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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傾談

所屬書籍: 多喜一家人

  多喜答應去住院, 但要再等幾天。

  “你們的大姑媽周末要回來,等我們姐弟團聚後再說看病的事。”

  秀明怕耽誤父親的病情, 想讓大姑媽提前回來, 被多喜制止。

  “她早知道我生病的事,早想回來看我, 可是剛動完手術,還在康復期,上周剛能下床活動, 現在叫她提前來她肯定以為我情況不好,心裡一急再出點事可怎麼得了?今天已經星期一了,她星期天的飛機到,就五六天的功夫,不著急。”

  大姐賽惜泰年初出車禍腰椎受傷, 傷情不斷反覆, 得知多喜患病的消息時她還在醫院治病, 腰椎剛動完手術,不能乘坐遠距離航班,忍到病情好轉馬上訂了機票回國探親, 多喜不想打亂大姐的計劃,讓她因為自己再出意外。

  他執意如此, 家人只好由著他, 周一貴和搬回長樂鎮,他一個光棍,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就能對付, 千金一家稍微麻煩些,花了兩天時間,周三才能正式入住,賽亮家沒動靜,美帆周一來探望多喜,說丈夫正處理大案子,暫時脫不開身。

  “他說忙完這幾天就來看您,還讓我把這張卡交給大哥,裡面的錢應該足夠您前期的治療費。”

  美帆誠惶誠恐地將銀行卡放到茶几上,不敢直視公公的眼神,好像搞砸談判的中間人。

  天知道她昨晚是多麼努力地勸說過丈夫,可賽亮依舊反對搬家。

  “爸讓我們合住是想在死之前多看看兒女,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他的病情了,接下來他要去住院,估計會長時間待在那兒,我們再搬回長樂鎮也沒有意義,只會給大哥大嫂添麻煩。”

  這男人只用實用主義分析問題,情感價值都忽略不計,還固執得像塊鋼板,坦克也碾不碎。

  多喜軟的硬的都使遍了,再沒力氣主動出擊,女兒和老三能回來,結果也算差強人意。

  貴和在家歇了一晚,第二天接到出差任務,所里剛承接了內蒙一個小縣城的縣委辦公大樓設計,他奉命去與甲方洽談,周二晚上他下班時父親還沒睡,他趕忙去向他當面辭行。

  “爸,我明天要去內蒙出差,可能要走三四天。”

  出差地很偏僻,下了飛機還得做六七個小時的車,也就是說大半時間都在路上顛簸。

  多喜算了算他回家時大姐差不多也到了,正好趕得上一家團聚,叮囑他一路當心。

  貴和點點頭,坐到床邊。

  “爸,我想跟您商量個事。”

  “什麼事啊?”

  多喜從枕頭上爬起來,以為兒子要向他尋求幫助,心裡很是期待,卻聽他說:

  “您別讓淑貞阿姨再給我找對象了行嗎?我現在真不適合結婚,不是心野貪玩,是真沒那個條件。本來不想跟您分析的,怕說了您也不懂。”

  多喜不解:“你倒是說說看啊,爸跟你活在同一個國家同一座城市,又沒有語言文化差異,還會聽不懂你的話嗎。”

  貴和神色有些難堪,尬笑道:“您也知道我那房子很貴,背了很多房貸,現在婚姻法規定,婚前財產屬於個人財產,離婚時配偶無權分割。”

  “跟這有啥關係啊?”

  “關係太大了,我那房子要是個全款房,找對象結婚,女方讓我在房產證上加她的名,我可以心安理得拒絕。問題是我這是個貸款房,每個月還要還月供,人家姑娘嫁給我,和我共同生活,一家人能算兩筆帳嗎?房產證上要是不加她的名字就等於占人家便宜,我這心裡過不去啊。”

  “這多簡單,你就把對方的名字給加上不就行了?”

