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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 07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楊巡終於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場做抵押,從國托貸岀五百萬現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貸款上的交際費用甚至比問個人借錢的利息還高一點。但這錢省心,只要借到錢,其他就是一年後還款的事了,不像問個人借的,三天兩頭得找找你,看你還在不在,試探你有沒有償付能力。想起這些,楊巡就想打自己耳光,當初媽媽得為他在家裡承擔著多大的責任,多大的壓力,他沒想想媽媽是人,還是女人,他竟然一直需索無度,以為媽媽是鐵打的。
錢拿到手前,楊巡就已經就第二個項目的展開跑開了。他第二個項目還是市場,他嘗足市場的甜頭了。而在轟轟烈烈的輕紡市場、羊毛衫市場、小商品市場風潮中,楊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電器市場居然還沒人開始做,電器還是市裡的國營五交化市場佔大頭,他決定重操舊業。重操舊業實在省心,找位置,做設計,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楊巡找的是火車貨運站旁的一個村子,那村子被新建通往東海項目的火車路一分為二,自家村子從東走到西都還得經常被道口叮噹叮噹地攔住堵上十來分鐘,搞什麼都不好,窮得有名。可楊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貨運站的便利,地塊又便宜。楊巡想問村裡要一百畝地,五十畝在火車路東,做市場,五十畝在火車路西,做倉庫。村裡看見他如看見財神。可即便是區里也在村領導們央求下痛快答應批地,那批地手續卻千難萬難,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沒搭著東海的順風車,做事萬般艱難。眼看著手續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批下,市場的建築設計卻已經完成,如今更是國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著每天利息嘩嘩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場卻無法上馬?他心急如焚之下尋找出路,獲取區里相關頭腦的默許,應允他先上車,後補票。
尋建祥看著燒香拜佛的開銷,心疼得什麼似的,在宋運輝面前埋怨楊巡手指縫太松,花錢如流水。宋運輝卻知道楊巡的品性,楊巡該花錢的地方大把撒,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對方拿到內疚,拿得一輩子記住楊巡這個人,但摳的地方卻是一毛不拔,而且別說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數錢的聲音都不會讓你聽到。但宋運輝擔心一點,就像他剛上班的時候不懂得利潤一樣,他以前以為只要銀行賬戶里有錢,就可以可心地拿來做事,從來不注意還有成本那麼回事。他懷疑楊巡也是只求成事,不計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後再怎麼掙錢也只是替銀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繳利息。
但宋運輝更知道,如今楊巡已經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時候他都還要打個電話問問誰跟誰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拿出來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說,他在楊巡面前已經缺乏一年前那種舉足輕重的分量。尋建祥的抱怨,宋運輝只能聽過作罷,而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個電話把楊巡招來,細細關切一番。時過境遷,宋運輝不相信楊巡似的浮滑人能因為惦記他以前的好處而繼續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間,他從小便知,沒什麼溫情可言。
但宋運輝沒想到,楊巡卻在忙得屁股冒煙之時,抽時間出來一定要邀他吃飯。
而讓宋運輝更沒想到的是,楊巡找他也是為告狀,告尋建祥的狀。
楊巡對宋運輝依舊客氣恭敬。他提議上最好的賓館吃飯,可一聽宋運輝說懶得與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馬想出替代方案,帶著宋運輝到一家河邊小飯店,那家飯店人少清雅,卻有養在河裡的活魚活蝦,非常生猛。宋運輝看著喜歡,他從小在河邊長大,對於東海附近特有的海鮮雖然也喜歡,可吃多了卻想河鮮,與楊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從河裡撈岀一把黃蜆,一條鯿魚,一斤帶青苔的老河蝦讓兩人過目,宋運輝看了笑道:「吃了那麼多蟶子螃蟹,反而怪想黃蜆河蝦什麼的。這條鯿魚就清蒸,別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許醬油黃酒生薑蔥。」
楊巡連忙道:「對,就吃它新鮮,還有這麼大河蝦油爆可惜,老闆你就多加些鹽燒得乾乾的拿來。宋廠長,我們小時候釣來河蝦,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鹽干燒,肉乾乾的耐嚼。」
宋運輝小時候比楊巡文氣得多,並無釣魚摸蝦的歷史,對於河蝦之味便少了研究,聞言笑道:「你們一家兄弟出馬,整個河沿得讓你們占遍了。」
楊巡笑道:「我哪會那麼文氣地釣蝦,我一般都是給妹妹裝好蚯蚓,讓她釣,我們兄弟三個水底摸螺螄摸河蚌,運氣好能摸些蝦來。我們家的鴨子一個夏天下來,只只肥得流油,生出來的鴨蛋黃都是紅的。哎呀,說著說著又想了,總算是摸到這麼個飯店,有時候海鮮吃多了嫌腥氣,來這兒調和調和。他們本地人笑我嘴巴長得與眾不同,他們說海鮮不腥,河鮮才腥,什麼嘛。」
宋運輝聽著笑,他爸媽也是這麼說,只有他們的宋引卻愛吃海鮮,大伙兒只能跟著她吃,家裡宋引的嘴最大。「習慣問題,可能從小吃慣的東西最好吃,人念舊,電器市場做得順吧?」
楊巡笑道:「怎麼可能做得不順,太順了,依樣畫葫蘆就行。只有一條麻煩,得徵用農田,那要蓋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讓我成功蓋岀一個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幸好宋廠長去年帶我結識規劃局和建委的上層,現在天天得找他們。」
