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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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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念仰著臉,怔怔望著面前這個明顯是被自己激怒了的男人。半晌,扭頭掙脫開他還捏著自己下巴的手。

    「徐若麟,倘若是我錯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不否認,我對你是有幾分情意。像你這樣的一個男人,女子得你如此追求,怎麼可能絲毫沒有動心?可是也就如此而已。」

    「你說你視我為珍寶,這讓我很意外。或許你說的是真的。因在你自己看來,你確實是如此看我,亦是如此待我的。可是於我而言,我卻感覺不到。我這麼說,你或許會為自己不值。就在剛剛前幾日,你還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將我從青州救了出來。我很感激,真的感激。但是感激,卻完全不足以讓我拋開一切就此便這樣從了你……」

    她頓了下,加重了語氣,「徐若麟我是喜歡你,否則我此刻也不會站在你的面前與你這樣說話。但這種喜歡,卻遠遠敵不過我想安安生生過完這一輩子的心愿,更遠遠沒有濃到能讓我心甘情願與你並肩一道承擔一切後果的地步。」

    他的神情隨了她的話,愈發陰鬱起來,她卻彷彿視而不見,搖了搖頭,繼續道:「你想來應也知道,從前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只是他命苦,本就不該來到這人世,更不該結胎在我這種母親的腹中。你知道嗎,我知道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刻,第一個想法,並不是努力想辦法保護他,而是想著怎麼去打掉他……」

    她看到他目色一暗,微微笑了下,笑容卻帶了點凄涼。

    「你看,我雖然也有點喜歡你,但從那時候開始,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保護自己。你可以鄙視我,甚至痛罵我,但我就是這樣的人。說到底,還是我愛自己更勝過愛你。所以好不容易有了重新開始一切的機會,你說,像我這樣的人,我會放下一切就此把我自己交託到你的手上?」

    她終於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長長呼出一口氣後,安靜地注視著他。

    ~~

    真話從來就是一把傷人的刀。

    徐若麟神色里起先的那種怒意和陰鬱漸漸消去。像是第一次認識初念,他定定地望著她,眉宇間,最後慢慢浮上了一絲無法遮掩的落寞。

    「嬌嬌。」他開口了。

    「你終於還是讓我知道了你的真實想法……我很意外……」他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嘎澀。

    「我沒有資格去鄙視你。錯全在我。可是現在,既然我們一起重新來過了,你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我現在的所有保證,在你聽來可能什麼都不是。但在我而言,卻是真真切切的。等我……」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猝然改口道:「我知道我再說這種話,聽起來很是可笑。我只盼你能再給我些時日……」

    他再度閉了口,露出彷彿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才好的苦惱表情,最後終於不再出聲了,只是用一種包含了期待和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她。

    初念嘆了口氣。

    她說:「徐若麟,到底是該說你太過固執,還是強人所難?我說這些,不是不相信你給我保證時的心意。我知道你說這些話時,都是出於真意。但是我不需要你給我所謂有保證的將來。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但到了最後,就算你真能娶了我,我也會過得很累……」

    她見他眉頭微挑,似要反駁,立刻又道:「你別和我爭。你不是我,自然無法真正體察我的感受。人活著,不是僅僅為了自己而活。你我都不可能。這是我如今感觸最深的一點。到了你能娶我的那時刻,你必定是要立於丹墀之下的,你也必定是要歸回徐家宗族的。就算我那時歸宗做回司家女兒了,一個曾經嫁入過徐家的女子,怎麼可以再入一次徐家大門,易兄為夫?即便大楚律法沒有這樣的禁令,人情世俗會如何看待?徐家之人又會如何看待?你可以不懼人言,我行我素,我卻做不到。那時即便你待我如珠如玉,我在那座府邸之中,過得又豈能真正快意?」

    徐若麟的神情再次微變,盯著她,咬牙低低地道:「說來說去,不過是推卻二字而已。原是我先前說錯了。你不是沒有主意,而是極有主意,還是數一數二的狠心之人……」

    初念垂下眼瞼,視線落在身側桌上的那盞燭火,出神片刻,終於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徐若麟,淡淡地道:「你說的沒錯。說來說去,只是我不夠愛你,才會這樣狠心絕情。若我真愛你,我必定願意為你忍辱負重,事事以你意願為先。所以徐若麟,換你也是一樣。你若愛我只是浮淺,及早撒手便是,你我都得清靜。但你既口口說真愛於我了,那麼我能否請求你,請你以我意願為先,而不是一味地將你的心意強加在我頭上?」