  “加上了離婚時房子就會被分走一半。”

  “哪有人是奔著離婚去結婚的?你這根本不是誠心跟人家過日子的想法。”

  多喜果真參不透兒子的心思了,米還沒下鍋呢就在想怎麼處理餿飯,防患於未然也不是這樣的啊。

  貴和不得已,再將心上的包衣揭去一層。

  “我誠心對方不誠心怎麼辦?現在離婚率這麼高,自由戀愛的都容易散夥,更別說相親認識的。也有很多兩口子結婚時感情很好,過幾年就相看兩厭的,不能不防著啊。您說房子要是不那麼值錢也就算了,幾百萬的東西,半輩子的心血都壓在上頭,損失一半等於扒皮抽筋,我又不是景怡哥那種大款,也不像二哥已經混出頭了,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哪兒經得起這打擊。”

  這下多喜開悟了,問題的癥結還是錢,如今的年輕人都現實,要麵包不要愛情,寧願躲在溫室里高喊“空虛寂寞冷”,也不願因為心動就光著腳丫在雪地上奔跑。

  “都是房價害得,多少人為了房子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搭進去了,我就不懂咱們國家明明還有那麼多窮人,為什麼要把房價定那麼高。”

  貴和苦笑:“這房價高也不是一兩天了,人家專家還說高房價有利於社會發展,窮人不應該奢望買房,如果窮人都可以買房,那這個城市就會變成貧民窟。”

  多喜大怒:“這是什麼屁話,窮人就不配有自己的家?他這是歧視,咱們國家不是無產階級當家做主嗎,怎麼會養出這種嫌貧愛富的專家?”

  貴和勸解:“您別老天真了,這事我們小老百姓插不上嘴。”

  大聲疾呼消除不掉貧富差距,位卑不配談憂國,多喜識相地回歸現實問題,對他說:“行,那隻說你的事吧。你是打算還完房貸再結婚?那還得等多久啊?”

  “也不會太久吧,其實我買那房子的主要目的是投資,等我再上幾年班,積累到足夠的經驗,把能拿的證書都拿到手,到時就把房子賣了做本兒,自己開家設計公司,合適的話把大哥也叫上,我們設計施工一條龍,興許能混出點名堂來。”

  兒子的計劃令多喜不勝驚喜,忙湊近了問:“你真打算和你大哥一塊兒干?”

  貴和一改嬉皮笑臉,以成熟的姿態講話。

  “如今小企業難混,家裡的公司規模、技術都不行,在市場上缺乏競爭力。設計這行技術含量高,投入小回報快,不用做大隻要做強,我對自己的業務能力還是比較有信心的,接洽溝通這塊也很擅長,就缺經驗積累。大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技術好啊,尤其是古建方面,現在像他這樣的木工、瓦工、油漆工都能幹的人太少了,其實他不當包工頭,去建築公司應聘專職人員掙得都比現在多得多。”

  他思路清晰,話也說得實在,看來不是哄人的。

  多喜灰暗許久的心間開出一朵花,笑道:“以後你當老闆,讓他給你打工吧,他那個脾氣不適合在外人手底下干,做事太一板一眼了。”

  “您不也一樣嗎?”

  貴和握住父親的手,臉上洋溢言和的誠意。

  “爸,您放心吧,我會往好處上奔的,往後的生活我都規劃好了,不是您想的那樣稀里糊塗混日子。”

  多喜早放下前天的不快,大樹不會責怪啄掉葉片的小鳥,慈父也不會怨恨任性衝動的孩子,他只全心為兒子打算。

  “爸相信你,可是關於以後結婚分房子這事爸還得說兩句。結婚這種事,男人是比女人更佔便宜,不說別的,光生孩子養孩子這點,女人付出的就更多,所以男人不該在錢財方面小氣,該給人家的就得給,兩口子要是算賬算得太清楚,那日子就沒法過了。”

  “您放心,我現在是沒錢才小家子氣,等以後有錢了就多買一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租出去,要是婚後對方跟我過不下去了,我就把那套出租房給她,算是對她的青春補償。”

  “你就不會想點好的,怎麼像盼著自己離婚似的。”

  “那就不離,那套出租房給孩子,等他結婚時就不用為房子發愁了。”

  多喜想像兒子未來的美好生活,不禁悲喜交加,低頭嘆惋道:“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貴和被心痛猝然狙擊,也深深地低下了頭。

  “爸,您別這麼說。”

  多喜不願他消沉,反過來安慰:“你腦子聰明,不比你二哥差,以前是我耽誤你了,現在也沒能力補償。你能把心擺正,認真清醒的生活,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又叮嚀:“家裡你和你妹妹最親,將來她要是遇到什麼難處,你得護著她。”

  貴和堅定保證:“您放心我會的。”

  父子執手相對,暖黃的燈光好像融化的糖,溫馨裹著哀涼,窗外秋蟲在做最後的吟唱,天地似乎被叫寬了,

  多喜忽然有感而發。

  “也不知道你們的媽媽現在在幹什麼,已經快六十歲的人了,大概也抱上孫子了。”

