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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隱情

所屬書籍: 多喜一家人

慧欣怒火盈面,臉上的皺紋好似乾涸的河床深了一倍,徑直走到戰團中央。
  「在街上都能聽到你們幾個吵架,晚飯時都喝多了吧?」
  佳音發揮外交官職能,上前向她打官腔:「阿姨,沒什麼,家裡出了點誤會,已經沒事了,您放心吧。」
  慧欣不肯走她鋪墊的台階,正色道:「你別哄我,剛才我在院子里都聽見了,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這個外人本不該插手,可再由得你們這麼鬧下去,非把你爸氣死不可。」
  佳音賠笑:「阿姨,我們知錯了,不會再吵了。」
  她以為慧欣只是出面為爭吵降降溫,誰知這低調平和的老太太這回卻鐵了心要為多喜抱不平。
  「你別在這兒粉飾太平,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可那三個小子不是,這事兒不是和稀泥能抹平的,你讓開,我跟他們說。」
  多喜不想難為她和孩子們,勸她別插手,卻沒有力氣站起來,掙扎中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
  「你都這樣了我能不管嗎?」
  慧欣嘖嘖嘴,沖賽亮招手:「小亮你過來!」
  賽亮不能不給這位近鄰面子,上前兩步木然相對。
  他冷傲,慧欣也不客氣,像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樹,昂首挺胸與之對峙。
  「聽你剛才的口氣,是不是覺得你爸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活該被你糟踐?」
  「我沒那麼說。」
  「你沒那麼說,但你的行為就有那個意思。我跟你們家做了多少年鄰居,冷眼瞅著,你就沒給過你爸一天好臉色。你結婚時你爸豁出家底為你操辦,還絞盡腦汁寫了一篇演講稿,準備在婚禮上念,可你背地裡愣是讓司儀取消了這個環節,存心不讓你爸說話。我問你,這是兒子乾的事嗎?」
  她透露的信息令滿堂震驚,美帆最是詫訝,忙替丈夫申辯:「阿姨,哪有這回事啊,是爸說他不會說話,我們才讓司儀取消的,我爸媽事後還說呢,兒子結婚,做父親的都不發表點感想。」
  慧欣冷笑:「你公公親口跟你說他不想去的?那都是你老公編出來糊弄你的。你公公寫那篇講演稿我幫著改了四五遍,當然,你也可以信你老公,不信我。」
  美帆見賽亮未加反駁,顯是默認了。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做出這麼不近人情的事,被不解和埋怨揪紅了臉頰,急著責問他:「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就是你不佔理了。」
  賽亮眉梢微蹙,麻木不仁的狀態稍有改觀,看得出並不是那麼心安理得。
  慧欣心平氣和勸告他:「你因為你媽媽的死記恨你爸可以理解,如果他這些年對你不好,沒讓你享受家庭溫暖,你不認他也沒關係。但事實怎麼樣我們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爸盡了最大努力來愛你,把一多半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恩怨相抵,你至少得拿出個兒子的樣子來,為什麼還像對仇人一樣對待他?」
