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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回

所屬書籍: 玉樓春

    黃泥官道之上,燥土飛揚。一行車馬正由北朝著金陵方向疾馳而來,在身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滾滾飛塵。

    這一行北歸之人,正是徐若麟一家。這也是這三年以來,他們第一次回京。上個月,司國太病重彌留的消息傳至,徐若麟請了聖命後,攜妻小立刻踏上歸途。

    這一趟歸京,他心裡十分清楚。除了司國太的病勢,其實還有另件重要的事——關於這件事,從數月前開始到現在,他與皇帝之間的分歧已經到了幾乎可算嚴重的程度。他想回來,與皇帝面對面地做最後一次溝通,希望盡量能達成一致。想來皇帝也是如此做想,這才痛快應允了他歸京的請求。

    馬車裡,果兒正陪著三歲的弟弟坐在她腳前,像個小大人般地喂他吃一塊糕餅。餵了半塊糕後,見他搖頭不吃,便把剩下的吃了,抬頭見初念正望著自己,朝她笑了下,便趴到了她膝上,低聲問道:「娘,太祖母會出事嗎?」

    果兒十一歲了,已經長成個小小少女,模樣越發地標誌,如同一朵含了朝露等待開放的花苞。這幾年裡,她與初念的感情也愈發深厚。初念很早以前就曾應允她,等有一天,她的父親有空了,就會帶她們去雲南拜祭她的祖母,還有山東徐家祠地里她的生身母親。只是這幾年來,徐若麟一直忙碌,脫不開身。從去年夏開始,全國各地更是頻發自然災害。先是四川地震,再安徽水災,到了秋天,河北居庸關一帶再次地震,冬,東南沿海冰雹。今年春夏,湖北河南等地洪災泛濫,山西又遇風災,禾稼盡毀。不好的消息接踵而來,朝廷疲於應災,賑撫災民。徐若麟也一直憂心忡忡。到了現在,他雖然沒怎麼在她面前提,但她也知道,他和皇帝的關係,也變得愈發嚴峻了。

    這一趟回京,她心中始終懸著,除了挂念司國太的病情,隱隱也總覺得就會有不祥之事要發生一樣,甚至禁不住就會一陣心驚肉跳。此刻聽果兒這樣問自己,撫了下她柔軟的發,安慰道:「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黃昏殘陽之時,徐若麟的一行車馬終於停在了魏國公府的門口。出來相迎的家人見到徐若麟,登時噔噔跑了過來。

    「老太太如何了?」

    徐若麟下馬,開口便問道。

    「前日四姑娘剛回。老太太見了她,說心放了一半。另一半,就只等著大爺一家了……」

    初念此時已經與宋氏等人一道抱扶孩子們下了馬車,聞言壓住心中悲慟,急忙與徐若麟一道往裡匆匆而去。在闔府下人不絕於耳的「大爺大奶奶」聲中,徑直趕去慎德院。入了屋,見一堂燭火之下,滿屋子黑壓壓地站滿了人,聽見門口的動靜,紛紛回頭,見到是徐若麟一家人,面上頓時露出各種神色。

    「祖母!」

    徐若麟已經疾步到了司國太榻前,跪下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一隻手。

    司國太今年入春來,身體再次變差。畢竟是七十多的人了,這一次,再沒能像前回那樣挺過去。熬住一口氣,便是想再見一眼自己未在身邊的孩子們。這數日來,幾乎就靠著參湯吊著口氣。前日終於等到青鶯回,便如她自己所言那樣,心放下了一半。今天已經昏沉了一日了,眼睛始終沒睜開過。徐家人估摸她是熬不過今夜了,徐耀祖連同他兄弟也守在了一側。