  他和第三任妻子算和平分手,彷彿善心人放生一隻鴿子,沒有怨憎和牽掛,因為兒女才會想起她。

  貴和對母親只有恨厭,本能地迴避相關話題。

  “她已經是別人的媽了,我和千金都不想她,您也別想了。”

  “……你們別再怨恨她了,其實她當年的做法也沒啥大錯,人家說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媽媽本身家境不好,千里迢迢來申州打工,嫁給我這個結過兩次婚的老男人就是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我沒本事,反而讓她越過越窮,她就是被窮字給逼走的啊。”

  貴和的生活鏡頭還沒達到父親那麼寬的廣角,學不會諒解。

  “再過不了窮日子也不能拋下自己的孩子啊,就算拋下,也不該二十多年不聞不問。”

  “她文化低,娘家又靠不住,哪有能力撫養兩個孩子,知道你們跟著她只會遭罪,留給我,還能有最基本的保障。她後來改嫁了,不敢跟婆家說自己生過孩子,寫信求我幫她保密,我想她也不容易,乾脆就這麼斷了吧,從此就沒再聯繫她。”

  多喜還記得前妻那封信的內容,上面字字句句都是淚,他知道她不是個狠心的女人,被生活逼迫才做了狠心的決定。

  貴和嗤之以鼻:“斷就斷吧,反正我們也不想。”

  他是絕對的受害者,多喜也理解他的感受,說來說去這冤孽還是他造下的,只希望孩子們別再因此受傷。

  “爸知道這事給你留下了陰影,你恨你媽媽,覺得女人家都嫌貧愛富,所以怕以後娶了老婆會跟你離婚,其實凡事都有兩面性,你別只看到你媽媽的壞,也得想想她的難處。女人的內心都是柔弱的,男人不能給她提供安全感,就會失去她的信任和感情,你要吸取爸的教訓,做一個靠得住的男人,這樣以後的婚姻才能穩定。”

  貴和認同父親的觀點,也立志做一個堅強獨立的男人,可他知道,自己內在潛藏著虛弱和恐慌,也很需要安全感,想要一個能夠並肩前行的伴侶,對方最好比他更堅強更勇敢,能共同抵禦風雨,也能引導他走向光明。

  這樣的女人只怕在夢裡出現吧。

  公司訂的航班在次日清早五點起飛,三點不到他就起床了,下樓時殘月為他照明,家裡靜悄悄的,冰箱里有大嫂為他準備的飯菜,用微波爐熱一熱就能吃。他吃完飯,洗好碗,躡手躡腳走向大門,路過父親的卧室時忽聽父親在門內呼喚。

  “貴和,要走了嗎?”

  他輕輕開門,門縫裡流出柔光,父親已經披衣下床了。

  “我叫了輛車,他馬上到街口來,您接著睡吧。”

  “外面的路燈壞了,我拿手電筒給你照照。”

  多喜不由分說拿著手電筒跟他出門,走出院門舉著燈光為他照明。貴和催他回去,他催貴和快走,貴和只好向前行,行李箱的滑輪滾動時發出很硬的摩擦聲,好像在他的胸口碾壓,整條街就是一道傷痕,隨著他的腳步慢慢開裂。

  已經走出了手電筒的燈光射程,回頭看一點亮光仍固執地停在那裡,父親周身都被黑暗擋住了,貴和卻能憑那一動不動的光點勾勒出他的神態和動作,既是依依不捨,又是翹首期盼。

  他突然很難過,這樣的別離還剩幾次呢?

  在候機大廳里他收到多喜的簡訊。

  “以前都是爸不對,爸錯了。”

  他熱淚盈眶,立刻打字回復,寫了很長的篇幅,好幾個版本,最終都刪掉了,冰冷的文字不足以傳遞感情的熱度,他想等回家以後當面向父親傾訴,時間應該還夠用吧。

  下午千金帶著燦燦回來了,她不忙布置新家,先拿出親手製作的餅乾孝敬父親。

  “爸爸,這是我烤的餅乾,您嘗嘗吧。”

  乳白的小餅乾被模具壓成各種可愛的動物形狀,吃起來有牛奶的甜,芝麻的香,還有一點胡椒鹽的咸辣,酥脆鬆軟,入口即化。

  這麼好吃的東西真不像連電飯鍋都不用的人做出來的

  多喜驚訝:“真好吃,真是你親手做的?”