  賽亮依然油鹽不進:「阿姨您說得輕鬆,有人害死你母親,你會因為他後來的一點小恩小惠就原諒他?」
  「嘔心瀝血的付出怎麼到你這兒就成小恩小惠了?你照這規格給我點小恩小惠試試?」
  「他一開始就對我媽沒真心,因為自己條件差,找不到更好的再婚對象才找了我媽,還嫌棄她是寡婦,說她的職業就是克夫,從沒把她當人看,連我外婆留給我媽的金鎖片也被他搶去當掉了,為這事我媽整整三天吃不下飯,差一點就哭瞎眼睛。」
  旁人真的很難想像他會對陳年往事印象這麼深,那會兒他應該還是稚嫩的幼童啊。
  珍珠暗暗想星座這玩意兒還真有科學性,天蠍座就是這麼記仇。
  慧欣不懂星座,覺得賽亮報復心太重,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那陣你爸是混賬,但他不是已經懺悔了嗎?把對你媽的愧疚都轉化成了對你的補償,你舅舅那會兒也沒逼他償命啊,他死了誰養活你和你大哥?他多辛苦這三十幾年,遭了多少罪,一點不比當初死了強。」
  「那也比我媽強啊,我媽又有什麼錯,憑什麼短命早死?逼死老婆的壞蛋都能健健康康活到老,還混了個兒孫滿堂,可見報應這種事都是假的!」
  就算是氣話也太沒情義了。多喜預感他還有很多比刀子還厲害的話,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秀明正要破口大罵,慧欣的右掌已摔上了賽亮的左臉。
  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從沒跟誰紅過眼,此時居然出手打了別人家的孩子。
  熟悉她的人都驚呆了,美帆跟她不熟,覺得這老太太好不凶蠻,驚呼:「阿姨,您怎麼能打人呢?」
  她不敢採取行動,慧欣便不理會,盯著賽亮,目光森嚴。
  「如今是法治社會,你是律師可以上法院告我,但要擱在古代,你這號的早被送去官府,讓官老爺打板子了。我們現代人要講法律,可祖先的傳統道德也不能丟,百善孝為先,你爸對不起你媽,沒對不起你,你對他不好就是忘恩負義!」
  賽亮經過仔細計算,得出離場是最佳方案,剛一抬腿就被慧欣拽住。
  「你給我站住!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在法庭上法官沒喊退庭你也敢走?」
  憑力氣她攔不住他,全靠道理做路障。
  賽亮認為她的道理完全說不通,挖苦:「阿姨,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一直以為您是明事理的人,怎麼跑到別人家裡來當法官了?」
  慧欣指著依偎在多喜身側的英勇和燦燦,神情酷似嚴厲的審判長。
  「不明事理的人是你,我看你白活了三十多年,還不如那兩個小孩子懂事!」
  秀明太贊同這說法了,立馬從陪審團里跳出來。
  「他自己沒當爹,哪知道當爹的難處,就那臭德行,有了孩子也教不好。還好意思怪弟妹不能生育,我看是你自己沒積德!」
  頭腦簡單的人做不到精準打擊,大半炮火落到美帆身上,不孕是美帆最大的痛腳,被人踩得鮮血淋漓怎不悲痛?
  她一哭,佳音又愧又氣,責備丈夫:「他爸你怎麼又扯上這個了?」
  這男人真是,明知自個兒嘴笨幹嘛還爭著說話。
  秀明瞪一眼妻子:「我說錯了嗎?」
  桀驁不馴的樣子促使慧欣調轉槍口。
  「老大你也不對,你,還有貴和,你倆剛才說的那是什麼話?明面上教訓小亮,結果口口聲聲都在怨你爸偏心,是不是趁機找你爸興師問罪啊?」
  秀明已發覺剛才言語不當,這麼快就遭清算,他好似進網的魚蝦慌了手腳,紅著臉犟嘴:「我們也沒亂說啊。」