    ~~

    此刻的徐若麟,就如同在戰場上從一個原本能夠讓他一指便能捻死的對手那裡吃了個徹頭徹尾的敗仗。唯一的感覺就是全軍覆沒橫屍遍野,而他這個主將,只剩了透心徹骨的涼。

    這是一種極其陌生的糟糕感覺。他想極力擺脫,但是面對面前此刻的她,他卻覺得自己無論作任何辯駁,都是那樣的蒼白而無力。

    司初念,他從前真的是小看了她。聰明。聰明又無情。說最後一段話的時候,給他設了個套。他無論是鑽還是不鑽,先都已落下風。

    什麼患得患失柔弱無計。原來一旦心計起來,便是如此一副涼薄心腸,把什麼都算計得滿滿的了。

    她就像個運籌帷幄的敵軍主帥,出手,便堵死了他的路。

    這一刻,無論是在戰場還是情場,向來習慣殺伐果斷的徐若麟,能做的事就是像個傻子一樣地瞪著眼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哪怕在他心中,無數的不甘和郁懣都正在爭先恐後地咆哮奔騰著。

    ~~

    初念等不到他的回答,也無須他的回答。

    她已經徹底打出了她的底牌,瞧著像是一把將死了他。以他的高傲和自尊,想來應不會再自甘任她如此作踐了。

    如此正好。就讓這一世,重活了的他和她各自活出別樣人生——前世既明知是段孽緣了,今生何苦還要苦苦糾纏在一起?

    依附他,就是依附一座可以瞧得見的穩固靠山。但是她想她這一世,未必就會真正開顏。事實上,即便到了這一刻,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愛自己的什麼。唯一可以抓得見摸得著的,便是自己的美貌。但是紅顏易老情最易消,到了恩薄的那一天,她又該如何自處?想到蕭榮這個女人的今日,那便夠了。而放棄他,放棄的雖是唾手可得的富貴榮華,以後得到的一切,也未必會如她所謀劃那般的定數,但卻心安。

    她想她活了這兩輩子,最缺的其實便是心安了。所以這一世,她要心安地活下去,努力活得漂漂亮亮!

    ~~

    徐若麟還是如同泥塑菩薩般地瞪著她。她朝他襝衽施禮後,轉身離去。

    ~~

    初念這一夜,破天荒地睡得極好。第二天起來,蘇莊主果然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準備送她離開時,並未見到徐若麟。她也沒有開口問。

    蘇明五十多歲,雖開設武館,樣子卻是文質彬彬,面白短須,穿一身鑲灰鼠皮的深藍面錦綺袍。對初念很是客氣。在她出來上馬車前,對她笑道:「我前幾日便已經派人去濟南通知夫人的家人了,請他們到充州曲阜與我會合。咱們從這出發,大約三四日便能到。夫人很快便能歸家,但請放心。」

    初念誠摯道謝,又與依依不捨的蘇小姑娘道別,待都準備妥當了,馬車便在蘇家武師的護送之下,往充州去了。路上初念聽到了些青州的後續。說那場北山的火燒了一天一夜才滅,福王正焦頭爛額時,正有敕使奉旨發兵,借故前來逮捕王府官屬,福王藉機怒殺敕使,正式與朝廷對抗。

    福王與徐若麟,自然也是結下了這梁子。倒是他趕赴青州救了初念一事,福王不敢泄出去,恐此事傳開,日後若自己登上極位,有損世子聲譽。這樣倒是正合初念心意。

    一路順利,第四天的傍晚,到了個叫合福的地兒。照蘇明的安排,落腳在了他家在此的一個農莊小別院。說曲阜城明日便能到了。

    連著坐了幾日馬車,初念有些疲累,晚間洗漱過後,早早便睡去。次日起身也早,東方才剛魚肚白,別院里蘇明等人都還未起。初念無事,信步便到了院子里,坐在張石凳上,看著近旁兩隻白頭雀在石頭上嘰嘰喳喳跳躍啄食。正入神,忽然晃見面前彷彿多出個天青色人影,抬眼一瞧,不禁一怔。看到徐若麟竟立在邊上的一座假山旁,正看著自己。

