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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 15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楊巡不怕沒臉,召集被他帶來發財的老鄉一起開會,群策群力,非要搞清那隻寫信壞他好事的暗手來自哪裡。經過大家多方打探並確認,尤其是從楊巡以前東北有同居女友這條入手,因為那麼遙遠的事,只有老鄉們才可能知道。有個老鄉忽然想起,有木器廠的人與他侃大山時候提起過此事,他記得的原因是那次木器廠的人問得深入,而不是尋常泛泛地一聽老闆艷史而起鬨打屁。這一提醒,大家便都找出苗頭來,你一句我一句,終於描出事情輪廓,將目標集中指向木器廠廠長。
楊巡當場破口大罵,眾老鄉也同仇敵愾,因為木器廠廠長壞了他們擴張市場的好事,這好事中,本來應有楊巡答應放給他們做生意的攤位,可現在既然商業局停止與他們的合作,他們擴張市場的計劃自然遭到破壞。眼看著即將到手的財路斷絕,誰能甘心,一致跟著楊巡痛罵木器廠廠長,紛紛想出報復主意。
從元旦至今,楊巡已經遭遇太多不痛快,但是他對誰都無能為力,那些人高高在上,楊巡遇到他們就跟雞蛋碰到石頭,硬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條。而現在終於來了木器廠廠長這麼個平民,楊巡心中早把今年來所有的怨毒全堆積到那廠長頭上,恨不得飛出刀子去把那廠長三刀六洞了。他盤踞在中心黑著臉聽老鄉們紛紛議論,但是一言不發。一直等夜深大家散去,尋建祥抓住他問,楊巡這才道:「人那麼多,不能亂說,萬一傳出去打草驚蛇。大尋,你讓那個以前做慣偷的盯住那賊種,賊種只要敢走夜路,立刻通知我。」
「打悶棍?別,兄弟們現在都從良了。」
「操,你讓我忍氣吞聲?你叫人盯著賊種,只要他落單就通知我,也別晚上了。我不打悶棍,我明著揍他。」
尋建祥考慮會兒,道:「好辦,這事交給我,你冷靜幾天,等看事情有什麼轉折你再拿主意。楊速,你摁住你哥好好睡一覺,睡足了有好主意。」
楊巡冷笑道:「被告黑狀的事我已經全告訴大家了,大家都看著我怎麼動手。這事情不處理,我以後沒臉見人,說話沒有人聽。我乾脆拉倒不幹算了,你實話告訴我怎麼做。」
尋建祥略一沉吟,道:「明天盯梢找出賊種家,明晚就拉兄弟打上去,砸他個稀爛,迅速撤走。警察要找上的話,我們賠錢。事情過去繼續砸,砸得他們服軟為止。放心,咱跟派出所關係好,只要不出人命,砸家當出不了大事。我們目的不是要他們讓出木器廠嗎,砸到他討饒他還不乖乖聽你的?再說砸爛他家動靜也大,誰聽了都不敢亂吱聲。」
楊巡一聽,立刻眼睛發亮,背手踱了幾步,道:「你先叫人盯上,不急,找出賊種家,再把賊種老婆兒女都找出來,我今天好睡一覺,明天好好想個讓賊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主意。大尋,兄弟,最後有事還是靠自家兄弟。」
尋建祥現在有家有口,生活滿足,把當年打打鬧鬧的心收斂不少。知道楊巡這時正在氣頭上,就拿些話來平平楊巡的氣頭,免得當晚就鬧出事來,不好收場。估計依著楊巡的性子,明天靜下心裡會有妥善之策,楊巡現在身家不小,應該也不會給自己添亂,都不用他拉著拖著阻止。這會兒見楊巡終於答應按兵不動,他這才放心告辭,但還是留話讓楊速盯住楊巡,別讓再喝酒糟蹋自己。
楊巡飽睡一覺醒來,想到昨天大家一起找出的黑手,再想到尋建祥的主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細想方案。他這時候沖頂的怒氣已經消散,只有一肚子的怨恨依然發酵,他絕不息事寧人,現在即使那廠長聽到風聲雙手捧著地來交給他,他都不會放過那廠長。
