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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鬧心

所屬書籍: 多喜一家人

  氣溫已經很低了, 陰濕的空氣里綿里藏針地裹著零星雨絲,寒風像調戲良家婦女的流氓肆意剝人的衣裳。郝質華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不一會兒手腳冰涼。她早到了一刻鐘, 離約會時間又過去了一刻鐘,相親對象還未現身。

  真是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

  第一印象很重要, 她已率先給對方減了分。

  又過去十分鐘,她不得不發微信催促,很快得到“我已經到了”的回復。

  她抬頭觀望, 一個穿草灰色西裝和咖啡色燈芯絨長褲的矮胖男人快步奔來,就其目的性看多半是那個相親對象,可長得肥頭大耳,目測身高最多170,估計比她還矮, 和介紹人描述的一表人才, 英俊高大不沾邊。

  郝質華相親經驗多, 其中80%打了虛假廣告,來之前已做足心理準備,她早過了嫦娥愛少年的時段, 相信男人的品行比外貌重要,即便這位男士長得實在不敢恭維, 她也準備先認真了解一下。

  男人來到近處, 臉上層疊的脂粉堆出一個油膩的笑容。

  “請問是郝質華小姐嗎?”

  “是,你是黃耀祖先生?”

  “是是,敝人正是黃耀祖。”

  郝質華一面微笑一面起身, 她的右腳踝扭傷了,此刻還隱隱作痛,邁步時有點蹣跚。

  黃耀祖見狀立刻驚呼:“你是殘疾人嗎?”

  郝質華怔住,一時迷失在對方的腦迴路里。

  只見男人臉上的橫肉反向運動,彷彿一座塌方的土堆。

  “這個蔣阿姨,怎麼能瞞著人家呢?對不起,我想找個身體健全的對象,今天就先這樣吧。”

  郝質華連忙呼叫:“等等,我沒有殘疾,剛才在路上摔了一跤,腳扭到了。”

  這人真奇葩啊,她的相親日誌里又多了一筆新奇見聞。

  黃耀祖聽了轉怒為喜,摳著他那呈現地中海趨勢的頭頂訕笑:“原來是這樣啊,你怎麼樣?摔得嚴重嗎?”

  “還好,沒到殘疾的程度。”

  “哎呀,真是失禮了,我這人比較直率,有什麼說什麼,你千萬別介意。”

  “沒事,直率的人才好相處。”

  他已經道歉了,郝質華礙著介紹人的情面不便計較,心裡已打起退堂鼓,仍想儘力不掃對方的顏面,免得對方回去翻嘴,惹惱介紹人,丟臉的還是她的爸爸媽媽。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只當交個朋友吧。

  她笑著說:“我們先去吃晚飯吧。”

  黃耀祖一愣:“晚飯?我已經吃過了。”

  郝質華瞥一眼手錶,剛過六點。

  “你晚飯吃得真早啊。”

  “哈哈,因為要趕來和你見面,我就抓緊時間在單位食堂吃了碗面再過來,我不喜歡在飯桌上談重要的事,那樣太隨意了,顯得不嚴肅。”

  黃耀祖的心思瞞不住經驗豐富的郝質華,相親是種經濟負擔,他想省錢可以理解。

  她也覺得吃飯很彆扭,輕鬆愉快地改換提議。

  “那我們先找個地方坐坐吧。”

  這依然不合黃耀祖心意。

  “就在這公園散散步吧,邊走邊聊。”

  郝質華尬笑:“往常還行,今天我這腳……”

  拖著傷腿盪馬路,這男人真想害她殘廢嗎?

  黃耀祖心想她腳扭得真不是時候,指著長椅說:“那我們就在公園裡坐吧,你看這兒環境多好。”

  “會不會太冷了?今天氣溫還不到7攝氏度呢,風又大,還下著雨,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呵呵,我不怕冷,你怕嗎?”

  郝質華的忍讓到了極限,不再跟他廢話,指著不遠處的咖啡店說:“我看對面有家咖啡店,去那兒坐坐吧。”

  黃耀祖不情不願跟她進店,二人找了個安靜的卡位,等待侍應生的過程中郝質華感覺桌面微微震動,類似五級地震造成的頻率,稍稍側身朝桌下看去,黃耀祖的雙腿正像發電機一樣高速抖動。

  行為心理學上說抖腿的人都自私自利,是這樣嗎?

