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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所屬書籍: 玉樓春

    魏國公府國太老夫人仙去,次日起,京中前來探喪弔祭之人便絡繹不絕。家中之事,在外有徐耀顯徐若麟理著,內里有廖氏董氏二夫人照管,忙碌之間,一晃眼便數日過去了。到了第五日,廖氏正送走一撥女客,聽到袁邁前來弔祭,想了下,急忙吩咐了小廝一番。

    袁邁出使各國,三年始歸,攜數十位番邦王公使者前來朝闕天子,皇帝龍顏大悅,聖恩正是隆重。守在靈堂前的徐耀顯見他來了,寒暄一番後,領了去上香。

    袁邁從徐家小廝手中接過香火,朝著老國太靈位恭敬下拜,插入香爐時,聽見內里帳幔中傳來隱隱傳來徐家女眷的哭靈之聲,立刻便辨出其中有青鶯的聲音,只是不復往日清脆,聽起來十分嘶啞,想是連日里悲痛過度、哀哭過久所致。略微一個凝神,動作便遲緩了下來。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袁邁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字。回頭見竟是徐若麟來了,面露驚喜之色,脫口道:「徐兄,長久不見了,可好?」

    徐若麟與他交情一向深厚,兩人又多年未見。此時相遇,自然高興。徐若麟親自接待,引他到小廳里敘話。

    徐若麟先是鄭重謝過這幾年裡他對青鶯的照顧。袁邁忙道:「徐兄客氣了。該我表謝意才對。令妹不僅博學多才,又意志堅定堪比男兒。這幾年來對我助力極大。我十分感激。」

    徐若麟笑著謙虛了幾句,漸漸談及各自經歷,二人便似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恨不能暢談至晚,只是今日時機不便而已。

    袁邁知道徐若麟在京中停留不會長久,約好在他離京前再次碰頭後,便起身告辭。徐若麟相送。正步出小廳,家中一小廝正守在外頭,見狀急忙湊過來,對著他二人見禮,陪著笑道:「大爺,袁大總管。太太命我來,請袁大總管過去敘個話。」

    徐若麟與袁邁對視一眼。徐若麟笑了下。二人抱拳相別,袁邁便隨那小廝去了。被引至另一處廳房,下人奉上香茶,退了出去後,很快,聽到一陣腳步聲來,見一身孝服的廖氏出現在門口。

    廖氏連日里因了操勞乏累,此時一張臉帶了菜色,眼皮也泡腫起來,見到袁邁,面上卻帶了笑。

    她是公爵夫人,又是青鶯的母親,袁邁對她自然敬重。沒等她開口,先便上前朝她見了禮。寒暄一番後,待各自落座,袁邁便問道:「夫人喚某來,有何吩咐?」

    廖氏道:「不敢當吩咐二字。袁大總管,實不相瞞,冒昧將大總管請來說話,為的便是我那個女兒。」

    袁邁本就猜到她留自己說話,必定是為了青鶯。只是此刻真聽她這樣說,心頭還是微微一跳。抬眼望著她,微微笑道:「夫人請講。」

    廖氏怔忪片刻,嘆了口氣,道:「大總管,我女兒當年鬧著要出門,我拗不過,一時心軟隨了她,原本以為她挨不住外頭的苦,出去幾日也就回來了。不想這一去竟是三年,所幸還平安,我這做母親的,心可算放下來了。只是她如今也十九了。女孩兒家這年紀,若是從前一直在家,早就婚配了。沒奈何,眼見如今竟蹉跎到了這年歲。年初時,我在山東老家替她相好了一門婚事,男方人品家世都好,正是天作之合。原本是想等她一回來就完婚的。沒料到又遇到老太太的白喜,只得再等三年了……」

    廖氏說到煩惱之處,搖頭嘆息不停。袁邁安慰道:「令愛蕙質蘭心,對方能娶到她乃三生之幸。這三年,想來自然是願意等的。」他說完,見廖氏點頭,看了眼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立刻又道:「夫人有話但講無妨。」

