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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所屬書籍: 玉樓春

    徐若麟從司家告辭,到了這日傍晚,從衙門出來後,再次回了魏國公府。

    正式的話雖還沒下去,但府里的上下人等都已經曉得,待下月初魏國公一回,現如今這位煊赫逼人的徐大爺就又做回徐家正兒八經的大爺了,見他回,哪個不掏出心窩子地奉承。

    徐若麟去了慎德院司國太處,到時,廖氏正也在。

    這是自回金陵後,這對名義上的母子的第一回碰頭。先前徐若麟雖也回過兩趟,但都徑直到司國太這裡,並未遇到過廖氏,也沒特意去望過她。廖氏方才聽廊外的丫頭報稱「大爺來了」的時候,臉色便微變。只畢竟,也是活了半輩子的人。這個人,不管自己心裡對他是如何疙瘩,但不日,他便又將歸宗,仍是自己名義上的長子,這一點卻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該如何,她心中自然清楚。等徐若麟一進來,面上便已經現出了絲微笑。

    徐若麟倒是神色如常,猶如他先前一直便在這家裡一樣。朝國太問了安後,轉向廖氏,也見了禮。廖氏笑道:「若麟,我剛正與老太太商量著呢,打發人想將你叫回,住家裡才像樣。你那院兒,崔多福正安排了人在修整。你若有空,自己過去瞧瞧也好,哪裡不滿意要拆補,提出來便是。」

    徐若麟笑了下。

    「多謝太太關照。我過來,正有一件事要說,」看向了司國太,「祖母,前日你提到的那樁親事,我如今可以給個答覆了。我今日去見了司家的舅公。舅公的意思是,初音小姨子怕不適我。只他提到司家大房還有位早年便被送去庵里渡劫、閨名初儀的孫女,意欲將她許配於我。我已應了。婚期就定在下月二十四。我既奉旨歸宗,婚姻之事也就只能勞煩嫡母操持了。」

    廖氏猛地睜眼。

    「初儀?」司國太也又是驚詫,又是茫然。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便是這位司家的孫女。說是大太太當年一胎三胞中的幼女。只一直體弱,半歲多便被送去庵里寄養至今。」

    司國太被他這麼提醒,終於有點想起來了。驚訝地道:「那孩子,我記得當年不是聽說養不住,沒了的嗎?」

    徐若麟面不改色地道:「舅公說,當年照那法師所言,這女孩兒命硬,不但沖自己,也克家人。怕養不住,這才特意假託亡名以求破解。實則是送去佛前寄養。如今消災滿了,這才要接回的。」

    司國太盯著面前的徐若麟,口中沒在說什麼,心裡卻狐疑不定——自己那個侄媳婦王氏當時一胎三胞,因罕見,在京城內闈婦人間還被引為談資,說了些時日的。她記得半年多後,那個最小的女孩兒,便因體弱難養去了。消息傳來時,她怕王氏傷心,當時還特意打發人捎了慰語過去。怎麼十七年過去,突然又被告知那女孩兒其實還好好地活著?

    司國太再次看向自己面前的這個長孫。從他表情中,自然尋不出半分端倪。他依舊神情肅穆,目光冷靜。但是老太太卻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知道再問他也問不出什麼,正沉吟著,那邊的廖氏終於回過了神,第一反應匪夷所思,第二反應,驚怒交加。

    「若麟!這如何使得!」她甚至顧不得司國太也在,當場便嚷了出來,「姑且不論那女孩兒如何,你也知道咱家與她家如今交惡。那個姓王的太太,絲毫不知禮數。你從前的那個弟妹,更毫無婦德可言。這樣的人家,往後避都來不及,你如何便應下了這樣一門親事?」

    「太太言重了。」徐若麟淡淡道,「徐司兩家,世代交好。如今既不幸交惡,更該彌補。我也正是出於此種考慮,這才應了這門親事的。日期緊,納采等諸事又繁瑣,我曉得太太也忙,倘若照應不來,若麟可請託二房的董嬸母幫忙。」

    廖氏再次怔住了。終於勉強笑道:「我也不是這意思。這是你的大事,我只是想著,要謹慎些才好……」

    徐若麟笑了下,道:「多謝太太。此事我已考慮停當。婚期已定,不會更改。」

    廖氏張了下嘴,終於還是訕訕地閉了回去,臉色很是難看。

    司國太眉頭一直微蹙。

    「我曉得了。」她最後說道,「哪天方便,我親自去趟司家。瞧一瞧我那個一直養在佛前的侄孫女。」

    ~~

    黃氏當晚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驚怒程度,決不在廖氏之下。與丈夫司寇鑫驚乍了幾聲,嚷道:「活見鬼了!那邊何時又多出了個小姐嫁給姓徐的?」

