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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 05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幫著媽媽對付外公,她就可以脫身辦自己的事去。可沒想到她的如意算盤才端上飯桌,外公就堅決提出要跟著一起看看她的投資,爸爸媽媽也要去。梁思申認為外公純粹是湊熱鬧,但爸爸媽媽是不放心她,怕她對國情不了解,被楊巡暗中欺負了。爸爸早就提起過要好好看看現場。
無奈,梁思申只能問梁大借了車子,她開車,爸爸指路,一路顛簸。本來是可以叫梁大司機隨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氣,后座不肯擠坐三個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誰,只有梁思申開車。雖然是梁大的別克林蔭大道,可路況不是太好,國道總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還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趕到楊巡給訂的賓館。外公一定要住總統套房,可是進了總統套房又譏諷小小三星級賓館的套房也敢叫總統套房,好不要臉。
梁思申進自己的標間洗臉收拾回來,見外公還在嘮叨,這回話題轉移到套房客廳里的紅木太師椅,說拿些個紅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現在窮得沒文化底蘊,而爸爸媽媽只能在一邊無奈地看著。直到見梁思申進門,外公才放過太師椅:「走,看工地去。做事業的人啊,一定要從最細節的地方著手,不要怕苦,不要怕臟,不要坐在辦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親手掌握第一手資料,知道嗎?第一手,不能是二傳手,資料一個轉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資料,做不出最佳決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轉了話題:「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讓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現在安全,不怕。」
「哦,對。你們等我一刻鐘。」
外公進去裡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輕道:「怎麼那麼好精力啊,我一輩子恐怕都沒說過那麼多話。」
梁母皺眉道:「囡囡,等會兒你跟楊巡他們說一下,外公老了,他說什麼,叫他們都別當真。」
梁思申道:「媽,你也去收拾一下,別讓外公搶去風頭,等下看著,外公出來可噱了。」
梁父梁母將信將疑去他們的房間。梁思申等在客廳,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媽媽收拾得非常體面地進來,外公才姍姍開門出來。果然,頭頂幾根灰白頭髮一齊向後梳得一絲不亂,一套深灰西裝,裡面就雪白襯衫和銀灰領帶,配的領帶夾和袖扣都是白金鑲鑽。而手腕戴的也是一隻鑲著滿天星一般鑽石的手錶,手指上則是一枚水頭十足的拇指蓋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闆。
外公將手臂上的水貂毛領羊絨長大衣遞給女兒,道:「等會兒樓下出門前再給我穿上。這兒兩隻鑽戒,你們兩個一人一隻,別讓人說我女兒女婿連鑽戒都戴不起。送給你們。以前是我跟你媽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面,鑽石足有小黃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世時候見過的。但外公這話難聽,梁父不便說什麼,還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轉地道:「姆媽戴過的東西,爹爹還是留著做念想吧。我們這幾天跟著爹爹的時候戴著,回去的時候爹爹還是帶走的好。姆媽留下的東西不多,再說囡囡爸是公職人員,戴這些不方便。」
「我送你們的,有什麼不方便。拿著,我沒別的給你。」外公說著就腰背筆挺沒有一絲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卻頓了一下,梁思申在後面朝天翻個白眼,搶上前去給外公開了門,外公這才出去。後面梁父梁母看著哭笑不得,那麼多臭規矩。
楊巡是很想去賓館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說沒法確定時間,他只好等在工地的臨時辦公室里。
因是元旦,臨時辦公室外面的街上人頭攢動,相對而言,正在裝修外牆的商場工地顯得冷落。尋建祥陪妻子逛街,陪著陪著不耐煩了,抱起孩子開小差,到楊巡的辦公室喝茶聊天。但楊巡沒時間跟他聊,楊巡一心兩用,一半的心關心著窗外,看梁思申來了沒,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簡明表上。上回梁思申來查賬,楊巡旁邊看著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進入白熱化,每個月光是單據就是厚厚一沓,梁思申哪兒查得過來,楊巡索性讓會計做個傻瓜都看得懂的簡單表格,把收支現金都放到表格上,讓誰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賬本容易。楊巡小心,想在梁思申來前再看一下簡賬,對目前工程的總體趨勢再做一個回顧。
反而是尋建祥沒事幹,三心二意照看著女兒,兩眼一直看街上的熱鬧。忽然看到一輛豪華轎車劈人波斬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場門口開闊的廣場。然後,一個穿黑色長大衣女孩快速從駕駛位跳出,打開後面一扇車門。而又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男子從副駕位置走出,也是順勢打開後面車門。於是,尋建祥看到後面兩扇車門分別鑽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兩個也是一水兒的黑色長大衣。四個人黑大衣的區別,只在長短差別不到十厘米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來跟香港黑幫似的。」
楊巡被提醒,連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尋建祥也抱著女兒跟出去。
梁思申帶著父母外公來到已經結頂的商廈大樓面前,外公兩手叉腰上看下看。梁父趁機悄悄將戒指遞給妻子,梁母也知道丈夫驕傲,不肯受嗟來之食,就幫他收進包里。梁父輕道:「一路看過來的商店,還是我們的外觀最氣派,你看對面那家,門面小眉小眼的,卻還把進門台階弄得這麼高,學人民大會堂。」
「我看著也是我們囡囡的最好,但願我不是瘌痢頭兒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麼挑剔。」
梁父看看岳父大人,將「不出象牙」四個字生生咽進肚子里。卻見兩個男子迎出來,一個高,一個矮。矮的這個看上去沉穩有力,不像傳說中練攤兒的油滑個體戶,梁父就認定高的那個是楊巡。梁思申也看到尋建祥,笑嘻嘻跳過去幾步,嚷嚷著「大尋大尋」,湊近了摸尋寶寶的臉。「大尋,孩子都那麼大了,比夏天見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楊巡與梁思申很是熟絡地打個簡單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歡迎大駕光臨。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楊巡。」楊巡閱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個有身份的。他伸出兩隻手去握,心裡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麼的。
梁父意外這就是楊巡,伸出手並不敷衍地握了一下:「小楊好,百聞不如一見。辛苦你還元旦加班。」
楊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趕工,沒有什麼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還貸。」
外公叉腰認真看了會兒,回身忽然發現,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個人沒人理,只有尋建祥的孩子兩眼圓圓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後,卻是有幾個本來逛街的人百無聊賴地瞄上他們這一群看似有些異常的,稍呈圍觀之勢。外公咳了一聲,卻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語問梁思申:「囡囡,為什麼這麼好的地段,只造一幢五層樓作罷?」
梁思申看看周圍有些圍觀的人,外公看起來知道敏感話題用英語說。她因此也不隱瞞,用英語回答:「資金問題,我們先上裙樓,把黃金店面資源利用起來,未來再上辦公樓。」
外公點點頭,但道:「辦公樓本身也是資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樓比任何廣告牌都有用。辦公樓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費肯定就近貢獻給樓下商場。」
梁思申不肯再承認資金不足,便道:「從投資角度而言,上面的建築是不斷折舊的資產,而下面的地皮是不斷增值的資產,因此投資的時候我們綜合計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從目前的市場來看,還不具備建造高層辦公樓的市場容量。」
外公卻不屑地道:「說到底是個資金問題。」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的不快神色,再得意地看看周圍圍觀者把他當作中心,這才得意地乾咳一聲,用中文道:「誰是這裡的經理?我們進去裡面看看。」
梁思申微笑著依然用英語道:「從來,資金永遠跟不上一個成長型企業擴張的步伐。要不然現代社會不會有金融業的發展。但把資金不足掛在嘴上的人,不是別有所圖,便是故步自封。而盲目融資大上項目而不考慮收益率的話,那就是資本社會的不合時宜者。」
外公經驗豐富,可是理論方面哪是混跡現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對手?又加上樑思申說話一點不給面子,不像他那些兒女都對他唯唯諾諾,頓時一口氣噎住,大怒。梁父見此對妻子輕道:「你女兒讓你爸吃癟了。」
梁母連忙將臉扭向反方向,輕笑道:「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小楊,你穿那麼少不冷?年輕人有火氣就是好。我們能進工地看看嗎?」梁父見了一笑,也扭過頭去當沒看見。
楊巡何等機靈,連忙道:「我們先去臨時辦公室,戴上安全帽再進去。這邊請。」又走去攙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體真好,尤其是這火氣,一點不輸我們年輕人,我在外面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們進去裡面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並不領情,只是淡淡看了下楊巡,淡淡地否決楊巡的奉承:「你只穿一套西裝,手比我熱。」
梁思申一聽就笑,看外公很有氣派地轉身進去辦公室,她在後面跟楊巡道:「誰是你外公?自找,叫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頭子面前討了便宜,因此笑靨如花。楊巡毫不客氣地貪看,也沒心思叫屈,只笑嘻嘻地輕道:「你又沒告訴我你外公姓什麼。四個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橫了楊巡一眼,不理他,顧自進去,追上爸爸。她媽媽到底是不放心,留下來陪著外公慢走。尋建祥見此拉住楊巡,道了再見,悄悄離開。這一家人的氣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還是避開為妙。
梁父對女兒笑道:「還確實有模有樣在做事。」
「爸爸以為我辦家家啊。早說了楊巡是個很能辦事的人,吃苦耐勞,勤儉節約,還有……還有忘詞兒了。」她說著就嘻嘻笑出來,這些話好像還是從小學課本上學來的。
梁父卻是微微搖頭,又回頭看了楊巡一眼,輕道:「沒那麼簡單。這個人深得很。」
梁思申聽著有些疑惑,她覺得楊巡是個熱情上進的年輕人,與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別把人想得複雜化。」
梁父看看女兒光滑年輕的臉:「等下你去看工地,我在辦公室看一下賬。」
梁思申想拒絕,但梁父雖愛女兒,卻從不在原則性問題上退讓,他既然已經跟女兒打了招呼,就直接對跟進辦公室的楊巡道:「小楊,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煩你在現場照料他們。你們財務室在這兒嗎?我這個老會計進去坐坐。」
楊巡聽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對上樑父深不可測的眼睛,立刻噤聲,忙打開旁邊的一扇防盜門,引梁父進去,再打開文件櫃,打開電熱器,打開電燈,笑道:「伯父這兒休息會兒,這兒是所有憑證,我給伯父拿下來解解悶兒?」