    廖氏道:「我聽說,大總管往後可能還要受遣出洋。往後這三年,我女兒既不能嫁人,我怕她又鬧著要繼續當那勞什子的女官。我這裡,自然會勸阻的,還有大總管這裡……」

    她話說一半,停了下來,一臉為難之色。袁邁卻明白她的意思了,壓下心中生出的些微澀意,立刻道:「夫人放心。我會另外尋人代替令愛,絕不敢因我至事再耽誤令愛青春。」

    廖氏稍稍鬆了口氣。只是再想起前兩日與青鶯說話時,她竟隱然表露出往後還要繼續跟隨船隊出洋的意思,仍不放心,再道:「多謝大總管了。按說我實在不該這樣煩擾大總管。只是為我女兒著想,這才無奈老著臉皮開口的。我怕她聽不見去我的話,故而私下拜託,倘若下回她還鬧著要上船,大總管可否相拒?如此,我料想她便不得不死了心。」

    袁邁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夫人對她一片拳拳之心,袁某豈有不知之理?夫人放心,倘若再有下回,袁某絕不允她上船。」

    廖氏連聲道謝,袁邁從椅上長揖起身,便告辭離去。廖氏親自送出去。目送他背影疾步而去,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一轉身,卻見初音朝自己過來,哭喪著臉道:「娘,三爺昨夜沒回家,我等了一夜,到如今還不見他回來。剛前頭二叔在找他陪客,不見他人,還抱怨了一頓。」

    自打娶了這個兒媳婦,這兩三年來,他夫妻二人便一直不消停地在折騰。一個性妒容不得別的女人,一個卻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兩人吵鬧起來,徐邦瑞動輒便外出數日不歸。廖氏抱怨兒子不成器,也煩這個兒媳婦的性子。見她過來告狀,也習以為常了,沒好氣地道:「家裡有事,你不幫忙便罷,怎的挑這時候和他鬧?」

    初音委屈道:「娘,自打被你說了後,我便再沒和他鬧,一直和他好好說話來著。真是他自己忽然就跑出去了。」

    廖氏皺眉道:「叫人出去到他往日慣常的去的各處所在找找。」

    初音心中憤憤。她知道最近個把月,原本好容易被她調-教得在家安分了幾個月的丈夫似乎在外頭又多了個相好,便再次買通他身邊的小廝,原本想查到那女人的底細然後一鍋端了,只是進展不順,對方竟十分警惕,一直沒讓她找到人,只知道似乎是秦淮河上的一個歌姬。她心中妒恨交加自不用說了。只是這麼兩三年下來,也早學聰明了。沒摸清那女人底細前,決不跟丈夫翻臉,最近只是一直用各種法子留丈夫在家而已。沒想到家裡出了這喪事,眾人紛紛忙亂,一個沒留神,竟讓他又溜了出去。見廖氏這麼說,道:「他身邊的小廝都在,就他不見了人。一早已經打發人去找了,方才紛紛回來,說沒尋到人。」

    廖氏心裡也怪兒子胡來,家裡正辦著白事,他竟趁亂又出去。面上卻不肯在兒媳婦面前說兒子的不好,便道:「那就繼續叫人去找。」見媳婦露出不快之色,頓了下,又道,「你再等等,不定晚上就回了。家裡還辦著白事,誰敢多留他?」

    初音無奈,只好怏怏地應了下來。

    這婆媳倆,原本都以為徐邦瑞偷溜出去,自己想來很快便會回的。怕被徐耀祖知道了怪罪,反而小心遮瞞。沒想到別說當日回,一轉眼,又過去了兩三天,竟還不見他回來,急得廖氏嘴裡都起了泡,暗地裡幾乎沒把整個金陵的花街柳巷給翻個遍,從前跟隨徐邦瑞的幾個小廝更是被抓住拷問不停,卻哪裡有用?問到最後,也只不過得知當日他從側門一人出去而已。

    這樣活生生少了個人,徐耀祖又在家,一兩天還好,這麼三四天下來,哪裡還隱瞞得住?徐耀祖聽得這兒子不顧祖母大喪竟犯渾這樣自顧偷溜出去數日不歸,火冒三丈,怒罵不停,和護犢的廖氏少不了又一陣吵架。再打發人不停找,仍是無果。又過了幾日,竟還沒消息。