尋建祥手下幾個雞鳴狗盜的人果然有效。第三天晚上,楊巡便派出八個老鄉,砸開那廠長家的防盜門,衝進去將那廠長家砸個稀巴爛,並放下話來,這一砸才是開始,是報寫密信之仇,如果廠長不退出木器廠,不把木器廠賣給楊巡,他女兒不是每天上學要經過什麼路嗎,他老婆不是每天上班前去菜場嗎,他老爹老娘不是住不遠嗎,以後都小心不要落單。而楊巡這時候正與管轄他市場的派出所所長一起吃飯喝酒稱兄道弟。
那廠長報了案子,警察也上門查看了,說等明天早上處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女兒出門上學,才出去不久就哭著折回來,說兩個小流氓一直不三不四盯著她胡說,她不敢再走;一會兒他老婆拎著空塑料袋驚惶而回,竟是才到菜場就發現錢包遭偷;那廠長知道麻煩了。他想到不遠的老爹老娘,可又不敢扔下屋裡惶惶不安的母女,怕一群人再衝進已經損毀只是擺個樣子的門來,留下兩個女人不是等著受辱?可是他家電話也給砸了,他只好請鄰居幫忙去他父母家通風報信,讓住到別處去。但不久就有石頭纏著紙條從碎窗扔進來,「通知」他老爹老娘已到他弟弟家,已經有人上門前去「慰問」,彷彿到處都有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廠長家的一舉一動,令屋裡三個人寢食不安。而夜幕降臨的時候,則是更多石塊雜物紛紛飛進窗戶,另有人則是肆無忌憚地在外面怪叫,連鄰居們都不敢再幫廠長的忙,怕惹禍上身。
那廠長硬著頭皮支撐了三天,第三天的時候整個人都已走樣,睡著都不敢合眼,可是派出所卻是等著他上門去處理報案,沒再上他家門。他心力交瘁之下,也是在女兒老婆的乾號聲中,終於崩潰,站在窗口發瘋一般大喊投降。
楊巡如願以償上午廉價得到木器廠,中午就包下一家小飯店,大開筵席犒勞眾鄉親的幫忙。大家都興奮得很,都紛紛說外鄉人只要在楊哥領導下抱成一團,地頭蛇又能拿他們怎麼樣。楊巡終於一雪這幾個月來的煩悶,志得意滿地喝著眾人敬上來的白酒,兩眼則時不時瞄向飯店窗外的一個方向,那兒再過去不遠就是商業局。沒商業局的幫助,他不也得到木器廠了嗎?俗話說無毒不丈夫。而現在,木器廠由他獨吞,吞得有滋有味,不給別人嘗上一口,只有更好。至於女友,他本就沒什麼感情,過去便過去,無所謂。
他堅信,不會有人追究他施壓那賊種廠長的事,他市場那麼多攤位的收入合計起來,現在是區里的利稅種子選手,他還沒瞄上木器廠的時候區里已經有人提醒他要趁生意熱火加緊擴張,區里要是打擊了他,誰來頂替他?另外,他與區里的關係,鐵著呢。
楊巡在眾老鄉一聲一聲的「楊哥」中放肆大醉,被楊速抬回家睡覺。
這一覺睡得異常美滿,幾乎連夢都沒做上一個,醒來只看到窗戶外面天光大亮,似乎已經是中午。楊巡懷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可是找不到人證實,就洗一把臉換上衣服,開車去商場臨時辦公室。
但才進辦公室,便看到楊速臉色煞白地圍著幾個神情嚴肅的陌生人招呼。楊速見他如見救星,連忙一邊暗自飛著緊張的眼色,一邊道:「大哥,工行同志來檢查財務情況,說是有人反映我們是假合資,說我們貸款合同作假。」
楊巡一聽,頓時如同兜頭挨了一棍,心裡清晰明白一事:中梁家的圈套了。
昨天還說什麼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以為自己是大魚,吃了木器廠廠長那條小魚,沒想到今天梁家就給他上一堂課,什麼才是真正的大魚。楊巡要到眼下樑家採取公開行動才能清楚,以前梁家每個人所為、每件事都是早有安排。他以為梁思申單純得有些傻,其實他才是真正的傻。
最先,梁思申似乎是爽快地提出以債權置換股權,先為她退出公司埋下伏筆。
而後,梁父似乎是不計前嫌地以貸款置換債權,為梁思申徹底與他脫鉤繼續伏筆。