    司寇鑫有些艷羨大房新攀上的這門婚事,渾渾噩噩道:「不是說寄養在庵里嗎?隔了牆的事,咱哪能知道得那麼清楚……」話沒說完,被黃氏呸了一聲,罵道:「你個整日吃酒吃得迷瞪瞪的糊塗東西,你知道個什麼!那個閨女兒,當初沒了的時候,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你那個嫂子在裡頭哭呢,奶娘經我身邊抱出去時,我還掀開斗篷看了眼,那臉都煞白煞白的!怎的一下又還魂了?不行,我要過去看看……」

    司寇鑫勸道:「好歹你也等明日去問不遲,這都天晚了。」

    黃氏怒道:「這婚事是我先提的,如何便落到了那邊去?我不去問個清楚,晚上如何睡得著?」

    夫妻倆正說著,忽有老太爺身邊的人來請,說此刻就在書房等,叫他倆一道過去。黃氏與司寇鑫對望一眼,忙換了衣服過去了。入了書房,見老頭子正悠閑地湊在燭台前,拿放大鏡在研究個印鑒,見兒子和媳婦到了跟前朝自己見禮,鼻孔里嗯了一聲,這才放下手上東西,坐回了椅上。

    「爹,叫我倆來,不知所為何事?」

    司寇鑫向來有些懼怕這個父親,站直了身後,覷了眼老頭子的臉色,小心地問道。

    司彰化道:「你嫂子那邊,今日議定了件喜事,應都知道了吧?」

    黃氏委屈地道:「爹,媳婦是剛知道的。只心裡實在不明白。這不明明是媳婦兒討了您的話去徐家姑奶奶那裡先問的信嗎?怎的一個晃神,就變成了嫂子那邊的喜事?且又聽說要嫁過去的是初儀?這閨女兒,生出來養了大半年後,明明不是去了嗎,怎的如今又冒了出來?」

    司彰化臉色微沉,道:「叫你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大房的那個姑娘,當初身子弱,是差點沒養活。幸而遇到了位高人,指點叫假託亡名後,寄養到佛前方消災。便照做了。如今已經沒事,過些時日便會接回家中。你們是自家人。往後出去了,在外人跟前該如何說話,不必我再多提點了吧?」

    司寇鑫忙點頭應是。黃氏卻是半分不信。還在思量,又聽老頭子問道:「繼昌近日都在做什麼?」

    司繼昌十七歲便中舉人,資質可謂上好。照大楚的規制,舉人也具備了做官的資格。只舉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且仕途要比進士出身的差。以司家的門楣,自然希望司家子弟殿前傳臚,所以讓他繼續讀書準備會試。可惜成家後,這兩年早失卻少年時的勤勉。時常與京中的紈絝子弟廝混一處。老頭子也有耳聞,對此頗為不快。黃氏見他此刻又問及兒子,怕說出實情被訓斥,忙遮掩道:「聽說皇上不是已經下令今年設一恩科嗎?大部分時日,都在家讀書預備明年春的會試呢。」

    司彰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聲,道:「知道繼續上進就好。咱們家在江寧縣不是有個莊子嗎?那裡地方清靜。他若嫌城裡吵不利讀書,帶媳婦兒一道去那裡潛心讀書也好,順便……」頓了下,和顏悅色地道,「繼昌也算為司家爭了光。從前一直忙,我也沒空考慮。如今空閑了些,便想到了這事。明日起,把那莊子轉到繼昌名下吧。往後分家之時,不計在內。」

    司家從前雖日漸式微,但好歹也是有些底子的。附近郊縣裡,還存有幾個厚薄不一的莊子。其中就以這江寧縣的莊子最好。地方大,一年所出也豐厚。黃氏早就有些記掛,只也曉得不過空想而已。沒想到忽然好事便臨頭了,老頭子竟會主動開口把那莊子記到自己兒子頭上,頓時喜出望外。與丈夫對望一眼,忙道謝。

