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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 05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小雷家人心惶惶。
春節過後第一個月的老年人勞保工資雖然發了,可是老人們湊一起曬太陽的時候,見面第一句就是議論雷霆。大家心裡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這個月的工資是如期發了,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或者會不會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腳,一個個更加精打細算。
而雷霆的高層則是關注著人民幣的匯率會不會如外界猜測,調整向下,放外貿企業一條生路。中央台新聞都在說日本匯率失守,台灣匯率也失守,香港那邊則是苦苦支撐,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周圍國家地區的匯率都跌,我們國家的匯率堅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嗎?不是說國家需要外貿企業掙外匯嗎,大家都樂觀地覺得國家不會那麼沒考慮。人民幣的匯率應該也會順應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業又有活路為止。
三月在大伙兒的焦躁中到來。雷霆的資金情況越發緊張,無數的口子等著用錢,每一筆錢進來,都得主事者掂量著輕重緩急,將錢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個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筆錢進來的時候,供電局終於等得不耐煩,要雷東寶一定設法將電費結了。雷東寶對著最要緊的口子供電局和小雷家一眾老人的月勞保,還有雷霆工作人員的工資,著實委決不下,這筆錢給誰才好?給了供電局,其他就沒了,給了勞保,工資就得打折扣,反正處處捉襟見肘。
雷東寶還猶豫著,供電局在三道金牌之後,不客氣地出手了。當時雷東寶正在電纜車間,忽然只聽一聲轟響,隨即整個車間歸於寂靜,只余頭頂一卷電纜在行車下面沉甸甸地擺動,帶動鋼纜「嘎嘎」作響,於此寂靜之中顯得分外猙獰,終於等電纜擺動結束,小三氣喘吁吁打電話報告,說供電局來電下了最後通牒。
雷東寶無奈,只有答應。過不久,電來了,來去就跟常見的停電或者線路故障一樣,車間里除了陪同雷東寶的正明,誰都不知道這電的一來一去有其原因,車間旋即又陷入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但雷東寶再無心關心生產和原材料庫存,臭著一張臉一聲不響離開。
正明在初春的太陽下等雷東寶走遠,立刻遠遠走去車間外面的空地,打電話給小三,問錢送去沒有。
「在路上,是沒到期的承兌,還得找朋友貼現。正明哥,沒辦法給你,供電局催得緊,都拖兩個月了,再大的面子也給拖沒了,看樣子這回是來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貼現後想辦法留幾萬下來,我看供電局那兒把大頭交上的話,應該可以混過一陣子。我們村那些老頭老太的勞保不能拖,那些人本來就沒幾個錢,急了會找我們拚命。小三,這事一定要辦到,你要是在供電局那兒應付不過去,給紅偉電話,供電局的人頭他熟。還有……這種苦日子我以前獨立支撐過,有經驗,你相信我。」
小三當然清楚當年雷東寶入獄,正明獨立支撐四面楚歌的電纜廠的過往,他現在只能相信正明的經驗。「行,要是成的話,我跟書記說一聲,這幾天已經有老頭老太找我要錢了。」
「你傻啊,書記是喜歡下面人自作主張的人嗎?尤其這種緊要關頭,他能讓你亂動他的錢嗎?別讓他捏出你卵黃子。快去快回,回頭我們商量怎麼悄悄把勞保分出去。」正明頓了頓,又道,「小三,我前兒跟你說的話你忘了嗎?小心劃清界限。」
小三心裡一個激靈,連忙答應。大家都說他是書記的大管家,現在人們有氣不敢找書記,都是找他來鬧,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後有個萬一,書記怎麼樣不知道,人家起碼還有宋運輝保著呢,可他小三沒依沒靠的還不給當作助紂為虐的典型,讓全村人民生吞活剝了?他很快就將正明留下幾萬的提醒舉一反三,想到這是他偷偷劃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機會。
回頭他果然得叫去紅偉,才把供電局的頭頭腦腦擺平,雖然還差十萬,可供電局的領導還是大手一揮,放他們一馬了。請客吃飯後回到村裡,正明指示小三把這筆錢先捂幾天,讓村裡老頭老太著急幾天再悄悄發放,以謀求某些效果。大家都是在一條筏子上沉浮的人,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小三借著酒意大膽地答應了,他在心裡一徑地告訴自己,答應的那些話是醉話,是不能當真的醉話,可是等他醒來後,他並沒找正明糾正醉話,而是默默將電費餘下的錢存進活期,默默觀察事態發展。