再而後的置換過程中,梁父提出他作為公職人員、國家幹部,必須把走錢的程序走得清清楚楚,免得被誤會是他從哪兒接受巨額賄款。所以,眼前幾位工行的人員可以很快查清,商場建設至今有限的幾筆進項都來自哪裡,查清原本屬於外資那筆,前不久已經銷掉,現在所有資金都是來自國內,而今商場明確就是內資,唯有工商註冊還作假地冠著合資之名。因此,毫無疑問,銀行跟合資的商場所簽的合同,因為合同其中一方在企業性質方面作假,合同可以宣告作廢。根據合同,銀行還有索賠的權利。
楊巡知道面前這幾個銀行人員是有備而來,因此他肯定是行賄無門。他這時又忽然想到,春節過後不久,蕭然帶著兩個人旁若無人地參觀他的商場。此時,楊巡心中的路線圖已經清楚畫出,再接下去,將很可能是工行收回貸款,轉給蕭然,或者與蕭然有關的人接收這筆壞賬,然後蕭然或者與蕭然有關的人憑此進入商場管理。那意味著他楊巡的滅頂之災。
楊巡臉色灰敗地看著那幾個銀行人員,恨不得撞牆問問自己,當初梁思申都有威脅要用蕭然鉗制他,後面梁父將資金運作出去的時候他怎麼就沒意識到這是圈套呢?他到底還是不懂銀行那一套啊。
銀行來人果然是如他所思地通知了他,他們先凍結他在所有銀行的賬戶,給他一定時間,等他拿出處理辦法。
但是,楊巡從哪兒找錢來還工行貸款?沒聽來人說嗎,他們把他在其他銀行的賬戶都凍結了。他現在等於是一文不名,等著大限到來,他最不願意看到蕭然上門。如果蕭然或者蕭然的朋友拿了本該屬於梁思申的那百分之六十股權,他楊巡此前投入到商場所有的錢,和他投入到商場所有的資金,等於全部泡湯。
他還有挽救辦法嗎?他上回都已經上門下跪,這回他還有什麼辦法?梁家顯然是要置他於死地,他再去求梁家還有何用?而更讓他傷心的是梁思申,上回他去上海求情,她沒有出現,而這回她和她家對他下那麼狠心的毒手,而且找的還是準確無比的他的命門:蕭然。
楊巡呆若木雞地坐了半天,才被楊速死命搖醒,清醒過來聽見的是楊速連連問他要怎麼辦。他又是悶了好一會兒,才道:「槍頂著腦袋了也得掙扎幾下。」但什麼辦法呢?楊巡想了半天,愣愣問大弟一句:「你想出來沒有?」
「要不找找大尋,還有宋廠長,請他們找梁家求情?」
尋建祥?沒用。宋運輝倒是說得上話,但是,宋運輝肯幫他說話嗎?年前,宋運輝已經因為這件事疏遠了他,但是他好歹與宋運輝那麼多年的交情,既然宋運輝是說得上話的,他說什麼都要試試運氣,總比在家乾等天塌下來強。他準備硬著頭皮撥打宋運輝電話的時候,又想到一計,能不能找個有實力的人或企業出資化解他的工行貸款之憂,讓那個人或企業取代蕭然進入商場管理,那他還能有些活路。
宋運輝接到楊巡電話的時候正忙,但是楊巡幾乎是哀求他,希望他有空就給回電。宋運輝不知道楊巡又遇到什麼事,心說楊巡最近不是應該挺威風得意的嗎,而且又聽尋建祥說楊巡找了個商業局副局長的女兒,那不也是挺好的嗎。以前楊巡如果遇到政府方面的麻煩還需要心急火燎地找他,現在不是找准岳父更好?宋運輝想歸想,閑了還是一個電話掛給楊巡。
楊巡接到宋運輝打過來的電話,簡直激動得像抓到救命稻草,這說明宋運輝還對他有點好感。
宋運輝聽完楊巡的敘述,心裡驚訝了會兒。他倒是以前已經想到過梁父這個人愛憎分明,既然能因為他幫梁思申一些忙而對他親熱有加,那麼對楊巡擺梁思申一道,也不會輕易放過。年初聽說楊巡輕易把股權轉為債權,他還奇怪了一下,還以為是梁思申的主意。現在看來,他以前猜測得沒錯,梁父確實不會放過楊巡。宋運輝只是驚訝梁父的手段如此縝密毒辣,耐心如此之好,看準楊巡工程款結算清楚才告出手。
楊巡急切地道:「宋廠長,我去你家說行不行?我想請你幫忙在梁思申面前說說,你說話她聽。」
宋運輝不客氣地道:「可是,你們當時起糾紛的時候,她通過我對你勸說,你沒採納,才會有你今天的困局。你說我今天還有什麼立場幫你去勸她?」
楊巡只得道:「宋廠長,我錯了,我那時鬼迷心竅……」
「小楊,你別這麼說,你那時有那時的考慮,現在想起只是悔之晚矣而已。給小梁的電話我晚上會打,不過我想以一個老鄉的身份提醒你,小楊,你應該好好反思,這一年多來你是不是變化太多,丟棄了以前很好的誠懇熱情守信的品德。這件事……我看你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一味責怪梁家心狠手辣。」