  這時侍應生送來菜單,郝質華出於禮讓請黃耀祖先點,這男人也不懂什麼lady first,不客氣地接過菜單從頭翻到尾,嘴裡念念有詞。

  “我聽說如今這些店的飲料都是化學製劑勾兌的,會對人體造成很大危害,最好別喝。”

  他是說給郝質華聽的,郝質華不接話,旁邊的侍應生卻著急聲明。

  “先生,我們店裡使用的都是純天然食材,果汁是鮮榨的,茶葉和咖啡也是進口的綠色食品,請您放心。”

  黃耀祖搖頭:“咖啡和茶咖、啡、因含量高,對心臟不好。果汁糖分重熱量高,喝了容易引發高血糖、心腦血管疾病,我看我們就喝白開水吧,白開水最健康。”

  “我隨便。”

  郝質華微笑如面具,需要時就拿出來戴上,她真的恨透這種愚蠢的應酬,當做艱巨任務來完成。

  黃耀祖對她的反應很滿意,侍應生卻提醒:“先生,我們店裡的最低消費是35元,您就是點一杯白開水也必須付35塊錢。”

  黃耀祖吃驚:“白開水也這麼貴,你們在搶劫嗎?”,沖郝質華笑笑:“我們老家的小店一杯花茶才5塊錢,還送花生瓜子,到了申州,豆腐也賣成金價錢。”

  郝質華戴上面具,不好意思查看侍應生的表情。

  侍應生也很尷尬了,等黃耀祖點好兩杯白開水,再次禮貌提醒:“先生,我們這兒規定提前付賬,您看您是刷微信、支付寶,還是用卡和現金?”

  黃耀祖略一遲疑,郝質華已迅速掏出錢包。

  “我來吧。”

  她的舉動意外招致黃耀祖強烈抗議。

  “我這人從不讓女人請客,你掏錢就是瞧不起我。”

  他用手機刷了支付寶,侍應生和郝質華都暗暗鬆了口氣。

  談話終於可以開始了,她已對這個人全無興趣,希望談話內容能簡短一點。

  “郝小姐,你看起來真年輕啊,完全不像我的同齡人,頂多三十齣頭的樣子。”

  黃耀祖一雙小眼眯成縫,就像嵌在土豆泥里的棗核,眼神竟然十分真誠甜蜜

  郝質華大方還禮:“謝謝誇獎,你看起來也挺年輕的。”

  黃耀祖一高興,說話就開始出人意表了。

  “起初聽蔣阿姨說你已經四十歲了,我還很生氣,心想她怎麼能給我介紹年紀這麼大的女人,因為她跟我們領導關係好,我不能拒絕,今天才勉為其難過來。你不知道,你在公園坐著的時候我一直躲在對面觀察你,看你這麼年輕漂亮才放心大膽出來和你見面,不然我早跑了。”

  原來他早到了,躲在一旁偷看。

  郝質華又驚又窘,做了鬼祟事還堂而皇之拿出來顯擺,難道以為這是對對方的誇讚?

  她渾身都不自在了,硬著頭皮進入相親定製的問答環節。

  “郝小姐,聽說你父親以前是局長?”

  “哦,他已經退休十多年了。”

  “蔣阿姨還說你有三個哥哥,一個在北京雷達研究所,另外兩個也在美國發展得很好,是不是啊?”

  “是,我三個哥哥都很優秀。”

  “他們和你關係好嗎?”

  “挺好的。”

  “那肯定會照顧你了。”

  “我不需要他們照顧,我自己也過得挺好。”

  “對對對,蔣阿姨說你是搞建築設計的,特別能幹,年薪有一百多萬呢。”

  黃耀祖刻意強化了“一百多萬”這四個字,看得出這是他最在意的信息。

  郝質華微微點頭,她不想炫耀薪資,但如果不肯定,興許就會被當成騙子了。

  黃耀祖神情更加喜樂,提問也越來越順口。

  “聽說你在申州有房?”

  “有一套小公寓,不過我沒去住,現在跟父母住一塊兒。”

  “你那房子多大?”

  “一般,也就90多平米吧。”

  “在哪個位置?”

  “北古。”

  “北古!那肯定老值錢了。多少錢買的?”

  “我是本地人,買房早,當時沒花多少錢。”

  “那房子租出去了?租金多少?”