雷母從海南回來後便回了小雷家,連她都感覺出小雷家世態冷暖,回家後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見所聞。但村裡的老頭老太們在發錢那天領不到三月份的勞保,終歸是不會放過每天一同曬太陽的雷母,大家都追著雷母要她回家跟兒子好好要錢,大家說話的語氣一天比一天暴烈,越來越難入耳。雷母當然傳達給兒子,雷東寶讓她這麼轉達:先保證生產,有生產才有未來的勞保。但雷母回頭這麼一傳達,大家卻鬧上了,都罵乾脆停發勞保,先餓死他們這幫老頭老太,幫村裡一年省下幾十萬換什麼未來,都罵雷東寶這主意斷子絕孫。雷母起先還賠著笑臉解釋,後來聽怕了,知道這幫人不敢跟她兒子鬧卻敢跟她鬧,她索性閉門不出了。
但兩天關下來,她就給關悶了,她又無法說服兒子,只好給能說會道的兒媳打電話,讓兒媳幫忙解決。
韋春紅回來後一直根據朋友和律師的指點,悄悄轉移她的家財。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議,說可以假離婚,可是韋春紅在家獨自想了三天,她好不容易擒來的婚姻,心裡非常不舍,而且她猜測雷東寶既然眼下如此艱難,她若是再拿什麼離婚去干擾這渾球,這渾球還不知受不受得起刺激。
她最終想出一個主意,托朋友找關係,將所有的產權都轉到她兒子小寶名下,小寶的財產,並不屬於夫妻合有。
但是對於現婆婆讓她勸勸雷東寶的要求,她有心無力。雷東寶現在果然依言不來騷擾,她哪裡還敢惹這渾球。其實她知道的並不比婆婆少,她自家裡鬧一次狐狸精後,在小雷家安了樁腳,她只要時時與樁腳聯絡,偶爾送個小零小碎,不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家,順便也把雷東寶給監視了,但她當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
其實正明和小三也很顧慮,這種背著雷東寶做的事情萬一被捅出去,他們兩人的下場很慘,而他們又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一個村子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長。可是他們想到雷霆萬一下個月的工資再出問題,下下月的工資繼續出問題,以及已經開始的設備商接二連三的討錢訴訟經過漫長程序被判決被執行,到那時候雷霆將面臨的慘況,以及眾村民對雷霆這幾個核心高層的集中憤恨,他們又不敢不預做準備。正明猶豫再三,把他的擔憂與紅偉交流,紅偉也是憂慮得臉色鐵青,沒有反對,只說讓正明自己看著辦,眾人都意識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但紅偉心裡有矛盾,這麼多年同學同事下來,不忍看著雷東寶一意孤行走上絕路。不過他得等又一筆款到賬,才有臉去見雷東寶。此時雷霆的債主們再也不謀求什麼途徑,直接留下專人每天盯著雷東寶車輪大戰般地要錢。紅偉還沒走到雷東寶的辦公室,便聽見吵鬧聲從總辦飄出,響徹整條樓道。吵鬧聲中,他有些費勁地找到雷東寶沙啞得如同破鑼一般的大嗓門,聽著卻是那麼陌生。
紅偉看了一會兒,知道進去也沒法與雷東寶說上話,只好退走。等下了班,雷東寶從債主們的包圍圈中殺出,甩掉眾人走出辦公樓。紅偉這才跟上,才剛靠近,就聽雷東寶喉嚨如拉風箱,「呼嚕呼嚕」地氣喘如牛。紅偉與雷東寶並排了,賠笑道:「書記感冒了?」
雷東寶斜睨紅偉一眼,道:「上火。」
即使天色已經微暗,紅偉都能看清雷東寶的眼白布滿血絲,兩隻眼睛激凸如憤怒的牛眼。紅偉還是猶豫了一下,道:「書記,我手頭一筆錢到賬,你看是不是先付了勞保?」
雷東寶一天「戰鬥」下來,火氣沖頂,聞言道:「跟你說幾遍了,啊,沒見牆上貼著通知?先保證生產。」
紅偉依然賠笑道:「你收收火氣,我是紅偉,不是討債鬼。我說我們這些人的工資緩緩就緩緩,他們勞保沒多少錢,占不了多少經費,就算我們尊老愛幼一下?沒幾個錢。」
有來來往往的村民聽見兩人的大嗓門,都豎起了耳朵,聽雷東寶會給出什麼說法。
雷東寶一刻沒讓大家等:「就算停一個月,也死不了人。」他今天吵了一天,大嗓門剎不住,說出來的話如敲鑼打鼓一般,與聞者眾。
紅偉想到雷東寶的身心可能還處於戰鬥狀態,怕他再大聲說出什麼,只好悶聲不響。
但禍不單行,紅偉還沒跟著雷東寶走進生活區,一個做外貿的朋友打來電話,說新聞已經出來,中國承諾人民幣不貶值。紅偉只覺得眼前一黑,這麼多日子來,天天幾乎燒香念佛地盼著人民幣貶值,沒想到晴天霹靂。那外貿朋友在電話里悲哀地說,承諾都出來了,看起來起碼三個月之內,匯率咬緊美元。
如今這樣的狀況再拖三個月,對雷霆意味著什麼?紅偉用腳指頭想都不會想錯。
紅偉發了半天呆,才要跟雷東寶說,卻發覺雷東寶早已走遠。他只有嘆一聲氣,他知道雷東寶也不易,忙得都一頭扎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換他早挺不住,起碼得生幾天病。紅偉想了想,回到家裡先一個電話打給正明,再打給小三和其他相關人等,將承諾傳達出去,然後才敲響雷東寶家的門,告訴正捧著飯碗吃飯的雷東寶如此這般。