宋運輝對於楊巡順口溜一樣地說出「鬼迷心竅」很是反感,感覺出裡面濃濃的不真誠,純粹是為了讓他去梁思申那兒說話而自打耳光,卻不是真心承認錯誤。他因此提醒楊巡一下,很希望他晚上給梁思申打電話之前看到楊巡的態度。他準備視楊巡的態度決定如何幫楊巡在梁思申面前說話。
楊巡捏著電話久久回味宋運輝的話。宋運輝這話是什麼意思?宋運輝難道不只是因為梁思申的事而疏遠他,還因為他「這一年多來變化太多,丟棄了以前很好的誠懇熱情守信的品德」?他一把抓住擦身而過的楊速,疑惑地問:「老二,宋廠長說我一年多來變化很大,有嗎?」
楊速心說現在火燒眉毛,兩人電話里怎麼還談論這些有的沒的。他簡單地道:「我看沒變。」
「我看也沒變啊,可是我要是想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宋廠長看上去不會幫我說話。」楊巡嘀咕著,抓起鑰匙去找另一個能在梁思申面前說上話的人,申寶田。自從元旦他被申寶田訓斥一頓,申寶田與梁思申的資金往來進度他就不清楚了。但他能清楚的是,那條資金通道肯定沒斷,申寶田肯定還是常與梁思申通話。他準備讓申寶田看看宋運輝的問題,相比之下,宋運輝更說得上話。
對於楊巡,申寶田的態度是不願得罪,因為楊巡掌握著他的秘密。申寶田敷衍著楊巡,答應幫打電話,也答應幫楊巡努力,但是怎麼努力他自己心裡有分寸。楊巡又提出申寶田能不能幫忙買下那60%的股份,從此成為商場的大股東,申寶田就一口拒絕了,那不是妨礙梁家收拾楊巡嗎?但是申寶田有他的理由,股份制改造完成前,他不想節外生枝,徒惹麻煩。
楊巡也清楚他沒辦法在申寶田面前強求,更不敢強迫,他最多只能請求申寶田看在他去年牽線的分上幫他個忙,而不敢拿知道此事要挾申寶田,得罪了申寶田,他還想活嗎?木器廠廠長的昨天就是他得罪申寶田的下場,但是他正好把宋運輝交給他的問題請教申寶田。
申寶田只是通過楊巡嘴裡知道宋運輝是他大哥,其中有些什麼深遠的交情。因此聽了楊巡問出來的問題,點頭道:「宋廠長是你自己人,才會說這些。可惜你……」他看著楊巡搖搖頭:「太狂。去年底我勸你好生處理梁家事情時候,你說的那是什麼屁話。你以為把朋友哄順毛了就行?跟朋友,少動點小腦筋,多拿出點真誠。」
楊巡聽了,知道申寶田沒蒙他,可他想了半天,還是道:「我承認有小腦筋,可是不能不防啊。這社會明槍暗箭太多了,一點不防赤膊出去,死都不知道死哪兒。」
「你防你去防,可你占著人家的幹嗎?你以為你是誰,你還沒到讓誰見你都乖乖聽話的地步,你想霸道還早呢,我都還沒敢那麼明目張胆。」
「我其實……我其實……我其實不知多順著梁思申,什麼都依她的,就這事,我也沒覺得太大不了,可她今天這手也太狠了。」
「先出手的是你,你就別怪別人狠。你看著沒啥大不了,我看著很嚴重,誰敢打我錢的主意,我跟誰死干到底。我曉得你打梁思申的主意,你那樣做就更不行,你要錢不夠還想要人,你太貪了。你回吧,我跟美國打了電話再跟你說,現在也說不出結果。」
楊巡只能灰溜溜回去,又加油聯繫了幾個大戶,有集體的有國有的,可暫時都無人拍板表態要還是不要那60%的股份,畢竟那是不小的數額,人家需要討論。而個體的則少有資產那麼多的,找都不用去找。
有朋友請他出去吃飯,他沒興緻,回家跟楊速一起吃,可又沒食慾,天都快塌下來了,還吃什麼吃。他一顆一顆地咬著花生,一口一口地抿酒,兩眼盯著桌面想該怎麼辦。又想宋運輝扔給他的話,他必須趕在美國時間天亮之前向宋運輝表態。
他清楚宋運輝對梁思申的想頭,很早以前他就猜測宋運輝為什麼對梁思申那麼好,沒有道理,自從在醫院見過宋運輝最虛弱的時候看向梁思申的眼睛,他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人怎麼可能允許別人欺負他的女人。他楊巡肯定得給宋運輝一個交代。可是,他該怎麼說,是不是就該像申寶田對他說的,他狂,他霸道,他承認對梁思申的事有錯?