  他是賽家老大,是多喜的門面,慧欣對他的批評更像教育,火、藥味少了很多。
  「你爸對你的付出是不如小亮,但也不是什麼都沒有,他不是把公司交給你了嗎?讓你能有個安身立命的行當,你現在娶了這麼好的老婆,兒女雙全,有寬敞房子住,還不夠幸福嗎?」
  佳音趕忙為丈夫善後:「阿姨,我們過得挺好挺知足,珍珠他爸不會說話,您別誤會他。」
  慧欣笑著應付這個聰明的媳婦:「你別替他擦屁股了,他就是對你公公有不滿,平時積在心裡不敢說,現在說出來反而好,免得憋成了心病。」
  這話不止針對秀明,她怕旁人裝傻或是聽不懂,調頭看向貴和:「貴和,你的心病也不輕,一塊兒說出來吧。」
  貴和這回是多年的積怨總爆發,餘震還沒過去,逞著氣性冷嗤:「我有啥可說的,我在家的地位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個鑲邊的。」
  他今天的表現真像川劇里的變臉讓人摸不著頭腦,多喜愕然地望著他,不知道以前的貴和和眼前的貴和,哪一個才是他的真兒子。
  慧欣旁觀者清,冷靜道:「你怎麼鑲邊了?就因為你爸讓你還錢你就記恨上了?我跟你說,那事他……」
  錢字是傷感情的核武器,仗打得再激烈也不能輕易動用,貴和急聲打斷她。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就是氣不過,都是兒子,憑什麼我的待遇就那麼差?是,我是沒二哥有出息,也沒死過媽,生下來就是個多餘的。」
  多喜像一腳踩進深坑,跌個發昏,又氣又急問:「誰說你是多餘的?」
  看他難受貴和竟有些解氣,於是又囂張了幾分。
  「沒人說,可您平時的行動已經證明了,哥哥們做的都是正經事,我做事就是荒唐、胡鬧,您什麼時候為我投過資?支持過我的發展啊?不僅沒有,還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做什麼您都看不順眼,花自己的錢買幾件衣服還得挨說。」
  他說這些話經過了充分醞釀,多喜對他的怨氣卻沒有充足準備,腦袋上斧鉞相加,只好使勁用拳頭敲打止痛。
  慧欣憒怒了。
  「貴和,你是不是也想學你二哥?你爸批評你是為你好,這幾年為了你的事,他可沒少操心。」
  貴和關上心門,善言惡語一律擋在門外,抱緊固執不撒手。
  「我謝謝您了,他那都是為了自己的面子。」
  他並非無病呻吟,個中苦楚家裡人看在眼裡,佳音可憐他,千金心疼他,都不忍出言批駁,最先舉起鞭子的是勝利,他再也忍受不了哥哥們對父親的責難了。
  「三哥你到底向著誰?怎麼和誰都作對啊!慧欣阿姨您也賞他一巴掌吧,我看他也瘋了。」
  「臭小子,欠揍是吧?」
  貴和只是裝腔作勢,勝利卻不懼恐嚇地逼近,將秀明賽亮也一網打盡。
  「哥哥們今天怎麼了,平時的孝順都是裝出來的?我們家不是一直很和睦嗎?難道都是假象?爸爸究竟做了什麼讓你們這麼不高興,都快七十的人了,你們就不能讓著他點?」
  四個兒子里只他還像個孝子。
  慧欣向秀明等人嘆氣:「看看,看看,你們幾個大的還不如小的懂事。」
  貴和仍不服氣:「我要像他那麼受寵,我也懂事。」
  「你還說!」
  賽亮不想再讓外人在家裡發號施令,快速插話:「阿姨您都看到了,我們家的問題不是外人能解決的,您一向識大體,怎麼今天非要做自不量力的事呢?」
  這隱然有撕破臉的架勢,慧欣也已做好這方面準備,毅然迎向他的鋒芒。
  「合著你是怨我多管閑事?」
  「您對我們家的事也太熱心得過了頭了,我斗膽猜測一下,您是不是正和我爸處對象啊?」
