若非他的詭異行跡和那張用布蒙住了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附近的山民——但是附近的人都知道,這裡是皇家禁苑,沒有誰敢大著膽子亂闖,所以很明顯,他的來路可疑。

    這個人,便是數年前曾在趙無恙北投路上指揮刺殺的那個蒙面頭領。今時不比往日。想要乾淨利落,且最重要的是,不留任何尾巴地除掉太子,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今日,他原本不過是例行公事般地跟蹤而已,然後看到了這意外的一幕。

    他已經在附近等了好一會兒,他想等著湖水將那個少年徹底吞噬。但是等到最後,見那少年的下沉之勢竟然停住了。他再等片刻,終於決定現身——這樣的機會如同天賜,不是經常都會有的,他必須要抓住!

    他朝趙無恙快步而去,趙無恙也立刻發現了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樵夫。他知道這個人,絕不會是能救自己。他已經感覺到了他身上的那種撲面而來的似曾相似般的殺氣。但是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軟弱得如同一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嬰兒,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朝自己走來,彷彿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立刻便到了湖邊。

    樵夫撿起了地上趙無恙的那柄佩劍,最後到了他的前頭,停在方才蘇世獨站過的地方,然後緩緩拔出了箭。

    劍是上好的龍泉寶劍。輕微的金鐵摩擦聲中,長劍出鞘,劍刃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閃過一道流水般的鋒芒。這鋒芒射入趙無恙的眼中,刺目地疼。

    「太子殿下,小的送你一程吧。」

    他發出了一聲刻意壓低的沙啞之聲,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長劍便朝水中只露出頭頸的趙無恙猛地刺去。趙無恙往後仰身,水花四濺,卻無法徹底避開那想要了他命的如蛇走般的劍芒,肩膀一痛,已經被刺了一劍。

    「咻——」

    就在此時,一桿發自數十步之外的羽箭猶如天外流星般忽然而至,挾了暗力朝著正揮劍要劈下再次致命一擊的那樵夫後心直直趕去。樵夫聽見身後異響,下意識地閃避,卻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身形剛動,噗一聲,羽箭便深深釘入了他的一側後背肩胛,爪形的箭頭立刻死死絞住了他的血肉。他忍痛猛地回頭,看見遠處一側荒野地的一塊巨石上,正高高立了個人。正是方才去了的那個不男不女的少年。他的臂上搭了張弓。見第一發沒射倒自己,再次搭弓,又是「咻」一聲,羽箭再次迎面襲來。

    樵夫奮力格開幾乎轉眼便至自己胸前的羽箭,知道今天是沒機會再下手了。丟下長劍,迅速朝著路盡頭的那片荒地奔逃而去。他後背傷處的鮮血不斷淌出。隨他奔跑,一路滴個不停。

    ~~

    蘇世獨方才一時氣頭,撇下趙無恙徑自去了,畢竟心裡還是放不下的。縱馬剛出趙無恙的視線,心裡便後悔了,立刻折了回來。只她心高氣傲絕不在趙無恙之下,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牽了馬,迂迴從野地里回來,最後悄悄藏身在離他數十步外的一塊大石頭之後。心想等他被水沒頂呼救時,自己再現身拉他上來。不想等了片刻,沒等到趙無恙呼救,反倒來了個外人意欲行兇。驚駭之下,來不及趕過去阻攔,看見馬鞍側懸有弓,囊袋裡佩箭,不及多想,立刻取弓箭接連發了兩箭,這才逼退了那刺客。

    刺客負傷逃離,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路盡頭的那片荒地里。蘇世獨心中雖不甘就這樣放他跑了,卻也不敢再追上去——趙無恙因方才躲閃,此刻已經整個人歪斜下去,只剩頭頂的頭髮還在水面若隱若現了,慌忙趕到岸邊,撿起自己方才丟掉的那跟樹枝朝他胡亂舞動的手伸了過去。