他抬起布滿紅絲的眼睛問弟弟:「我現在很霸道?怎麼個霸道法?」
楊速吃驚於這個問題,道:「什麼是霸道?你一向這樣對我們,家裡你老大,你從來就說了算,這叫霸道?」
「對你們當然這樣,我為你們好。媽在的時候對我也是說了算。我對別人也是說了算?哎……好像是這樣。」
「可大哥你管著所有,公司都是你的,你當然說了算。」
楊巡思索再三,搖頭:「可是梁思申的錢不是我的,我也在替她說了算。其實媽以前對我說了算的時候,我也反感,要不是媽阻止,我可能早已結婚……老二,你們都反感我嗎?媽走後我對你們三個全部管頭管腳,春節還讓你們全去做商場清潔。」
楊速忙道:「大哥,快別這麼說,你一個人辛苦把家撐起來,我們背後常說不知道怎麼幫你才好,都希望你找個最好的大嫂,以後有人好好照顧你。我只恨我鈍,有些事想不到你前面,不能先一步幫你做好,替你分擔辛苦。」
楊巡點頭,伸手摸摸楊速的頭,又是低頭悶聲一粒一粒地嗑花生。好久才問:「我很狂?不接受別人意見,自以為是?還是目中無人,當別人都是傻瓜?」
楊速想了會兒,才有些為難地道:「大哥有時候態度很差,不拿別人平等看待。大尋就好得多,誰有話都肯跟大尋掏心窩子。」
楊巡癟著嘴想想,點頭道:「那是,我手裡有錢有機會,他們不得不聽我的。有數了,以後……客氣點。」他不得不又聯繫到梁思申,憑兩人的強弱,梁思申又何必看他臉色行事。應該是他看著梁思申臉色行事才對。梁家認為他做小賬要挾梁思申,顛倒兩人強弱分際,梁家怒了。要是哪個老鄉敢對他家楊邐不三不四,他還不將那人打出腸子來?倒是一樣的心情。
這麼一想,倒是能夠理解宋運輝說的「變化太多」的意思了。以前他什麼都以別人為重,做事先想著讓別人心裡舒坦,才能換來別人對他回報。宋雲輝說的「誠懇熱情守信」應該就是緣於此。可是現在他做大了,手裡捏著那麼多好處,換作別人事事以他為重了,他現在……
但是他都已經坐到這個位置上,拼到這份田地上,難道宋運輝還要他拿出以前賣饅頭時候的低三下四?楊巡心裡有反感。但是想到,形勢比人強,在宋運輝面前,他能強到哪兒去,甚至也不能在梁思申面前強。他嘆了聲氣,再喝一口酒。
他總算是明白了,他壞就壞在忽然拔高了身份,後面也有了跟著的人,卻忘記前面還有更厲害的,一張臉沒分成兩半使了,因此申寶田說得對,他到底是狂了,年輕輕狂,不知道掩飾,因此讓人憎厭。他應該收斂,別不知道天高地厚,應該跟宋運輝一樣,笑也不笑得大聲。
他心裡默默組織了半天語言,這才打電話給宋運輝道:「宋廠長,我明白了。我這一年多來事業特別順利,地位節節高升,我都狂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我會改,我以後會多多考慮別人感受,謝謝你提醒。」
宋運輝聽了這話,知道基本上楊巡已經發掘出自身缺陷,他也就作罷,道:「小楊,你是個天資很好的人,我幾乎是看著你長大,一步步走來不容易。可你現在膨脹得厲害,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只想到自己不想到別人。可是別人難道是傻瓜嗎?都不是,別人弱的記恨,強的出手,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要強要錢,可是你得留給人面子留給人利益,不能一口獨吞,否則你身邊只有伸手問你要利益的人,沒有跟你分享利益的朋友了。你既然現在已經領會問題出在那兒,我想我跟你說的你也應該可以接受。你若是不接受,就當我的話是耳邊風吧。」
宋運輝一席話,讓楊巡對剛才生出來的一絲反感感到內疚,人家對他說的是實話。他這回不敢順口溜似的說話,只老老實實地道:「我會好好想想。」
「等著我電話。」宋運輝便也放過楊巡,不再追究,開始給梁思申撥電話。宋運輝經常很想給梁思申打個電話說說話,可是沒有事情的時候他左手管右手,剋制住自己。現在楊巡給他打電話的理由,他其實打得很積極踴躍。
梁思申才剛起床,一聽宋運輝說的事,驚住了。她不是跟爸爸說了到此為止嗎?怎麼爸爸使出這種幾乎置人於死地的殺招?她忽然想到梁大和李力透露出的口風都是去看過商場,難道這是偶然的嗎?她拿著電話蒙了好久,才在宋運輝一迭聲問她「喂,在線嗎」中反應過來,道:「這事我不知情。」