  律師心思縝密,善於發掘常人注意不到的細節,他公開施展職業技能,不管時間場合和當事者的立場,語不驚人死不休。
  多喜慧欣都氣得直打哆嗦,旁人驚疑不定卻不敢參言,美帆怪賽亮把場面弄得太尷尬,小聲埋怨:「老公,這種話實在太失禮了。」
  賽亮仍直抒胸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釋,您是提前到我們家行使女主人的特權,協助我爸鎮壓不聽話的子女來了?」
  他的推理還真贏得了支持者,貴和來時就在懷疑父親搞「第五春」,還猜測對象是誰。因慧欣與父親是老相識,又一起孤寡多年,真有情愫早配成雙了,所以沒疑心到她頭上,聽了二哥的話倒覺得自己思維太狹隘。
  「日久生情」比「一見鍾情」多,愛苗生長發育的速度各有不同,興許慧欣阿姨和爸「眾里尋他千百度」,到最後驀然回首才發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一直好奇父親提合住的動機,此刻情緒亢奮膽氣壯,直接問慧欣:「阿姨,真有這回事嗎?」
  慧欣被怒氣噎住了,聲音都卡在喉嚨里。
  貴和還當是羞愧,笑道:「我爸讓我們搬回來住,是不是就為了宣布你倆的婚訊啊?要真是這樣哪用得著這麼麻煩,您倆放心結你們的婚,我們現在就全票通過,想怎麼操辦您發個話,我就是去借高利貸也給您二老辦得風風光光的。」
  猛聽珍珠一聲尖叫,多喜已氣倒在沙發上,家人們趕緊圍上去。景怡見多喜死死按住右腹,感覺異常,又聽慧欣慌急詢問:「老賽,你的葯呢?」
  她一提葯字,好幾個人神經緊張。多喜不吭聲,她催得更緊:「都什麼時候了,快把葯拿出來保住命再說!」
  多喜被迫低語:「在我屋裡的床頭櫃抽屜里。」
  慧欣進屋取葯,佳音已端來水杯,眾人緊張地看著多喜吃藥,只有景怡悄悄觀察慧欣手裡的藥盒,只看到「尿嘧啶」三個字,他的大腦已自動補全藥品全稱「尿嘧啶替加氟片」。
  這是治療胃癌、腸癌、胰腺癌等癌症的常用藥。
  他的心陷入陰雲。
  佳音雖不知道公公吃的是什麼葯,憑直覺感應到危機,估計多喜不肯明說,迫切地想向慧欣打聽,老太太跟著就揭開真相,問多喜:「你那些化驗單呢?藏哪兒了?」
  城門已經破了,多喜還在頑抗,苦著臉哀求:「慧欣,算了,」
  慧欣已下定決心:「不能算了,你明明是好心,憑什麼被他們當壞人?化驗單在哪兒?你不交出來,明天我就領著他們去醫院找海醫生。」
  孩子們的視線構成十面埋伏,多喜無路可逃,長嘆一聲放棄掙扎。
  「在衣櫃最左邊的角落,夾在一本老相冊里。」
  慧欣不願在別人家翻箱倒櫃,吩咐佳音去取,餘人都慌了神,圍住多喜追問。
  「爸,什麼化驗啊??」
  「爸爸您生病了?什麼病啊」
  「爺爺您怎麼了」
  ……………
  多喜不知道該說什麼,被愁苦塑造成一座石像。
  景怡悄悄來到岳父的卧室,見大嫂正捧著一疊化驗單,身子微微顫抖。
  「大嫂。」
  「景怡你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景怡接過化驗單,那些B超和CT報告上其實已附錄了文字說明——胰腺癌中晚期。
  這屬於他的專業範疇,看到腫瘤的大小、形狀,癌細胞的擴散程度,他明白岳父已被宣判死刑,執行也為期不遠。
  回到客廳,十幾道目光似火箭射來,景怡太熟悉這種眼神了,但還沒做好準備和自己的親人上演醫院裡的生死離別。
  「爸,您為什麼瞞著我們呢?」
  佳音本來決心鎮定,見了多喜卻剋制不住抽泣,秀明急得發瘋,抓住她的肩膀搖晃。
  「珍珠媽,爸得了什麼病啊?你哭什麼?」
  千金也衝到丈夫跟前。
  「爸爸怎麼了?」
  景怡無奈地充當絕望發報機,交出手裡的化驗單。