雷東寶的反應不出紅偉所料。他見雷東寶捧著飯碗的手一動不動,凝固在半空,而一張臉卻如充血一般,漲得通紅。紅偉心中擔心,真怕雷東寶出事,連忙伸手拍打,道:「書記,說話,說話。」
但雷東寶過好久才回過神來,手中飯碗「啪」一聲掉落桌上,一絲沙啞的聲音從喉嚨底部滾出:「沒指望也好,也好,索性無賴到底。」
紅偉趁機道:「看來要過一段苦日子,書記,先把村裡大家安撫好,把勞保發了吧。現在村裡已經沒一塊可種的地,大家都指著勞保吃飯,別處沒地方刨食。」
雷東寶卻並沒聽紅偉說什麼,自言自語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裝停下?還是停下沒優勢的銅廠鑄造車間?」
紅偉只得大聲道:「書記,我問你勞保發不發,這個時候不能惹眾怒,一定要發。」
雷東寶大掌一揮,道:「這幾天沒錢,等有錢立刻發。明天讓小三出個通知,說明一下情況。你不當家,只看到你爹娘等錢用,你沒見我這邊每筆錢都是火燒眉毛才發出去。」
「書記,老頭們會造反。」
「造什麼反?雷霆要倒了,他們更沒飯吃,一個個只看緊眼前一塊自留地,一點大局意識都沒有。這麼多年啦,從來不會自我改造改造,沒錢不發。」
「書記……」
雷東寶將紅偉從椅子上拎起,一臉凶神惡煞:「你還想說什麼?」
紅偉當即啞炮,怏怏而走。回到家裡長吁短嘆,一個電話將正明叫來,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個人一合計,覺得雷霆再這麼被雷東寶搞下去,更沒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東寶頭頂有無數光環,雷東寶身後又有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的宋運輝等人。三個人密謀到午夜,初步決定架空雷東寶,第一步就是明天開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點,晚上挨家挨戶分發勞保,再等有錢,逐個分發部分工資,以安撫人心,並引導人心向背。密謀結束,紅偉將口袋裡放了一下午的匯票交給小三入賬,以後雷東寶發雷東寶的令,他們三個做他們三個的事。
雷東寶看紅偉出去,只覺得清心,這幾天他被追債的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火氣上來,恨不得自己拿頭撞牆。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攔債主的火力不夠,於是他便遭了殃。
但即使紅偉離開,雷東寶也再沒端起飯碗。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考慮小雷家的未來該走向哪兒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邊盤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認準他雷霆必死的話語。而他現在是真的開始束手無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能帶領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來想去,發現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關係一個「錢」字,而沒錢則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頭的錢維持生產已經艱難,而設備商則是在法院要求訴訟保全。若是設備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麼他說什麼總得拿出一些錢出去打點,這樣手頭就會更緊,生產更加緊縮。唉,他每天就在錢眼裡打轉,白天黑夜腦袋裡都盤算著怎麼用好每一分錢。他不是不想發工資勞保,他自己自從沒法從韋春紅那裡拿錢後手頭都緊,可是哪來的錢?發了工資勞保就得少進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嗎?而且市道不好,做出來的產品利潤微薄,不夠應付。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勒緊褲帶渡過難關,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報告,過幾天召開村民大會,跟村民們擺擺道理,讓大伙兒還是跟以往那樣跟著他使勁。
其實雷東寶心裡最想的是韋春紅手裡不菲的產業,還有正明紅偉兩個手裡歷年積累的錢財。如果這些錢都拿來,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氣。可是韋春紅已經拒絕他,紅偉跟正明兩個也是側面說起自家的錢不能動用。他斷無拿拳頭押著這幾個將錢取出的可能。紅偉家開會到半夜,雷東寶一個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萬眾一心,與他共渡難關。