    老太太正迷糊著,忽然耳邊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掙扎著睜開眼睛,終於看到長孫徐若麟就在自己面前。定定望他片刻。眼珠子再慢慢移到跪他身側的一個年輕貌美婦人和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認出是初念和果兒喵兒,精神竟一下瞧著好了許多,抬手叫果兒和喵兒到自己近旁,他兩個齊齊叫她太祖母,她撫過果兒的手,又摸了下喵兒的小腦袋,面上露出笑,眼睛隨後慢慢看過屋裡鴉雀無聲的每一個人,點頭道:「三年前,我本就該走了,只是閻王放了我回來,又多蹭幾年,活了整整七十三歲。這一輩子,也算福壽雙全了。這一回,這就真要走了。臨走前,能齊齊看到你們在我跟前,心滿意足了。沒別的話,只是一句,往後無論做什麼事,都要記著,打斷骨頭連著筋,你們都是同個祖宗爺的徐家人。」說罷閉上眼睛,任憑邊上喵兒再怎麼哭叫她「太祖母」,始終沒再睜眼。

    徐耀祖到了近前,伸手探她鼻息,已然氣絕。壓住心中悲傷,回頭道:「老太太走了,起喪吧。」

    他話音剛落,屋裡便哭聲一片。連廖氏也紅了眼睛。初念、青鶯這些往日里與她親近的,更是跪趴在她榻前淚流不止。

    外頭的徐家人早就做好喪事準備,此時消息傳了出來,很快便有條不紊地備起了喪事。初念帶了孩子們回到嘉木院,換了孝服後,照了規矩,與廖氏青鶯初音等人一道守在靈旁哭泣。

    不提靈堂舉喪。徐耀祖前些日聽聞母親臨終的消息,趕了回來。今日見長子攜妻子歸京,忙至深夜後,將徐若麟喚至書房。父子二人相對,燈盞豆火之中,一個是而立壯年,一個是兩鬢漸蒼,四目相對,一時竟無人開口說話,四下只余靜闃一片。

    「叫我來,可有事?」

    徐若麟終於朝他見禮,低聲問道。

    徐耀祖怔怔望著他,半晌,忽然嘆了口氣,「若麟,時至今日,你還是那樣憎恨於我嗎?我這一輩子,確實做錯過許多事。最大的錯事,就是虧待了你的母親。我知道她最後離世前,一定是恨我。或許……」他搖頭,慘淡一笑,「她大約從來就沒愛過我。一直是恨我。倘若上天能給我重來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再蹈覆轍。只是……,過去的就這樣過去了,再不可追……」

    徐若麟仍是沉默。

    「這一輩子,我已經無法讓她原諒我了。只是你,你再如何恨我,我也是你的父親。就在幾年之前,我還能領著兵馬與你相鬥,甚至和你打架……雖然那時候,我就已經打不過你了,但畢竟,還能和你一拼。可是現在……你看,我真的已經老了。就算再想與你打,我也打不動了。若麟,你是我器重的兒子。你真就不能原諒我年輕時犯下的錯嗎?」

    他說到最後,聲音微微顫抖。

    徐若麟凝視著自己的父親。

    或許是還沉浸在祖母剛剛離世的傷感中,或許,是因為他已經不再年輕。這些年經歷過太多的人和事,性格里的那種少年桀驁和疾世憤俗早已經悄然被歲月磨平了。就在這種時刻,他望著對面這個兩鬢蒼蒼的男人,腦海里竟然浮現出自己還小時,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用毫不遮掩的敵視目光瞪著他時的表情。那時候,他還很年輕,笑容在他臉上凝固。他怔怔望著自己,手足無措的樣子。

    他曾做錯事,自己也一樣。但是,他沒有自己幸運。

    徐若麟微微閉了下眼睛。睜開時,他望著自己父親的目光已經變得溫和了許多。

    「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的母親臨終前曾對我說,她即便活著,也不會隨你入京,更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但她並不恨你。所以她也不允許我恨你。就像你說的那樣,你是我的父親。」他慢慢道,「對我來說,這一點曾經很難做到。但是現在,我願意聽從我母親的心愿。畢竟,我也沒有那種一直可以苛以待人的資格。」

    徐耀祖猛地抬頭,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般的驚喜之色。他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不停點頭,眼眶微紅。

    「祖母靈前事多。倘若沒旁的事,兒子先告退了。」

    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曾有過不可一世的叱吒歲月,如今卻像年老體衰被磨平了獠牙利爪的獅王,自己的略微施捨便能讓他如此感激。徐若麟忽然覺得有些不忍面對。垂下了眼,這樣道了一聲,轉身欲要離去。