梁思申無奈地看著那屋,無語,自己戴上帽子轉去工地。梁母看著這父女倆,心裡大致有數。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別去,那兒路不好走,我們還是外面轉轉,看看這兒周圍環境。」
老頭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只能跳來跳去地走,這才罷休,讓女兒陪著走出去外面轉。楊巡安頓好梁父,跑出來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麼路能走,怎麼走,這才回去工地。見梁思申已經順著樓梯準備上二樓,他忙跳躍著跟去。裡面好幾個管道工和電工正忙碌著,見來了不認識的人,都站著瞧。楊巡大聲招呼他們繼續幹活,自己追著梁思申上去,差十幾米遠的時候才道:「你跑那麼快乾什麼?」
「下面割管子的聲音很煩,你怎麼來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來,我不放心你。還行嗎?上個月還沒裝上玻璃的時候看著跟涼亭一樣,一裝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樣了,誰見了都說洋氣,夠氣派。小心,別走太過去,那是自動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腦袋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但說的是不相干的話題:「楊巡,我爸職業病,仔細得過頭,你別在意。」
楊巡本來一點都沒在意,因為查賬是理所當然的,沒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麼大事,這是應該的。只委屈你爸爸,看樣子他不是常做這種會計苦差使的人。只有自家父母才會這樣為我們操心。別跟你爸慪氣。」
「你怎麼知道我跟我爸慪氣了?才不會,我只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脹著呢,需要我媽和我聯手打壓。」
楊巡笑道:「其實你爸沒錯,錯的是你。如果你以後跟別人合作,千萬不要錢一扔就什麼都不管了,管了還怕是干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們那邊是怎麼樣的,這邊拿了錢關門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賬,假報銷什麼的還算是小的,卷了錢消失的事都有。你每月將財務交由第三方會計師事務所審計,那只是理論上保證財務制度的辦法。其實我要作假,跟他們串通就是,多的是辦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奇道:「第三方也作假?」
楊巡笑道:「你爸肯定知道,才會要求看賬,都正常得很。按常理,你應該安插一個人在財務室,最好還是做出納,可以跟我互相牽制,那才正確。你幸虧傻人有傻福,遇到我這麼個老實人。」
梁思申聽著心裡發毛,要是照楊巡這麼說,那麼爸爸短時間裡看賬其實也沒什麼用,如此說來,她的投資成敗,難道全維繫在楊巡的良心上?但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再問一句:「會計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嗎,難道不會舉報嗎?」
「在這裡,從來是老闆讓怎麼做就怎麼做,沒二話,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會兒,腦子都有些沒法轉彎,好不容易才道:「那麼說,楊巡,我現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裡,我還有貸款也投入你手裡,那意味著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裡了?」
楊巡微笑道:「通常情況下,是這樣。」
梁思申又是想了會兒,才道:「你為什麼選擇今天這個時間才告訴我?」
「我最先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麼都跟你商量嗎,你說起來頭頭是道,什麼提防風險分散風險的,我還以為假賬對你來說只是小兒科。」
梁思申感覺楊巡沒說實話,但她現在開始等待爸爸看賬結果,暫不表態:「地球真危險,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說,我覺得瞞著你不是回事兒,跟你一說,又怕你擔心。我看你也別多想了,合作都這麼多天了,我要卷錢逃走早逃了,不會等錢全變成水泥磚頭才忽然想起來你錢還在我手裡。放心吧,我要是敢怎麼樣,宋廠長先不會放過我。還有你爸。一個蕭然都可以讓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麼樣我怎麼逃得過。你相信我是講信用的人。」
梁思申依然只是看著楊巡,並未表態。她不熟國內情況,可她並不傻。楊巡越是表態,她越聽出楊巡滿嘴避實就虛,看來賬目肯定有問題。否則,為什麼爸爸這個老會計一來,楊巡才跟她講清國內財務混亂呢。
楊巡見梁思申不說話,反而擔憂,只得賠笑道:「你別那麼嚴肅。你以前跟我說過,合作雙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佔股份比我多,可是我們做事都得平等協商著辦。你尊重我,我怎麼可能對不起你。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看以後吧。走,上去五樓看看,那兒與一到四樓都不一樣,以後準備做倉庫和辦公室。」
梁思申環視大廳,沒了剛開始時候的興緻,覺得沒意思透頂。可想到爸爸正在看賬,這會兒下去影響爸爸看賬效果,只得勉強上樓。楊巡繼續低聲下氣地逗梁思申說話。他還真擔心梁思申帶著臉色下去。他和梁思申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容易解決,只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簡單問題複雜化了。
楊巡臉上雖然笑嘻嘻的,嘴裡也是蓮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塊只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個的時候還不怎麼在意,但是當梁父一來便直搗黃龍,而且還是違背梁思申的意願鑽進財務室,楊巡就知道來者不善。楊巡做事,那是無論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賬納稅的,即便這是與梁思申兩個合資的企業,他也要做些手腳。他可以自詡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會怎麼看?梁思申可能會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嗎?而那些賬外賬、小金庫之類的東西,如果要解釋,那是說來話長,可問題是那些賬外賬之類的東西解釋得清楚嗎?再有,有了那些賬外賬之後,梁父能相信合資企業的收益會是一個正確數字嗎?
楊巡只好搶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從寬,先爭取梁思申的諒解和理解,然後才能面對梁父的詢問。他很希望梁父是一個高高在上,已經久不接觸賬目的行政幹部,不懂企業的那些貓膩。不懂,光看賬面,那就跟梁思申一樣,無法懷疑,然後放他以後還是繼續憑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較渺茫,梁父既然一來就目標明確,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計劃,甚至早有向別人諮詢中小型企業可能有的財務手腳。楊巡心裡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復後,就希望梁思申趕緊下去臨時辦公室,以中斷梁父看賬。但是偏偏梁思申四處東張西望的,五個樓層全部跑遍,還拿照相機足足拍了兩個膠捲。楊巡只有提醒她已到中飯時間,不好耽誤外公他們吃飯。但是梁思申還是耽擱到十二點才罷休,理由是宋運輝去火車站接人,火車十二點到站,本來就是約定十二點半吃中飯。
楊巡心說,離吃飯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不知道梁父該如何拷問他。他與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沒就商場的現場提出什麼問題或建議,楊巡的心思也不在這邊。但讓楊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們進辦公室,就合上憑證結束查閱,關掉電熱器出財務室,看著手錶說該回去準備吃飯了。楊巡無法從梁父臉上看出什麼,既沒有贊同也沒有苛責,這才是最讓楊巡感到心虛的。
楊巡開車跟著梁思申的別克來到賓館。他們四個去房間休整一下才去餐廳,而楊巡則是先到餐廳的大廳等候。其實這賓館他也不常來吃,貴。而且還總是訂不到包廂,有些客人不喜歡。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來喜歡環境多過喜歡菜,他只能訂賓館,想起這一餐即將有的花銷,他就心疼。可這些錢,不能不花,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沒多久梁思申便先進來,穿一件沒有袖子卻高領厚實的黑色粗毛衣,下面是白色長褲,又是非常出眾。楊巡心說她就不怕冷嗎,真會出花頭,可看著也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廳的眼光,輕輕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問:「楊巡,我再問一次,為什麼你選擇今天才告訴我?」
楊巡心下一沉,沒想到梁思申還在追思這個問題,看來即便是梁思申的這一關也不容易過。但他只是微笑地道:「我本來都不認為這是問題,今天看你對你爸態度不對,勸你的時候才偶爾提起來,沒想到你看得這麼嚴重。」
梁思申看了楊巡會兒,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便將這事撂下,拿來菜單翻閱,不再繼續話題:「我記得上回在這兒吃的一盤煎豆腐,真好吃。外公牙齒不靈,也讓他吃這個。」
楊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面的雪白膀子上面有細細亮閃閃的粉粘著,顯得肌膚更加晶瑩如玉,不由呆住,心說真是妖精啊。梁思申翻著菜單道:「剛剛給宋老師打電話,說已經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楊巡被驚醒,忙忙地轉開眼,正好看到梁家三個上輩的人進來。都是很派頭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楊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場門口繞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議論。他連忙站起來,轉到上位的位置,給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氣地拍拍楊巡的手,說聲「謝謝」。梁母坐到外公右側,梁思申就挪過去坐到媽媽身邊。外公看著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門。」抬眼看到宋運輝和一個結實高大的胖子還有一個乾癟憔悴的女子一起進來,這回輪到她站起來,剛坐下的梁父回頭一看,也站起來,甚至迎上去。楊巡看著心中感慨,這就是待遇。楊巡看著梁父一手與宋運輝相握,一手握住宋運輝的肩膀,非常熱情,他忙上去歡迎雷東寶和韋春紅。
宋運輝與梁父經常通話,可就是沒見過面。這回見面都是覺得與心中想像相符。宋運輝見梁父開場這麼熱情,心裡非常開心,他兩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誠。然後又把雷東寶夫婦介紹給梁父和走來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種土霸王式的農民企業家。但看在宋運輝的分上,他對雷東寶和韋春紅也是很客氣。
雷東寶卻看著梁思申瞪眼,心說哪來穿得這麼妖怪的人。要不是宋運輝預先已經跟他說明梁思申是國外來的,他就要認為這個女孩有精神病。韋春紅卻是習慣性地微笑著,雖然內心憂鬱,可依然八面玲瓏。
梁母見丈夫當仁不讓地把宋運輝引坐到他自己身邊,心想不能怠慢了宋運輝的姐夫,就挽起韋春紅的手,坐到她身邊來。可是韋春紅非要把這個位置讓給雷東寶,招呼雷東寶過來坐,她覺得雷東寶坐到宋運輝下首是受慢待。雷東寶卻無所謂,按下要讓位給他的宋運輝,大大咧咧坐在宋運輝的下首,不肯坐到韋春紅身邊去。這舉動,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裡,只有梁思申沒感覺,她既然沒法與媽媽坐一起,就退一個位置,坐在楊巡和韋春紅之間。
外公一直留意著新認識的三個人,只對宋運輝有些好感,對雷東寶和韋春紅,直接視為下等人。宋運輝聽梁父介紹,站起來與外公握手的時候,外公客氣地問:「宋先生是做什麼的?」
梁思申搶著用英語回答:「Mr.宋讀大學的時候是我的老師,現在是一家國有大企業的廠長,這個廠覆蓋整個半島,規模相當大。Mr.宋一手創辦的這家企業,在我們投資者眼裡,是國內排得上號的優質資產,技術先進,產品高端。我們曾經熱切地想與之資金合作,可惜國家不批。」
宋運輝知道梁思申與外公的矛盾,因此沒有揭穿她的略微誇張,只是微笑地用普通話回答:「過獎了。」