    廖氏此時早已經從生氣變成了擔心,連徐耀祖也開始覺得不對。這個兒子再混,自己正在家中,諒他也沒這樣的膽子,竟敢接連七八天不回來。動用關係叫五城兵馬司的人幫著去找,一轉眼又過去幾天,徐邦瑞竟還是無影無蹤。

    一個大活人,忽然這樣竟憑空消失不見了。如今雖還在到處找,問詢每一個平日與徐邦瑞有過往來的人。但廖氏已經急得接連幾日吃不下飯了,哪裡還有精神理事?家中內里的事便由初念幫著董氏照應。她白日里忙碌,還要照顧年幼的兒子,幸好有宋氏幫襯著,雖累了些,所幸一切倒都順利。

    徐邦瑞這個人吧,雖然十分惹人厭憎,從前更是對她心懷不軌,只真論起來,也不算什麼非死不可的大奸大惡之徒。家中一事未平,又起一波,廖氏、初音整日抹淚,自己丈夫徐若麟那裡,接下來也很快就不得不打一場他並不想打的大仗,往後接下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裡,再不會有過去三年那樣安穩的生活。

    初念每每想到這些,心中便說不出來的沉重。好在青鶯回來了,還有個人可以說話。姑嫂兩個三年不見,此時再次碰頭,非但沒有生分,反倒更是親近了。這日正是司國太的二七之日,一個早上都在忙碌,過了午,姑嫂兩個才得空坐下來用飯。初念隨意撥了幾口便放下,叫照料了喵兒大半日的宋氏去歇息,自己喂兒子吃飯。

    青鶯與母親和兄弟二人,一向雖不是很親密,只畢竟都是親人,如今一個眼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另個已經急得躺了下去,她心情自然也沉重,哪裡有什麼胃口?看著初念喂小侄子吃飯時,又說到徐邦瑞的事上,嘆了口氣,道:「三哥如今到底是在哪裡?難道真的出了什麼意外?他平日往來的那些狐朋狗黨里,會不會有結過仇怨的?難道是被仇人綁了去?可是覺著又不至於。他雖浪蕩,膽子卻不大,好狠斗勇的事也做不來……不可能的。再說了,就算有仇,誰膽子那麼大,敢動我們家的人?他要是再不回來,娘恐怕要急瘋了……」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初念被青鶯這一番話說下來,腦海中忽然跳出了個人的模樣——秋蓼。

    多年之前,那時她剛嫁徐若麟,有一天隨他遊船於秦淮河時,曾無意在對面一艘船上瞥見到個與她樣貌十分相像的女子。那時候她還以為只是湊巧有人生得與她相似而已。直到後來,她才從徐若麟口中得知,秋蓼確實沒死。她當年並未看錯人,那個人就是秋蓼。

    會不會……這一次徐邦瑞的失蹤和她有關?她要報仇?

    初念第一直覺便是否定。覺得不可能如此湊巧。但是現在,徐邦瑞忽然這樣莫名失蹤了……

    「嫂子!」

    青鶯見她忽然發怔,拿著勺子喂喵兒飯食的那隻手停在半空不動,小侄兒左等右等等不到她動作,乾脆從凳上站起來,自己張嘴去夠她的勺子,忍不住叫了一聲。

    初念回過了神兒,急忙把勺子送到了兒子嘴邊。

    無論如何,這也是一種可能。她決定晚上等徐若麟回來了,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商量下。是不是這樣,讓他去看下就知道了。

    ~~

    初音嫁過來時,娘家自然帶了得用的人,其中便有她的乳母張媽。此刻張媽掀簾從外而入,原本一直歪躺在床上的初音立刻一骨碌起身,面上微微帶了緊張之色。

    張媽把屋裡的人都攆了出去,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姑娘,我派去那庵子里去問事的人回來了。給了個姑子一兩銀,那姑子便承認了。沒錯,蟲哥兒剛生出來沒幾天,便被太太送那裡養著,一直養到一歲多,才被接走的。」