    趙無恙一摸到她遞過來的樹枝,立刻抓住。蘇世獨發力,一下將他拖出了水面。費了一番力氣,趙無恙終於從淤泥里拔了出來,被她扯上了岸。

    趙無恙此刻全身濕透,泥漿滿身,腳上的靴也沒了,趴在地上咳嗽不停。蘇世獨猛地站了起來,道,「我去追那個人!」

    趙無恙噗一口,吐出了嘴裡的泥巴水,終於坐起了身,喘息著道,「早跑遠了,哪裡還等著讓你追?再說只你一人,萬一出事,更不好!」

    蘇世獨眺望了下那刺客逃離的方向,茫茫一片,哪裡還有人影?只好頓了下腳,蹲□去,見趙無恙模樣狼狽不堪,肩頭的傷處還在汩汩流血。想起方才的兇險一幕,仍是心有餘悸,一邊用手替他按住出血的地方,一邊顫聲道:「你是太子,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對你下這樣的手?」

    趙無恙沒好氣地撥開她的手,自己用力按住傷處,目中掠過一絲陰鷙的光。並未回答她的話,只從地上爬了起來,朝自己的馬打了個呼哨。馬立刻朝他揚蹄而來。他翻身上去,待要喝馬離開時,回頭看了眼蘇世獨,皺眉道,「方才的事,瞞是瞞不過去了。若有人問起你,你只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掉進湖裡的便是,別話一句不用多說。」

    蘇世獨知道自己今日闖了大禍,也已做好了受罰的準備。沒想到他竟忽然這樣開口,極其意外地啊了一聲,怔在了原地。

    趙無恙輕斥身下馬匹一聲,驅馬便從原路飛馳而回,沒片刻,迎頭與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侍衛相遇。侍衛看見他滿身泥漿肩膀流血,駭異莫名,噗通便跪在了地上。

    趙無恙心情極度惡劣,懶得理會,縱馬正要擦他而過,忽然對面又來了一騎馬,定睛一看,見馬上之人竟是自己的師傅徐若麟,只好停了下來。

    徐若麟方才與初念果兒剛行至東湖入口,正與凝墨相遇。聽她說了原委後,立刻將初念和果兒送回至不遠的後禪院中,自己到寺院馬監牽了匹馬,追了上來。

    他從聽到消息的一開始,心中便有些不安。倒不是擔心這兩個年輕人之間會如何,而是另一種不安。

    出於謹慎的緣故,他從前便不止一次地叮囑過趙無恙,外出至偏僻地時,身邊至少要隨三兩個侍衛,決不能落單行動。今天他卻顯然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一路追過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便有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只因對手不但狡猾,隱藏極深,而且幾乎無孔不入,只要你露出破綻,對方就像一頭時刻隱藏在暗處的凶獸,伺機便跳出來發動致命一擊。所以當他遠遠看到趙無恙的身影從對面疾馳而來時,方才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是還沒來得及徹底鬆口氣,隨即便被他的狼狽樣給驚住了。

    「怎麼回事?」

    他驅馬,停在了趙無恙的對面,視線落在他一邊受傷的肩膀上。

    趙無恙低聲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師傅,那個人雖蒙面,但我認得出來,他應就是從前在你送我北上路上時追殺過我們的那個蒙面頭領……」

    他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徐若麟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也變得嚴厲起來,不禁有些慚愧,微微低下了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囁嚅地道,「師傅,我曉得我錯了,我不該……」

    徐若麟打斷了他的話,「你立刻回去,到寺里把傷口處理下,然後等著我回來。我先去事發處看看。」說罷,催馬從他側旁而過。

    趙無恙呆了片刻,忽然覺到自己肩膀處一陣抽痛,呲了下牙,終於繼續往前。到了寺院後,不欲讓旁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命知客僧領到了處無人的禪房,剛換去濕透了的衣服,還在處理肩上的劍傷,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道柔和的女子聲音,「殿下可在裡頭?」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的師母初念。

    本來,倘能見到她,他自然樂意。但是現在自己這副狼狽相,連旁人,他都不想讓他們看見,更何況還是她?急忙看向僧人,示意他說自己不在,不料外頭的一個和尚已經應了聲是。他聽見她腳步聲越來越近,臉龐一陣發熱,極力穩住自己忽然跳得厲害的心,急忙拉了□上衣衫,別彆扭扭地起身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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