外公沒想到年輕的宋運輝是這樣一個人,心想,難怪剛才他女婿親自起身迎接,估計是宋運輝身份重要。他讚許地道:「我這麼多年看下來,這個社會的技術更新越來越快,快得我們老頭子越來越跟不上,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新領域被年輕人佔領,錢都讓年輕人賺去。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沒辦法啦。」
梁思申並不意外,外公對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邊意外了,還以為老頭子對宋運輝特別垂青。宋運輝則是客客氣氣地道:「我們年輕人有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能讓我們國家追趕上西方發達國家的發展水平,支撐我們奔跑的是對技術的熱愛。目前的結果比較讓人滿意,我們新研製的添加劑又能讓我們的產品邁上新的台階,為國家掙得更多外匯。」
梁思申飛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只是誇獎年輕人愛上進,倒也沒說什麼。梁父梁母相對而笑。其他三個都沒聽出什麼,都覺得大家客氣得假惺惺,宋運輝真能扯,沒老頭子實在。
外公又問雷東寶:「這位先生做什麼的?」
雷東寶懶得搭理,他心煩著呢,恨不得趕緊來菜來飯快點吃好去醫院。還是宋運輝回答:「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長,帶領全村千多人發家致富,辦起收益良好的村辦企業,目前產品是全省龍頭。」
外公好奇地問:「是不是報紙上說的鄉鎮企業?」
「是的。」宋運輝回答一句,就不再繼續,而是對楊巡道,「小楊,《公司法》已經頒布,《公司登記管理條例》今年七月實施。到時你可以考慮不再掛靠。你現在先想辦法把關係理順一下吧。」
楊巡道:「以前我也可以註冊,可是註冊了私人公司沒用,三等公民。」
在座的人都驚異,他們不在其位,不知私企的局限。只有梁思申瞭然,她專門研究過這些。
雷東寶笑話楊巡:「讓你見光,你還不想見。」
外公看到大家說話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煩的,就插話道:「你們老是階級階級,我看不是階級,是等級。連個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讓國有吃飽才有鄉鎮的,這還怎麼公平發展?這是養懶惰壓勤快。國有因為體制問題,很難有效運行,世界上所有國有企業都是浮腫虛胖,養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氣球,沒有效率。你們看到英國撒切爾夫人……」
梁父一聽不對,沖妻子使個眼色,梁母立刻對父親耳語:「爹爹,公開場合還是別說這話題。不合適。」
外公閉嘴,但是生氣話沒說痛快,沖女婿道:「你們一幫官僚。」但想想不對,左右看看,又沖宋運輝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運輝只微笑一下,沒搭理。但是雷東寶卻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言論,他甚少有怕的東西,忍不住問:「老爺子,國外也有國有企業?怎麼樣的?」
外公不耐煩地道:「不說啦,說了怕回不去美國,你們官僚已經警告了。」
這時梁母與韋春紅一起點的菜陸續上來,楊巡一看,還好,只是家常可口小菜。宋運輝坐在梁思申對面,他不免總是特別關注一下樑思申,因此發現今天梁思申偶爾走神,好像總是在想什麼。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邊的楊巡,心裡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聯想,可看著又不像,兩人沒有眼神交流。
這時,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覺出對面的寶貝女兒不時失神。他想了會兒,對旁邊的宋運輝道:「小宋,我們打算明天中飯後起程回上海,你這一段時間裡有空嗎?我們想單獨跟你說說話。」
梁母聽見了,微笑同宋運輝道:「小宋,還是第一次見到你,百聞不如一見。」
雷東寶和韋春紅都心說,梁家父母怎麼都對宋運輝這麼客氣,難道想招女婿?宋運輝也沒想到梁家父母都對他那麼熱情,忙答應做完雷東寶的事立刻過來。但是楊巡卻是心虛地想到,看了賬後一言不發的梁父會不會有話要問宋運輝。但又一想,問了才好,當初梁思申就是因為有宋運輝的介紹才相信他。只是楊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對宋運輝這麼好,他對梁思申有志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隱約知道宋運輝也對梁思申有心的情況下,他有些嫉妒宋運輝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看看旁邊的韋春紅,忍不住比較兩人伸出來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紀更大的媽媽的手與韋春紅的來對比,心想這個女人真辛苦。韋春紅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著梁思申精緻到看不出化妝的妝容,「嘖嘖」稱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兒,整個人跟嫩豆腐做出來似的,皮膚鮮嫩得掐得出水來。」
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不由笑道:「謝謝,不過我幾個表姐才真是鮮嫩得掐得出水來。」
外公正閑得無聊,大聲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過你比他們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樑,都是跟著你外婆學的。說來說去,三代不離舅家門。可第三代只有你的腦袋像我。」
韋春紅聽了笑道:「這麼漂亮的小姐,在美國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誰見了不喜歡啊。」
除了外公,誰都以為梁思申聽了韋春紅這樣的變相奉承會害羞一下,沒想到梁思申卻微笑道:「謝謝。不過外公加給我的優點放到美國都不算什麼,老美天生比我眼睛大鼻樑高皮膚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細長的丹鳳眼、塌鼻樑加淺棕色皮膚,那就是異國風情了,後面追的人才可能論打計。」
韋春紅笑道:「那你快回國唄,這兒喜歡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中國,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國,習慣了。韋姐姐平日里工作很辛苦吧?」
「我開家小飯店,每天從早做到夜,也是習慣了,女人有點事做,自己掙錢自己花,心裡舒坦。」韋春紅不知道飯桌上除了雷東寶和宋運輝,還有誰知道她即將住院,她也不願說,何必搞得別人吃飯不開心。但心裡替宋運輝想到,看來與梁家姑娘的事兒沒門。
梁思申不由看看氣質上比韋春紅更粗糙的雷東寶,心說雷東寶肯定不夠疼太太。這邊被晾的外公卻用英語對梁思申道:「說女人半邊天,經濟上沒給半邊天,權利上沒給半邊天,幹活卻要女人頂半邊天,搞什麼鐵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麼流氓邏輯。」
梁思申聽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語道:「媽媽可沒吃虧,你別擔心。」又有意補充一句:「Mr.宋,請你當作沒聽見。」
外公沒想到宋運輝還能聽懂,立刻笑嘻嘻地對宋運輝道:「聽懂也沒啥,事實嘛,你說是不是?」
宋運輝說了句四平八穩的:「承認差異,尊重各自選擇。」
外公這才用中文道:「這裡人才多,不容易。宋先生,什麼時候跟你去你工廠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麼的?」
宋運輝小心地繞開問題後面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麼樣都不重要,最終還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護航,小小一個人在美國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運輝的碗,親自給宋運輝舀了一碗湯。外公有些訕訕的,將湯碗頓到女婿面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著給盛了足足一碗。梁母開始有些可憐起老爹來,這麼大年紀,哪是這兩個官場里打混的中青年的對手啊。楊巡只知道這些人肯定話裡有話,但不知道有話在哪兒,只有不插嘴才是王道。雷東寶本來想有兩個美國華僑在,正好問問合資企業將來會怎樣,可看看老頭好像還在宋運輝面前吃癟的樣子,就不問了,這幾天有的是時間跟宋運輝探討。
一頓飯沒喝酒,吃得比較簡單,很快就結束,宋運輝帶著雷東寶他們離開。楊巡也跟著離開。上了宋運輝的車子,雷東寶才問:「小輝,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對你這麼客氣啊。」
宋運輝笑斥:「胡說,是人家梁家人有涵養。」
韋春紅有意替宋運輝解脫,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說了,不會回國的,還在國內招什麼女婿啊。」
宋運輝心中一緊,只笑笑不予回答,卻在車子開出去的時候從倒車鏡發現梁思申披了大衣從賓館大門出來,也上了一輛車子。他猶豫了一下,開得很慢,果然看到後面車子跟上,才平穩開出去醫院。
梁思申飯後回房間,她爸就過來要跟她談話。她感覺爸爸要說合資商場的事,可是她自己現在都還沒調查清楚,心裡沒底,沒法稀里糊塗回答爸爸的問題。她就有些耍賴地要爸爸睡午覺休息,她跟宋運輝有事要談,搶著逃走,正好看到宋運輝車子開出,她沒猶豫就跟上。她決定先將心中的疑問向宋運輝提出,下意識地,她認為宋運輝會回答她。
宋運輝開車抵達醫院,帶著雷東寶他們出來,等梁思申也從車裡出來。韋春紅在一邊看著羨慕得不得了,這麼一個小姑娘,嫩豆腐似的,開的車比眼下停車場的哪輛都氣派。她想著這樣的小姑娘肯定不會得她身上的這種倒霉病,人家養護得多好,連手上都沒一絲疤痕。雷東寶兩隻眼睛也是在兩輛車間打轉,心裡直說「氣派氣派」,嘴裡卻笑對宋運輝道:「還說沒事,沒事老跟著你幹嗎?」
雷東寶嗓門大,梁思申走出車門就聽見,只得裝傻:「還真有事,我得私下請教宋老師幾個問題。」
宋運輝道:「那麼嚴重?你爸該不會也是因為差不多的事跟我約談?」他本來想讓梁思申在車上等等的,可想到醫院在傳的他和陶醫生的緋聞,他這樣上去找陶醫生有些自投羅網,不如讓梁思申跟著,讓誰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著進去,道:「應該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定我不通過他回國投資。」
「哦,楊巡怎麼了?」
「宋老師,你先忙你的事,等空餘我再打攪。」
宋運輝一笑,估計肯定與楊巡有關。他依照約定,帶人到了陶醫生的辦公室。他沒想到,陶醫生看到他進門時候本來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後冒出來的梁思申,忽然神色變了一下。他捕捉到這麼一絲細微的變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韋春紅尤其是把陶醫生當救命稻草,進門後全部精力都放到陶醫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覺感受到,宋運輝帶著梁思申來,是做了一件錯事,但是她沒有發言權。
宋運輝說話開始小心起來,但他還是在介紹完彼此後,被陶醫生驅逐出辦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聽。梁思申一心牽掛著自己的事,見宋運輝出去,她本來就沒進門,這下更不會進去裡面旁聽,反而還在宋運輝出來後,禮貌地幫陶醫生關上辦公室門。宋運輝沒說什麼,卻不信陶醫生會慢待韋春紅。
梁思申將今天早上與楊巡之間的事扼要說了一遍。宋運輝一聽就感覺楊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會這麼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賬的念頭,他今天湊巧才把真相告訴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斷,楊巡究竟是為什麼有假賬,為了應付稅務工商,還是為了應對梁思申?他皺眉問一句:「你對楊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問他,為什麼早在發現我的思路與他有異的時候,不告訴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賬這個事實存在之後才告訴我。應該說我們的溝通渠道一直是順暢的,我們常就不同觀念交換意見,但是楊巡避開了這個問題。」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問:「你認為呢?」
梁思申雙手一攤,道:「我也不清楚楊巡究竟怎麼想,問他,他又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沒法溝通。Mr.宋,楊巡以前有與誰合作過嗎?我想諮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運輝低頭想了會兒,道:「大尋,尋建祥。再以前楊巡在東北那會兒的事情,我沒經歷,只有聽說。」見梁思申想問什麼,宋運輝擺手阻止:「我回憶一下以前他們的合作。」
梁思申點頭答應,退開三步讓宋運輝自己考慮。不過心中不祥的感覺更甚,如果沒什麼波折,楊巡和尋建祥的合作何須宋運輝考慮後才說出來呢?