    初音臉色大變,一雙手死死揪住自己孝服的衣擺,反覆地扯,半晌,才終於恨聲道:「竟然是真的!這一家不要臉的東西!原來從來便搞大了下賤丫頭的肚子,生了個兒子出來!他那個娘,我正經生出來的孫子不疼,竟把那個人當寶一樣地養起來,還一道合起來瞞我……媽媽,氣死我了!」

    這事,說起來還要回溯到昨天。

    這段時日,丈夫忽然憑空失蹤,公公雖四處派人尋找,卻始終無果。初音擔心他出事,自然焦慮不堪。然後昨日這個時候,外頭有人遞了封信進來。

    家中正舉喪事。這些日里,她從前的一些閨中之友或嫁人後結識的各家女眷,除了來弔祭,也有寫具信函以慰哀思的。她收了後,問是誰家送的,丫頭卻說不清。她見信函上也無署名,狐疑地拆開。等看清裡頭的內容,當場氣得眼前一陣發黑。

    原來這信,竟就是她先前一直在抓的懷疑和丈夫新近相好的那個女人寫來的。那女人自稱阿扣,說徐家如今養在死鬼二爺名下的那個兒子,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宗族裡過繼過來的,而是徐邦瑞從前在國喪之時,與徐家一個名叫秋蓼的丫頭私通後生出來的兒子。那個秋蓼已經被黑心的廖氏沈婆子主僕害死了。這個阿扣是她的好姐妹,知道當年的事。不忍心她一直被婆婆和丈夫矇騙,這才特意寫信告知。最後說,倘若她不信,可以去城外某尼姑庵里查證。一問便知。

    這信來得莫名其妙,上頭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初音自嫁過來後,就發覺廖氏對蟲哥兒視若珍寶,連帶著連翠翹也頗有體面,心中本就存了些疙瘩。只是想著日後等自己也生齣兒子,想來便會好些,也就作罷了。沒想到自己懷孕後,卻只生了個女兒。每每與蟲哥兒發生糾紛,最後廖氏必定是會偏袒年紀還大兩歲的蟲哥兒。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數多了,她難免就對蟲哥兒不滿。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做夢也沒想到,原來這個孩子他本來就是自己丈夫的種!這樣的事,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初音越想越氣,忍不住伏到張媽的肩上,低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張媽心中也是不忿,低聲安慰著,正這時,外頭丫頭又遞了封信過來。初音見是與昨日那封差不多樣子,急忙拆開,飛快看了一遍,臉色再次大變。

    信還是那個阿扣寫來的。這一次,信上說,徐邦瑞就在她的手上,現在被關在一個除了她,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要想她放了他,那就用蟲哥兒來交換。她警告說,這件事不準初音讓徐家別的人知道。倘若消息漏了出去,她就永遠也別想見到她男人回去了。信封里還附了一塊用刀割下來的衣料,初音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徐邦瑞慣常穿的衣衫一角。想是當日他在出去前,穿在裡頭的。到了外頭,把孝服一脫就行。

    初音登時兩眼發直,信紙從手上飄落在地。

    「媽……媽媽,怎麼辦?」

    半晌,她終於看向張媽,顫聲問道。

    ~~

    這日晚上,初念一直等到將近亥時,徐若麟還是沒有回,只派人遞迴了一張紙條,展開,見上頭不過只寫了幾個字:「帝意決,不日下旨。事務纏身。勿等。」字跡有些潦草,看起來像是匆忙寫就的。

    初念立刻明白了。

    這些天,徐若麟與朝中不贊同用兵的大臣一道,並未徹底放棄上言,仍在極力勸阻皇帝的決定。但是,看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了。從他遞給自己的這張紙條上看,皇帝是徹底下了決心了。

    上意已決,不過只差一道聖旨了。作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的統帥,他要準備的事,自然千頭萬緒。初念不禁想起上一回他被派去西南前,幾乎連著小半個月都沒見他回家。這一次,恐怕他會更忙。