    「等等!」徐耀祖忽然叫住了他。

    「若麟,我知道這幾個月來,不止朝中就攻伐北宂之事分成兩派,爭論不休,便是你與皇帝也起了爭執。你此次回來,除了祖母之事,想必也為了這個。你真的已經想好了?」

    徐若麟沉吟片刻,緩緩道:「我明白萬歲在想什麼。只是這幾年來,北方一直安穩,我大楚與北宂各自相安無事。這個時候挑起戰事,先便失了道理。我會盡我所能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徐耀祖道:「恐怕難啊!這幾年,萬歲舊疾並不見好,性情也變得愈發喜怒不定,叫人難以捉摸。剛上個月,有一言官因此事頂撞了他,言語稍激,竟被喝令當著百官之面笞杖,勸阻之人也遭呵斥,以致那言官被抬回家後便因了傷重不治,數日後羞憤而死。他本就對你有所芥蒂,加上去年西南之事,隱忍不發而已。如今你再勸阻的話,恐怕更惹他不快。」

    徐耀祖口中的西南之事,便是從前孟州顧氏的後續。當年徐若麟北上後,清剿顧氏殘餘勢力的事便交派到了雲總督劉睿的頭上。劉睿清剿不力,前後歷經兩年多,直到去年,才最後艱難拔掉了顧氏在野人谷中的老巢。只是最後,仍讓顧元山逃脫,進入安南國,謀策親王政變。剛繼位不久的安南國王陳啟龍不敵,被迫逃入大楚求庇護。趙琚在年初時,重新起用沈廷文入安南,終於將政變鎮壓下去,徹底消滅了顧氏力量。事後,劉睿為推卸責任,誣徐若麟外祖協戰不力,甚至有故意放走顧元山之嫌。趙琚曾一度為此大發雷霆,甚至要下詔責令老土司入京問罪。只是被群臣和皇后蕭榮所阻,這才作罷。

    徐若麟沉默片刻,道:「多謝父親提醒。只是我在北方多年,仗能不能打,打起來後會如何,我心中清楚。天災尚可救賑,人禍卻猛於虎,倘若戰事真起,就算最後打勝了這場戰,也是窮兵黷武兩敗俱傷。我盡我力勸阻他便是。」

    徐耀祖眉頭緊皺,雖未再說話,卻也難掩目中憂慮之色。

    ~~

    初念在靈前守至五更,天快亮時,才回了嘉木院稍作休息。紅了眼睛先去果兒屋子,見她姐弟二人正睡一起,邊上守著宋氏,這才放心。回到自己屋裡,人雖十分疲倦,卻絲毫沒有睡意。正坐著發怔,聽見腳步聲近,抬頭見是丈夫回來了。

    徐若麟也是一夜沒睡,此刻除了眼中稍布紅絲之外,精神卻還不錯。看見初念正坐著,過來到她身邊,看了下她的臉,見她雙眼紅腫,一臉疲倦之色,也沒說話,抱了她便送到床榻之上,替她除了鞋,自己也跟著躺到了她外側,低聲道:「睡覺吧。」

    初念如何睡得著?閉著眼依在他懷裡。片刻後,終於忍不住問道:「萬歲他這個時候,為什麼一定要打北宂?」

    徐若麟沉默片刻,終於道:「便如一家之中,內禍不斷,眾人對家主日漸不滿,甚至質疑他的地位與能力。此時這家主便成了箭靶。而某日,一旦這個家族與旁姓起了爭端,這家人自然先會放下內部之事,轉而一致先去應付外敵,此時這箭靶便會從家主轉移到外姓人身上。同樣的道理。大楚自去歲起,天災不斷,朝廷疲於應付,處處怨聲載道,民間人心不定,甚至流言鼓動,說皇帝當年奪位乃是忤逆天意的舉動,上天這才震怒,故而降下災禍……」

    他沒再說下去,初念卻也明白了過來。趙琚對自己當年奪位之事始終耿耿於懷。一時難以撫平各地災情,更堵不住萬千民眾的悠悠之口,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戰爭的頭上,以轉移朝廷和國人的注意力。