宋運輝為這句話鬆了口氣,梁思申應該不是這麼精於算計而毒辣的人。「我理解你爸爸的決定,人同此心。現在楊巡很艱難,他終於明白他問題出在哪裡,他就跟很多從底層走出來的個體戶一樣,做大了後因為修養有限,不知道克制。在中國,這種人現在被稱作暴發戶,這個詞很貶義,形象不良。你看,他現在已經知錯,你能不能給他個機會。」
梁思申道:「可是我本來就不打算處置楊巡,而且也跟爸爸說過。現在不是我在生氣,而是我爸爸在生氣。」
「我理解。」
「可是楊巡……楊巡……」梁思申說到這兒,忽然剎車,將楊巡下跪的一幕吞回肚子,「楊巡已經付出很大代價,我認為我爸爸已經不必再跟他這種人計較。」
宋運輝聽著這話感覺味道不對,梁思申對楊巡,似乎不是生氣,而是另一種情緒,似乎有鄙夷的成分在裡面。「對於楊巡這個人的認識,有必要一分為二,承認他的能力,但也要承認他的修養層次。這樣吧,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回頭我跟你爸爸談談。希望你爸爸手下留情。我幾乎是看著楊巡長大的,他亂來的時候我很生氣,也幾乎已經斷交,但現在看著他這樣,我於心不忍。」
梁思申道:「Mr.宋,說句實話,我爸爸這麼做,我看著心裡痛快。但是我會跟爸爸打電話,你不用打了,不能讓你為難。還有,即使我沒攔住我爸爸,楊巡也不會不得好死,他最多損失在商場扔下的這一年多心血,他的實力並沒有損傷。Mr.宋你是太好心的人,你不用太替楊巡擔心。」
宋運輝聞言驚異,想不到梁思申是這個態度。他意味深長地道:「好吧,交給你處理。可見,你對楊巡是一點好感都沒了。」
梁思申斷然地道:「是,我承認。但我會處理好,只是因為Mr.宋打來這個電話。」
「謝謝。」雖然不知道楊巡的問題能不能從梁思申手裡得到解決,但是梁思申對他的態度讓他高興。
「Mr.宋,我也正要找你。我了解到國內已經在一月出了第二批境外上市預選企業名單,其中沒有東海的名字。現在第一批還有沒正式上市的,第二批都還一家家地在努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第三批。我正整理申請程序,整理無誤後發給你,我覺得你得加油呢。」
「呵呵,你還在替我想著這事,謝謝。程序不用發給我了,我已經遞交申請,包括計委、經貿委、體改委的路子都已經走遍,不過他們有個顧慮,就是我們的三期雖然資金已經基本落實,可最後造得怎麼樣還是個未知數,現在連設備都還沒最終確定呢。因為我從美國看了兩家類似工廠後,正提出新的方案,準備把改造一期和使用大量國產輔助設備地上三期一起來,爭取用現有的資金,將預計產能比原定預計再擴大。因此暫時也無法給上市一個明確文件。看起來你現在對國內市場了解深入許多。」
梁思申聽了略有懊惱地道:「我每次以為自己一日千里,結果發現Mr.宋又跑在更前面。」
宋運輝心花怒放,笑道:「傻瓜,你怎麼跟我比,我前面已經有十多年打底,現在正該是我奔跑的時候。」但說到這兒,宋運輝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親昵,似是能滴出蜜來,連他自己都對自己如此甜蜜的聲音毛骨悚然,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梁思申聽了會如何看他,宋運輝驚得連忙乾咳一聲,調整聲調,中規中矩地道:「這回回國收穫很大?」
梁思申經常自嘲傻瓜,可決不肯被別人說一句傻瓜,本質是個極其驕傲的人,但宋運輝一聲「傻瓜」她卻並不反感,聽著還覺得挺好。「我這次回國一半工作是老闆的翻譯秘書,不過也因此接觸了所有的高層會談。每次會談已經是高度緊張的事情,我不是專業翻譯,很怕這樣的高級會談壞在我這個翻譯手裡,好在中方的翻譯在專業知識方面比我差勁。會談結束我都得整理會談內容,交付當天討論。我總是要在討論時候才能領會老闆他們會談中提到的某些我看著覺得大而空的話其實有背後含義。然後我就想我真傻我真傻,我得記住這件事還有那樣舉一反三的理解。但是到下一次談話,我又傻了。Mr.宋以前跟我說的,經濟上升到最高級就是政治,我深刻體會……哎,Mr.宋,你聽著嗎?」