這時陶醫生簡單看了韋春紅的病歷及檢查報告,大致確認與自己想的沒什麼區別,準備帶韋春紅去要好的婦科醫生朋友那兒。開門走出來一瞧,卻見外面走廊上的兩個人離得遠遠地站著,梁思申神情嚴肅,兩眼卻烏溜溜看著出來的一行。宋運輝卻是一時沒注意到有動靜產生,只顧低頭想事,直到雷東寶喊一聲才回過神來。但陶醫生早就開口:「宋廠長你們要不在這兒等會兒,我帶韋姐過去一下。」
宋運輝想了想,道:「一起去吧,決定下來住院的話,可以開始辦手續。小梁,你下去等會兒。」
梁思申跟著他們一起走,但問:「我可以找大尋了解情況嗎?」
宋運輝斷然道:「大尋還沒我了解,你下去等會兒,不會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乾脆,看到一條樓梯便與眾人告辭下去了。倒是把宋運輝驚異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氣了他的拖延。但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時候他還得找人打一下招呼,盡量安排得舒服,總不能把所有事全賴在陶醫生那兒。
陶醫生旁觀,不忍心,道:「下面冷。」
韋春紅連忙道:「她車子可好著呢,比宋廠長的還好,凍不著。」
陶醫生點點頭,道:「其實後面也沒什麼事,基本上是與主治醫生見個面,安排住院,住院後才安排各項檢查。抱歉,你們在那邊醫院做的檢查,這邊不能採用,還得重來。宋廠長說得沒錯,只要再一會兒就行。」
「辛苦陶醫生。」宋運輝聽陶醫生說話總是有意無意針對梁思申,不由一笑,「我要不要找范主任要個好床位?」
「老范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這兒到門診的過道有些冷,韋姐捂緊領子了。」
宋運輝便不聲不響地在後面跟著,到門診的婦產科,他與雷東寶在走廊等著。雷東寶沉默了會兒,對宋運輝道:「剛才你那陶醫生說了,看檢查可以不割,但春紅那年紀,以後生孩子有問題。」
宋運輝沒想到雷東寶提這件事:「那你準備怎麼辦?」
雷東寶嘆出一聲悶氣:「我認命。」
但宋運輝聽出雷東寶心有不甘。當然,怎麼可能甘心。雷東寶太想要孩子了。可是,又能怎樣,只有認命一途。
韋春紅進去一會兒後就出來,由陶醫生陪著去住院樓辦手續。等辦完手續住下,陶醫生飛快開列一張單子讓宋運輝回去準備,示意宋運輝可以先走了。宋運輝不明白女人怎麼是這種心理,看到梁思申的時候有情緒,現在卻又趕著他走,簡直是矛盾百出。宋運輝既無法婉轉應對,又不想採取太多措施讓陶醫生深入誤會,只得悻悻離開。韋春紅只能看著干著急,心說別看宋運輝戴著眼鏡看似細心,其實也是與雷東寶一樣不懂女人心。
回頭韋春紅把自己觀察到的陶醫生與宋運輝的關係和雷東寶一說,雷東寶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運輝那身份那地位那見識,哪個女人見了不喜歡,他要是誰都答應,還不成了花痴?但雷東寶沒告訴韋春紅的是,他感覺宋運輝對那個妖精一樣的女孩子很好,雖然看似只普通朋友的樣子,可他認識宋運輝久了,難得見宋運輝對女人如此無微不至到心意相通,似乎以前對程開顏都沒那麼關心。他怕韋春紅一張嘴關不住,不告訴韋春紅。而另一方面,在雷東寶心目中,宋運輝似乎是比韋春紅更親近的人。
兩人見暫時沒事,下去找公用電話,找家人乘火車過來伺候。這兒醫院吃方面的條件肯定是沒家裡的好,可這兒有希望。他們不想太麻煩宋運輝,用雷東寶的話說,大事情才找宋運輝。
宋運輝下來找到梁思申的車,看進去,這傢伙竟然坦然地在睡覺。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梁思申絕不是沒心沒肺的人,那麼就是心理素質太好。他敲開車門,坐進裡面,果然見梁思申有些睡眼惺忪,而車子里放著舒緩的音樂。他笑道:「你還真睡得著,佩服。」
梁思申微笑:「有什麼睡不著的,開車過來,路況不熟悉,路面又差,後面又坐著親愛的爸媽,一路提心弔膽,很累。至於楊巡那兒,最壞的結果也壞不到哪兒去,我不無謂操心。」
宋運輝笑道:「剛才還一臉焦急。」
梁思申不好意思地一笑:「沒辦法,太想知道真相。我不希望跟個傻瓜一樣地做傀儡,自以為還參與著。Mr.宋,楊巡和大尋現在看著挺要好的啊,是不是有些事不便實說?」
宋運輝點頭,確實,尋建祥與楊巡的合作,其中關鍵,不是能跟旁人多說的。但他不會不幫梁思申,他有引導性地問:「你看楊巡對你們的合作所得會怎麼樣處理?」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道:「從楊巡已經說過的話來看,目前的賬不可信。我很懷疑,楊巡手頭有沒有一本真實的賬。但是楊巡又口口聲聲說他會憑良心做事,我想他也不敢亂來。但是他最終會怎樣地憑良心,就是他自己說了算了,沒個確切數字。他會給我他認為合理的一份,而這個合理,估計是建立在他評估我和他的關係基礎上的,這個認知讓我不快。我第二個不快是,我以後是不是不得不被利益捆綁著,不得不順著楊巡的性子與楊巡相處?那可太猥瑣了。Mr.宋,從楊巡與大尋合作的歷史上看,請問我考慮的這些可能性大不大?」
「對的,從楊巡和尋建祥的合作來看,楊巡最終分家的時候給大尋一份他認為合理的,而不是計算下來應得的一份,這還是我出面談下來的。你們的合作,最終可能確實取決於你們的關係。」宋運輝想到楊巡對梁思申明顯不過的心思,心裡很能理解梁思申說出的「猥瑣」兩個字,梁思申豈肯猥瑣地為了利益與楊巡保持曖昧,但是楊巡,可能真的最後會拿這條關係作為衡量分配的標準。連宋運輝想到這個,都有大大的不快:「你準備下一步怎麼做?如果撤資,對雙方都不好,我建議你不要這麼做,一切可以談。以前我不便插手,現在……你說說你的想法。」
「謝謝。」梁思申感激,想了會兒道,「我現在先得回去經受爸爸拷問。爸爸的意思肯定是撤資,但是撤得出來嗎?都變成建築物了,還申請了不少銀行貸款。眼前的情況是,我已經跟楊巡捆綁在一起了,不繼續都不行。但是我可以動手消除我的兩個不快,也不會對楊巡造成實質性傷害。我剛才躺著的時候想了,我轉合資為借款,只收取借款利息的固定收益,等下與楊巡談,條款分明地簽訂下來。那麼,以後在還款方面不用牽扯上其他的。」
宋運輝不由扭頭看梁思申一眼,她心地可真純良。因此,宋運輝心裡愈發不原諒楊巡起來:「好像是唯一的辦法。不過從目前已經上漲的地皮價格來看,你的辦法讓你吃虧。」
「是的,這種市中心的物業,最大的一塊收益應該是在物業增值上。不過我願意承擔這份吃虧,承認我投資失敗。」
「對不起,我事先沒提醒你國內投資還有這些不合規矩的地方,我沒想到這一塊。你今天找楊巡談,如果不順利,你找我,我對楊巡有一定影響力。但楊巡應該沒理由不接受你的方案,你的方案為他考慮得很周全。」但宋運輝也想到,楊巡肯定無比失望,本來,與梁思申合作得好的話,是多好的溝通梁家的橋樑,楊巡這麼靈活的人不會想不到。楊巡因小失大。「對了,你爸爸那邊如果說服不了的話……」