  「爸得了胰腺癌,已經是中晚期了。」
  癌症是病魔的最強馬甲,人人聞之色變,客廳里一時間呈現末日來臨前的寂靜。
  過了十幾秒,貴和逃避現實似的問了句:「是不是搞錯了?」
  慧欣說:「你能有景怡內行嗎?你爸先後去兩家醫院做了三次複查,結果都一樣。」
  一語驚醒夢中人,千金先崩潰了,哭著撲到父親膝前,雙手抓住他的袖子。
  「爸爸,爸爸您為什麼不早說啊!」
  多喜慘傷難言,慧欣替他解釋:「你爸怕你們擔心,醫生說他這病真要治也就一年左右,保守治療興許能拖大半年,他說做了化療人就廢了,不想拖累你們,我勸過他好多回,可他非要瞞著你們。」
  佳音連日來的猜想得以證實,怨自己發現得太晚,秀明曾聽她提起過這事,當時還說她多心,這會兒也懊悔不迭,又怪父親不該隱瞞,以致眾人如此被動。
  「爸,您這是何苦啊!」
  只有賽亮還在堅持懷疑精神,問慧欣:「阿姨,你們不會為了嚇唬我們,故意造假騙人吧?」
  他的經驗讓他產生這種僥倖,由此引發眾怒。
  慧欣怒問:「這種假造得出來嗎?」
  「我見過很多文件造假的案例,阿姨,這可是違法的。」
  旁人哪曉得他心中所想,只當他沒良心,反應最強烈的是勝利,少年天崩地裂地咆哮:「二哥你還是人嗎?爸爸都生病了你還懷疑他!姐姐說的沒錯,你就是個畜生!」
  他不是個愛發火的人,但發起火來真不是人,紅臉赤睛地撲上來,要把賽亮撕成碎片。美帆抓住他的外套,拉鏈刺啦滑開了,衣領被扯到肩膀以下,她長長的美甲也斷了三根,幸虧膠水不是很牢固,否則手指也得折斷。
  她一點沒感覺到疼,只有怕和急:「勝利,你別激動,你二哥只是懷疑。」
  「自己的爸爸都要死了,他還在懷疑,做律師的都這麼冷酷無情嗎?回頭他要是得了癌症,我也說他是騙人的!」
  「你怎麼能這樣咒你二哥?」
  「我沒有這樣的二哥!」
  貴和也不知如何應付小弟的暴怒,硬碰硬地喝止:「小子你安靜點,別大吼大叫!」
  勝利這時就是見了血的鯊魚,調頭撕咬他:「還有你,你也是!我沒有你們這種大逆不道的哥哥,你們別在這兒氣爸爸了,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他腦子裡只剩下父親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他無法承受他不久於人世的壞消息,也無法面對失去他以後的未來。
  多喜明明白白看到小兒子的恐懼,連忙大聲呼喚他:「勝利!別跟你哥哥們吵,過來。」
  他向他招手,那動作重複了十七年,彷彿媽媽的搖籃曲能安定孩子的心神。
  勝利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一如當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所有人都難過得低下頭,眼淚滴滴答答墜落,時間回到了雨季。
  慧欣覺得事情還不能告一段落,上前拍撫勝利背心。
  「勝利,你領著珍珠小勇和燦燦陪你爸回屋休息去,其餘人都跟我出來。」
  現在她有著無法抗拒的威嚴,人們像做錯事的孩子尾隨在她身後,來到院子里,她又心念一動,讓佳音回屋去把多喜的手機拿來。
  秀明有點怨她,搶先說:「阿姨,爸病了多久了,您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
  慧欣也憋著怨氣:「是你爸非要我瞞著你們。」
  「爸真是的,多大年紀了還這麼不懂事,真想把人急死。」
