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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 17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楊巡還在醫院,就有一個電話打到他的大哥大,由楊速接起,轉達給楊巡。
楊巡聽了,就黑著臉起床,道:「你告訴他們,說我半個小時後到場。」
「大哥,你臉色很差……」可楊速說著,也只能將衣服遞上,然後彎腰給大哥穿鞋子。
楊巡道:「我們哪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是楊巡彎腰穿鞋的時候,只覺全身酸痛,再一想也是,都不知道有幾年沒如此劇烈運動,事後還能不腰酸腿疼。他收拾好了出院,留下手續交給楊速辦理,自己到門口乘一輛三輪車,獨自來到商場下面的臨時辦公室。
幾乎是艱難地下了三輪車,不由慶倖幸好沒跟其他商場似的弄個小山一樣的台階。走到商場大門,見裡面靜悄悄的,全不是過去熱火朝天的施工景象。楊巡心下黯然,但也只能臉上木然,走向也是寂靜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面有三個人,其中一個陌生,戴著眼鏡,斯文人的樣子。李力今天換了一套西服,深咖啡色單排紐扣條紋西裝,配雪白的襯衫和稍微淺一點咖啡色的領帶,頎長的身材、整潔的修飾,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氣派英俊,當然,李力是有備而來。李力站著,梁凡則是坐著看圖紙,梁凡沒換西裝,但是換了一件襯衫,黑西裝配淺灰襯衫和領結,也是不常見的裝扮。聽見楊巡的敲門,梁凡抬頭看他一眼,但旋即又低頭不理。
倒是李力客氣地對楊巡道:「請進。聽說你身體不大好,會議需要延期一天嗎?」
楊巡經過昨天一天,已經清楚李力這人嘴巴客氣,手腕狠辣。他只微笑道:「不用,可以應付。這就開會?」
李力聽楊巡嗓音沙啞,詫異地看他一眼,但沒說什麼。梁凡則是頭也不抬,指著一張總圖,道:「楊總,請問這套被你廢棄的原裝修設計總圖,其中的變動都與小七……嗯,與梁思申通過氣嗎?」
楊巡神色不變地道:「這套圖紙都是梁小姐的意思,不過因為照這圖紙施工的話,費用較高,後來廢棄。」
「可是漂亮,我看商場外牆是照這圖紙施工的,花崗石毛板非常有韻味,這樣的門面,再過十年都不落後。」李力做個手勢,請楊巡坐下,眼下他一言一行,都表現出他是這兒的主人,而楊巡已經反主為客。「梁凡,就照這套現成的做吧,梁小姐快遞給我的那份是草圖,不適合施工。」
梁凡抬眼看一下門外,道:「外面的還不如沒裝修,現在還得請人工花錢敲掉。新開商場若沒一點超前意識,怎麼搶人家已經固定的客源?真是,挺好的一個美人,硬是被套上塑料髮夾。」他把圖紙合上,這才將眼睛對上楊巡,道:「楊總,我們這麼設想。保持商場房子結構不變,但需敲掉所有原裝修,重做。因此拖延的開工日期和重新裝修所產生的費用,需要我們雙方追加投資。我們已經請律師到場,今天開會商量一下追加投資的數額,我們當場把增資文件簽了吧,方便相關人員立刻去工商部門更改註冊文件。」
楊巡漠然,這招數太熟悉了,去年讓蕭然惶惶不安的,不就是日本人使出的增加投資招數嗎,李力和梁凡他們這麼快就活學活用了。可是他能拒絕嗎?不可能,他與蕭然一樣,他的發言在股東會議上不佔大份兒。甚至他還不如蕭然,蕭然起碼是個地頭蛇,而他對李力和梁凡則是無用。若說日本人對蕭然可能沒有惡意,那麼眼前兩個人,他們明擺著就是來修理他的,他們提出來的增資方案,還不是想把他擠逼到牆角?「你們單方增資吧,我資金緊張,沒法再投入。」
李力深深看楊巡一眼,道:「這麼一來,雙方持有股份的比例就得變化,你考慮過沒有?」
楊巡沉默。
梁凡敲敲圖紙,道:「出圖時候做的預算已經不合時宜,這一年物價漲多少,去年的預算最多只能做參考,我看翻倍一下都有可能。需要慎重考慮持股比例變化。」
楊巡心中再叫一聲苦,心裡清楚梁凡準備在增資方面做文章,稀釋他楊巡的投資。那辦法太多了,他這麼坐著都不用想就能順口說出好幾招。這裝修上面沒發票、打白條、財務虛報賬目的事太多了,何止比預算翻倍,翻兩倍都可以。李力和梁凡實際投入五百萬的話,做賬做成一千萬,即使他楊巡看得出來也沒招,他能拿這兩個人怎麼辦?可是他楊巡卻是實打實地投入,他得無可奈何地吃虧。
李力見楊巡猶如頸椎病發作似的僵硬地點了點頭,就道:「好吧,我們重新做一下預算,很快拿出預算數字請楊總確認。為示公正,我們將嚴謹參照楊總原先做的預算,不另行增減設計項目。今天的討論,我們形成一個紀要,我們三個合簽一下字。在最終確定增資數額前,這邊工作暫停,我們會另外安排人手值班。這邊有關增資的協議,我們也開始起草,方便速戰速決。就這樣?」