梁思申一個鬼臉:「我會耍賴。」
宋運輝不由得大笑,但也感慨:「你做事果斷得令人吃驚,當初合作這麼大的事,你也敢當天決定。不過建議你,以後做出開始決定的時候,再多想想。」
梁思申抗議:「我做開始的決定時候,已經想得很周全了,但是我認識有限,我對國情到底還是不了解。為此支付學費,我認。對於楊巡,我認為我仁至義盡,錯不在我。」
宋運輝點頭:「但你等下與楊巡談話時候盡量不要這麼理智,不如與你爸商量一下怎麼談,或許可以將理由放在你爸逼令退出上,給彼此都留個以後見面的餘地。盡量不要扯上大尋這件事,大尋還在楊巡手下工作。」見梁思申點頭答應,宋運輝繼續道,「你回去心平氣和接受拷問吧。我得去給我姐夫的現任妻子買些東西,呵呵,有事電話聯繫。」
梁思申等宋運輝出去關上車門,才長長鬆一口氣,放鬆下來。局促空間裡面對宋運輝,她異常不自在。如今答案已經從尋、楊合作中找到,她問心無愧了,她的猜測沒錯,那麼她的行動必須緊跟著。
宋運輝走出小小車廂,卻是滿心依戀。他坐回自己的車子回味了一會兒,才回想剛才的談話,讓他如何能不幫梁思申?如此冰雪聰明一個人,如此能幹果敢的一個人,如此家庭背景的一個人,即使生氣,卻依然不肯害人,這得有多大方的修養,他從給梁思申做輔導員起,便一直嚮往這等的教養,他很喜歡。但他也想到自己是否因為感情問題有意為難楊巡,這一想法才剛冒出腦袋,就被他自己否認。不,不可能,他今天公平得很。楊巡做假賬而不事先告知的事,即使梁思申肯忍,梁父肯定不肯忍,楊巡的這種態度,與當年他與之談尋建祥該得份額的時候大概是差不多的當仁不讓,他能體會梁父心中的氣憤。他因為種種原因可以退讓一步,接受楊巡認為合理的分配,但是梁父呢?現在回想,宋運輝認為梁父都未必肯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梁家,又是與他不一樣的世家。看看蕭然的張揚便知,梁家即便是涵養再好,有些事也未必能忍。不知道梁思申的耍賴能不能見效。楊巡不知道將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多大代價。
宋運輝思慮再三,決定不給楊巡電話通知。
陶醫生有意無意地往窗外看著,見宋運輝走回自己車子後,卻好一會兒都沒開走,心說人家這是在沉醉呢。不由撇撇嘴,滿心不快。可又想,又與她有何相干,她真是無聊得很。
梁思申回到賓館,直奔爸爸房間,卻到外公的客廳才找到爸媽。大伙兒都已經午睡完,坐一起聊天呢。梁父不願在岳父面前指出女兒的不足,見梁思申回來,便起身道:「囡囡,爸爸帶點東西給你,你來看看。」
外公當即不滿地道:「帶來的東西還沒在上海拿出來嗎?借口不能這麼找。快點快點,我們還得去看另一處投資。」
梁父笑笑不予搭理,帶著女兒走出套間,去他房間。門一關上,梁思申就道:「爸爸,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知道也得聽我說完。」梁父打斷女兒的話,找出他記錄的幾個疑點,掏出老花鏡戴上,「楊巡憑證里有一張,寫著勞保用品,九千多。我當即出去問了一下在工地工作的裝修工人,他們說他們的勞保用品都是工程隊自備。然後我又找出另外兩張勞保用品的發票,一共加起來有兩萬九。這筆錢,去了哪兒?」
梁思申道:「楊巡今天跟我承認,他為了稅務工商方面減少開支,做假賬了。」
梁父緊追不捨:「這筆賬發生在你上回查賬之前,如果由你來看,你肯定看不出什麼。那麼你上回查賬時候,楊巡跟你說明了嗎?楊巡做這筆假賬的時候,預先知會你了嗎?還有沒有其他假帳,他有跟你說過一次嗎?如果我今天沒來,楊巡會跟你說嗎?」
梁思申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都沒有。」
梁父扔下手中的記錄,不再講其他可能的假報銷,怒道:「楊巡十足道德敗壞,跟那些街邊擺攤坑蒙拐騙的個體戶沒什麼兩樣。」
梁思申這時已經從宋運輝那兒求證回來,可以冷靜地道:「是的,爸爸,我錯了,但是事情可以挽回。」她對著生氣的爸爸說出她轉合資為借款的方案以及原因。
梁父嚴肅地道:「你這不是挽回,從目前經濟發展來看,你這是更加便宜楊巡。爸爸知道你為什麼做出這種便宜楊巡的方案,你一向同情個體戶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但是你的同情不能給予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你要知道,之前,楊巡一直在欺騙你。他今天不能算是坦白,他今天是眼看瞞不住才說出來,你不能因為他自己說出來而給予從寬處理。楊巡看你軟弱可欺,以後會挾持你的投資,從我們家逼取更多好處。到那時候,還如何收場?」
梁思申堅持道:「爸爸,楊巡有欺騙行為,但還不是十足道德敗壞,這方面我相信我的判斷準確。而且從他以前所作所為來看,他會做出合理回饋,只是我不願意了。我已經問過宋老師,宋老師支持我退出,宋老師與我的觀點一致,楊巡必須為他所做的事負責。爸爸,這事我自己做錯,你讓我自己處理。還有,宋老師為以前沒阻止我跟楊巡合資向我道歉,我想這不是宋老師的責任。但起碼說明一點,楊巡在其他方面還是可取的,否則宋老師以前不會不阻止。」
梁父道:「小宋是沒話說的,他本來就不應該道歉,首先你連我都瞞著,小宋又能管你幾成。其次,要是沒有他在,楊巡還不知道怎麼吃你的投資款。但是對於楊巡這個人,囡囡,你不能聽信他的花言巧語。對一個人的認識,要看他做了什麼,而不是說了什麼。他做假賬,從賬上取走你們合資公司的錢放入他的腰包,這與偷竊有什麼區別?這樣的人,你怎能還為他說話?」
「爸爸。」梁思申可以在別處很堅強,可是在爸爸的批評面前,她立刻哭給她爸爸看。她也不跟爸爸說理由,只是咬定,「爸爸,讓我自己處理。」
梁父看見女兒的眼淚就不捨得再嚴厲,鬱悶地輕聲道:「囡囡,那你把怎麼處理的細節跟爸爸說一下。你跟楊巡改簽借款的協議要怎麼寫?你中文不好,要不要爸爸替你寫?」
「當然爸爸寫。我會跟楊巡說,爸爸很生氣,不同意合資,沒有其他理由,就這樣。」
梁父看著女兒沒辦法,只得道:「你別哭,陪你外公出去轉轉,我留這兒給你寫。」
梁思申這才收起眼淚,親了爸爸一下,說聲「爸爸,我愛你」,離開。梁父看著女兒出去的身影,心中另有想法。他暫且不擬協議,抱臂坐在沙發上思考該怎麼做。
楊巡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梁家人聚首後的迴音。但是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聲音,他心中的憂慮越來越甚,乾脆打電話到梁思申房間,但是沒人接聽。打到套房,也沒人接聽。又打到總台詢問一下,知道沒有退房。楊巡心中打鼓,他們都上哪兒去了呢?