  「他不懂事?你爸就是懂得太多,操心太重,才把自個兒逼到這份上。你以為他叫你們回來住是為了自己啊?還不是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
  「我們不都過得挺好嗎?哪裡值得他操心了?」
  「過得挺好?那剛才是哪些人在屋裡吵架?一個個像開公審大會似的批、斗你爸。勝利說得太對了,你們家的和睦都是假象!」
  在場每個人都是現行犯,再發不出一句狡辯。
  慧欣盯著秀明說:「你爸早知道小亮和其他人關係不好,也知道你和貴和埋怨他偏心。你們怨他他不擔心,就怕你們兄弟失和,等他死了這個家都散了,你們摸著心坎說,現在是不是看在你爸份上彼此間才勉強來往?」
  又看向賽亮:「小亮你看不起兄弟妹妹們,根本不想回這個家,今後秀明他們要是遇上困難你肯幫忙嗎?不說別的,勝利才17歲,在他獨立以前需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大哥家裡負擔重,貴和也不容易,只有你有能力幫襯他,讓你撫養勝利你願意嗎?」
  賽亮有些瞭然,怪父親心思埋太深,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爸又不問我,怎麼知道我願不願意。」
  慧欣搶白:「就沖你這個生分的態度他敢放這個心?到時又像陳家人馬家人那樣,為了錢兄弟姊妹間反目成仇,他能不怕嗎?」
  賽亮被抓了滿滿一手把柄,終於識相閉嘴。
  千金委委屈屈嗚咽:「爸爸不相信哥哥們,也該相信我啊,我可以養活勝利啊。」
  慧欣堵心地望著她:「你也是你爸的一塊心病,千金,不是阿姨說你,你都三十的人了,還活得像個小孩子。如今的社會女人也得自強自立,景怡就是再寵你,你也不能放棄獨立精神,要積極向上拼搏,別把自個兒活成金絲雀。」
  她今天抱著得罪人的心入場,不使銀針巧劍,一律大刀闊斧,景怡要護駕也被她截了胡
  「景怡你別多心,你岳父和我都沒針對你,我們就是擔心千金。千金,阿姨是看著你長大的,從沒害過你,現在說話直接點你別覺得我在罵你,你現在的狀態是配不上景怡的,這不光是我個人的看法,其他人包括你爸爸和你的哥哥嫂嫂們都這麼認為。夫妻間要相互扶持,不能老是一方靠著另一方。你爸讓你回家就是想培養你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他死了以後才能閉眼。這不光是為你,也是為了你丈夫和兒子。」
  小兩口欲辯解,佳音拿來手機,慧欣接過來向他們展示:「你們知道你爸為什麼一直不肯換掉這個老手機?現在我給你們看原因。」
  她打開簡訊箱,當著他們一條一條翻看,眾人的驚訝像海面的浪花,隨著簡訊數量增加越來越密集,到後來匯聚成洶湧的浪濤,捲走所有表情。
  多喜保留著十幾年來家人發給他的所有簡訊。
  「看看吧,這十幾年你們給你爸發的簡訊他都留著,瞧瞧你們平時都對他說過哪些話。」
  秀明沒找到自己的,他認為與父親一起居住,不用簡訊問候,有事都打電話,從沒發過簡訊。
  佳音的內容基本是:「爸您幾點回來吃飯」、「爸幫我帶兩斤豬肉」、「爸幫我買一條青魚之類的日常瑣事」。
  賽亮的數量最少,寥寥數條全是「想買XX借我多少多少錢」,被詢問原因時則回復「你別管」,得到轉賬通知後回復「嗯」。
  貴和也不多,被多喜詢問近況,只會回復「忙」、「嗯」、「知道了」。
  千金的最多,大部分是「爸爸我想您了」、「爸爸過來陪我玩」之類撒嬌的話。
  景怡和美帆逢年過節會發問候祝詞,景怡的措辭很客套,美帆更省事,直接套用簡訊模板,改個稱呼了事。
  這麼一對比,幾家慚愧幾家悲,但底色都是感動,真沒想到父親會重視兒女到精心收集他們的隻言片語。