    自古以來,這本就是在位者為轉移矛盾而慣常使用的一種手段。既簡便,又有效。

    「倘若不聽勸,該怎麼辦……」

    初念抱緊丈夫的腰身,悶悶地道。

    徐若麟輕輕拍了下她後背,安慰道:「我會儘力的。再說,還有皇后在。她想來也不願此事發生。你別多想了,明日還有得你累,先好好先睡一覺吧。」

    ~~

    東方既白,天光大亮。

    徐若麟睜眼,見初念已經縮在自己懷裡安靜地睡了過去。他凝視她睡容片刻後,輕輕起身,出去洗了把臉。至x時,果然有宮人來傳喚,遂換了身朝聖的衣裳,在袖上挽紗示哀,便往宮中而去。見到皇帝趙琚時,已經是午時了。

    三年未見,皇帝看起來頗有些變化。臉容略微浮腫,雙目中眼白也略微見紅。他這幾日一直忙於接見各國王公及使臣,大約是人逢喜事的緣故,精神看起來很是不錯。此刻見了徐若麟,甚至顯出幾分親熱之色,與先前在信函中斥責他不遵上意時的口氣判若兩人。待徐若麟行過臣子之禮後,自然先是問了喪事,嘆道:「老國太德高望重,就此仙去,朕十分難過。已命禮部主祭,以表朕之心意。」

    徐若麟謝過皇恩,道:「臣正要向禮部報丁憂,懇請萬歲恩准。」

    趙琚微微眯了下眼,道:「愛卿乃國之重臣,更何況是如今這多事之秋。奪情可用。」

    徐若麟再次下跪,叩頭道:「萬歲,臣此次之所以請命歸京,除了家事,也為國事。臣身受皇恩,既為武將,倘若萬歲有用到之處,哪怕馬革裹屍,也是當盡之責。只是此時,傾舉國之力忽然發難於北宂,臣以為不妥。只怕得不償失,懇請萬歲三思。」

    趙琚臉色微變,驟然收了笑,冷冷道:「北宂世代乃我大楚天敵,自太祖起至今,兩國曆大小戰事無數。對方殺我大楚民眾,掠我大楚土地。如今朕命你揮師北伐,一舉滅了這心腹之患,如何不妥了?」

    「倘若北宂此時有進犯之舉,臣自當予以痛擊。只是如今兩國邊境安定,戰事若起,於民心未必有益……」

    「不必多說了!」趙琚忽然打斷徐若麟的話,「你只需告訴朕,你能不能打贏這場仗?」

    徐若麟看向皇帝,見他緊緊盯著自己,雙目泛著精光,一時沉默。趙琚已經自己介面道:「短期內難以制勝。只是以你之能,假以時日,贏面至少佔七八分!」

    徐若麟苦笑了下:「萬歲,臣之所以勸阻萬歲,擔心的並不是臣的輸贏。而是我大楚一旦被拖入這場可能曠日持久的戰事,就算最後贏了,國力只怕也會被掏空……」

    「只要能贏,你就給我打!拓疆開域,本就是千秋功業!剩下的,不是你當慮之事,朕為國君,自有朕的考慮。」趙琚冷冷道,「別忘了,你的外祖尚未洗清罪名,朕是看在你的面上,這才不予追究。莫非你真以為,朕除了你,手下便再無可用之將?」

    徐若麟沉默了下來。

    這樣的結果,其實應該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正如他自己說的,他有他自己的考慮。比天災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之下那些飛速傳播開來的流言。他等不及用賑災的手段去慢慢解決問題,而是選擇用戰爭去轉移民眾的注意力,渡過這場因了百年難遇的頻繁天災而引發的信任危機。

    這一場戰爭,倘若最後贏了,能令讎隙深重的百年宿敵臣服,自然是一件必定要載入史冊的大事,也是皇帝向世人證明自己是真龍天子的最有力武器,倘若輸了……那便是徐若麟這個主帥的無能。

    或許,真的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他阻止的力量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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