據說地震前的預震過後,拖的時間越長,後面跟著的地震越強烈。對方正是讓他琢磨不透的沉默。他倒是希望梁家現在趕緊三堂會審,他會給出讓他們信服的理由。
楊巡越等越急,在臨時辦公室里一刻都坐不住,趕去賓館等候。
他想,會不會他趕路的時間裡梁家人已經回來,便一間一間地上去敲門,沒想到被梁父逮個正著。
楊巡看到梁父神情嚴肅,對他的熱情熟視無睹。梁父讓他下樓去大堂吧等著,楊巡只好下去等,心中知道,梁父要跟他攤牌了。
楊巡只等了沒多久,就見梁父大步走來,已經換了衣服,儼然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帶,給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梁父手中則是捏著一張紙,這張紙楊巡認識,是他合資公司自己印製的信紙。楊巡連忙站起來迎接,等梁父旁若無人地坐下,他才也跟著坐下。他才剛坐下,面前便拍來那張信紙,信紙上面是半頁內容,不多。
楊巡忙道:「梁伯父臨的是顏體字……」
「思申心情不好,讓我打發出去玩,正好我想找你先談談。我們現在不上書法課,我請你解釋紙上這幾筆支出。」
楊巡看看眼前這麼一位他以前從未接觸過的高官,兼他喜愛的人的父親,心中異常緊張,手指有些顫抖地拿起輕如鴻毛的紙片,緊張地看。看了會兒,心中好好印證一遍,才道:「這幾張發票不是實際支出。」他頓了頓,想等梁父問了再答,但是梁父沒問,只是拿兩隻眼睛盯著他。他只能接著道:「請梁伯父理解,一家企業總有一些支出沒法拿到發票,還有一些人情方面的支出即使有發票也不便做賬,只好有時候套出一些現金放著,備這些需要。」
梁父問:「小金庫的運作,你有沒有記錄?」
楊巡硬著頭皮道:「沒有記錄,這種東西沒法做記錄,弄不好給抄出來就害人害己了。」
「好,我理解你。那我怎麼能知道你共套現多少,把錢用在哪兒,是不是跟合資公司有關?」
楊巡無奈地道:「我沒記賬,不過我可以回頭去整理一下,給梁伯父一個明細。」
「方便嗎?」
楊巡只能道:「不方便也得做。」
「既然方便,為什麼你不可以事先向合作另一方每月報備,每月銷毀,而非要等到我問起?」
楊巡語塞,心說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達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著楊巡低頭無語,厭惡地繼續道:「思申作為出資方之一,有權完全徹底地了解公司資金運作,而你為什麼對她隱瞞,卻對我公開?」
楊巡心說,梁父逼著他回答他欺負梁思申無知。在歷練極深的梁父面前,他無法花言巧語。他只好低頭承認:「梁伯父,是我做事沒準頭,疏忽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聲,「你第一次套取現金忘了事後通知思申,我願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連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寬尺度承認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來查賬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了。目前的情況已經明了:一、你故意不問自取;二、你套取的現金去向不明。其餘你究竟是什麼意圖,套取了多少現金,我不跟你討論。思申說,她的事,她自己處理,好,你們先自己處理。但是我有個底線,必須停止合資,就這樣。」梁父說完,就招手要服務員過來。
楊巡大驚,停止合資?「梁伯父,事實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憑良心做事,絕對沒有一分錢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證……」
「憑良心?」梁父沒多說,吩咐給這一桌的茶水結賬,等服務員一走,才又道,「我不聽賭咒發誓,我只看你做了什麼。套現後沒有記賬,沒有通報,公私兩個口袋的錢擅自放進一個口袋,哪兒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對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懷疑,我阻止思申繼續與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釋什麼,你的態度我已經清楚,你只需要接受她的處理。」梁父在服務員拿來的賬單上簽字,簽完便起身,繼續道:「你沒有拒絕的餘地,同時,我保留向司法機關指控你非法挪用集體資產的權利,如果你還想蒙我們思申的話。」
梁父說完就走了。楊巡連起身歡送都忘記,瞪著眼睛獨個兒發獃。他沒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資,那不是堵死他的半邊生路嗎?他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沒有亂用合資公司的錢,他完全是用對待自己獨資公司的心來打理合資公司,別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資怎麼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經在一輛開動的車上,這車,沒法剎車,剎車就是全死。不僅他這兒無法歸還銀行貸款,梁思申在美國貸的款也無法還上,用梁思申的話來說,在美國最怕的是失去銀行信用,梁思申不會無知到自尋死路。
楊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現,很沉著,但會不會被她爸左右呢?楊巡心中沒底。但他絕對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資的話,那就與提出絕交差不多了。與梁思申絕交……楊巡都不敢想。此時楊巡只清楚一點,合資,不是說停就停的,只要不停,那麼來日方長。
恰恰此時梁思申帶著媽媽外公出去巡了一趟回來,她沒心思玩,帶著媽媽看從二輕局收購來的兩塊地皮的時候,心情已經猶如看別人的東西,沒了感情。回來聽爸爸說楊巡可能還在樓下大堂吧,她聽了爸爸的說明後,旋身就出門找下來。果然見楊巡瞪著眼睛一個人垂著頭坐著發愣,連她走近都沒看見,全不是平時一按尾巴全身都動的靈活。
梁思申不聲不響地在楊巡對面坐下,拿起楊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楊巡才驚醒過來。楊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於她爸修鍊那麼好,七情六慾多少露在臉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點嚴肅,但沒太憤怒。梁思申見楊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開臉,以平和的口氣道:「我爸說已經找你談了,如果我爸有情緒激動的地方,請你體諒。」
楊巡一時迷糊,梁思申與她爸的態度怎麼會這麼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見過大場面的,不會亂髮火,但他好像挺生氣,要我們停止合資。真的嗎?你也這麼看我這個人嗎?你說我真的是那種騙你錢財的小人嗎?」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們合資將近一年,這麼長時間以來,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謝你不計較兩個人的分工。現在……我提出終止合作,具體辦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見是,我已經投入的資金作為借款,你付給我當期銀行的貸款利息,三年內還清。考慮到國內《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實施,我可以依然掛著名,一直到你能辦理註冊為止,你看這樣的方式可不可以?」
楊巡愣愣地看著梁思申,為梁思申真的提出終止合作而吃驚,更為梁思申提出的對他非常有利的條款吃驚。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怎麼看我,你認為我是不是一個騙你錢財的小人,如果你認為我是小人,那麼你要終止就終止。」
梁思申聽著這話臉色變冷,她有她的驕傲,她的驕傲在於不願跟比她不足的人計較,可是楊巡欺人太甚。「我拒絕評論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會妄評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認,你違背合作雙方該有的信任原則。」
「我不是製造假賬,我們當時簽有合同,這邊的具體操作由我決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無巨細都告訴你,或者預先等待你審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沒攔著你查賬,甚至也沒攔著你爸查賬。」
「楊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權全權決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據可查的支出,你無權決定非正常支出。我們合同上面早有約定,多少金額以上的支出屬於重大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何種範疇之外的支出屬於非正常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沒做到後者。」
楊巡道:「我認為我簽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經跟你爸說了,你爸也認可,這是這邊慣例,誰都知道。」
梁思申本來想給楊巡面子,此時見楊巡強詞奪理,終於無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楊巡,你捫心自問,你真認為這是正常支出嗎?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選擇今天才告訴我?楊巡,請你也考慮我的感受。我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只是我們彼此理解不同產生摩擦,導致合作艱難。因此我願意退出,但不能妨礙你這麼多日子來的心血。你還要我怎麼樣?你還是別責問我,你想要我怎麼回答?」
楊巡也怒道:「我捫心自問,我沒對不起你。我對你是什麼感情你知道的,我會蒙你?你是聰明人,你不能你爸說什麼你信什麼,你爸不知道我這個人,你難道會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嗎?我要是真有那麼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辦法,我做了沒有?你今天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我沒對不起你。」
梁思申聽著這話簡直覺得楊巡這是耍無賴,竟然把他的什麼感情都搬出來做籌碼,難道承認他的感情就得承認他的合理?梁思申強抑怒氣,盡量平靜地道:「我認為你對不起我,就這樣。如果你有異議,我只能說我已經沒法說服你,我漢語能力有限。我會儘快與我爸確定終止合資的協議輪廓,其餘交付我爸與你聯繫。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議,或者另有建議,我全權委託我爸跟你談。楊巡,我對你已無話可說。」