    司彰化擺擺手,正色道:「兒孫長進,我心中也寬慰……你們給我牢牢記住,唇齒雖也有打架的時候,只在外人看來,卻同長在一張臉上。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這道理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的吧?大房的這門親事,是我親自做的主,斷不會改了。司家的好,就是你們的好。我往後便是走了,也絕不會虧待你們一分。倘若……」

    「倘若叫我曉得你們出於不平之心,膽敢做出自損手足的事,哪怕是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停了下來。那雙原本瞧著蒙了層陰翳的眼睛忽然閃閃發亮,掠過兒子的臉,最後盯著黃氏,微微眯了下眼。

    黃氏打了個寒顫,急忙拉了丈夫道:「爹放心。爹的教誨,我們兩口子必定牢牢記在心上。」

    司彰化唔了聲,這才道:「記住了就好。不早了,你們也下去早些歇了吧。」

    ~~

    黃氏和丈夫回了房。司寇鑫還沒轉過彎來,不解地道:「爹今晚這是怎麼了?怎的忽然又給莊子又說那些話?到底什麼意思?」

    黃氏冷冷道:「你要是有你爹一半的道行,我跟著你便也不用這麼辛苦了!什麼意思,不過是拍一巴掌給顆棗子,叫咱們別出去說不該說的話。你等著吧,瞧好戲便是。」

    ~~

    中軍都督徐若麟下月便要娶親,女方也來自司家。但那位小姐,身世頗具離奇色彩。便是當年司家太太那一胞三胎中據說不幸夭折了的老幺,如今方曉得也養大了。不過是受高人指點,當時假借亡名送去庵里了而已。

    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金陵的各家高門大戶,成為太太奶奶們議論的新焦點。開始不斷有人借道喜之名登司家的門,朝王氏打聽個中詳情。於是後續消息又傳了開來。說這位今年十七的小姐,因是一母同胞,面貌酷似那位原先嫁了徐家二公子的姐姐。只如今她還在庵里,要等下月挑個好日子才接回府中待嫁。

    ~~

    三花庵在金陵百里之外。初念被悄悄送到此處,已經住了有小半個月。轉眼,便是十月上旬了。

    司初儀——

    這些日子裡,這個名字,她已經不知道在心裡默念過多少次了。那個早夭的妹妹,她記憶里沒有半點印象的妹妹,忽然竟又這樣活了回來——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她離開魏國公府的那一天,回頭看最後一眼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的話,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踏回這裡一步。顯然,那時候的她,做夢也無法想像有一天,她竟然要披著別人的皮,再次被送入這扇門,去面對裡頭那一張張熟悉的故人之臉。

    初念還半靠在窗邊發獃的時候,聽見外頭傳來那個新近被買來伺候自己的丫頭靜雲的聲:「姑娘,太太來了。」

    她被送過來時,從前在身邊服侍慣了的尺素雲屏等人都沒跟來。甚至連司家的丫頭也沒一個。她知道從此往後,大約也再沒機會能讓她們繼續陪在自己左右了——連司初念這個人都要沒了,更何況是與這個名字有關的那些人和事?

    母親怕自己想不開,這些時日,不怕路遠,隔三差五地便跑過來看望。

    初念嘆了口氣,轉過了身去,看著王氏朝自己過來,叫了聲「娘」。

    王氏到她身邊,細細看了眼她的臉色,道:「嬌嬌,我方才聽那丫頭說,你這兩日都沒怎麼吃得下飯?」嘆了口氣,「我這些天,都在忙你出嫁的事……得空想了下你祖父那天的話,覺得也有道理。嬌嬌,這就是你的坎。雖則我對這婚事也不滿意,但還有什麼辦法?比總你用自己名頭嫁過去強百倍。娘就怕你擰著。求你早些想開,如此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初念笑了下。

    「娘,你女兒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最最無用了。最多不過像那日那樣,一時忍不住在祖父面前喊個兩嗓子而已。難道還真會鬧出抹脖子上吊的戲碼?祖父罵我罵得沒錯。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坎。你們都要我嫁,那我嫁過去便是。」

    這是自那日後,王氏第一回聽她說這樣的話。自然也聽出了話裡頭帶著的情緒。只好歹比先前過來看她時一聲不吭要好。嘆道:「你能這麼想就好。嫁過去了,難保沒有不順心。只那位徐大爺年紀比你大許多,我瞧他也是真的疼你。想來不至於太讓你受委屈。好歹,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你好好跟他過,總會越來越好的。」