這時候雷東寶頭皮嗞嗞地痛了起來,他握拳捶了腦袋兩拳,當然是沒用。頭痛起來想什麼都不再有思路,他無奈之下只得上樓睡覺。可躺到床上腦袋卻反而清楚起來,他於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亂,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騰了一夜,天色卻是亮了起來,他只好翻身下床,暈眩著腦袋出門上班。還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去辦。他不知道在這危難關頭,沒有他的話,這個雷霆會變得怎麼樣。
但是到了辦公室,卻又是那麼多債主來討錢。他應接之餘,通知高層開會,研討對策,然而現在的辦公室難容一張平靜的辦公桌,所以他們只好撤到市區的集團辦公室開會。
看到久違的豪華裝修的集團辦公室所在大樓,雷東寶下車後怔忡許久才走進門去。他心裡冒出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把集團辦公樓賣了換錢?但這樣的門面如果賣了,看在別人眼裡會怎麼想,會不會想到小雷家窮得當褲子了?還有他的賓士他的佳美呢?可賣了那些都是錢啊。
但會議還有更重要的議題,雷東寶坐上主席位,便將自己的觀點擺上桌面。
「今天開會,我們統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匯率不會變了,那麼我們雷霆該怎麼辦?我有一個打算,今天開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裝一半的設備擦上牛油封起來,只開現在在轉的設備,所有的資金也全部收縮到電纜和銅廠,所有工作都以確保這兩家廠的運作為前提。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你們每個人給我一個表態。」
紅偉聽了這樣的開場白,不由想到春節時候忠富跟他說的話。書記什麼時候聽過別人的意見?紅偉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以前的會議也是差不多形式,與其說是開會討論,不如說是表態同意雷東寶的意見,因此紅偉今天覺得說什麼都違心,不願表態。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態,按照順位,他排雷東寶下面的第一號,他得率先表態支持。他想到昨晚與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決定,可還是希望他能說服雷東寶。
「其實現在在轉的設備也存在吃不飽的問題,而現在在轉的設備生產的未必是適銷對路的產品,我們可以考慮關停一部分掙錢少的設備。安裝接近尾聲的預3號車間的設備生產的產品,我看正是近階段市場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預3號車間的想法,我看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紅偉,你沒做過車間,你知不知道,預3雖然看上去已經像模像樣,但真想讓機器轉動起來,生產成品,這中間還要多少投入?我們哪來的錢投入?我們現在只有依靠現有設備,掙錢保命,掙錢求發展。正明你表態。」
正明看看對面低下頭去的紅偉,略一思索,便對著雷東寶道:「書記的講話給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幣不貶值後心裡很亂,現在好了,就這麼干,我回去立刻抓緊時間落實。」
雷東寶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正明在一線,還是懂生產的。下面誰說?」
大家紛紛表態,有紅偉和正明兩個鮮明對比的例子擺前面,大家自然是眾口一致。紅偉沒有再說什麼,整個會議期間一直擺弄手中鋼筆,但臉上一派平靜,他至此已經非常理解項東,他至此也已經決心堅定,不復動搖。
到最後,雷東寶才問:「你們看,集團辦公室要不要賣了?」雷東寶問話的時候,臉則是朝著正明,他對現階段正明的表現比較滿意。
正明道:「我有兩點考慮,一點是賣了的話,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們想開個會都找不到地方。再一點是現在還沒到完全過不下去的地步,我們前面的路沒全堵死,我們還得整出門面爭取貸款,爭取政策,賣了顯得我們實力出問題。」
正明的話正好是雷東寶所顧慮的,如今有正明與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也沒繼續徵求大家意見,拍案將會議結束了。正明說書記臉色不大好,勸雷東寶在集團清清靜靜地睡個午覺,雷東寶沒答應,他的身子還沒嬌貴到這地步。