    初念離開蘇家莊子時,沒見到他。她沒問,蘇明也沒提。她便以為他已經回燕京了。沒想到此刻在這裡竟又見到了他!想起那晚上面對他時,與他那一番如將心肝徹底挖出的剖白,驚訝之餘,也是略微尷尬。只面上卻沒現出,只緩緩從石凳上起身,正要打個招呼後離去,看見他已經朝自己大步而來。

    他到了她面前時,雙目精光四射,神情彷彿激動,與那晚上後來的樣子判若兩人。初念驚訝地望著他,遲疑了下,剛要開口,徐若麟已經叫了一聲:「嬌嬌……」

    初念聽他還是這樣叫自己,無奈地微微蹙眉。徐若麟卻是視而不見,只道:「這兩天,我都在想那晚上你問我的話。你問我到底喜你什麼。當時我應不出來。此刻我卻是想明白了。天下女子多的是,可我就只要你。我喜歡你從前糊裡糊塗的嬌憨樣,喜歡你如今的刻薄樣兒,喜歡你說話時的聲音,走路的樣子,我還喜歡……」他頓了下,朝她笑了起來,眼睛彎彎,一張臉龐頓時布滿柔情蜜意,「還喜歡你生得好。無論你是哭是笑還是惱我了,在我看來,通身上下沒一處不好……」

    初念萬萬沒想到,一大早忽然再次看到他,竟會聽到他說出這樣一番羞人的瘋話,臉頓時漲得通紅,飛快看了下四周,見院門外不遠處方才那個洒掃的丫頭也不知去向,想是先被他請走了,慌忙擺了擺手,有些難堪地轉身就要走,有些涼的手卻忽然被他包握住了,掌心掌背立時泛暖。

    「嬌嬌,」徐若麟凝視著她,鄭重地道,「這兩天我還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那晚上最後跟我說,只是你不夠愛我,才會對我這樣狠心絕情,不想與我一道並肩共對風雨。你說的很對。所以往後我要做的,便是讓你愛上我,直到你愛我愛得狠不下心絕不了情,哪怕前頭有風雨,你也願意與我一道承擔!」

    初念再次驚詫了,心啵啵地跳。自然不會點頭。想搖頭,在他這樣熾烈的目光注視之下,這脖子竟有些發僵。

    他望著她,又壓低聲道:「但是在這之前,你若是膽敢先離棄我,我是不會應允的。你知道……」他忽然又笑了下,目中隱隱似有暗光流動,「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正人君子,什麼都做得出。」

    初念駭然。方才因了他那番話而生出的些微感動,瞬間也煙消雲散,唯一的感覺便只剩下了惱怒。皺眉甩開了他的手,恨恨地道:「原來我先前說的那些,都是對牛彈琴!徐若麟,你到底能不能體諒下我的心緒?」

    徐若麟指指自己心口處,望著她毫無避諱地道:「嬌嬌,我說這話,你可能要譏嘲。但這裡,已入病,你便是解藥。你信也好,說我意難平也好,我只照我這裡的心意行事。」說完這話,沒等她開口,語調一轉,又道:「往後有段時日,我大約再無法見到你了。不過……」他忽然呲牙一笑,「如今你成這樣,我倒真放心了不少。記得把對我的狠分到些別人頭上,別光沖我一人來!」

    初念綳著臉,絲毫不理會他的調侃。

    徐若麟彷彿有些沒趣地摸了下自己的臉,終於又道:「你要保重好自己。也要記住,我在外頭,時刻會想念你……」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她越皺越緊的一邊娥眉,淡淡一笑:「不要把我忘記。」說罷深深看她一眼,彷彿要把這一眼看成千年萬世,略糙的手這才終於沿她細緻面龐漸漸滑落,朝她最後頷首後,猝然轉身大步而去。

    初念定定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雙手緊緊掐在了一起,指甲深嵌入肉,她也絲毫不覺得疼。整個人便似凝成了一尊泥鑄的塑像。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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