    初念再次笑了下。

    「您說的是。往後他就是我的依靠。我不跟他好好過,我還能指望誰?」

    王氏終於吁出口氣,點頭道:「今天十二了。徐家的那位魏國公前幾天便回京了。徐大爺倒是順利歸了宗,那天聽說連宮裡的崔太監都奉旨來了。我還聽說,他回來後,除了入宮去拜了下皇上,便哪都沒去。連親朋舊友來了,也是一概推病不見。想是要等到你們成親後,這才回道觀修行吧?」

    初念沒答話。王氏本來還想提下明日安南使者一行人將會抵京的事,見她興緻缺缺,也就不說了。最後只道:「嬌嬌你放心,你那個妹子當時沒了的時候,只落入過你嬸娘的眼。她必定不敢出去亂說的。往後嫁去徐家,不必有後顧之慮。」

    ~~

    三花庵坐落在山麓之下。庵里的老尼是司家的故人,受了囑託,特意在後頭辟出一個清靜所在安排初念住下。禪房前的一爿空地上,還種了棵老芙蓉。

    王氏走了後,初念隨手拿了本書,過去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發愣。漸漸到了傍晚時分,夕陽也收起它最後的一道餘暉。光線開始暗下去,耳邊不斷有倦鳥歸林的撲簌振翅之聲。靜雲去廚房替初念去取晚飯。初念合上了書,抬頭望了眼自己頂上開得正絢的一樹芙蓉。盯著半晌,腦海里便浮現出了那彷彿早已塵封的一幕。原本有些靜下來的心忽然又開始煩亂了。

    ~~

    「這位施主,此處乃是清修之所,你不能進!」

    正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幾個尼姑有些焦急的說話聲。似乎是有人要強行往這邊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中,初念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飄進了耳朵。那聲音裡帶了些笑意。

    「各位女菩薩,沒見外頭的人都放我進來了嗎?裡頭清修的那位女菩薩是我家人。有事要見,說完便走。絕不會玷污此處寶地半分。女菩薩自便便是……」

    初念猛地站了起來,飛快往自己住的那間靜室去,門砰地關上,插上了門閂。幾乎是同一時刻,徐若麟已經擺脫了那些圍截他的尼姑們,闖入了她的這個小院,順勢把院門一腳帶上,閂了,把尼姑們攔在外,自己便大步到了初念的門外。

    「嬌嬌,開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隔了門,初念聽到徐若麟的聲音傳了過來。

    她背對著他靠在門上,一語不發。

    徐若麟得不到她的回話。憑了感覺,知道她應該就在與自己不過一板相隔的門裡頭,便道:「本來也沒打算來這裡擾你的。只我聽說,你在生氣?想來想去,大約也就是生我的氣了。這才過來的。你開開門,聽我跟你說。」

    初念還是不吭聲。

    徐若麟道:「你不開門也罷,我隔著門跟你說一樣。你是不是在怪我自作主張,事先沒跟你商議便把事情定了?確實是我考慮不周。上一回在你家的小書房裡,我本打算跟你提的。又怕說了你不樂意。結果還沒想好說不說,你娘就過來了……」

    初念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道:「於是你就自作主張了。心想生米煮成熟飯,我便是不願也只能認了,是不是?」

    隔了門,她似乎聽到他嗤地輕笑出來。然後柔聲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急著想娶你,就怕遲了又生變故。等咱們成了親,你有多少氣都儘管撒我身上,好不好?」

    他竟然還笑!還有臉笑!初念氣得直發抖,恨不得開門打他一巴掌。長長呼了幾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火,這才冷笑道:「我不過一個嫁過人的寡婦。有人這樣的身份,還巴巴地費了心思要娶我,那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我還鬧的話,可真成了不知好歹。以後當司初念還是司初儀,對我來說並沒兩樣。我又何嘗有過自己的主意?從前是傀儡,往後也是。我這種人能撲騰出什麼?我知道您貴人事忙,您趕緊回去。這兒是乾淨地方,男人不好踏步。」

    徐若麟躊躇了下,終於正色,低聲道:「嬌嬌,我知道這不過是個障眼法。但目前我要娶你,只能這樣。我知道你怕旁人的眼光。至少,這樣你嫁了我後,在外人那裡不用被說道。我能娶到你,也就只有一句話。往後,或許我未必能處處叫你稱心如意,但我會盡我所能對你好的……」