「我聽著,我聽到你看到差距,發現新的視角,這很重要。估計是觀察思考問題的能力出現一次新飛躍的契機。」
「是的,我就跟不經意間推開一扇門一樣,門後面豁然開朗,帶給我一個全新的世界。才明白我以前做的好多事原來都是注重於事務性的分析,而沒看到隱藏在經濟現象背後的本質,我以後一定得在這方面觀察上多下功夫。我現在正爭取回國工作的機會,但競爭看似比較激烈,好多來自境外的資深經紀人也是候選,可是,我有人脈,我真厚顏無恥,可我正用這優勢爭取回國的更高職位。我現在不迴避了。」
宋運輝一直微笑著聽著梁思申用已經比過去快很多的普通話嘰里呱啦說著她的事,他很愛聽,一直聽到這個地方,他才道:「你這決定是對的。影響一個人分析判斷能力的主要還是閱歷和手中所能接觸到的資料。你的閱歷很特殊,這對你是優勢,但是你年輕經歷少,對判斷影響比較大。既然如此,你可以盡量多地掌握資料,來開拓眼界,彌補不足。爭取更高職位是爭取盡量多資料的辦法。拿老話來說,登高望遠,你眼下不能很好理解你們老闆的每一句話,與你平日接觸層次有關,你不用妄自菲薄。好好做事,我相信你通過努力很快會有飛躍,你這幾年一直變化很大。回到國內,可能更可以發揮你的優勢。」
「是的,而且我看到國內還是一個新興不成熟的市場,蘊含無限機會。Mr.宋,我會記著你的每一句話。可能因為你也是一步一步靠自己走來,你的話比我爸媽的有理得多,也可能我跟爸媽有代溝。」
宋運輝聽著歡喜:「楊巡的事請你在你爸爸面前爭取幾句吧,給他個知錯改錯的機會。他受的教訓夠大了,不要一巴掌打到底。你我都是辛苦自己走路的人,懂得獲取一點成績不容易,對成績的珍惜也是只有自己最知道。楊巡現有那些成績,不容易。」
梁思申想了想,道:「我現在已經無法體會楊巡的感受,但我會把話轉達給我爸爸。」
宋運輝道:「恕我背後議論。你爸爸的身份決定他成就得來容易,當然更不會對楊巡有些許理解。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現在就可以跟楊巡說讓他準備後事。是不是?」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道:「那也是楊巡求仁得仁。雖然說我們都是上帝眼裡有罪的人,都沒資格扔出一塊懲罰的石頭,但是在這一件事上,我可以問心無愧。我並不想扔出那塊石頭,但我的理由是我不跟他一般見識,而並非理解同情。不過既然Mr.宋來電,我會收起我的觀點,只說你的意見。」
宋運輝聽出梁思申對他的重視,但也聽出梁思申的不情願。他考慮了下,才道:「不要勉強,這事我只是在想,你爸爸沒必要跟楊巡計較。你如果跟你爸爸通話,你還是闡述你自己的觀點吧。」
梁思申奇道:「Mr.宋?我沒聽錯?」
「沒聽錯。」宋運輝放下電話沉思了會兒,知道自己最後幾句話藏私。他清楚梁父的心思,梁思申的資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楊巡手裡卻出事,而他當時又無法迫使楊巡低頭解決問題,其實他已經沒有立場要求梁父現在撒手。同時,現在他如果強烈要求梁思申幫忙勸說梁父放過楊巡,梁父因此會怎麼想?會不會懷疑他和楊巡合夥誘騙梁思申,也因此對他產生懷疑?宋運輝絕不想在梁父心裡留下不好印象。再說梁思申本心是不想如此處置楊巡的,因此未必會很支持她父親痛下殺手,梁思申自有分寸。綜合三點考慮,他決定還是通知了梁思申便罷,他不勉強梁家的任何決定。自然,雖然楊巡已經認錯,可是宋運輝心中對楊巡已經失望,他再也沒了過去一幫到底的血性,既然梁思申也說楊巡不會死得徹底,他做事便也見好就收。
宋運輝給楊巡的電話里說,最近梁父的一系列動作與梁思申無關,等梁思申打電話回家後再看事情發展趨勢。
楊巡為事情不是梁思申主謀而略感欣慰,他覺得這說明梁思申還是理解他的,理解他過去的辛苦和他的苦心。既然梁父只有背著梁思申做這事,可能被梁思申知道後,打電話回家便可阻止。他這下終於將提起的心放下一半,一下吃了好幾顆花生米。大大喝了一口酒。但轉念便忽然想到,不好,梁父既然是瞞著梁思申做事,說明梁父心頭之恨,恨得對他楊巡的小命志在必得,不惜隱瞞女兒。如此,梁父會是梁思申三言兩語能勸阻的嗎?再說,梁思申遠在美國,鞭長莫及,梁父盡可在女兒面前虛晃一槍,回頭照舊。梁父已經運作了那麼多,現在如果忽然罷手,對方方面面幫助或者協助梁父的人,以及等待摘取果實的人,也不好交代吧。