  千金歡欣道:“最近我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很厲害的糕點師,他能用蛋糕做出好多好多漂亮的卡通人物,我覺得很有趣,也買了些烘焙方面的書學習,昨天就試著做了這個餅乾。燦燦他爸說您不能吃高脂肪油膩的東西,這餅乾里沒加黃油,只有牛奶和麵粉。”

  “那為什麼這麼鬆脆。”

  “我用雞蛋清打泡加在裡面,口感就變鬆脆了。”

  “你第一次做?”

  “嗯,照著食譜做的。”

  “一上手做就能做這麼好,我的女兒很能幹嘛。”

  多喜彷彿發現了寶藏,眼睛裡的光芒映得千金臉蛋紅撲撲的,父親雖然很寵她,但還沒用“能幹”這個詞誇獎過她。

  “因為我對這個很感興趣,以後也想嘗試像那個糕點師一樣做藝術蛋糕。您不知道,他跟我差不多,讀書時學習成績很糟糕,經常被老師罵沒出息,結果畢業後做了廚師,現在已經是國際公認的蛋糕大師,還得了很多大獎呢。”

  多喜不住點頭,親昵地摟住她的肩膀。

  “女兒啊,你也試著去學學做糕點吧。”

  “嗯?專門去學嗎?”

  “是啊,你既然喜歡,不如認真向專業老師求教,沒準能發展成一項技能,以後靠這個干一番事業呢。你大嫂就是學這個的,還考過技師證,就讓她來教你吧,學成了你們姑嫂可以合夥開家店,那多好哇。”

  這是個可行的構想,多喜就像緊急迫降的飛機找到了停機坪,有了地方安置懸掛的心。

  千金卻犯難:“爸爸,我都三十歲了,現在才開始學,會不會太晚了點?”

  如今吃青春飯的觀念深入人心,好像不在十幾歲成名,二十幾歲立業,人生就報廢了。

  多喜反駁:“不晚不晚,爸爸以前給一戶人家搞裝修,那家的女主人是香格里拉的西點師,她也是從三十四歲才開始學手藝的,後來成了高級技師,還去法國的大酒店上過班,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能行,你也能行,爸爸會全力支持你的。”

  千金以為父親心血來潮,本人也不太感冒,興趣是用來娛樂的,當成職業那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可現在必須哄著父親,先拿丈夫來抵擋。

  “我得跟燦燦他爸商量商量。”

  多喜兩天沒看見女婿了,他只和秀明等人通過電話,搬家途中也全程隱身,必然有身不由己的原因。

  “景怡這兩天都在醫院?”

  “嗯,他手裡有幾個危重病人,還有一個剛動完大手術,正在觀察期,這兩天他每天很晚才回家,還手機不離身,就怕有突發情況。”

  “醫生真不容易啊。”

  “他說他今晚會爭取早點回來,和我們一塊兒陪您吃飯。”

  多喜盼著女婿回來,盼到以後又盼他快些吃完飯,好邀他外出談話。千金以為父親叫丈夫出去只是散步,要跟他們一塊兒去,被多喜拒絕。

  “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適合年輕女人,你就不用跟來了。”

  景怡還好奇岳父要帶自己去哪裡看眼界,那地方竟是鎮東的修腳店,在此出沒的都是中老年人,當真不適合年輕人。

  多喜是常客,不用老闆招呼,自己去裡面的休息室坐下,等店員端來泡腳的藥水,還讓景怡也感受一下。

  “這家老闆的修腳技術很不錯,鎮上的人都愛到這兒來削雞眼、剪灰指甲。”

  “我沒有雞眼和灰指甲,就不用了吧。”

  “坐下泡泡腳也很舒服。”

  景怡不能掃了岳父的興緻,入鄉隨俗地坐下,忍住異樣感將腳伸進那盆黑乎乎熱騰騰的不明液體里。

  腳盆里有按摩用的滑輪,踩上去嘩嘩作響,多喜熟練地來回踩踏著,看起來很愜意。

  “聽說這兩天醫院很忙。”

  “是,時不時就會遇到這種情況,好幾個危重病患扎堆進來,主治大夫得在一旁盯著。”

  翁婿就在這鬆弛的氛圍里閑聊,聊著聊著不可避免地談起多喜的病症。

  “景怡,你說我動了手術真能活久一點嗎?這幾天我腰背有些疼,聽海醫生說,癌細胞可能已經向腹腔擴散了。”

  景怡大驚,身體立刻脫離躺椅靠背。

  “爸,那您得趕緊去醫院啊。”

  “等你大姑媽回來我就去,這可能是我們姐弟最後一次見面了,我想在家裡和她好好吃頓飯。”

  岳父的態度類似破罐子破摔,景怡有勁使不上,又聽他問出更刁鑽的問題。

  “手術還能做嗎?”