    徐若麟還沒說完,身後那扇被閂了起來的門便砰砰地拍響。他回頭看了眼,飛快又道,「明天安南人到京,我會忙幾天的。過後便是二十四。你等著我來娶你。這地方我也不能久留。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說罷轉身去開了門。見方才那幾個小尼姑已經找來了此處的住持。老尼姑正威嚴地盯了過來,沒等她開口趕人,忙先雙手合十賠禮,笑道:「老菩薩有禮。香油錢奉上,我這就走了!」說罷回頭,見那扇門還關得緊緊,嘆了口氣,自去了。

    ~~

    次日,受安南陳氏王朝昭全帝的派遣,在安南王子,十七歲的陳啟龍和精通漢風俗的大使黎相中的帶領下,一行數十人的朝賀隊伍如期抵達了大楚的帝都金陵。

    陳啟龍是個儒雅的少年,小時起便仰慕漢文化。陳昭全特意請了精通漢文化的師傅對他進行教導。此次大楚新帝登基,又值兩國結束交惡開始交好。也是這位王子自己主動請纓,願意千里迢迢奔赴金陵。一是想要轉達昭全帝的和平美意,二來,也是想要親眼見識下久聞其名的帝國都城的繁華景象。

    趙琚的理想,便是造就出一個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的盛大帝國。對於主動向自己示好的安南人,自然十分禮遇。太子趙無恙受派遣總攬此次的接待,事先自然精心準備。授館舍、遞國書、頒見辭、賜賞予、設國宴,一切外交該具備的禮儀,無不盡善盡美。到了第三天,在代表昭全帝接受了大楚皇帝的冊封之後,趙無恙和年紀相仿的陳啟龍,二人關係也變得熟稔了起來。陳啟龍提出,在離開金陵之前,去拜祭國子監里的先賢。

    國子監是大楚最高的學府,設在城北文清殿中,佔地廣闊。裡面供奉著孔子、顏子、曾子、孟子等三十七位先聖的牌位。每三年一次的開科前,主考官和禮部官員便會在此舉行隆重的祭祀大典。趙琚得知,有意在夷人面前展示泱泱大國的文祭之禮,當即便下令,擇吉日,在國子監舉行盛大祭典,邀安南王子與大使觀禮。祭典後,他登基後的第一場恩科也隨之啟幕。

    徐若麟對於皇帝這樣臨時的安排,其實並不是很贊同。出於天生的謹慎,他知道越是這樣盛大的場合,意外就越容易發生——假設前提是有人確實想暗中做什麼事的話。更不好的是,這場祭祀大典並非早先預定,而是臨時起意的。這就意味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是皇帝的命令已經下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太子趙無恙盡量安排好一切,力保到時候不會出現任何意外,讓太子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這第一次執事,能夠善始善終。

    十月十八,風和日麗,欽天監擇定的吉日。禮部尚書吳中擔任主祭官。

    祭祀大典,莊嚴而神聖。數百名由國子監儒生擔任的樂舞生分站在殿前神道兩側。神道兩側,左邊是三綱樹,右邊是五倫樹,寓意著三綱五倫為立國之本。

    隨了司儀的大聲通贊,吉時到。四十八名樂舞生魚貫到了主祭台的兩側分列。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監考官面色肅穆,緩步走向至聖先師香案之前,帶領身後之人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上香獻酒。

    在大韶之樂中,樂舞生跳起了文烈之舞。

    大殿前站了的數百人無不莊嚴肅穆,但是身處其中的徐若麟,對於主祭台上的動靜卻沒半點興趣。事實上,今天這樣的場合,以他武將出身的身份,原本是不被允許入內的。雖然連皇帝也承認,文以安天下,武以威四夷,但從前朝開始,武官就被毫不猶豫地踢出了文廟祭祀的行列。他今天之所以能以陪祭官的身份立在這裡,還是皇后蕭榮開口的結果。看得出來,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學士對此很不以為然,自始至終,目光就沒有落到他身上。

    徐若麟自然不會在意文官們在這種場合下對自己的鄙夷。雖然開場前,他已經足夠仔細地親自過問了祭祀大典中的每一處細節。但只要祭禮沒結束,祭台側觀禮的安南王子和大使沒離開,他便絲毫不會鬆懈。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附近的每一個人,不放過任何能引起他注意的細節之處。