如此一想,楊巡終於意識到,其實誰去阻止都沒用。楊巡明白,不用再等梁思申的電話,等到,或者等不到,都只有一個答案。
那麼,接下來的事,也不用再等梁家有所反覆,而是應該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但是他這時候已經喝多了,酒瓶子一扔,回卧室睡覺。不再抱著希望等宋運輝的電話,也不管天是不是會塌下來。明天再說。
梁思申果然說服不了她爸爸,在爸爸對楊巡左一個無賴右一個無賴的貶斥中,她其實也全認同爸爸的觀點,可是她身負宋運輝的重託。宋運輝越是體諒她,不勉強她,她越是要把事情辦好。她眼看沒法拿自己也無法相信的理由勸說爸爸,只得道:「我想宋老師現在一定很為難,知道爸爸拿楊巡出氣是必然,他不好阻止。可是全市都知道楊巡是宋老師的小弟,你讓人收拾楊巡,宋老師因為我而無法動手,你讓不知情的別人怎麼看宋老師?爸爸,我的事又沒多少人知道,反正我在美國也損傷不了什麼面子,你把不要臉的事都推到我頭上不就得了?」
梁母道:「孩子話,你沒臉跟你爸爸沒臉有什麼區別?你爸爸是自己沒臉不要緊,女兒沒臉比天大。這事兒要是出他自己身上,他弄不好偃旗息鼓認了,可是出在女兒身上,他說什麼也要做個規矩,否則以後不是誰都敢踩你頭上來了嗎?囡囡,你說的小宋的為難我們會考慮,我們肯定不會讓一個好人吃虧。」
梁父道:「囡囡,你放心,爸爸會做妥善安排。爸爸一直在想怎麼報答小宋,我們傷誰也不能傷小宋。上回去北京已經跟他上司聯繫上,回頭爸爸再去敲打敲打關係。」
「爸爸,爸爸,爸爸,你別太插手我的事,宋老師那兒我知道報答,不是你們。而且宋老師是個骨子裡很驕傲的人,你別桌面下搞小動作。」
梁母見丈夫被女兒搞得愁眉苦臉,只得忙道:「囡囡,你看看時間,是不是得上班去了。」
果然,那邊梁思申一聲尖叫,摔了話筒呼嘯而走。這邊梁父苦著臉對著妻子道:「我難道不是個驕傲的人嗎?天哪!」
梁母笑道:「囡囡這個人啊,收拾得了她的人很少,以前我看過小宋一個電話就打掉囡囡的脾氣,小宋在囡囡眼裡神著呢,你看小宋在場時候囡囡那個服帖。」
梁父疑惑地道:「小宋現在離婚,會不會囡囡跟小宋哪天……」
「你瞎擔心,女孩子看到愛人不會是囡囡那態度。再說了,他們才多大時候培養出的交情,那麼小時候可能嗎?」
「那不是更青梅竹馬?」
「哎……」梁母這下也疑心起來,可想來想去還是不可能,她相信自己眼光,「不說這些沒邊兒的事。那小宋那邊的事怎麼辦啊?囡囡說得也有道理,大家都知道楊巡是小宋的人,放手讓梁大他們收拾楊巡,不是跟扇小宋耳光一樣嗎?」
「是個問題,當初設計時候只想到有地頭蛇幫梁大,沒想過還會傷到小宋。哎,你看,囡囡現在把人跟人關係也看得很清楚周詳了,不錯,很不錯。」
「她從小就知道,沒見她從小就欺負梁大他們嗎。反而後來在美國讀大學以後才粗線條了點,人還變得激進。你快想辦法,小宋這孩子現在什麼都不缺,唯獨還年輕,沒後台,我們不能傷了他面子,影響他以後做人。」
梁父立刻耷拉下了臉,道:「你們母女,又騎到我頭上作威作福,什麼都推給我做。」
「那沒辦法,囡囡填家長的時候一向只填你名字,你戴多少榮譽就得拿出多少本事來配唄,權利和責任相當的。」
梁父故作憤憤地道:「你填配偶一欄的時候也只填我,我做丈夫的不扛著你怎麼行。好吧,我想,我想。」
梁母笑嘻嘻道:「哎喲,您真辛苦了。那啥,我剛學了點頭部活血按摩,我來賢惠賢惠。」
梁父立即便倒下身去,將頭臉送到妻子面前,可嘴上還是道:「我命苦,我給你當試驗品,你試驗成功了給自己美容活血養顏。」
「非也,我乃是言傳身教,等你學會我可以享福。」
夫妻倆說說笑笑,誰都沒提起楊巡,因那楊巡實在是無足輕重,提都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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