楊巡見梁思申說完就站起來要走,也猛地起身,大聲道:「梁思申,你誤會我,我絕對沒有對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終於沒說,轉身走了。無話可說,對,就是無話可說。她不信楊巡真不懂她婉轉解釋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與非正常支出之間的區別,她此時真覺得楊巡無賴,竟然當著面說瞎話,由此,楊巡私自套取現金的行為,她已經無法替楊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經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氣,走進電梯就不再克制,拉下臉來滿臉是火。這樣的人,她一句都不願多說。
楊巡看著梁思申不顧他而去,似是一句話都不願再跟他說的樣子,滿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沒想到他如此真心對待梁思申,梁思申卻一點看不到。剛才梁父這麼對他,還有梁父訓斥的話,他認,可是梁思申怎麼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到上面,看到爸爸擬的大綱,與她說的差不多意思,就簽了一些授權書,又簽了一些空白紙張交給爸爸,讓爸爸回頭辦理。其實她真氣得想推翻原來的方案,可最後還是沒反悔,她認栽,是她自己濫施同情,被楊巡作為個體戶的不平遭遇和楊巡勤奮努力的現象迷惑,而沒看清楊巡是個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國情沒事先預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認,她還不得不承認,她太差勁,楊巡原是可以占她更大便宜的。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幾板的決定,可是感情上卻無法平息憤怒,抱著媽媽哭了一通。梁父在一邊看著,臉上如掛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沒問什麼,過來看看三個人鬧成這樣,他就回去自己房間獨自看電視。
晚上宋運輝終於忙完,帶著宋引過來一起吃飯。梁思申雖然用化妝遮去眼皮紅腫,可是誰都看得出她哭過,連宋引都看得出。宋運輝想問卻不便問,當著那麼三個老人精,他無法不小心行事。這一桌子在外人看來實在是太曖昧,活脫脫祖孫四代的寫照。上面坐著個老太爺,第二代的坐老太爺旁邊,第三代的當中夾著個第四代。
還是梁思申有始有終,既然前面找了宋運輝了解情況,後面當然要把處理結果說明一下。「Mr.宋,我找楊巡談了。可是都沒法談,回來後媽媽跟我說,這是價值觀、世界觀的差異,對了,中文應該是這兩個詞。我很遺憾。沒辦法,看來今天明天沒法把事情確定下來,我只能把尾巴交給爸爸處理了。可能……會被認為仗勢欺人。」
「原來是觀念衝突。」宋運輝說出來後,見梁思申點頭答「是」,才有意調節氣氛,微笑對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經感受到與個體從業者的觀念衝突,那我就得秋後算賬了。梁伯父,小梁沒少攻擊我們國企吧?包括秋天時候發給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個私經濟張目,可是現在如何?知道國家這麼做也是有苦衷的了吧?」宋運輝說完,看著梁思申笑。
梁父一聽,也笑道:「對了,每次見面就批判我們銀行不給個體戶放貸,能放嗎,他們腦袋裡沒規範經營意識,這回你也領教了。從銀行貸款,在他們眼裡就跟白撿來錢一樣,還不還,看他高興。銀行還怎麼敢貸款給他們?」
「我們運銷處的同事說,最怕給個體戶發貨,沒見錢不敢發貨,沒見全部的錢也不敢發貨,怕的是發貨後再找不到人要貨款。他們越沒規範經營意識,銀行越不敢給貸款,他們只好越千方百計走歪路尋找資金,就越敗壞自己的信譽,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父道:「小宋說得在理。他們根子里沒有規範、沒有秩序這樣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時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不殺人不放火,他們認為做什麼都在理。目前有關政策法律還在探索階段,對於個體經濟這個新生事物還缺乏有效約束,作為相關經濟部門,比如銀行國企,只好採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們的惡性循環。囡囡,當初爸爸反對你與楊巡合資,就是基於這點實際考慮,並不是歧視。」
梁思申剛剛在楊巡那兒上了鮮活生動的一課,而今聽著最信任的爸爸和宋運輝都那麼說個體戶,她心中的信念開始動搖。楊巡可不就是只要不殺人不放火,做什麼都在理的意思嗎,一個人如果根子里是這麼在想,還怎麼與之合作呢?她不由看向宋運輝,看他怎麼應和爸爸的話。
果然宋運輝接著道:「我本來以為個體戶的這些習性與出身的窮有關,與沒有相應的社會身份有關,等有身家地位之後,應該會有信用概念。現在看看也不是。很可能他們初始的不規範不規矩反而獲利豐厚加強了他們性子中某些錯誤想法,並將那些錯誤想法轉變為根子里的東西。如果那樣……」宋運輝看看梁思申:「可能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思申立刻明白宋運輝說的是楊巡,以前與楊巡合作時候,跟宋運輝談起楊巡,也曾說過楊巡現在有兩處市場資產,因此做事的時候總要顧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會太失分寸。可問題是他們都沒考慮到,如果楊巡壓根兒心中就沒「分寸」這兩個字,又如何。梁思申喃喃地道:「我萬分幸運,還有退路可走。」
這邊議論得激烈,那邊宋引卻閑得無聊,追著外公道:「爺爺,您男同學戴紅紅綠綠的東西真臭美哦。」
外公聽著驚奇,全身看看,又摸摸領帶,都灰灰的,哪有紅紅綠綠。他笑嘻嘻地道:「爺爺手裡只有一雙筷子是紅色的,哪兒還有別的?筷子可不能不用哦。」
宋引卻伸出兩隻手,一隻手指著另一隻手的無名指,道:「就這兒,男同學也臭美,臭美臭美,一個鼻子兩張嘴。」宋引說著,又兩手抓臉做了一個鬼臉。
眾人才知是外公手指上那隻耀眼的翡翠戒指,都是忍不住地笑。外公聽了也忍不住笑:「娃娃,那不是臭美……」
「就是臭美。貓貓沒錯,外公戴這個就跟姐姐戴胸針戴項鏈一樣臭美。」梁思申終於也笑出來。
「女同學可以臭美,男同學不行,因為是男的。」宋引的道理似是而非,但她卻非常堅信自己是對的。
眾人依舊是笑,外公也大笑,一點不覺得受冒犯。外公笑道:「為什麼男的不能戴?美國男的還有穿花襯衫花褲子的,還有一個國家男的穿格子花裙的,中國古代男的還穿紅衣服,叫紅男綠女。」
宋引大聲道:「可是您戴的是綠的,羞不羞,羞不羞?」
外公對著一個沖他吐舌頭畫臉皮的小孩子沒招,只好哈哈地笑,表揚宋引很聰明。宋運輝笑著教育女兒:「指出問題就行了,羞不羞就別追究了,要尊敬爺爺。」
外公笑道:「都沒規沒矩的,小傢伙叫我爺爺,叫我女兒女婿阿婆阿公,叫我外孫女又成了姐姐,什麼亂套的。」
宋運輝笑道:「我這方面不強求孩子,她怎麼看就怎麼叫,只要大方向別錯就行。對不起,王老先生。」
外公道:「我奇怪啦,你們國內的比我們在美國的還西化,一說傳統,好像都是要打倒的一樣。老的沒保留,新的沒學到,不三不四。」
梁母微笑道:「一個疆域寬廣人文種族複雜的陸地才能包容文化多樣性,並能將多種文化熔融創新成一種兼收並蓄的文化。因此文化多發源於類似中國、歐陸等地,美國現在也可以輸出它的文化。爹爹,我們的人文體系已經與過去大不一樣了。」
外公道:「你別狡辯,我沒說你不應該變,可是你們把傳統裡面好的變沒了。就說思申今天這件事,你們在說的我都聽得懂了,傳統生意人有這麼不講信用的嗎?那姓楊的要換作解放前做出這種事還敢在城裡待著,早讓我們商會合夥兒滅了。做生意的誰不求個亮堂堂的金字招牌百年老店的?做生意你騙官府可以,可不能騙合伙人騙顧客,那樣做是短視。」
梁思申道:「可楊巡不覺得這是在騙我,他還覺得他這是大包大攬做了所有的事。」
外公單獨對宋運輝道,「宋廠長,傳統還是有用的,別有意去破壞。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家庭如果用破壞傳統的方式去發展人文,這很危險,一定弄得人民無所適從。」
梁思申看看媽媽,道:「我同意外公。但我反對沒原則的孝順。」
梁父梁母則與宋運輝面面相覷,三個人都想到那個最破壞傳統的年代。但梁父道:「我們還是別太多議論社會。楊巡即使不是特例,可他在對待我們囡囡的事情上更是個看到小紅帽獨行的狼。現成的例子是,我今天下午先跟他談,他不得不承認他所做的事,但他只承認是疏忽。可是到囡囡面前,他卻反咬一口。說明他是看碟下菜的。小宋,這樣的人我們每天可以遇到,他們在我們面前是十足好人,十足溫順,可是深究起來就難說了。來前我太太還在說楊巡是個上進青年呢。這回他算是不小心露出馬腳,但沒他第二回的機會。我們前面給他尋找出人品形成原因,我們可以理解,可我們不能接受。」
外公卻笑道:「楊巡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騙誰不好,敢騙官僚,吃豹子膽啦,這小子,呵呵。思申碰到他是秀才遇到兵,他碰到我女婿是兵痞遇到長官,算是都撞對了啦。小宋啊,我跟你說,我年紀大,看的人多。人這東西,殺人放火都或許情有可原,唯獨沒良心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思申今天哭什麼?還不是因為好心遇到驢肝肺了嘛,本想提攜楊巡一把,結果反被咬一口。你們都假惺惺說什麼規範道德,我老頭子說實話,楊巡就是沒良心。跟沒良心的人你也不用有良心,思申,我以前看你是個果斷的,黑心的,沒想到你今天這麼婆媽。這事叫我解決的話,我拍死楊巡。」
宋運輝正被梁父與外公對楊巡這個人所下的結論所震驚著,心裡矛盾著,卻聽他女兒在一邊睜著似懂非懂的眼睛,迷茫地道:「小楊叔叔不是蒼蠅,怎麼能拍死呢?」
眾人都沒笑,都被外公的「拍死」兩個字震驚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尤其是梁父,第一次有跟岳父握手的衝動。只有外公笑嘻嘻地道:「這娃娃有前途,才這麼小的人,大人說話都能插上嘴,有主見。爺爺說著開玩笑的,大活人哪兒拍得死,又不是蒼蠅。」
但大家聽著心裡都有數,楊巡在實力雄厚的外公眼裡,只是一隻蒼蠅那麼微小,在梁父眼裡,也沒好上多少。梁思申心情複雜,她生氣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外公的主意,可是,想到楊巡曾經兩天兩夜沒睡地監督工地,為合資企業下過那麼多苦力,她如何拍得下手,她是真的婆婆媽媽,她不由看向非常欣賞楊巡的宋運輝,看到宋運輝也看向她,眼睛裡有不忍。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眼裡的動搖,雖然他思考之後知道梁父和外公說得都沒錯,楊巡這個人在他面前一直是好人,可背後……比如說對尋建祥這個合作人的分割這件事,可以看出楊巡的真實品性,可是想到楊巡一路闖過來的艱難,想到楊巡一直以來對他的奉承和為他辦過的那麼多事,他無法不開口為楊巡求情。「梁伯父,這件事最大的責任在我。作為我這個既了解楊巡又了解小梁的人,而且我又清楚國外與國內人思維區別,我沒有阻止兩人的合作,我是肇事的根源。楊巡有私心嗎?有,不能否定,可是他在合資公司這件事上的私心不能算多,還談不上沒良心,應該是經營理念不規範佔大頭才是。我看他對合資公司的投入絕不亞於他當年做兩個市場的時候,那是全心全意的。很少見到有人對合作的企業能如此投入。畢竟從國情而言,楊巡在合資另一方基本上不參與的情況下能做到今天這一地步,已經不算是罪大惡極。我想腆著臉給楊巡求個情,在這件事上,最該責怪的是我這個小梁信任但沒把監督工作做實的人。」
