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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所屬書籍: 玉樓春

    徐若麟說完,見他懷裡的初念仍是微微蹙眉,並沒應答。他笑了下。

    「你不搖頭,我就當你應了我了……」他喃喃地道。低下了頭去,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她的臉頰頸窩處,深深聞著她散出的髮膚幽香,慢慢磨蹭了片刻。

    他正當壯年,禁慾許久,懷裡抱著的又是他的心頭肉。這樣貼著沒蹭幾下,體內便又血液涌流,一時燥熱難當。這種時候,他才忽然覺得先前於院使的話說得有些道理。或許一個月後成婚,才是明智的選擇。這樣對於他來說,確實是種難捱的折磨。

    「嬌嬌——」

    他動情地低低喚她小名,手已經摸著包覆住了她的胸口,反覆流連在那兩團溫軟之上,最後把額頭抵在她肩上,嘆了口氣。

    「如今秋高氣爽,正合出遊。城外後湖、梅花水、鳳凰台、桃葉渡……景緻都極好。趁我這幾日還空,你想去哪裡,我陪你去?」

    她仍不語,只閉目軟軟地靠在他懷裡。

    徐若麟想了下,又道:「那等晚上,我叫條船,帶你去游秦淮河?河岸兩邊河房櫛比,河中燈船如聯珠一般,燕歌弦管。你雖自小在這長大,這樣的夜景,想來是沒看過的。還算有趣。」

    初念終於睜開眼,推開他還摸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懨懨地道:「我哪裡都不想去。也不用你陪。你有事儘管忙去。大白天的,別總停在屋裡,免得又多了一樁被人背後指點的事。」

    徐若麟一滯。略微皺了下眉,正要再開口,忽然聽見丫頭紫雲在屋外道:「大爺,大奶奶,於院使來了。」

    「帶他去那間廂房。」徐若麟應了聲,又看向初念,道:「每天這時刻,他要過來替我扎針祛毒。」

    初念忙從他懷裡坐起來,道:「那你去吧。」

    徐若麟拉住她手。「我要你陪我一道。」

    初念蹙眉:「我不方便。」

    「他鬍子頭髮都白成一片了。兩個小徒弟橫豎在外頭不進來的。有什麼不方便!」他不以為意地道。一邊說著,已經從床上一躍而起,拖了她的手便往外去。

    「到了那屋,你就躲在屏風後好了。看著他扎我的針,好替你出氣!」

    初念徹底無語了。白他一眼。

    他沖她嘻嘻一笑。到了邊上那間安了張窄榻供白日小憩的廂房後,親自端了條凳放在榻邊的那架屏風後,拖她過去。

    初念剛被他按坐在凳上,於院使已經在外敲門了。徐若麟朝初念再次一笑,這才閃出了屏風後,道:「進來吧。」

    先前治療也是在這間房。所以於院使駕輕就熟。

    「都督大人,身子感覺如何?可還有氣滯悶胸之感?」

    問了幾聲後,徐若麟便脫了上衣趴在榻上。他凈了手,接過丫頭遞來的白巾擦乾,先是細細診了脈,接著便取出針包,坐到了徐若麟身側,開始認穴扎針。等插上了十數枚銀針後,徐若麟問道:「老院使,我這傷,真的要一個月才能痊癒?」

    於院使聽他口氣,似乎是質疑自己的診斷。搖了搖頭。指著他後肩腰側賁肌之上的幾道新舊傷痕,道:「徐大人,老朽曉得你新婚燕爾,心情急迫。只實在無可奈何。還是那句話,至少需一個月方可同房。且老朽還要多嘴再提醒一句。徐大人戎馬多年,身上這般的舊日傷處不少。若覺哪裡不適,萬不可諱疾忌醫。定要好生調理,治個斷根方好。不可仗著年輕體壯便敷衍過去,等老了才曉得病痛折磨之苦。」

    於院使兀自絮絮叨叨,徐若麟抬眼,望向屏風左右屏面之間的那道空隙,知道初念正從那兒看向自己,朝她咧嘴一笑。

    於院使念叨好,針也扎完了。一一收了。徐若麟從窄榻上起身,套回了衣物,要送他出去時,於院使似乎想了起來,臨出門前,又諄諄叮囑道:「我開的葯里,自有活血祛瘀之靈藥。只都督大人也不必總躺床上養。若得空,出去慢慢地騎騎馬,爬段山路,稍微出些汗。如此走動走動,對身子早日康健也有好處。」

    徐若麟應了下來,送他到房門口後,叫下人送了出去。這時丫頭碧靄也從茶房裡端來煎好的葯,徐若麟命她放下,叫人都出去了,這才看向那扇屏風,道:「好出來了。」

    初念應聲剛從屏風後轉出來。

    「嬌嬌,方才老太醫的話,你也聽到了?他叫我出去走走。你也想我早點好起來的是不是?你陪我好不好?我一個人怪沒趣的!」

    初念望著他。見他說話時,一臉期待,笑容里又滿是討好之意。眼前便浮出方才透過屏扇間隙看到的他後背上的幾處舊傷。那處看起來最猙獰的,便是從前在青州福王府為護自己時而落下的。想說不去,一時又開不了口。憋了半晌,終於沒好氣地道:「好了好了!隨你高興就是。你先去喝葯。」