  慧欣神情肅穆地觀察眾人,所有心虛都無所遁形。
  「勝利和孩子們沒手機就算了,其餘人,你們認認真真對你爸說過一句暖心的話嗎?我相信千金是有的,佳音也是有的,秀明也許有,你們兩個肯定沒有。」
  她的視線緊緊咬住賽亮和貴和,賽亮已是條放棄抵抗的死魚,貴和還在嘴硬蹦躂。
  「爸又不在乎我,說了他也不稀罕。」
  「你爸不在乎你會隔三差五大老遠跑去城裡看你?會求著淑貞幫你找對象?會為了你那個高額房貸焦心?他有病啊?」
  慧欣發現自己口誤,隨即糾正:「是,他是有病,他病了還在擔心你。」
  貴和依然想不通:「那他為什麼逼我還錢?二哥的車比我的房子還重要?」
  話題不可避免地回到錢上,他歸根究底還是個庸俗的人
  賽亮不肯背這口黑鍋,立刻辯白:「我是找爸借過錢,當時只想暫時周轉,他說沒現金,我就沒借,爸只是拿我當借口而已。」
  他仍在質疑父親的人品。
  慧欣問貴和:「你爸親口跟你說他要借錢給小亮買車才讓你還錢的?」
  貴和撇開臉:「他什麼都沒說,我猜的。」
  賽亮一驚:「那你怎麼知道我找爸借過錢?」
  一個疑案誕生,必然牽扯到第三方,珍珠忽然怯生生從門邊溜出來,她躲在暗處偷聽許久,眼看三叔露了口風,長輩們定要追查到底,與其等待抓捕,不如坦白從寬。
  「對不起二叔,那天我偷看了爺爺的手機,看見您發簡訊找他借錢買車,後來跟三叔聊天就忍不住說了。」
  佳音心窩裡灌滿辣椒油,後悔當年沒多忍忍,等到吉時再生這個女兒,衝上去揪住她的頭髮打了兩下。
  「誰讓你多嘴!你這丫頭好的不學,學人家搬是弄非,真該打!」
  這次秀明沒好意思阻攔,無言地抓住妻子手腕,盡量控制懲罰力度。
  貴和發現此事原來是他的被害妄想症作祟,不禁愧悔難當,回顧方才犯的渾,只覺無地自容。
  他有了悔意,慧欣也不說重話了,恢復往常好阿姨的和藹。
  「算啦,誤會解開就行了。貴和,你爸不是真心讓你還錢,他一是想讓你回來住,幫你調整生活習慣,儘快找到結婚對象。二是想讓你換房子,你那房子那麼小,月供那麼高,每個月三萬多塊,這是多嚇人的數目啊,他擔心你遲早會被這筆貸款壓垮。你以為他不想幫你還房貸嗎?蓋完這個房子以後他實在沒有多餘的錢了,而且你那房子根本不實用,賣掉到郊區買個大點的,還不用繳什麼貸款,舒舒服服,輕輕鬆鬆哪點不好?你不理解他的用意,老覺得他在坑你。那小指頭就不是指頭了?他再偏心,也把你擺在他前面,臨死前就盼著你能過得好。」
  千金抽抽噎噎哭個不停,聽了這話哭出聲來。
  「爸爸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父親沒讓她受過委屈,可是她有什麼辦法讓父親不受委屈呢?
  爸爸已經活不久了啊。
  慧欣打量這群熟悉的孩子們,知道他們的悲慟茫然都不帶雕飾,他們是多喜的摯愛,也都對多喜懷著難以割捨的情感。她希望在最後的時光里,這相愛的雙方能夠相互陪伴。
  「老賽真的比很多父親都稱職了,這輩子自己沒享什麼福,盡在為兒女操心,他的做法不能說都正確,可對你們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們生活不如意,夫妻不和睦,兄弟鬧矛盾,他看在眼裡,心裡就跟火燒似的,這才拚命想幫你們查缺補漏,最終想出合住這個法子。這確實會給你們造成不便,或許效果也達不到他的期許,但做為他人生中最後一個願望,我希望你們能替他實現,只當是對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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