  “爸……”

  “我不是我那暴脾氣的老大,也不像千金那麼不懂事,雖然沒文化,基本的道理還是知道的,你實話實說別瞞著我。”

  “這個真不好說,有的病人到了手術台上才發現沒有手術的可能,遇到這種情況就……”

  “也就是說剖開肚子再縫上?那還不如不做。”

  “只是有這種可能,也有不少人成功進行了手術。”

  “手術風險很大,這個海醫生也跟我說過。就算成功了大部分人也活不過一年。”

  “您別這麼悲觀,也有5%的人成功實現了五年存活期。”

  “5%,那需要多大的運氣啊。景怡,不是我悲觀,你以為我不怕死嗎?好死不如賴活著,如今生活這麼好,我怎麼捨得死呢?我是怕我賭這一把,萬一失敗就連賴活著的機會都沒了。我問過海醫生,他行醫幾十年,有沒有見過活滿三年的胰腺癌病人,他說沒有,他見過活得最長的只活了七個月,一般的兩三個月就不行了。聽朋友說,這病越治死得越快,他認識一個人家裡窮,生病以後沒錢治,靠吃中藥調理還活了兩年多。”

  談話陷入怪圈,岳父似乎把方方面面的危險都考慮到了,因而自行否定了多種治療措施。看得出他不是沒有求生欲,是太謹慎了,生怕一口氣輸掉所有籌碼。

  景怡見過各式各樣的病人,信心太滿的得為他們降降溫,預先告知可能出現的危險,以免結果和預期相差太大。信心不足的又須鼓勵安慰,讓他們相信希望仍在前方,努力或可到達。

  “爸,沒您想的那麼糟,我前天剛給一個胰腺癌患者動過手術,目前他恢復狀況良好,康復的可能性很大。”

  這火種立竿見影,多喜即刻表現出深切關註:“我能見見他嗎?”

  “等您入院時就能看到了。”

  這個好消息給了多喜足夠多的撫慰,他約景怡談話不為過問自己的病情,女兒的事才是重點,下面得說正題了。

  “先不說我的病了,景怡啊,今天千金請我吃了她做的餅乾,很好吃,賣相也挺好,我都不相信是她做的,以為是外面買來的。”

  “她最近對烘焙很感興趣,還買了好些書來看。”

  景怡很高興妻子能讓岳父開心,但很快發覺苗頭不對。

  “我覺得這孩子在這方面有天賦,想讓她去學糕點師,你覺得怎麼樣?”

  他驚訝岳父怎麼根據一點小事就為妻子做起了職業規劃,第一感覺是荒唐。

  “爸,您怎麼突然想起這事了?”

  “不是突然,我早想讓她找點正經事來做了,以後也好有個謀生的手段。”

  “您覺得我以後會讓她餓肚子?”

  岳父怎麼老是莫名其妙地擔憂?太可笑了。

  多喜看出女婿有些惱了,急忙辯解:“當然不是,我就想她能夠獨立,免得一直做你的累贅。”

  “她是我太太,我兒子的母親,我怎麼會把她當成累贅呢?”

  景怡像剛登上新大陸的歐洲探險家,急於向當地土著溝通,放下以往的顧慮誠懇詢問:“爸,您能跟我說句實話嗎?您究竟對我哪點不放心?還是我做了什麼讓您起疑的事?”

  多喜訕笑道:“沒有,你哪點都好,我挑不出毛病。”

  “那您為什麼老擔心千金會跟我過不好呢?”