    徐若麟大喜。忙到桌前端起了碗。幾口便喝完。見她仍那樣綳著張俏臉,不帶半分的笑。想了下,慢慢放下碗,嘆了一聲。

    「你又怎麼了?」

    她不耐煩,看他一眼。

    「咦,你後頭?」

    徐若麟沒應。只是忽然指著她身後這麼來了一下。初念下意識隨他所指轉頭,發現空無一物,頓悟被他騙了。氣惱地扭頭回來,剛要負氣說不去了,臉頰處一熱,人已經落入他懷裡,唇也立刻被他含住了。

    他一隻臂膀緊緊抱著她,另手捧住她臉,低頭熱烈地吻她,蠻舌纏住她的丁香小舌不放。她嘗到了他嘴裡剛喝過的余葯的微苦,鼻息里也滿是那種淡淡的苦香。在他臂彎里扭了片刻後,便放棄了,任他咂吮著兩人津液相渡。等從他口中渡來的那種苦味漸漸泛出余甘之時,他終於啵一聲地鬆開了她。見她雙頰通紅,嬌喘吁吁,櫻唇還泛著濕潤的閃亮,一雙美目里含了七分氣惱三分羞,正瞪著自己,忙搖手告饒:「太醫殺人不用刀,十斤黃連就要人倒!那葯太苦了!簡直苦死人!你瞧我這麼聽你的話,一口就喝了下去,你就當是獎賞我吧!」

    初念便是心裡對他有再多的不滿,此時也是氣不起來了。抬手握拳,咚地一聲捶在他胸膛,嬌聲斥道:「沒見過你這樣厚臉皮的人!」

    她口中雖在罵他,眼中卻分明隱隱含了笑意,這一記粉拳又捶得他全身皮癢。自己一番裝痴扮呆,最後可算引得美人不吝一笑。徐若麟此刻簡直比打了個勝仗還有成就感。笑道:「我陪你回房,準備出門。」

    「帶果兒一起去吧。」

    初念想了下,道。

    徐若麟一怔,躊躇不語。

    「怎麼,你不樂意?」

    她撅了下嘴。

    「樂意,樂意!只要你發話了,怎麼樣都行。」徐若麟哈哈一笑。

    ~~

    果兒得知父親和早上剛見過的繼母一道外出竟會帶上自己,簡直要樂瘋了。催著宋氏綠苔飛快把自己收拾好了,便等在了正屋前。片刻後,看見他們從屋裡並肩而出,已經換了身裝扮。父親頭戴偃月冠,腳踏皂文履,繼母戴了頂薄紗帷笠,身罩披雲巾,紗巾還沒放下,攏簪在發頂。雖都是一副隨意裝扮,二人相攜而出時,父親的高大英偉,襯得伴他身側的繼母愈發嬌小可人,宛如一對神仙眷侶。

    果兒看得發獃,直到初念朝她招手,才回過了神,到了父母跟前,帶了些羞澀地見禮,被初念牽住了手。

    徐若麟命人往司國太和廖氏處轉了太醫的話,便攜妻女出門。雖不過是場郊外短途出行,攜帶的物件卻也齊備。坐氈、衣匣、置了飲食的提盒,以及裝了各色不時之需的備具匣,帶了宋氏綠苔靜雲碧靄四人,另兩個小廝,自己和小廝騎馬,女眷們分坐兩輛車,出了北門往數里之外的神烈山畔後湖去。

    正是深秋時節,湖畔芙蓉夾岸,山色倒映著湖光,秋色與晴空爭妍。下月初又正是皇帝登基恩科開考的日子,天下的讀書人紛至沓來。湖畔堤岸,到處可見士子遊蹤。

    徐若麟帶初念和果兒爬了段緩坡山路,見她二人薄汗淋淋,便領到了近旁的碧雲寺中小憩。並未報上自己身份,只以尋常香客之名而入。供了香火錢後,叫宋氏綠苔她們陪著果兒,自己便攜初念轉到了後山的報恩塔腳下。

    報恩塔八角十三層,高達數十丈。數百年來,便一直這般矗立在碧雲寺的後山之上。只是如今風雨侵蝕,早不復當年香火旺盛時的威嚴之貌。如今塔身灰黑,塔頂長滿高高的瓦松草。塔身飛檐翹角處殘掛著的幾隻長滿綠苔的銅鈴。一陣風過,風中的鈴聲依舊清越,仿似在向難得前來憑弔之客默默訴說當日的風華。

    徐若麟仰頭望了眼直衝雲霄的塔頂,低頭對初念笑道:「我聽說,當年這裡香火最盛的時候,傳說有緣之人只要攜了誠心一步步登上塔頂,將香火和心愿供在閣樓的菩薩面前,菩薩便會佑護。後來大約不見靈驗,又或有緣之人太少,終於漸漸被棄。咱們要不要上去,看看是不是傳說中的有緣之人?」