  “我不想出租,怪麻煩的,也不利於房屋保養,就一直空著。”

  “那多可惜啊。”

  黃耀祖兩撮短眉立成了柴堆,衝口接道:“以後給我父母住吧,這樣他們就不用跟我們擠一塊兒了。”

  他的語氣無比自然,好像那房子已經是他名下的產業。

  郝質華呆若木雞,這男的真是她相親史上的新品種,絕對能放進籠子來展示。

  她暗暗抱怨介紹人蔣桂仙,這女人顯然把她的根根底底都一五一十彙報給了黃耀祖,卻沒對她們家做過詳細說明,介紹的情況還大力美化修飾,純屬不實推銷。

  她想一走了之,又怕不佔理,回頭被蔣桂仙逮住把柄四處敗壞父母的名譽,被迫繼續忍耐。

  黃耀祖和她相反,已完全進入狀態,自我吹噓道:

  “我也有車有房,房子還比你大,有120平米,就是位置偏了些,在世博園附近。我的工資也挺高,比你差不了多少,每月還貸以後還能存下三四千,主要是我這人勤儉節約,我們家我和我爸媽,三口人每個月生活費不超過兩千塊。”

  在申州一個三口之家每月兩千塊錢能過什麼樣的生活,郝質華通過新聞上的貧困之家報道大致想像得到。

  她不無同情地說:“蔣阿姨說過,你很優秀。”

  黃耀祖笑得胖臉泛光,油亮亮的鼻頭如同刺眼的燈泡,下意識伸手摩挲那地中海腦袋。

  “馬馬虎虎啦。郝小姐,你的事蔣阿姨都跟我說了,我也離過婚,有兩個女兒,現在跟著她媽媽,你沒有小孩,這點很不錯。我想如果我們對彼此都滿意,最好在半年內結婚,然後爭取在明年之內生小孩,你覺得怎麼樣?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再不快點要孩子就來不及了。”

  居然已經單方面規劃婚後了。

  郝質華對他產生了一點興趣,想看看這男人有多jp。

  “這個以後再討論吧。黃先生,我想問問你對婚後的生活有什麼要求?”

  “我這人最好說話了,只要你能照顧好我和我的家人,別的沒什麼要求。”

  “是這樣的,由於我工作性質比較忙,經常需要加班出差,結婚以後沒法像一般主婦那樣精心打理家庭,這點需要對方諒解。”

  “你是說你不能做家務?”

  “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務方面我希望兩個人能共同分擔。”

  “我工作比你還忙呢,更沒空做了,現在我家的家務都是我媽負責,老人年紀大了已經做不動了,所以才使勁催我找媳婦。你不做就只能雇保姆了。”

  “那也行。”

  “保姆費得由你出啊,這部分勞動本該由你承擔,因為你沒空做家務才產生了這筆費用,所以得由你支付。”

  jp指數三星半。

  郝質華覺得憑這些話,事後蔣桂仙也沒法再指責她。

  於是點頭微笑:“這個好說。但我不想要孩子,我跟蔣阿姨說過,我找二婚的男人希望對方有小孩,這樣就不用我再生育了。”

  黃耀祖的棗核眼瞬間瞪成銅鈴。

  “那怎麼行?孩子必須生!”

  郝質華提出見面以來的第一個問題:“可你不是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嗎?”

  “我還想要兒子啊,當初就因為我前妻生不齣兒子,我家裡才讓我跟她離婚的,我再婚就是想找個能給我生齣兒子的女人。”

  黃耀祖理所當然的樣子如同在向商家要求質量三包,七天無條件退貨的顧客。

  郝質華又問:“這麼說,如果你現在結婚,對方再生女兒,你又要離婚?”

  “嘿嘿,也不能這麼說,現在不是有種醫學技術叫性別篩查嗎?在香港就能做,你這麼有錢,這些費用應該負擔得起嘛。”

  jp指數四顆星。

  郝質華想試試他還有沒有上升空間。

  “如果我要生孩子,只能辭職,生完以後再出去應聘,大概就找不到現在這麼高的薪水和職位了,到時可能需要丈夫承擔大部分家庭支出,這點你能接受嗎?”

  黃耀祖沉默數秒鐘,一副忍痛割肉的嘴臉,一本正經道:“短時期內當然沒問題,但是,你也知道如今社會不同了,女人的地位提高了,享受了權利就該付出勞動嘛。我還是希望你能工作家庭一起抓,說句實話,畢竟你也不年輕了,唯一能和那些年輕姑娘競爭的也就是經濟實力,如果連這點都喪失了,還有什麼吸引力呢?你說是不是?”