紅偉開完會就先一步走了,他也並不滿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說瞎話,他並不贊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這麼說這麼做,又能怎樣。他都感覺得到,他如果再頂撞下去,雷東寶會當場一紙文件將他的職位免去。但紅偉開車沒走出多遠,就被正明一個電話請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車上商議。正明問了紅偉很多工廠生產的產品系列哪個好銷哪個不好銷,又問小三好銷的毛利怎樣,不好銷的毛利又怎樣。小三還根據常規的資金周轉情況提出自己的想法。三個人一路議來,行至小雷家村的時候,基本統一了做什麼不做什麼的思路。邁下車子的時候,紅偉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說的「踏實」的感覺。
但紅偉心頭還是暗自嘆息,以前雷東寶坐牢的時候,他堅持下來了,而現在路還沒走到頭,他反而不忠了,他心裡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難接受,小三主導派發勞保的時候,他有空就他跟著,正明有空就正明跟著,悄無聲息地將勞保先發了下去。他看到老頭老太們在怨聲沸騰後忽然意外地拿到這筆錢的時候,那神情和那語言都在說明同一個問題。而紅偉、正明和小三心裡都知道,從這個時候起,他們屬於另一陣線了。尤其是紅偉,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再拿到另一筆錢並計算出盈餘之下,他們將工人的工資也發了。
所有人對紅偉正明幾個非常感激。
而這個時候雷東寶猶如孤膽英雄一般與眾債主纏鬥著,又因群眾向鎮上反映情況而與鎮政府縣政府一干人說明著,他一身披掛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開交。而同時今年又是要緊會議眾多的年歲,開會,傳達文件,學習精神,總結經驗,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個陀螺,旋風般地飛旋於這事那事之間,累而充實。小三悲哀地覺得,一貫英明神武的書記這回真像堂吉訶德。
但正如大家並非堅貞不渝地忠於雷東寶一樣,大家拿到勞保拿到工資,保持一段時間的守口如瓶之後,便有了百花齊放。就像第三者的傳聞總是最後落入當事人的耳朵,雷東寶一直被身邊人刻意屏蔽著話題,但終於有隻言片語傳到韋春紅的耳朵里,韋春紅憑東鱗西爪意識到問題有點不對,便一個一個電話打出去加意套取問題背後的實質,很快,韋春紅便敏銳地捕捉到問題實質:有人在背著雷東寶收買人心。
韋春紅心裡又生氣又悲哀,這種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卻只瞞住一個雷東寶,這說明什麼?即使她作為雷東寶的妻子,她現在都覺得雷東寶該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讓雷東寶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電話想撥雷東寶的號碼,可事到臨頭,卻一個電話給紅偉打去:「老史,為什麼背著東寶做手腳?」
紅偉自開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為泄露得很快,沒幾天雷東寶就應該拍著桌子找上他,可沒想到時間竟拖延了那麼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卻是韋春紅。以紅偉對雷東寶的了解,他猜知雷東寶一定還不知情,否則,雷東寶斷無讓老婆出馬拍桌子的可能。他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韋春紅的態度,為什麼不先告訴雷東寶,而先找他問話。還有,韋春紅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緩兵之計:「春紅姐,你說的是哪件事?」
韋春紅冷笑道:「老史,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麼反來問我。」
紅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春紅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們再不行動,雷霆死掉爛掉就在眼前。」
韋春紅沉著地道:「只因為這個原因?」
紅偉道:「還能因為什麼?如果是想造反,我們不會那麼曲折。不瞞你說,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包括請你春紅姐勸書記,可都沒用。你也知道書記的脾氣,你說我們還能怎麼做,等死還是行動起來?」
韋春紅當然清楚雷東寶的脾氣,只得嘆一聲氣:「你們好自為之,消息總有一天傳到東寶耳朵里。」
紅偉卻反將一軍:「春紅姐既然已經知道,要不請你告訴書記。」
韋春紅道:「你們都已經架空他,你們還想怎麼樣對他?搞死他?還是他自覺退位?我看你們最後只有這兩種選擇。」