楊巡在如實記錄的會議紀要上籤下字,便抽身離開。走到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他回頭看商場,知道自己可能永遠失去商場了。今天這個會議才是開始,接著,等商場啟動,他們還會在財務賬上入手,有的是辦法做虧,他楊巡將佔著那沒發言權的份額,永遠分不到紅利。這太容易了,凡是人都會想到做,只要沒人鉗制著。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起碼他的股份不會稀釋到零,未來除非李力梁凡他們打算上面再造辦公樓,也再少有稀釋他股份的機會,他等著這地塊升值吧,他起碼還是占著地皮的一分子。而地皮的升值,從目前的勢頭來看,是迅速的。
但地皮升值的預期,無論如何都不能掩蓋楊巡失去商場控制權的失落,那最多只是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而已。楊巡木然地又叫一輛三輪車回家,走進家門,他摔在床上,再無力氣。原以為蕭然會插手,他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已經想好要求申寶田出面,給蕭然一筆錢消災,可現在看來,李力和梁凡兩個都不是紈絝子弟,做事親力親為,又兼速戰速決、心狠手辣。完了,商場完了,他指望最大的商場完了,他原本準備拿它當作事業轉折的商場完了。這個時候他再也瘋跑不起來,他只會癱在床上,眼淚泉水一樣地湧出,不能止息。他也沒了號叫的力氣,他的嘴角溢出的是抽搐。
楊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樣灰敗的面孔,嚇死了,幾乎是撲著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說話,你眨眼也好。大哥……」搖了幾下,見楊巡沒有答應,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醫院。
楊巡這才道:「老二,放下,做飯去。」
楊速見大哥說話,才稍微放心,將楊巡放下,看來看去,終於道:「大哥,我們不擔心,我們以前比現在還窮,什麼都沒有,可我們不是走過來了?大哥,不管商場怎麼樣,我們還有很多別的。你千萬別放棄,你有我們兄妹,我們都支持你。你堅持,大哥,你堅持,你是我們兄妹四個的主心骨,你千萬要堅持住。」
楊巡將頭轉開,避開楊速,心裡懨懨地想,他堅持,誰來支撐他?他真累。
楊速見堅強的大哥眼下如此軟弱,也不由跟著掉下眼淚,半跪在床邊道:「大哥,別灰心,你有我們,我們永遠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還是背你去醫院吧,大哥,醫生說你要好好將養。」
楊巡被楊速煩死,無力地道:「車子找回來沒?」
楊速連忙道:「找回來了,大哥,昨天就找回來了,大尋開的。」
「哦,給我安眠藥,我吃了睡覺。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廠,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緩一天吧,我得守著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媽如果在,媽不會放心你今天一個人。」
「快走。」楊巡拼力大吼一聲,可聲音根本拔不上去,卻拉得昨晚嘶吼傷了的喉嚨好一陣子咳嗽。
楊速不敢久留,伺候著楊巡吃下安眠藥,只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面,打BP機叫來財務,一個中年婦女,請財務幫忙悄悄照看著楊巡,時時觀察熟睡的楊巡的臉色,半個小時彙報一次。楊巡不知楊速這一安排,他躺下後依然是腦袋空空,可又似乎千頭萬緒,煩悶了會兒,終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藥,很快便進入夢鄉,可那夢鄉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臉色看在趕來照看他的財務眼裡,財務直覺就是老闆在做噩夢。
楊速忐忑地去找尋建祥商量,兩人都不知道楊巡開的那個會議說了些什麼,但都估計不是好事。兩人幾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楊巡讓立刻拆木器廠,是想儘快東山不亮西山亮。不錯,木器廠現在已經手續辦妥,換手到楊巡手上,可廠里的工人都還沒給一個交代,就這麼進去拆廠子,會不會遇到什麼抵抗?可是兩人想到,速拆可能讓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楊巡稍微高興,而且木器廠現在也正停工著,暫時不會遭到抵抗,兩人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先拆起來再說。