  JP指數五星達成。

  郝質華為這個男人的前妻慶幸,也為將來與他結婚的女人默哀。

  “謝謝你的坦率,這點我也很清楚。”

  她最後一次戴上微笑面具,假裝看了看手機,說:“對不起,我公司讓我回去加班,先告辭了。”

  黃耀祖有點惋惜:“不先吃個飯再走嗎?我還想請你去吃我們單位附近很有名的牛肉米粉呢。”

  “你不是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也可以再加一點嘛。”

  “不用了,我趕時間,再見。”

  郝質華怒沖沖登上公交車,認定蔣桂仙在捉弄她們一家。相親這事固然是明碼標價的買賣,可到底與尋常生意不同,不存在顧客至上,含污忍垢,為什麼她經歷過的相親都這麼憋屈?她從沒看低過那些條件不如她的男人,那些男人憑什麼對她挑挑揀揀,露骨輕視?

  尤其是今天這個黃耀祖,簡直登峰造極了。

  殊不知她的怨憤還不夠分量,那登峰造極的JP不久又來湊單。

  “郝小姐,我想知道你對我有什麼看法?願意和我繼續交往嗎?坦白的說,我對你是不太滿意的,你年紀偏大,工作又很忙,不是理想的妻子人選,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

  看到這條微信郝質華鬆了口氣,這下好了,不用再費腦筋考慮拒絕的措辭了。

  儘管滿心厭惡,她仍然有禮有節地回復:“明白,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祝你能早日找到心儀的對象。”

  黃耀祖接下來的回復令人震驚。

  “我覺得我受到了欺騙,你根本不是誠心來相親的,這樣愚弄人有意思嗎?我是國家重點科研人才,浪費我的時間就是在浪費國有資產!”

  原來他前一條信息是欲擒故縱的試探,得知被pass就惱羞成怒了。

  郝質華生氣,仍竭力保持理性。

  “我沒有欺騙你,你問的問題我都如實回答了,怎麼能說我缺乏誠意呢?”

  “呵呵,別裝了,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今天的消費一共70塊,請用微信紅包如數返還給我。別說AA,不是因為你,我根本不會進那家土匪一樣的店消費!”

  這真是一輩子沒受過的恥辱,郝質華頭皮都著火了,唯恐不快地將紅包發過去。

  素質真不能和學歷掛鉤,科研單位也有這種比動物還不講道理的怪胎,做為噁心的典型,他真是太成功了!

  郝質華將滾燙的腦門貼在冰冷的車窗上,不想再搭理任何人。

  母女連心,林惠也同時遭遇鬧心事,她正在家做面膜,以前舞蹈學院的同事發來一條視頻。她點開來就看見丈夫郝辛被一群人團團包圍,好幾隻手揪扯著他的衣襟和袖子,白髮亂成蘆葦盪,眼鏡岌岌可危地掛在下巴上,搖晃的鏡頭外,多人重疊喝罵:“打這個老貪官!打這個老貪官!”

  她勃然大怒,表情太大,面膜敷不穩當,舊牆紙似的脫落了。

  同事生怕她沒及時觀看,來電通報。

  “林惠啊,你老公這次真的出名了,聽說都上新浪微博的熱搜了,老李他們全知道了,這視頻還是她發給我的。”

  林惠沒空指責對方幸災樂禍,搪塞:“這老頭兒多半是倒霉湊巧碰上了,你讓他們別亂傳。”

  她扯下包裹頭髮的毛巾,好似風火輪滾向客廳,大罵正在看書的丈夫。

  “死老頭子,瞧瞧你乾的好事,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郝辛看了她丟過來的罪證,質問:“這視頻誰拍的?誰傳給你的?”

  林惠捶胸捶得像擂鼓:“網上都傳遍了,我們學校那幫人全知道了,你說你這記性是不是給狗吃了?陳處長那事風頭還沒過去呢,你又出去惹事!”

  郝辛解釋:“這是個突發情況,今天下午一群討債的跑到政協門口聚眾請願,我出面勸了幾句,那些人情緒激動要闖到裡邊鬧事,都被警察控制了。”

  他知道當時動靜挺大,八成會吸引媒體,不知道如今自媒體更發達,神州大地儼然小看台,一方有事,八方皆知。

  林惠把他的一切辯解當成狡辯,反正罵了准沒錯。

  “今天那麼多老幹部去開會,大家都沒事,就你一人被錄進去了,人家找你要債了?好好的你幹嘛管閑事? ”

  “他們太不像話,我當然得勸,不然事情鬧大了怎麼辦?”