    初念怔了片刻,正躊躇著要不要回他個字條,把自己白天里想到的事跟他說一聲,宋氏急匆匆進屋來道:「大奶奶,不好了,蟲哥兒也不見了!太太那邊曉得了,暈厥了過去。」

    初念大驚,脫口道:「怎麼會?剛白天里我還見到過他,正和喵兒一道玩著呢!」

    宋氏道:「是啊!是天黑後發現不見了的。這些天府里人來來去去不是多嗎?難免有些亂。翠翹起先以為他頑皮躲哪裡了,也不敢叫太太知道,怕她心焦,只自己和丫頭們去找,找到此刻還不見人,慌了神,這才報給了太太。翠翹姨娘正在哭呢……」

    初念急忙去了果兒屋裡,見她正陪著喵兒在玩耍,命丫頭婆子們看好了,匆匆便趕去廖氏那裡。見董氏初音青鶯等人都在。廖氏正流淚不停,鬧著要自己去找,董氏和珍珠幾人在苦苦勸著,道:「太太放心,已經問過四邊看門的,沒見哥兒出去後。咱們家地方大,想是哥兒頑皮起來躲哪裡,或是睡了過去忘出來也不定。二太太已經命沈嬤嬤領了人去找,很快便會找著,你安心等消息便是。」

    廖氏臉色慘白,被人勉強勸了等著。眼見時辰一刻刻過去,過來回話的一撥撥人都哭喪著臉,搖頭說沒找著,最後連沈婆子也白著臉空手而歸,頓時一陣摘了心肝般地疼,直挺挺地站起來就往外去,嘴裡念叨著:「白養了你們這些沒用的!你們不找,我自個兒去找!」

    邊上眾人見她眼睛發直,眼仁里白的多黑的少,完全不對勁的樣子,哪敢放她出去,慌忙攔住了,廖氏胡亂掙扎,不停哭號著,手指甲刮過人的脖頸手背,董氏哎喲了一聲,手背已經多了道血痕,疼得急忙鬆了手往後躲避。廖氏跟前少了人擋著,這才看到初念,死死盯著她,眼中忽然放出綠光,指著她怒道:「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我的小三兒,還有蟲哥兒,都是被你藏起來的吧?你存心就是想和我作對來著,是不是?」一邊罵,一邊直登登地朝她撲了過來。

    初念沒防備,被她這模樣嚇了一大跳,一時愣住了。邊上人也都看傻了,竟沒反應過來攔著,眼見她張牙舞爪地就要朝初念撲過去時,身後驀然響起一聲怒喝,徐耀祖聞訊正趕了過來,一把抓住廖氏,怒道:「你瘋了?孩子不見了,再叫人找!找不著去報官!關她什麼事?」

    廖氏似乎被丈夫喝住了,呆了片刻,忽然發出一聲「我的兒——我的孫兒——」的慘叫,眼睛一翻,整個人便直直往後仰去,真是暈厥了過去。沈婆子撲了過去,哎喲哎喲地哭號個不停。徐耀祖厭惡地將她推開,把廖氏抱了放床上,叫董氏急去請太醫。又命管家再派全府的人細細地找遍各處角落。待一切都安頓了,看向初念,道:「你娘是心急了,方才這才胡言亂語失心瘋一般。你莫放心上。」

    初念忙搖頭說沒事。徐耀祖嘆了口氣,轉身匆匆去了。

    初念確實沒怎麼在意方才廖氏的攻擊。只是愈發覺得自己先前的猜測靠譜。倘若只是徐邦瑞失蹤,自己就聯想到秋蓼有些牽強的話,現在連蟲哥兒也不見了,這愈發證實自己的想法而已。唯一有些想不通的是,徐家這些天雖因了喪事,家裡頭來去的人混雜,但也決不至於能讓人把蟲哥兒隨便就弄走,除非……這家裡有內鬼。

    初念看了一圈屋裡的人,留意到正站一邊角落裡的初音,臉色有些不大好,正緊張地盯著床上的廖氏。心中一動,便過去,輕輕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面去。