紅偉雖然已經將事情做出,卻還是被韋春紅的話逼出一身冷汗:「我們沒那意思,我們都是書記多年的手下。可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我們除了架空他,還能做什麼?我們都是提著腦袋還得好好做事,我們又跟誰喊冤?」
「可是總有一天你們要衝突。」
紅偉沉吟:「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總說明原因。跟書記,我該講的理都已經講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春紅姐還是替我們把情況跟書記說了吧,也好讓書記有個準備,免得沒準備的話當眾出醜。」
春紅哀嘆:「東寶做了那麼多年,為村裡做了這麼多事,就沒一個人記掛他的好?就沒一個人抵抗你們的架空?」
紅偉道:「工資面前,爹親娘恩也得擱一邊放著。再說我們做的事不是陰謀,只要是正常人,誰都看得出我們對事不對人,我們為的是雷霆。我們沒想逼書記退位,我們辛辛苦苦還得擔心書記逼我們做出什麼。所以,春紅姐,拜託你了。」
韋春紅根本就沒話好說,默默將電話掛了,坐在沙發上忍不住垂下眼淚。那個渾球,到底是怎麼了,要不要提醒這渾球?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東寶更被人當笑話看待。她從紅偉的話里已經聽出,大家用架空,還供著雷東寶這尊神,並不是因為雷東寶還真是個神,而是因著遙遠的那個宋運輝,為此,她真是替雷東寶徹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淚,打電話給雷東寶,她不要什麼大公無私地為小雷家全體著想,她只要管住她老公。但是電話里傳來雷東寶因上火而沙啞的聲音的時候,她又是沒原則地心軟。而雷東寶一看顯示中是家裡的電話,就道:「找我幹啥?」
韋春紅收起悲切,道:「跟你談件公事。」便將從小雷家媳婦們嘴裡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雷東寶,她暫時隱下紅偉的電話不說。但她說完,卻發覺電話那端反常地安靜,只傳來明顯的「呼哧呼哧」聲。韋春紅急了,道:「東寶,你吱聲,告訴我你聽著。」
雷東寶卻沒吱聲,只瞪著眼發獃,什麼?紅偉正明背著他搞鬼收買人心?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嗎?他只覺得熱血沖頂,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怎麼可能?清楚過來的時候聽韋春紅在電話里喊他,他馬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韋春紅才稍放心:「你準備怎麼辦,去撕了紅偉他們?你有沒有想過,本來大家還礙著面子認你是老大,礙著宋總的面子,大家還相安無事,如果你去點破,去鬧事,會不會大伙兒索性橫下心來趕走你?」
雷東寶卻是無法相信韋春紅說給他的現實,整一個村的人架空他?他問道:「哪幾個女人跟你說的這事,你耳朵沒聽錯?」
韋春紅因開飯館,與紅偉打交道多年,又是上回雷東寶坐牢時與紅偉危難見人心過,本來還想護著紅偉,聽雷東寶這麼渾,竟然還懷疑她,而不是發現苗頭即刻深挖,只得對不起紅偉了:「我跟老史也談過,我看,要不你回市區一趟,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我要知道你怎麼做,你千萬別魯莽,別撕破面子。」
雷東寶一聲「知道了」,卻將電話結束。韋春紅聽著「嘟嘟」聲響,只會幹瞪眼。想來想去,一個電話打去雷東寶的靠山,但是雷東寶並不承認的宋運輝那裡。
宋運輝聽到韋春紅的描述,心中驚異,但轉念一想便是釋然。前兒剛與老徐說起過,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東寶而關心雷霆,而小雷家全體村民因切身利益而關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對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幾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東寶拖著雷霆走向深淵,村民豈能坐視?「大哥準備怎麼處理這事?」
韋春紅道:「他不肯跟我說,他最近脾氣壞得不像人,為了保護兩個兒子,我跟他事實分居了。」
宋運輝想到春節趕去小雷家聽說韋春紅去海南過節,心說原來如此。「事實上春節的時候我們已經建議大哥退出,讓他借口生病治療,體面地離開雷霆,可大哥不肯。」
韋春紅急道:「你也認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東寶大兒子,寶寶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則沒人勸得走他。罷了,我現在趕去小雷家,我剛告訴東寶這事,不知道他要怎麼鬧,我得去看著,宋總,求你打個電話給紅偉,壓紅偉正明一把。」