  “你勸住了嗎?我看你不勸還好,就因為你插手事情才鬧大的。外面傳得亂鬨哄的,都說你老年痴呆了,還有人說你患了幾十年的精神病如今病情更惡化了,所以才成天提著籮筐找屎!”

  “別理那些人,都是茅草窩裡的毒蛇,暗裡傷人。”

  “別人全是壞蛋,就你正直,結果清高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被人罵貪官!”

  這不是郝辛關心的重點,他盯著視頻上激情飛揚的路人,眉心寫出深深的川字。

  “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會繼續深入調查,查明原因就向有關部門反應,得從源頭上解決爭端,才能防止再發生類似事件。”

  林惠覺得他存心要她的命,氣癱在沙發上。

  “你還要反應?快省省吧,真當自己是監察御史啊!我說你到底想不想安生過日子?名字倒起得好,老郝老郝,怎麼就不能人如其名呢。”

  郝辛等她躺著,抹了好一陣胸口,才繼續理論。

  “我是堅持按黨章辦事,你這個落後分子就別再給我添加阻力了。”

  說完伸手從果盤裡拿出一個蘋果放到妻子跟前。

  晚飯吃得有點油膩,他想吃個蘋果助消化。

  林惠的氣還沒生完一半,但看到丈夫的動作仍反射性地坐起來,拿起水果刀削蘋果,邊削邊抱怨:“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外人看我是個官太太,以為活得多滋潤,其實都是胡椒浸在醋裡頭,說不完的辛酸。虧得自己肚子還爭氣,老了靠著兒女們才過上舒坦日子,要不一輩子都住不上這麼好的房子。”

  說著說著,語氣復又急促。

  “說起這房子我就來氣,既然都搬進來了,好好裝修一下又怎麼了?非把屋子弄得跟寒窯似的,都不好意思請朋友來家裡做客。”

  郝辛看著書,情緒穩靜:“你就知足吧,只是這樣外面已經有不少風言風語了。”

  “什麼風言風語?”

  “說這房子是我買的,說我在職時偽裝得好,高築牆,廣積糧,偷偷攢了小金庫,等到退休後才開始享受。”

  “說這話的人真沒良心,你以前在水務局是主管技術的,從不沾財物上的事,能有什麼進項?最後五年到了檔案局,那個清水衙門就更別提了,想當耗子也找不著米倉啊。”

  林惠感覺她需要吃降壓藥了,將削好切塊的蘋果裝在盤子里丟到丈夫跟前,果子差點蹦到桌面上。

  郝辛不責怪她的動作,只批評她的言語。

  “你說話能不能注意點?什麼衙門不衙門的?我們的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任何機關單位都是服務型機構,怎麼能用封建時代的名稱來指代呢?你這就是思想作風不端正的表現。”

  林惠要還嘴,家門開了,又重重關上,這聲響提示夫妻倆女兒回來了,並且正發著火。

  “氣死我了!爸,蔣桂仙介紹的是什麼人啊!我真是連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

  郝質華丟下提包,恨不得把地板跺穿,林惠忙上前關問,郝辛也跟著站起來。

  在父母輪番詢問下,郝質華講述了與黃耀祖見面的經過,說話時頭頂一直濃煙滾滾。

  “那男的一坐下雙腿就不停地抖,連帶桌子一塊抖,起初我還以為地震了呢。長相也是,虛胖浮腫,頭頂比爸還禿,就像一根在地溝油里泡了三十年的油條,每個表情都滴油。只是這些都算了,說的那些話,簡直叫人不能忍受。最搞笑的是我離開以後他給我發的微信,我不想再重複了,你們自己看吧。”

  看完那組簡訊,林惠覺得自己還得再吃點速效救心丸。

  “這是什麼人啊,腦子明顯有毛病嘛!”

  再看丈夫,已埋頭沖向書房,不知去幹嘛了。

  男人處理問題比女人直接,郝辛是去找介紹人蔣桂仙算賬,電話沒人接,他就改找蔣桂仙的丈夫路廳長。

  路廳長以前是他的下屬,後來職位超過他,依舊對他很客氣,接電話時笑吟吟道:“老郝,好久不見了,今天怎麼捨得聯繫老同事啦?”

  郝辛可沒心情跟他客套,嘴像拉開保險的手、槍,射出的都是子彈。

  “老路,你們家蔣桂仙就是個搞傳銷的騙子!你得對她進行嚴肅的批評教育!”

  路廳長詫異:“怎麼了?”