    「弟妹,」初念壓低聲道,「蟲哥兒不見了,我心裡很急。他平日和你親近。你可知道他在哪兒?」

    初音仿似被蠍子蟄了下,猛地睜大眼睛,似正要大聲說話,驀得又忍住了,只飛快看了下四處,見邊上沒旁人,這才同樣壓低聲道:「他丟了,我自然也著急。只是你這話就問得奇怪了。我怎麼知道他在哪兒?」語調僵硬。

    初念點了下頭,道:「是。是我心急,這才問錯了話。弟妹你別見怪。」

    初音不快地哼了一聲,扭頭便去。初念目送她背影離去後,急匆匆也回了自己屋,寫了封信,叫人拿給周志,讓他傳去給徐若麟——本來,她也想過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徐耀祖的,讓他去查。只是轉念一想,這事畢竟關係到廖氏的隱私,一時不敢自作主張,所以還是先與丈夫商議下的好。

    ~~

    徐家這邊,事一件接一件地出。這個晚上,只怕沒誰能睡個安穩覺了。皇宮之中,坤寧宮裡,今夜,同樣也是無人能眠。

    深闊的宮室,寂寂無聲,連燈花的霹爆聲都顯得格外短促。落地的帳幔低低垂著。燈火照不到角落,四下便沉浸在夜的幽暗之中。

    安俊站在帳幔的參差暗影里,看著前方正獨自坐在案檯燈影里的皇后背影。

    宮殿之中,習慣處處燭火通明。唯有坤寧宮裡,這兩年,女主人似乎不喜歡太亮的燈火。往往似這般一燈如豆里,她可以獨自靜坐良久。

    她已經坐了幾乎整整一個晚上了,從黃昏開始,一直到現在。始終這樣一動不動。

    安俊終於還是忍不住,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個背影,看起來永遠都那麼寧靜。但是除了寧靜,卻還有揮之不去的寂闃。而這種寂闃,或許,也就只有他能看到了。

    最近這一兩年,皇帝已經極少踏足這個地方了,即便來,也不過數句話後,匆匆離去。

    「娘娘,不早了,可要伺候著歇了?」

    安俊終於輕聲開口問道。

    蕭榮似乎終於被他喚醒了。哦了一聲,長長伸了個懶腰。然後回頭看他一眼,問道:「什麼時辰了?」

    「剛到亥時。」

    她沉默了片刻。起身到了靠牆的一張柜子前,打開一個抽屜。指尖輕輕撫過裡頭一個盛放香料的盒蓋,如同撫摸情人般地溫柔。然後,彷彿隨口地問道:「叫你照方子煎的葯,準備了嗎?」

    黃昏的時候,蕭榮遞給他一張方子,讓他去煎藥。說是太醫開出給她調養身子用的。

    「已經備好了。奴叫人送來?」

    「等下吧!」蕭榮淡淡道,「萬歲這時候應該已經去安貴妃那裡了。你代我去把他請過來。」

    安俊一怔,還沒開口,蕭榮又道:「務必將他請來。你就說,他若不來,我便親自去請。」

    安俊壓下心中的不解,恭敬地應了聲是。

    ~~

    這兩年,要說後宮之中,誰的風頭最勁,自然安貴妃莫屬了。趙琚不僅寵她,更寵她生出來的那個如今不過才四五歲的小皇子。此刻,趙琚剛到她這裡還沒多久,滿腦袋還都是方才御書房裡那群不怕死的言官的嗡嗡之聲。因了憤怒而致的習慣性額角抽疼,此時還沒消盡。

    安貴妃一身水紅宮裳,燭火映照之下,更顯年輕身段的婀娜。她到了皇帝身邊,服侍他換去衣裳後,道:「萬歲,那幫子人又冒犯了您?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您是萬歲,想做什麼,難道還要被他們這樣拘著?」

    趙琚哼了聲,口氣里仍帶了絲慍怒,「朕已拍板。詔書也擬好了,只待明日宣詔!」

    安貴妃嬌笑道:「萬歲英明,本就該這樣。對了萬歲,玉兒今日新學了一段文章,一直說要背給父皇聽。」

    趙琚道:「叫他來背吧。」

    安貴妃命人把兒子領了來。小皇子站在自己父皇面前,使勁回想著這幾天被他母親在白天里催逼著記下的那些拗口的話,用奶聲奶氣的聲音背道:「夫民之戴君……尊如元首之奉,天之與子。傳有神器之歸……圖治百王之上……」