外公一聽就笑了:「思申有給你諮詢費監理費了嗎?如果沒有,她憑什麼要求你監督?你是最沒責任的人。小夥子,難怪年紀輕輕就做大廠長,好,有擔當,也夠狡猾。思申要是跟你一樣,我今天就把財產交給她打理。」
外公對誰也不幫,對誰都不客氣,讓宋運輝聽了也是訕訕的,外公揭穿他苦肉計的用心。梁父也一時不好繼續說什麼,否則就顯得連宋運輝也責怪上了似的。他拍拍宋運輝的手臂,很是真誠地道:「小宋,我會聽取你的意見。」
梁思申見此忙道:「爸爸,我們不生氣,我們得承認楊巡的工作。給他一個機會,把項目完成,還是我的方案。」
宋運輝心想,梁思申真是寬容。梁父卻道:「本來就說用你的方案,可楊巡不幹。」
外公氣道:「我氣死啦,沒見過你們這種犬儒。乾脆今天一頓飯吃完全都出家算了,割肉飼鷹都沒你們高尚,沒良心的人你們以為感化得了嗎?告訴你們,這世上什麼都可以原諒,唯獨背叛不能原諒。氣死了,我看電視去。」
外公說走真的走了,攔都攔不住,梁母只能向宋運輝道聲歉,緊隨其後。梁思申與宋運輝都很是吃驚,唯有梁父看著岳父的背影一會兒,轉頭就笑笑道:「老頭子就這唯我獨尊的脾氣。對不起,小宋,別被影響情緒。」
梁思申連忙跟宋引打岔,轉移孩子的注意力。宋運輝見此更能理解當年梁思申為什麼要與外公打官司,看起來以前小小的她在外公手下很不好過。想到梁思申吃過苦頭之後依然寬容,而楊巡卻還是固守那些小生意人的勾當,心下嘆息,卻也對楊巡加大了反感。沒錯,什麼都可以原諒,唯獨背叛不能原諒。
一頓飯吃完,因為宋運輝帶著孩子,梁父沒有挽留,親自下去,冒著寒風堅持送宋運輝上車了才走。宋運輝感動,卻又是替楊巡擔心。梁父這個出身良好的人,顯然被社會磨礪掉的稜角較少,感情上恩怨分明得很。梁父對他越好,宋運輝相信,梁父對楊巡越狠。宋運輝回想起來,忽然發覺,梁父嘴上敷衍著梁思申,其實從頭到尾都沒贊同梁思申的方案,都是以模稜兩可帶過,而沒表態。包括他的求情,梁父這句「我會考慮你的意見」已經很說明問題,梁父壓根兒就想等女兒走後,自己著手處理。可想而知,楊巡慘了。
但是今天該說的話他都說了,梁父的想法,他只停留在猜測,總不好現在就仗恃過去的一點點恩情再要求人家退讓,他想來想去,只有打電話給楊巡,要楊巡立刻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明天立刻簽字確立協議。
但是楊巡卻正生氣著,他生氣的是梁思申竟然如此不信任他,他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合資公司,卻還被梁父如此污衊。他不肯答應宋運輝的提議,說答應就是承認他貪污,那是不可以的。他跟誰承認都行,就是不能跟梁思申承認。
宋運輝覺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不顧旁邊女兒在場,怒道:「楊巡,你找死嗎?」
楊巡道:「宋廠長,我沒找死。現在的情況是,梁思申想撤資,可已經撤不了了,只有選擇借款這個類型。但是對我來說,我不答應,這個項目就是拖著,照舊,他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如果我不拖著,答應梁思申的方案,項目還是照舊進行,可我損了的是名譽。於情於理,我都沒可能答應。」
宋運輝明白了楊巡的用心,項目做到這個程度,以梁思申在國外,梁父在省外,兩處都鞭長莫及來看,就算是控告了楊巡,讓楊巡坐牢,出了梁父心頭的毒氣,可是項目呢?項目若是因此而停頓的話,梁思申將遭受慘重損失,梁家不會不投鼠忌器。宋運輝嘆息,奉勸一句:「楊巡,你好自為之,應該說梁思申已經仁至義盡,你別逼她了。」
楊巡卻不這麼想,他清楚宋運輝對梁思申的好,他只是道:「我不想蒙冤。」
宋運輝無語,只好作罷。梁思申外公和梁父就楊巡人品所說的話對他影響很大,讓他重新審視與楊巡的關係,釐清欣賞與信任之間的區別。
楊巡想來想去,認為宋運輝肯定是為眼下他與梁思申的矛盾生氣,責怪他不聽宋運輝的勸告,或者更應該說是要求,但是他不能答應宋運輝的要求。不錯,他確實是有意不告訴梁思申套取現金的事,因為覺得沒必要,他自己心裡有數就行,梁思申行事太規範,都照那套規範來,還怎麼做事,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占梁思申便宜的意思。如今事已至此,他已沒有退路。如果答應梁思申的方案,那就意味著從此絕交,他在梁思申眼中成為小人,以後都無法解釋清楚。而如果拒絕答應方案,那麼梁思申生氣大怒都在情理之中,可是項目已經進入內外裝修,很快可以交付使用。屆時,他把回報交給梁家,讓梁家明白他不是小人。再說了,他也不信,他即使接受了梁思申的方案,梁父就會放過他。如果梁思申由合作人變為債權人,只協議收取固定金額,那麼,梁父有的是辦法折騰他,到時他只有更慘。他只有想方設法繼續與梁思申綁在一根繩子上,來日方長,大家最後都會理解他的苦心,包括宋運輝。
梁思申回上海前找到申寶田,請申寶田以同是江湖企業家的身份做楊巡的工作。申寶田答應,因為申寶田現有不少資金已經轉移到梁思申處,等著積累到一定程度投進國內展開合資。而且申寶田還想把兒子弄到美國去混個身份,以後就用兒子作為外商回來投資。在申寶田看來,梁思申的斷絕合資決定有些傻,退讓太多,楊巡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與申寶田談話後,梁思申才回來退房吃飯,載著父母外公回上海。最先,眾人皆睡午覺,獨梁思申一個寂寞孤獨地開車。等會兒,外公先睡得不舒服醒來,也不管女兒女婿都還打著瞌睡,就問前面的梁思申:「又出去跟那個姓楊的小子談了?」
「沒,跟另一個合作者談些事。」
「嗯,那還行。我看你就別再找那人談了,越談越被人摸清底細,看出你是個沒脾氣的,讓你爸去談。哪有人一上來搬出的條件就是退讓的,你就是心裡想死了要退,你最先也得把條件開得他做不到的高,後面才能落地還價。你不是每天都在談判嗎,怎麼這些常識都沒有?唉,氣死我啦。」
梁思申好久無語,心知爸爸雖然沒說,可心裡一定也這麼在想。她猶豫好久,才厚著臉皮承認:「我這回操作錯誤,有些太抹不下情面。不過只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還不知好歹,我只有對不起他。」
「還給什麼機會?怎麼對不起他?」梁父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
「爸爸,我不想讓宋老師出面,他太為難,我找了另一個朋友。楊巡能聽便罷,要他主動找爸爸辦理;如果不聽,我給他一個他接受不了的後果。我也生氣了,沒這麼當我傻瓜的。」
梁父道:「我今天中午出發前沒看到楊巡人影的時候,已經決定了。囡囡,商場這個項目,不是全給楊巡,就是全給你,沒有共存的可能。但即便是楊巡乖乖地退出,有些代價他依然必須承擔,人不能做了壞事還什麼事都沒有。」
外公立刻肯定:「這還差不多,做人要有些血性,別被人捏著欺負,你退出是委屈,你留條尾巴地退出是傻,你連退都退不出,呵呵,我又要罵人啦,看在你開車分上不罵你。」
梁思申心說,她就是那個抓了無數大牌,卻退也退不出的。楊巡楊巡,以為她真沒辦法嗎,那也太小看了她一些。所有接觸過的人都說她的退出太便宜楊巡,可楊巡連這還不答應,楊巡以為她就真的這麼傻嗎?她說話聊天的時候,常把「我傻」掛在嘴邊,可是誰真想把她當傻瓜擺布,那誰真是太不認識她。再說,她再好的涵養,也被外公一口一聲的笑話給激怒了。「爸爸,你給我做後盾就行,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你知道爸爸要怎麼做?」
梁思申道:「你最多找經濟問題把楊巡送進監牢,如果楊巡還簽了把股份轉債務的協議,你還能把他的剩餘資產都剝奪了。爸爸沒必要做那惡人,說出去名聲不好,對我來說也是失敗,我如果只能採取這種措施,那是我無能。」
「他真有經濟問題,為什麼不讓他坐牢?你還護著他?」外公好奇了,覺得梁思申迂腐得不可思議。
「我不是護著他,我今天諮詢了一下申總,申總也不建議我半路停止楊巡的管理資格。申總說基建工程的很多費用發生很難說清,當事人精不精明,關係到結算時候追加費用的高低,弄不好翻倍都可能。現在大半工程已經結束,一本賬都在楊巡肚子里,如果把他送進牢里,恐怕我們不僅僅是工期損失,如果楊巡事先更有準備想出口氣的話,我們更難對付基建單位的結算。我當時提出轉為借款就是這個意圖,沒法半當中才踏入渾水,肯定淹死,還不如全身而退。我想楊巡也清楚現在誰也沒法替代他,替代他需要巨大代價,我負擔不起,他才敢跟我抗著。我看他可能還被爸爸說保留指控他挪用公款權利這一條嚇到,他現在是無論如何都要抱住我跟商場工程捆綁在一起,迫使我們無法對他採取措施。等未來施工結束,商場營運,他肯定大派好處給我,讓我沒脾氣,繼續合作。」
外公聽了笑道:「還行,可談判水平還是太遜了點,就算是你全沒優勢,也要裝得氣勢洶洶。」
梁父冷冷地道:「我看楊巡最擔心的還有一條,就是好不容易跟你搭上的線不能斷了。到時候他肯定放長線釣大魚給你超過比例的好處。不過也有一種可能,他索性昧良心到底,把賬做成巨虧,只要工程結算的時候做些手腳就行,然後把商場丟給我們收拾,他自己轉身跑了,找都找不到。囡囡,你還是考慮得溫情了些,這事的處理,我們絕不能等,一定要速戰速決,不能夜長夢多。」
梁母在一邊終於插話:「我怎麼看著楊巡進也難,退也難,其實是什麼選擇都由不得他,他只好保持沉默。你們這樣也不好,給他壓力太大,別逼著他鋌而走險。」
「又來一個婦人之仁的。」外公非常不滿意女兒的想法。
梁思申淡淡地道:「媽媽,不是我逼得楊巡沒路可走,而是他自己走絕路,我給他的機會和好處已經太多太多。他不是無路可走,而是捨不得既得利益,不肯離開,他是把我投資的錢當作自己的了,你沒見他跟我談話時候的樣子。爸爸說的製造巨虧的可能性很大。媽媽,我可以容忍他操作中的不規範,他只要改就是,我受不了他知錯不改的態度,我看他是以為工程進行到現在,我的錢已經全部被他抓在手心,他可以為所欲為了。」
梁母道:「他沒那麼大膽子的,他不怕我們找他嗎?」
「不是說了嗎,我們囡囡在他手裡,他知道我們投鼠忌器。」
「可是他不會不知道只要和我們囡囡好好做,以後有的是他的好處。他何必這麼短視,我看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這話對是對的,我看楊巡本來就這意思,做好一個項目,攀上我們一家。可架不住他眼皮子淺啊,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貪那幾萬塊錢的好處。他以為他做得好,要不是我來看看,我們到最後都還一直當他是好人。沒有其他原因啦,他眼看我們已經翻臉,只有賭一把賭,我們都是你跟囡囡一樣的好心人。」
外公終於忍不住,又道:「我真是受不了你們啦,都還是年紀輕輕的人,想問題怎麼這麼渾。這事情很簡單,姓楊的小子背叛合作人,做假賬,因此該受到相應處理。管他前因後果是什麼,就這一條背叛合作人,夠罪大惡極。思申,你停車,我下去喘口氣,又被你們氣死。」
梁思申將車窗降下一些,道:「這回我難得地同意外公。爸爸不用生氣,節外生枝。媽媽也不用給楊巡找理由,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這是就事論事地處理,可我煩了,退出。如果申總的思想工作不起作用,我還有辦法,爸爸給我時間,三天內沒處理好,你再接手吧。」
梁父沒再說,但心裡想著,女兒即使三天內能處理好,他也絕不會就此罷休。楊巡太明目張胆,膽敢欺負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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