  “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我的家庭和普通人比是有點特殊,那些嫁給有錢人的女人都很沒安全感,那是因為她們的丈夫行為不檢點,老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我沒有啊。爸,我和千金結婚以來,從沒跟任何女人有過不正當關係,我很重視自己的婚姻,也很愛千金和燦燦,甚至比愛自己更愛護他們,這點可以以我父母的名譽發誓。”

  多喜面紅耳赤,愧於面對女婿。

  我怕你以後被狐狸精勾走,甩了我女兒。

  就算他厚顏無恥,抹下一張老臉說出心裡話,就算景怡此時情比金堅,但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這種赤、裸、裸的質疑、無中生有的預測就是劇毒,能把雙方的關係燒得腸穿肚爛,除非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智力下降到三歲,否則打死不能開這個口。

  “景怡你是個好孩子,我做夢都沒想過能讓你當我的女婿,可是……你就當我貪心,我不想讓別人說我的女兒是寄生蟲,當人家問我女兒是幹什麼的,我也想像其他父母一樣,介紹她的工作、頭銜,不想說她是個無業的家庭主婦。”

  景怡毫不遲疑地戳穿借口。

  “大嫂也是家庭主婦,不也很受人尊敬嗎?”

  “佳音不一樣啊,她現在走出家門,馬上就能找到不錯的工作,多半比在家裡過得還舒心自在,千金什麼都不會,離了你該怎麼活?”

  “說來說去,您還是對我不放心。”

  二人就像當年的美國蘇聯,存在意識形態上的差異,都不能說服對方。

  聽到岳父道歉,景怡知道妥協的一方註定是自己,跟一個絕症老人較勁太不人道,中國式的親情本生就是掠奪性的,為了妻子和家庭和睦,他不介意被掠奪。

  “爸,您的擔心很有道理,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好呢,將來我有了女兒也會跟您一樣吧。我尊重您的意見,如果千金願意,我也會支持她。”

  多喜驚喜萬分,握住女婿的手不停道謝,覺得這是他人生里談成的最重要的一筆項目。

  水涼了,景怡擦乾雙腳穿上鞋襪,耐心等師傅為多喜修腳,一個電話打破悠閑。

  “金大夫不好了,常久富突然出現急性心衰,您快回來!”

  常久富就是那位剛動過手術的胰腺癌患者,景怡下班前還去看視過他,情況一切正常,這才過了三小時就被病魔突襲了了。

  “爸,醫院裡有緊急情況,我得馬上趕回去。”

  “是那個胰腺癌患者嗎?”

  多喜的直覺凌厲無比,一下子猜准對象,景怡怎麼能打破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謊稱:“不,是其他人。”

  他的演技還不夠逼真吧,可能當場就被岳父識破了。

  趕回醫院,常久富已搶救無效宣告死亡,當事醫護人員都被冷水澆得透透的,奇蹟固然存在,但可遇不可求啊。

  又過了三小時,景怡還在辦公室發獃,人死不能復生,他得考慮如何向活著的人交代。

  晏菲路過門外,見狀悄悄走進來。

  “金大夫,這種術後病變誰都預料不到,手術本身沒問題,病人家屬也表示理解,您別太難過了。”

  她很自然地拍拍景怡肩膀,像個體貼的小妹妹。

  景怡抹了抹臉,想擦掉面上的晦氣。

  “我岳父也得了胰腺癌。”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脫口向外人吐露家事,大概因為晏菲的氣場太有親和力了。

  晏菲很吃驚,但什麼都沒說,這樣的靜默恰到好處。

  “過幾天他就會來這兒住院,我剛才還在拿常久富鼓勵他,這下該怎麼圓謊呢。”

  “……我覺得在重大疾病上應該保障患者的絕對知情權,讓他們自行考慮,這樣才公正合理。”

  “話是這麼說,就怕他知道後果以後會喪失信心。”

  中肯的應對後又是適時的沉默,與對方的情緒完全吻合,景怡覺得這小姑娘情商明顯高於人群平均值。

  “對了小晏,姚佳的事我已經托律師去辦了,他說先以姚佳的名義向法院起訴,要求王列熙進行親子鑒定,如果被告拒絕配合,到了一定期限法院就會按常理推論判定他是胎兒的父親,並且出具裁決書。”

  晏菲很歡喜:“太好了,請問期限一般是多久呢?”

  “那個律師有門路,說十天之內能搞定,等姚佳出院時裁決書差不多就下來了。這兩天太忙,我都沒顧上告訴你。”

  有錢什麼都好辦,走後門也比一般人迅速,為行善走後門也算不得壞事吧。

  晏菲連鞠兩個躬,有如一盞油燈爆出了燈花。

  “金大夫太感謝您了,您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景怡微笑搖頭,保持優雅的謙遜

  “姚佳還好嗎?那件事是怎麼解決的?”