    他背得很是勉強,中間還錯漏了許多。畢竟,這種歌功頌德的東西,對一個只有這麼大的孩子來說,太不知所云了。只是在趙琚聽來,從這個年幼兒子嘴裡出來的這些詞,卻是前所未有地悅耳。他不住地微笑點頭,方才因了與大臣爭執而惹出的怒火,仿似也消退了。

    只有這種時候,他才能感覺得到自己還依舊年輕。

    安貴妃察言觀色,見趙琚十分高興的樣子,鬆了口氣,朝宮人丟了個眼色,宮人便領了小皇子下去。

    「萬歲……」

    安貴妃靠到了皇帝身邊,溫柔地貼了過去。

    這兩年,皇帝雖然大部分時間都留宿在她這裡,但其實,真論那種床笫之事,也沒多少。皇帝自己自然不會承認。但她隱約也知道,太醫對皇帝的其中一項醫囑,便是禁忌耽溺於房事。大約也就是這個緣由,他才一直顯得興緻缺缺。

    誠然,男人應都貪圖那種事。但是一旦與自己的身體狀況息息相關,命更重要。尤其對於趙琚這樣的人來說,孰輕孰重,他自然清楚。

    但是安貴妃卻並不滿足。她深知孩子對後宮女子的重要性。雖然她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但這遠遠不夠。後宮裡有一個兒子的妃子,不止她一個。趙琚對那些年幼的兒子也很好。她還想要更多。

    趙琚對於她的挑逗,卻顯得有些興緻缺缺。他的思維還一直停留在明天就要最後宣布的那件大事之上。

    安貴妃見他露出些微的不耐之色,立刻打消了念頭。反正,以後機會還多的是,不必在此刻急於求成。便改為溫柔地道:「萬歲,臣妾服侍你歇了吧。」

    趙琚剛要點頭,正這時,外頭宮人傳報,說是坤寧宮安俊過來了。

    趙琚露出驚訝之色,下意識地要拒絕,只是沉吟了片刻後,終究還是令他進來。

    安貴妃目中微微閃過一絲不快,但立刻便消了去。

    安俊進來,照蕭榮方才的話說了一遍。趙琚沉默半晌,起身穿衣後,徑直去了。

    ~~

    趙琚到了坤寧宮的寢殿里時,裡頭已經不復方才的陰暗。帳幔用金鉤整齊收歸,四下燭火通明,連角落之處也照得一清二楚。牆角的那架三足鎏金香爐里,縷縷白煙輕裊,空氣里瀰漫著一種鬱郁的熏香之味。

    趙琚覺得這種氣味有點陌生。這麼多年,他好像第一次聞到蕭榮使用這種氣味的熏香。那個女人,她現在正立於香爐側,低頭用手中的火鉗小心地挑撥著爐里的香塊。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正是側面。她的神色柔和,眼中甚至彷彿含了一絲柔軟的笑。

    趙琚怔怔凝望著她,沒有開口。直到她彷彿驚覺他的到來,放下手中的火鉗,小心地蓋好蓋子,笑著朝他而來時,他回過了神,一時竟有些不敢對上她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看向別處,入目卻才驚覺,這裡的一切,自己彷彿熟悉,卻又陌生。

    「這氣味……好像從未見你用過。」最後,他終於不過這樣道了一句。

    「人一直就在變。何況一塊香。有什麼打緊?」蕭榮淡淡一笑,「萬歲不喜這氣味?若如此,臣妾去滅了。」

    「不必了。」

    趙琚應道。想了下,忽然看向蕭榮,道:「你一定要朕來。朕知道以你性格,朕若是不來,你只怕真的會過去。所以朕來了。說吧,你有什麼事?」他頓了下,臉色漸漸凝重下來,聲調也冷硬了些,「話先說好,倘若你是為了北宂之事,那便不必開口了。朕意已決,明日便下旨。如箭在弦上,絕無回頭之理。」