  “她給我女兒介紹了一個生物科研所的男的,誇得天花亂墜,結果我女兒今天去跟那男的見面,發現對方人品極其惡劣,還當面羞辱我女兒!”

  路廳長雖然退休了,也是位彈琴遛鳥的風雅人士,聽到這些婆媽事就頭疼,苦笑:“老郝,女人的事我們男人怎麼管得了呢?你消消氣,又沒什麼損失,何必大動肝火。”

  他的不在意令郝辛萬分光火。

  “什麼叫沒損失?我女兒的人格受到了極大侮辱,對心理造成了嚴重傷害,這都是蔣桂仙造成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也不知道對方是這種人啊。”

  路廳長的無奈恰好戳中郝辛的怒點。

  “不知道幹嘛瞎打包票?當初還信誓旦旦跟我說她可以用腦袋為對方的人品擔保,結果就介紹了這種人渣!我想問問她是九頭鳥嗎?腦袋這麼不值錢?”

  他是個責任心大於一切的人,實在想不通有人能直言正色說出不負責任的話。

  路廳長的涵養漏水了,語氣也生硬了。

  “你要訓人找蔣桂仙去,沖我發什麼火?”

  “你是她丈夫,應該對她負責!老路啊,你以前也是個正廳級幹部,怎麼能縱容自己的老婆造謠傳謠呢?這是嚴重的作風問題,太有損幹部家庭的形象!”

  “簡直莫名其妙,老郝我看你真得去看醫生了!”

  “你說什麼?”

  “如果你認為我老婆造謠傳謠,就去紀委舉報吧,我不怕!”

  盲音傳來,郝辛也惱怒地摔了手機。

  這一晚一家三口都在生悶氣,次日林惠正做早飯,蔣桂仙打電話來問罪。

  “老林,你們家老郝真有病啊,小黃是我介紹的,關我們家老路什麼事,他憑什麼打電話罵老路?”

  林惠略驚:“老郝打電話罵老路了?”

  這老頭子盡乾沒邊兒的事,她真想用馬桶刷子涮涮他的腦袋。

  蔣桂仙氣得聲調都變了,隔著手機都能感覺到她的吐沫星子。

  “昨晚他在電話里把老路罵得狗血淋頭,老路氣得不行,又把我臭罵一頓。你說我該你們家怎麼的?好心好意幫你們家質華介紹對象,反倒成壞人了是吧?”

  林惠受不了窩囊氣,也有一肚子火想對她撒。

  “你不說我還不想提,你介紹的那是什麼人?村兒里來的,帶著兩個拖油瓶,長得寒磣就不說了,還有臉嫌棄我們質華年紀大。花70塊錢買了兩杯白開水,其中一杯還是他自己喝的,這都有臉問我女兒要錢,你是誠心給我們找女婿還是誠心給我們添堵呢?”

  蔣桂仙怒吼之後換上冷笑:“老林,怎麼連你也這麼說?看來這年頭做人還真是不能太熱心啊。你們家質華條件本來就不咋的,如今好多二十多歲的黃花大閨女還嫁不出去呢,她一個離過婚四十歲的老姑娘還指望找個白馬王子?如果用房子打比方,她已經是二手房了,能和新房子一個價?”

  她有張小泉,林惠有王麻子,對砍起來吃不了虧。

  “蔣桂仙你嘴巴放乾淨點!別做了廳長夫人還是當年的農村小保姆口氣,我們家質華就算是二手房,也是湯城一品的高級公寓,你介紹的那些屌絲男想買也買不起!”

  她擊退強敵,跑出去找老頭子算賬。

  “老郝,你昨晚是不是打電話罵老路了?”

  郝辛正在花園裡給樹澆水,回頭看她一眼。

  “他跟你告狀了?”

  “是蔣桂仙,她來罵我們全家,被我罵回去了。”

  “那你還生什麼氣。”

  “我是氣你,誰讓你跟蔣桂仙打交道的?”

  林惠又將胸口拍得砰砰響,昨晚的安神補腦液都白喝了。

  郝辛也很憋屈,他承認這次他的確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砸得不輕。

  “我不是看她交際寬人脈廣嗎?她自己又老吹噓幫別人成功撮合了多少對,我還以為她真能給質華介紹個好對象。”

  “所以說你是假聰明!蔣桂仙這種人就是交際場上的投機倒把分子,拿著別人家的孩子做順水人情,去潤滑她的人際關係,獲取她需要的情報和資源。你以為她真心當月老啊?她才不管對方是人是鬼呢,只管湊做一堆,不成沒她的事,成了全是她的功勞。我最討厭這種人,把別人的婚姻當兒戲,而且這次她八成是想整咱們家,故意介紹了這麼個不靠譜的慫貨!”