    他說完,沒等初念應答,握了她手便拾級而上,推開破敗的木門,領她沿著木梯盤登而上。

    初念隨了他,一直往上旋繞攀登。腳下是咯吱作響的木梯,空氣裡布滿塵蟎氣味。但是午後那充滿了舞動微塵的陽光,卻從每一層開出的拱門洞上靜靜射了進來,照著她跟隨他不斷上攀的腳下之路。

    四周是如此的安靜。金色的午後陽光里,除了身畔他平穩的呼吸聲和她跟隨他的腳步聲,她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她彷彿被這種前所未有的奇異寧靜感動了。爬著,爬著,忽然就生出了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累了嗎?」

    爬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回望已經氣喘吁吁的她。

    她用衣袖擦了下額頭的汗,順勢掩去眼中已然成形的淚意,朝他笑了下:「我能行的。」

    前世,今生。這大約是第一次,這個男人在這個名叫司初念的女人的臉上,看到這種彷彿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怔了下,點點頭,回她一個笑容,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然後繼續牽著她往上。

    初念跟著他繞啊繞,不知道繞了多少圈,只知道最後他終於停下來時,自己身子一晃,要不是他及時扶了一把,差點就要摔倒在地。

    「到了?」

    她終於站穩腳的時候,喘息著,茫然問道。

    「到了。」

    他微微一笑。

    初念環顧四周,終於看清了。自己真的已經和他一道攀登到了這座被荒棄的古塔的頂層樓閣。

    窄小的樓閣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經久未掃的香灰和泥塵,角落裡倒著一柄破舊掃帚,塔頂滿是蛛絲蟎網,那尊斷了只臂膀的菩薩像,早已金身不再,露出裡頭灰黑的泥胎本質。但是面容上的微笑,在初念看來,大慈大愛。

    初念捲起衣袖,拿了掃帚,在徐若麟的注視之下,清掃了一遍地面,然後脫了自己外頭罩的那件雲氅,輕輕拂去塑像身上落滿的灰塵,最後跪在了菩薩面前,閉目默默祈願。睜開眼時,看到徐若麟也並肩跪在了自己身側,仰頭望著那尊塑像。

    她和他起身,靠在近旁的那個拱窗前,向外眺望下瞰。涼風習習中,見萬山迤邐北去,後湖猶如一塊鑲在其中的碧綠明珠,而那點點或濃或淡的綻放艷麗,便是漫山正盛的深秋芙蓉。

    「你方才求的是什麼?」他遲疑了下,凝望著她,問道。

    初念哼了聲,道:「菩薩知道就可以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徐若麟自嘲地笑了下。隨即認真地道:「我求的是什麼,你知道的。」

    初念不應。只回頭望了眼似乎目隨人走的那尊塑像,問道:「你特意帶我到這裡。你也信菩薩?」

    徐若麟揚了下眉,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初念潔白貝齒咬唇,忍不住嗤地輕笑。

    「你總是這麼會說話——」她半是埋怨,半是愛嬌地嗔了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聽見他道:「別動。」

    初念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還是依他話沒動。看見他竟像變戲法似地,手上多了朵不知道何時藏起來的芙蓉花,小心地簪到了她的鬢髮之側。

    徐若麟一邊賞著她的芙蓉臉頰,一邊道:「嬌嬌,我生平最愛的便是此花。你知道為什麼嗎?」

    初念自然知道。便是芙蓉花樹下,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從此不知是孽是緣,她和他再撇不清干係了——可是她卻不願道出。只側過了臉去,不去看他。

    「因為……」

    他似乎不在意她的迴避,只抬手,輕輕撫過她的面頰,忽然笑道:「因為唯獨這花才勘配你。你瞧,嬌面芙蓉,說得不就是你么?」

    「油嘴滑舌!」

    初念輕輕啐了他一口,到塑像前再拜了一拜,轉身下塔而去。

    徐若麟跟她下了幾級,矮身在她身前,回頭道:「嬌嬌,我背你下去吧。」

    初念搖頭,他道:「下去你還會繞暈的。要是跌一跤,我豈不是心疼死了。快上來!」

    初念還搖頭,他已經抓住她腿,將她強行按在了自己後背,穩穩地負起了她。央求道:「就算我求你了。我想背你,讓我背你,成不?」

    初念終於不再抗拒了。順服地貼在他身上,手抓著他肩膀,把臉輕輕靠在他溫熱厚實的背上,閉上了眼睛,任由他背著自己下去。一級又一級,一圈又一圈。她終於被他背出了寧靜的古塔,再一次站回了人間的煙火繁勝地。

    臨走前,她聽見徐若麟似是隨口地道了一句:「我曉得,咱倆一定就是那有緣之人。」

    初念不置可否,只微微笑了下。

    「叮鈴——」「叮鈴——」

    古塔翹角處又一陣風過。鑒鈴因為清風,彷彿再次有了生命。它從容地回應著,不急不緩,送走這一對攜手漸漸遠去的璧人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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