    蕭榮凝視著他,漸漸也收了笑意,道:「萬歲,臣妾要說的,就是這事。臣妾請萬歲三思,務必收回成命。」

    趙琚臉色微變,哼了聲,不快地道:「朕先前聽到你要我過來,便已經猜到了你的意圖。也是,倘若不是為了這個,如今你又怎肯放□段相請?果然如此。既這樣,無話可說,朕先走了。」說罷轉身要去。

    「萬歲!」

    他身後的蕭榮忽然叫了一句,趙琚略一猶豫,轉過頭去,見蕭榮盯著自己,神色嚴肅。

    「萬歲,你心裡在想什麼,臣妾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在這樣的時刻,身為皇帝,你當做的,應是千方百計賑救災民以度過難關,如此才真正安撫民心。你卻偏偏要用這種手段!萬歲你自己也當清楚,國庫本就不見寬裕,賑災處處需用錢糧,你再發起這樣一場戰爭,即便最後贏了,大楚只怕也要大傷元氣,從此後患無窮。這分明就是本末倒置。」

    「朕一直有在賑災!災自然要賑,仗也必須要打!」趙琚斬釘截鐵道。忽然唇角勾了下,道,「你之所以阻攔朕,是怕這場戰爭會把國庫掏空,最後留給你兒子一個空架子吧?你放心,朕身體還好得很,短時間內,還不至於死去。朕如今虧空了多少,往後就會補回多少,絕不會叫你們難做!往後,朕會考慮加一條規矩,」他頓了下,冷冷道,「後宮不得干政。包括皇后。」

    蕭榮聽著這樣的話從他的口中出來,凝視著他。

    這麼久以來,無數個日日夜夜,只有這個晚上,從她親手點燃那一塊熏香開始,她便抑制不住那種眼中想要流淚的衝動。

    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她眨了下眼睛。終於幽幽地笑了起來。

    「萬歲,臣妾知道,你一直無法釋懷你這帝位是如何得來的。你太在意世人毀謗。所以你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你雖是君王,卻沒有與這個位子相匹的胸襟與氣度。這位子,高高在上。坐在上面的人,自稱孤家寡人。你也是。你做決定了,這世上無人能更改,包括我。你出了這個地方,以後,倘若恨我,儘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見我,可以永不再相見。自然,倘若你還願意聽我說話的話,我也會樂意繼續說給你聽的,說到我再也說不動為止……」

    「我的話說完了。萬歲,你可以走了。」

    最後,她平靜地望著他,這樣說道。

    趙琚眯著眼看她。似乎想要弄明白她最後那幾句話的意思到底是什麼。但是她已經轉過了身去,自顧到了那架香爐前,低頭繼續用火鉗撥弄著裡頭的香料和余灰,目光專註,動作不緊,也不慢。

    趙琚最後看她一眼,轉身而去。

    跨出她宮門的那一刻,他竟然情不自禁生出了想要回頭再看一眼的衝動。但是心裡清楚,她是不會出現在他視線里的。

    就像她方才說的那樣,人一直在變。他是,她也是。錯過了,只會漸行漸遠。

    這一輩子,他和他的結髮妻子,恐怕再也回不去過去的舊日時光了。

    他終於沒有回頭,加快腳步離去。

    ~~

    屋子裡頭,安俊用托盤捧了熬好的葯,送了上來,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趁熱喝了吧。」

    蕭榮看了眼那碗葯,端了過來。忽然一翻手,黑褐色的葯汁汩汩倒入了香爐。汁水澆裹了原本燃得正紅的香塊,水火劇烈廝殺發出的噗嗤聲不絕於耳,滾滾白煙從爐里猛地沖了出來,安俊立刻聞到了一股帶了焦香的奇異味道。

    他驚詫地望著蕭榮,不解地道:「娘娘,你這是……」

    「用不著喝了。也收了爐吧!這味道,熏得我怪難受的,虧他還能忍這麼久。」

    蕭榮笑了下。笑意里分明帶了絲慘淡。但是聲音卻非常清晰,清晰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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