  “無冤無仇,她幹嘛整咱們?”

  “你得罪了那麼多人,其中就沒有跟她相好的?估計早想教訓你了,正愁沒機會,你就自動送上門去。他們想看你笑話,沒有就動手製造,只有你這麼傻,會上她的當。”

  “我還不是為了質華,我們能找到的相親資源都用上了,都不合適,只好對外求援。說來說去,還是質樸他們三兄弟太冷漠,對妹妹的事一點不上心,我就不信他們不認識好的未婚青年,每次讓他們介紹就推三阻四,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林惠見丈夫丟開水管,關上水閥快步往屋裡走,追著問:“你幹什麼?”

  “我打電話給那三個小子,把這件事當做任務布置給他們,看他們還敢不敢推脫。”

  她氣得一把拽住他,用腦袋頂住他的胸口將他推出去一米多,頭頂似乎真長了角。

  “你省省吧!別打擾孩子們工作休息,他們沒讓我們操心就不錯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小家要顧,你就別給人家增添負擔了。”

  郝辛立場很堅定。

  “只顧小家就不顧大家了嗎?我們兩個老的他們可以不管,但質華是他們唯一的妹妹,他們不能不當回事!”

  兄長理應愛護妹妹,又沒讓他們孔融讓梨,連牽線搭橋這麼簡單的事都置若罔聞,這些壞小子太冷酷了!

  林惠年輕時就當他是小糊塗,現在成了老糊塗,瞧著更著急。

  “你這樣,他們反而會把質華當成麻煩,尤其是兒媳婦們,都會有意見的。”

  “說起三個兒媳婦我一個都不滿意,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結了婚就不放老公回家,我們家都十幾年沒一起吃過團圓飯了,自從兒子們結了婚,就沒有向心力,只有離心力!”

  “他們不都輪流回來看過我們嗎?人家工作都忙,質剛和質誠又在國外,回來一趟多麻煩。”

  “所以說我現在連幾個孫子孫女的模樣都記不住,統共只見過五六次,他們回來也是敷衍,看得出對我們根本沒感情。”

  郝辛對兒子們的不滿起了連鎖反應,他沒想過養兒防老,只期望能享受起碼的天倫之樂,兒子們不是沒那個能力,是對他們老兩口不上心,他的人生字典里沒有失敗,這樁除外。

  林惠何嘗不想孩子們能常回家看看,可世道不同了,親緣的束縛力在不停減弱,她只當兒孫是離巢的鳥,不奢望他們再飛回來。

  “做人不能太貪心,你別的地方都不貪,怎麼唯獨這塊這麼不知足呢?”

  “你別替他們詭辯了,我們家的孩子就是親情淡薄,對父母是這樣,兄弟姊妹間更是,我以前對他們的教導全白費了。”

  夫婦倆各自鬱悶,沒留神郝質華已來到身旁。

  “爸,媽,吃飯吧,飯菜我都擺好了。”

  在他們爭吵的空隙里,郝質華盛好了粥,煎好了蛋,她會做家務,做得還不錯。林惠瞧著就惋惜,這麼秀外慧中的女兒,婚姻怎麼就那麼不順呢?

  吃飯時悄悄觀察她,笑著問:“心情好點了嗎?腳還疼不疼?”

  “沒事,不疼了。”

  郝質華扭頭沖母親笑笑,昨晚她擦了母親特製的紅花油,今早右腳踝已恢復如初了。

  過了一會兒,郝辛勸慰:“不開心的事不用放在心上,這人生就跟走路一樣,難免會遇上絆腳石,一腳踢開就完事了。”

  林惠點頭:“對,這點該向你爸學習,你看他腳上繭子那麼厚,全是踢石子踢出來的。”

  父母的呵護讓郝質華深感內疚,一把年紀了還讓年過古稀的老人操心,她真是害人害己。

  “都是我不好,以前不聽你們的話,現在還讓你們操心。”

  她小聲道歉,周圍一切聲響都中止了,片刻後林惠撫住她的肩頭,憐愛地說:“這怎麼能怪你呢,你……”

  “你”字的尾音還沒過去,就聽見丈夫低聲道:“知道錯了就好,以後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郝質華的心頓時像拋錨的船動彈不得,她知道父親並無怪罪之意,但無法停止對自己的指責。

  “我吃飽了,先去上班了。”

  她端起剩下的半碗粥,匆匆離開餐桌,掩藏羞紅的臉頰。

  林惠憤然責怪丈夫:“你還嫌她不夠瘦啊,幹嘛在吃飯的時候說那種話?存心敗她胃口是不是!”