    迎神禮結束,初獻禮堪堪開始的時候,楊譽悄無聲息地靠近他,附耳道:「大人,黃裳和鄒從龍已經將殿外所有可疑之人控制,所有可以藏身的所在也都派了暗哨潛伏。」

    徐若麟一邊神情肅穆地盯著不遠處的祭台,一邊低聲道:「你去把所有執行完任務的人手都調到附近來,讓黃裳和從龍也過來候命。我希望是我多慮。但一旦出事,後果便是致命。所有必須萬分謹慎,明白嗎?」

    楊譽低低應了聲「遵命」,轉身飛快而去。

    他們兩人這樣一場短暫的交流,已經引起了主祭台上吳中的注意。吳中不滿地盯了徐若麟一眼,心想武夫就是武夫,再高的官職也改不了粗鄙的本性,這樣的神聖場合,竟也與人竊竊私語,實在是無禮之極。

    徐若麟絲毫沒有理睬吳中。他警惕的目光一直梭巡在祭台周圍的一排排人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出於本能,他忽然覺到了一絲不安。目光飛快掠過祭台兩側立著的樂舞生。並沒看出什麼異樣。但是那種不安之感,卻愈發強烈了,儘管他也不知道,這種危險到底來自哪裡。腳步下意識地,便往祭台側的陳啟龍身畔靠了些過去。

    一陣風吹來,拂起了樂舞生身上所著禮服的下擺。徐若麟的目光掠過一名站在前排的樂舞生的足下,微微皺了下眉。

    他覺到了一絲彆扭。

    風再次掠起樂舞生們的下擺。電光火石間,他忽然覺到了哪裡不對。

    這祭台兩側的四十名樂舞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個頭一致高低。但是這個學生,他足下所踏的靴底卻明顯要比邊上人的厚了幾寸。沒理由在這樣的場合,要挑這樣一個個頭明顯矮於旁人的人來湊數。

    他目中精光倏然暴漲,腳步飛快往那人奔去。但還是遲了,那名樂舞生忽然舉起手中的長笛,朝向了正專心致志觀賞祭禮的安南王子的後背。他按下了暗鈕,銀針從長笛的一埠子暴射而出。

    這樣的文廟大典,是不允許帶武器入內的。徐若麟只貼身藏了一柄短刀。但已來不及拔刀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時候,用盡全力飛身撲到了陳啟龍的身後,將他按壓在地。而身後射來的那一撮銀針,也已經無聲無息地刺入了他的後肩。後肩處一麻。徐若麟立刻拔出短刀,毫不猶豫地將銀針連同周圍的一塊皮肉剜去,鮮血立刻沿著他身上的黑色祭服噴涌而下。

    「都讓到一邊去,抓刺客!」

    徐若麟面不改色,喝了一聲。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吳中失聲大叫起來。那名樂舞生見狀,轉身一把推開邊上的人奔逃,趕來的楊譽暴喝一聲,領著事先埋伏的十幾個暗衛飛身追了上去。原本一派肅穆的祭祀大典立刻亂成一團。樂舞生四處奔逃,地上丟滿了被拋棄的樂器,人仰馬翻。

    隨後趕到的鄒從龍已經割開徐若麟的黑色祭服,動作敏捷地替他放血去毒,重新包紮。

    刺客的去路早已經被堵死,很快,便被楊譽抓到,扭斷了他的一雙臂膀,扔到了徐若麟面前的地上。

    因為失血過多,徐若麟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能穩穩站立。他盯著這名刺客,端詳了片刻,上前伸出手去,在他下顎處捏了下,輕微撕拉一聲,扯脫了一張薄如紙片的面具,露出了那人的真面目。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是誰派你的來的?」

    徐若麟丟掉手中的面具,冷冷地道。

    刺客閉上了眼睛。

    徐若麟看了眼楊譽,楊譽會意,立刻上前將刺客下頜捏脫,然後命人帶走。

    吳中和兩名翰林院大人此時才站穩了腳,大聲嚷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哪裡來的亡命之徒,竟連如此的神聖大典也敢破壞——」

    驚魂未定的陳啟龍這才被人從地上扶起,白著臉看向徐若麟,見他身上的黑色祭衣已經被鮮血染紅,顫聲道:「多……多謝……」

    刺客既然把目標對向陳啟龍,銀針所淬之毒自然陰辣。雖然剛才已經放血,但失血過多和體內殘餘的毒素還是讓徐若麟有些搖搖欲墜,若非他體格過人,恐怕早已經倒了下去。

    「殿下不必言……謝……」

    他話沒說完,眼前一陣發黑,邊上的鄒從龍一把扶住,大聲吼道:「快送徐大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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