「好。」宋運輝答應。
但是放下電話後,宋運輝卻想到,他跟紅偉說什麼?讓他們繼續擁戴雷東寶?還是讓他們對雷東寶手下留情?可問題是雷東寶能放過這幾個人嗎?矛盾激化時,以雷東寶的脾氣,誰敢手下留情,那麼傷害的就是他們自己。
宋運輝思之再三,想給紅偉打個電話,可鈴響半天卻沒人接聽。他預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學韋春紅,立即趕去小雷家現場。
雷東寶此時卻是沉思:是真是假,怎麼會這樣?他扯起喉嚨叫小三問話,但辦公室和財務室的人同時回答,三主任出去辦事了。雷東寶打小三電話,問小三是不是背著他調度資金,小三接了電話便嚇得語不成調,卻是一口肯定。雷東寶又問主使的是誰,是正明還是紅偉,小三說好多人開會決定的。雷東寶無語,掛了電話。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這事,除紅偉與正明,別人沒那麼大號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幹,不抓住小三沒法調度資金。
雷東寶在辦公室暴跳如雷,衝去正明和紅偉的辦公室,都沒見人。而辦公室里的同事見此早已第一時間電話通知紅偉和正明,通知他們書記衝天的火氣。
紅偉接到韋春紅的電話後,便知道今天無法善了,韋春紅不可能將這麼重大的事情瞞住丈夫,因此他十萬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卻不肯走避,他反問紅偉,今天避了,明天怎麼辦?書記一直發火,他們難道一直走避?憑什麼?話雖如此,紅偉還是不忍與已被架空的雷東寶當面對峙,可是接到電話卻知道對抗無可避免。他們只好分頭行動,紅偉坐鎮車間,維持正常生產秩序,正明出去調運救兵。
紅偉緊張得坐不住,神經質地在車間辦公室繞圈。可他抬眼間卻見到聽聞消息的幾個村民工人已經持械攔在辦公室門口,說是由他們保護他。紅偉驚住,忽然之間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勢所趨。工人們做到今天這一出,其實不僅僅是因為從他和正明手裡拿到一次工資,不,一次的工資還不至於有那麼強的效應,估計應該是他們也是明眼人,他們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東寶。紅偉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開始為雷東寶悲哀,這原是一個全村人民愛戴並尊崇的書記啊!
雷東寶在辦公樓上下找尋,不見幾個主使,又退回辦公室,捶著桌子考慮對策。罷免這兩人?還是怎麼辦?敢反他!雷東寶將因果胡亂考慮,拳頭捏得嘎嘎響。呸,不管怎樣,先揍死這兩人。紅偉且不說他,正明,肯定貓在車間。雷東寶跳起來黑旋風一般又衝出辦公室,耳邊只聽有此起彼伏的聲音叫「書記」,但雷東寶一個都不理。走到樓梯的時候被一個男人攔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頓時兩眼血紅,伸出大掌一把將那堂弟拍向牆壁,他滿意地看著那人不堪一擊,罵聲「媽的」,繼續前行。
衝下樓梯,衝出辦公樓,跨越小廣場,走向通往車間道路的時候,他血紅的眼睛發現前面出現一層障礙。
然而這回雷東寶卻無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東寶面前,擋住雷東寶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面的人憤然舉著早已銹跡斑斑的鋤頭釘耙,站後面的有兩個還得靠扶住鋤頭柄才站得穩,這些人,沒一個能擋住雷東寶的一根手指頭。
但那些人的目光非常堅定,等雷東寶離他們兩米之外站住,他們齊聲高喊:「雷東寶,退位。雷東寶,退位……」
在眾老的高喊聲中,雷東寶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縣裡清查,正是他發動全村老人對抗工作組的入住,令工作組無法正常展開工作。當年,也是個大夏天,那幾天太陽都很亮,小雷家老頭老太被他培養出反抗的光榮傳統。他們後來還圍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電線廠,力拒討債的進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沒想到他們反抗的卻是他,帶著他們找飯吃,找到好飯吃的他雷東寶!為什麼?
雷東寶忽然覺得今天的日頭也特別大,日光也特別亮,而忽然之間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東寶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在眾老面前,潑出濃厚的一蓬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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