  郝辛嘆氣,他的心情不比女兒輕鬆,甚至更沉重,可不為剛才的話後悔。

  “她主動提起就幫她強化一下印象,這樣她才會牢記教訓。”

  如果當年不是一時心軟,女兒也不會遭遇不幸,他早已下定決心,今後絕不在關係她幸福的事情上讓步。

  城市如蟻穴,每個人都像螞蟻忙忙碌碌,地鐵上人滿為患,各種氣味混合,嗅覺已經失靈,幾乎每一張面孔都麻木,為家庭、為感情、為不可告人的煩惱、為無處安放的孤獨。

  郝質華站在車廂一角,把污濁的空氣當做腐蝕劑,消融低落的心情。

  一切都過去了,屍山血海都已在腦後,人是朝前看的,光明只能靠自己去尋找。

  她無聲地嘆息,一個人忽然擠到她身旁。

  “郝所,真巧啊,您也乘地鐵上班?”

  貴和本不想跟她打招呼,但二人離得不遠,怕上司先發現他怪他怠慢,猶豫了三站地才擠過來問好。

  郝質華不能讓同事看到消沉,打起精神應付:“我一般不開車,你呢,今天怎麼也乘地鐵?”

  “我那車送去保養了,這兩天都乘地鐵。”

  兩個人沒說幾句彼此都沉默了,又不熟又不想拍馬屁,有什麼可聊的呢?

  列車到站了,郝質華隨著人流擠出去,貴和覺得不對勁。

  “郝所還沒到站呢。”

  一瞬間,他懷疑自己記錯了站台,也跟著出門,發現錯的確實是郝質華。可是車門已經關閉,他被這女人帶累,只能等下一班車。

  洶湧的人海強有力的翻騰著,人們勇往無前,奔赴生活的沙場,那些潮氣蓬勃的步伐突然鼓舞了郝質華的鬥志,感覺體內一股力量在涌動,是不符合年齡的活力。

  青春不會消失,它是藏在灰燼下的火星,受到召喚即會復燃。

  “賽工,你說我們搞建築設計的什麼最重要?”

  她回頭看著年輕的下屬,放任心血來潮的念頭。

  貴和懵然,謹慎笑言:“應該是過硬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吧,還有良好的職業道德。”

  “不對。最重要的,是健康的體魄。”

  郝質華望向出站口,貴和在她眼裡看到奧運會的聖火,更驚訝了。

  “哈哈,您說得很對,身體是地基,打得牢房子才結實。”

  “剩下的兩站路我們跑步吧,看誰先到公司,輸的一方請全所人喝咖啡。”

  貴和傻眼,上下打量她,疑心認錯了人。

  “至少還剩六七公里呢,再有半小時就遲到了。”

  “半小時足夠了!”

  郝質華將提包的背帶左右分開背在背上,抬腿奔跑。貴和像被系了繩轡的馬,只能跟著她。二人跑出地鐵站,跑在了街道上,天氣真好,陽光像豐收的稻田,巨大的金色麥穗掃過他們的臉龐,金色的汗珠在他們的額頭上流淌。

  郝質華越跑越快,陰鬱的羅網被她撐破了,落寞的路障被她踩碎了,身體里彷彿放置了永動機,讓四十歲的她好似初升的朝陽,還有無數美好的時光等著她去照耀。

  貴和追不上那矯健的身影,上學時他體育成績不差,可這幾年體格都被繁重的工作掏空了,不比不知道,一比竟成了東亞病夫。他很不甘心,腦力不如女人,難不成體力也要認輸?那成何體統!

  他玩命地追逐,恨不能抓住郝質華的影子,漸漸忽視周圍驚奇的注視,和她一道迎著旭日狂奔。

  結果揭曉,他終歸是輸了。

  “賽工,看來你得加強鍛煉了,中午請大伙兒喝咖啡吧,我那杯就不用買了。”

  郝質華沖他笑笑,神清氣爽走出電梯。貴和扶住箱壁,走得趔趔趄趄,喘得忘記如何呼吸,繼續用刀尖似的目光戳刺她的背影。

  這女人,真是神經病啊!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多喜一家人 > 第42章 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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