  他還記掛那起醫療事故,不知院方肯不肯負責。

  晏菲說:“因為證據很充分,醫院主動承認是事故,說要私了,已經承擔了所有治療費,還答應再支付15萬作為賠償。”

  “是你出面交涉的?”

  “是,還請了記者,但沒說是我請的。”

  真是一次不顧一切的冒險。

  景怡驚訝而笑:“你膽子夠大啊,就不怕被醫院開除?”

  晏菲淡定地回以微笑:“他們沒理由開除我,如果院方給我小鞋穿,還有勞動局給我做主呢。”

  “做得對,明智的人就該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身權益。不過小晏,你對朋友確實夠仗義的,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啊。”

  景怡不是恭維,他真心認為這女孩做護士屈才了。

  晏菲在謙遜方面與他不謀而合,神情端莊毫無一絲得色。

  “您過獎了,我只是做了能讓自己心安的事。”

  “哈哈,如果上面刁難你,就告訴我,我會替你想辦法。”

  “您要做我的靠山?”

  “靠山不敢當,算支持者吧,像你這種一個頂倆的精兵強將,要是流失了是我們科室的重大損失。”

  景怡以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戰友,下班時委託值班的晏菲幫忙留神他手下的病人,在停車場,母親忽然來電話了。

  “景怡,明天是25號了,別忘記去掃墓。”

  “是,媽媽,我記著呢。”

  那是整個金家的共孽,他怎麼敢忘。

  時隔五年,母親的愧疚未曾淡化,鄭重囑咐道:“往年我和你爸爸都會親自去,今年要參加法會走不開才讓你代替,你把燦燦也領去,讓他多給那些人磕磕頭。”

  景怡答應著,在母親道別時叫住她。

  “媽媽,我岳父得了胰腺癌”

  他本不願用這事打擾父母清修,想遲些再告訴他們,但終是忍不住。

  母親很在意,忙問:“剛剛查出來的?”

  “確診有一段時間了,他一直瞞著家裡人,上周末聚會時我們才知道。”

  “難怪他會讓你們回去住,是想多和兒女們聚一聚吧。病情嚴重嗎?”

  “很嚴重,以我的經驗看,保守治療估計不會超過一年,岳父看起來很鎮定,好像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現在還在為孩子們操心。”

  “那是因為他知道慌張也沒有用,而且對孩子的愛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吧,你岳父真是位很有愛心的父親啊。”

  能可憐天下父母心的,也只有同為父母的人吧。

  這次景怡必須向母親求助了。

  “媽媽,我該怎麼做呢?岳父馬上要來我們醫院住院,就收治在我們科室,千金和他的哥哥們還希望我做他的主治醫生。”

  母親一下子聽懂他的難處。

  “有好幾種治療方案嗎?”

  “是,對普通病人我只用提供方案,讓家屬選擇,這次我恐怕要做選擇方了,我現在很苦惱,不知道哪種選擇是對的,而且越到後期會越難決擇。”

  岳父的病到了後期會險象環生,延續生命的治療往往也延續痛苦,那是沒有出路的奮進,就像在無邊暗夜裡游向沼澤深處。

  景怡不想做那個將岳父送入深淵的人。

  母親嘆氣:“不可能有盡善盡美的選擇,看你的心朝向哪一邊。”

  “……我想讓岳父盡量少受痛苦,但又怕被千金他們埋怨。”

  “這才是選擇的本質啊,也是對你善心的測量,只能由你自己做決定。你可以想像生病的人是你的爸爸或者是我,如果得絕症的是我們,你會怎麼辦。”

  這樣的代入無法成立,也是景怡苦惱的節點。

  “那不一樣,媽媽,我知道您和爸爸都希望生命是有質量和尊嚴的,如果在非常情況下我做出外人看來不近人情的決定你們也會贊同我。可岳父不一樣,我不是他的孩子,承擔不起這麼重的責任。”

  “那到時就讓他的孩子們做決定吧,但你一定要對他們說實話,站在醫生和兒子的角度表明你的觀點,這樣就能問心無愧了。”

  母親到底是智慧的,教他脫離牛角尖,保持坦誠和擔當。可這任務依然艱巨,死亡是如此沉重,小小一角也能壓得人喘不過氣。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多喜一家人 > 第26章 傾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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