兩人分頭出擊,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調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擋一切閑雜人等進入,避免任何干擾。尋建祥還親自駕車將拆廠小工載來,只為爭分奪秒。饒是如此趕時間,還是忙碌到下午四點多才能開始動手。而此時早已日頭西斜,天將黃昏。楊速讓人立刻接上電燈,連夜開工,說什麼都得把幾間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尋建祥擔心小工們疲勞操作出安全問題,大家這才回家睡覺。好歹,拆掉了兩間用作倉庫的平房。
楊巡幾乎大睡一天一夜醒來,渾身就跟被碾過似的,四肢不屬於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從混沌回到現實,不由自主嘆出一聲氣,卻發覺有鼾聲從窗邊地上傳來,他側臉看去,見楊速竟然睡在他房間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楊速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記得楊速好像對著他喊過兄妹們永遠跟他在一起的話,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時候,只有媽媽和弟妹們不離不棄。
楊巡看了弟弟一會兒,見沒醒來的樣子,就悄悄支撐著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間,忍著渾身酸疼,開始做早餐。楊速到底是警醒,略微聽到響動便迷迷糊糊醒來,一看床上大哥已經不在,立刻驚得跳起來,追出房門去看,卻見大哥抿緊一張嘴,有些神思遊離地在廚房忙碌。他忙走過去,有些怕嚇到大哥似的,喊了聲「大哥」。楊巡聽見,扭頭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個字:「洗臉去」,便又專心做飯做菜。楊速小心辨認,大致看清楚大哥臉色還行,精神也還行,才去盥洗。
楊巡心裡依然是煩悶,但不再多說,此時他的理智已經能夠剋制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沉默,似是要把前面日子裡多說多動的言行找補回來。他知道,他沒資格隨心所欲,家要養,弟妹要供,身後一屁股幾千萬的銀行貸款倒也罷了,他下面還有那麼多被他叫來的老鄉等著跟他找飯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個地方靠著,幫他們撐住一片天。
一會兒楊速出來,小心地跟楊巡道:「大哥,昨天拆遷木器廠的小工已經進場,我們先把兩間倉庫拆了,車間暫時沒拆,來不及,而且還得等著你決定裡面的一些破設備怎麼處理。我跟大尋商量了一下,圍牆暫時別拆,算是當作與現在市場的隔離牆。你看呢,大哥?」
楊巡心裡吃驚,這麼快?他記得昨天趕楊速出門時候已是中午,難道他們昨天一下午時間就召集人手,還拆了兩間平房?他稍一轉念,便已明白楊速的想法,但他也沒表揚什麼,只是問:「那些工人怎麼處理?」
楊速一直眼巴巴地等著大哥的回答,見大哥回答得與往常無異,不由緊張地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靜的外表下,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這時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緒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別這麼如常地平靜。「工人暫時沒處理,我們派人守著路口,不讓那些人接近。等兩天後廠子平了,他們還能再說什麼。」
楊巡「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心說哪那麼容易,原木器廠廠長從國家手裡買下廠子的時候,對工人是有白紙黑字的承諾的,現在廠子轉手給他,當然承諾也得由他擔著,他起碼得付那些工人一筆工齡買斷費。可是,他現在哪來的錢付這些?不用問,才不久前二輕局那兩個廠的工人堵著他鬧的局面很快又會發生。
楊速想幫忙,但楊巡擺手不讓,他只能站在狹小的廚房外,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哥,又小心地問:「大哥,今天他們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幾個人三三兩兩地來,可以對付,可如果人多一起來,我們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敵眾。到時怎麼應付?」
楊巡鼻端重重呼出一聲粗氣:「跟他們說,我們只買廠,沒提工人,他們有什麼要求找他們前廠長去。就這個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該誰負責的事搞成一筆糊塗賬,加緊拆了木器廠蓋市場。政府沒有推翻既成事實的理,以後再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