「呵呵,難怪全市飯店讓你摸個底兒透,這家飯店這麼偏僻都能讓你摸到。」
「可不是,這才求來天大恩情,他們答應我先上馬後補證。否則你想,拖著不能上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錢比砸水漂子還浪費。我現在把利息全拿出來送人情請客,市場早開業早掙錢早還錢,早一步進入下一個新項目,算下來那些送人情的損失可比利息損失少多了。宋廠長你說是吧?」
「還得適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裡隱約猜出,楊巡是迂迴地向他解釋來了。
但楊巡卻一筆盪開,開始說他剛在北方開市場的時候遇到的種種人為糾纏,說起那些簡直可稱作無理取鬧式的收費,一向在規矩行業里工作的宋運輝駭笑不已。尤其是楊巡說起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現場效果極好。宋運輝不急於表態,等著楊巡繼續發揮,楊巡就如宋運輝所願,說了很多之後回到正題。
「雖說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現在機關的工資低,有辦法的下海,沒辦法的看著我們掙錢眼紅。我挨罰挨多了,總算長了點頭腦,明白一些教訓。一樣是拿出一百元,我乖覺點自己送上門去,最好還是送到個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作人情,以後人家看見我另眼相待。不乖覺等著別人罰上門來,那一百元叫作罰款,錢交出去還落不下一個好兒。我現在打點上面換他們一個默許,讓我順利開工不來罰款,不僅可以不讓錢躺在銀行白白扔掉利息,還換來長久的人情,等於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可我現在為難,大尋不吃那套。」
宋運輝只能「噢」一聲,剝著鹽烤蝦看看楊巡,心說原來楊巡也有怨氣。可也不能否認,楊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頭他在東海項目之初也嘗過,雖然沒像楊巡似的還形成理論,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覺送上門,送得讓人眉開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尋建祥不是主事,沒有成事的迫切感,無法體會楊巡的苦衷。
楊巡等了一會兒,不見宋運輝問話,心裡明白還得他繼續說下去:「大尋為人爽直,以為哥們義氣吃遍天下。再說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讓他出去辦事,怕鬧僵了難以收拾。再有,大尋要做爸了,現在做事的狠勁已經沒有過去足,他現在最愛做的是管住市場,不用說,大尋管的市場我最放心,有大尋在,我幾天不去市場看看都沒事……」
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笑道:「你直說吧,大尋多義氣我知道,你說說你們有了什麼矛盾。」
楊巡也笑,他鋪墊了那麼多,還不是不想惹宋運輝反感,既然宋運輝讓他直說,那他只能婉轉地直說了:「宋廠,你信嗎,大尋這樣的好漢子,他這兩天能把我煩死。別人煩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聽,可大尋是朋友,朋友的話不能不重視。他現在每知道我從出納那兒提一筆錢去應酬,就得嘮叨我一句。他沒像女人話多,他就「嘖」地一聲說我又怎麼怎麼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釋。我本指望解釋清楚了,他以後能不說,可下次取錢他照樣說。他結婚後變得跟守財奴似的,哎,我說他壞話了。」
宋運輝繼續剝他的蝦,但輕描淡寫地道:「你看怎麼辦好,別人或者是光訴苦沒辦法,你小楊不一樣,你肯定已經想好招數,只想通過我做個中間人做個見證。」
楊巡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跟聰明人不費勁。他有些誇張地雙手伸過桌面,握住宋運輝擒著蝦的右手緊緊搖了幾下:「宋廠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說,說錯的話,宋廠當我沒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單位得有一個頭,其他人都得聽頭的。大尋看誰都是朋友,再加他本來就在公司里有百分之十的份額,他心裡跟我是平等的。這樣的關係如果我們能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於二。現在不能理解的時候,合作就費勁了,一加一甚至小於一。我的意思是,我把日雜市場百分之十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費支出,其他都是大尋的……」
宋運輝至此已經摸清楊巡的意圖和楊巡的價碼,他不等楊巡說完,就徑直打斷,說出自己的價碼:「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我做中間人,找個時間起草一份協議,你與大尋的合作終止於日雜市場。但你得保證兩條:一、大尋替你管著市場,你照付工資,你前面也說了,大尋管得好,那就讓大尋繼續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攤位分給大尋。因為大尋退出,你得給大尋一些補償,百分之十的數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補償不算高,就這樣定吧。」
楊巡聽著宋運輝不由分說地開價,心想百分之二的補償怎麼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攤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話是宋運輝說出來的,宋運輝是他在這兒的靠山,再說宋運輝的其他條件開得乾脆而不糾纏,比他原先設想的易對付,他除了答應,還能做什麼?
宋運輝心想,楊巡這小子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然是一點情面都沒有,什麼口口聲聲的朋友,凡是阻礙他發展的,楊巡揮刀子時那個果斷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對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倒要學學楊巡的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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