楊巡點點頭,盛出一碗稀飯交給楊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來。兩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輛摩托車去了市場辦公室。
除了沙啞的嗓門和蠟黃的臉色,楊巡幾乎與平常沒什麼兩樣。到了辦公室,先佔了尋建祥的位置辦公,沒多會兒工夫,就把拆毀木器廠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揮下一步的行動。尋建祥和楊速聽著楊巡幾乎與以往沒什麼兩樣的清晰思路,都稍微鬆了一口氣。雖然楊巡並沒有對他們的速戰速決有所表揚,或者哪怕是露出一點點的歡喜,但他們依然心安,只要看到這麼個沉著冷靜的主心骨回來就行了。
果然,下午開始有木器廠工人陸續得到消息,到拆遷現場吵鬧。楊巡沒過去親自處理,他只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與楊速等人吵鬧,看其中有兩個中年婦女拍著大腿絕望地哀哭,他知道她們哭什麼,她們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絕望的內容差不多。他只看了會兒,便旋身回辦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脹。他揉揉小腿,一個傳呼打給尋建祥,讓尋建祥過來,商量怎麼謝謝宋運輝前天相幫。他記得宋運輝前天晚上離開時候的眼神,但是宋運輝的眼神是宋運輝的意思,他卻是無論如何都得表示感謝,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尋建祥不知就裡,不明白以前宋運輝多大的忙都幫下來了,大家一直這麼處著,怎麼這會兒宋運輝才開車運載一下,楊巡就要急著表示感謝。他要楊巡不必急在一時,楊巡卻堅持。尋建祥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麼,這種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禮去,都不知道送什麼才好。還是楊巡想了會兒,打電話給一個管冷庫的朋友,讓準備一箱魚蝦,要尋建祥去拿了送宋運輝家。也只有尋建祥現在還走得進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因為全東海總廠的人都知道尋建祥是宋運輝以前在金州時候不要前途維護的朋友,尋建祥是宋運輝有情有義的證明。
宋運輝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給他看的海鮮,心裡便知是怎麼回事。他讓父母收下,但沒打電話給尋建祥或者楊巡一個回復。他有意漸漸淡出由楊巡和尋建祥組成的那個圈子。他這時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漸漸淡出雷東寶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煩,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輩子扛著,他還有自己的事。
新市場的建設在楊巡這個已經指揮過更大規模商場工程的熟手指揮下,工程進度迅速推進。有人說,幾乎是今天看見挖坑,明天看到柱子豎起來,後天幾乎可以等著看封頂。雖然這話挺誇張,可是連建築工程隊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楊巡的指揮,服服帖帖照著楊巡的指揮飛速推進。而那些原木器廠工人的抗議吵鬧,都被湮沒在現場的隆隆機器聲里。
工程的錢居然難得地來得容易。他跟已經貸了幾千萬的銀行談判:繼續支持,還是收回貸款。如果現在想收回貸款,要錢沒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沒話說,但肯定得給銀行造成爛賬。但是新市場造起來的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很快就有規模效應,仗著現有的市場人氣,租金很快就會到賬,可以細水長流地歸還貸款。明眼人誰都不會算不出這筆賬,於是銀行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再貸一筆款給楊巡,專款專用,建造新市場,算是開源的意思。楊巡當然知道投桃報李,拿到貸款後,偷偷塞了主要負責人八千美元。
這個時候,寒冬已經過去,初春也已經過去,即便是水泥鋼筋的城市裡,都綻放出春天的氣息。轟轟烈烈的夏天正勢不可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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