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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 19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運輝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獨自打車出門。同事的驚異在於,宋運輝出差行程一向都安排得密不透風,可他這回一早就讓留出周六和周日時間不許安排,而且,同事們看到,宋運輝從外面回來後。特意沖洗一身熱汗,又換上乾淨純白短袖和淺灰長褲才走,離開時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書最驚訝,連秘書都不知道他去做什麼、見誰。
宋運輝基本上是掐著時間去梁思申的別墅,因為梁思申白天在臨時辦公室上班,別墅沒人。沒想到在別墅大門口下車,門口保安不讓進去,說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靈古怪的梁思申為什麼想出這樣的條令。但他做了那麼幾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氣勢,拿出名片與保安稍微交涉,保安還是猶猶豫豫地把他放進門了,還周到地給他指了路。
天色還沒暗下來,宋運輝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與眾不同的別墅,這時別墅已經燈火輝煌,而且似乎還比其他家璀璨了一些。宋運輝用他專業的眼睛仔細辨認一下,不是他的判斷出問題,而是梁家的燈光布置有異。那麼,梁思申就在家裡了吧?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場合會見梁思申,一時心情非常激動,走上台階時候,心裡一直在想,梁思申會穿什麼,她說的晚上她會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麼模樣?
沒想到開門的是個面色淡黑的東南亞女子。宋運輝隨菲佣小王進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盤踞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圍簇擁著漂亮而茂密的耐陰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掛在穿著秋香色絲綢長袖中裝的外公身邊。外公看到宋運輝就笑道:「你英語還真不錯,來,請這兒坐,先吃些小點心。我有些問題要請教你這個中國企業家。」
宋運輝挺不習慣這樣風雅的環境。老徐家雖然也是到處古傢具,可看上去沒梁家的閑適。他找一把黑魆魆的太師椅坐下,立刻贏得外公一聲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閑時不歪羅漢床的時候,最喜歡靠這兩把太師椅上看書,這可是我上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塊田黃一塊芙蓉三顧茅廬換來的。呵呵,光顧著說話,你嘗嘗小點心,我專門請一個點心師傅做的,拍思申馬屁。」
老頭子滔滔不絕,宋運輝都沒法插嘴,只好悶聲吃點心。他挑了塊小巧雪白的點心一嘗,清爽的薄荷味,讓剛從悶熱外面走進來的人渾身一爽。他從小艱苦,長大以後雖然見多識廣,甚至吃到海外,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細緻的點心。他對於吃喝一向不講究,且是個自我節制的人,美食於他可有可無,可這塊小點心卻讓他食慾大開,一塊之後立刻又毫不客氣地來了第二塊。
外公看著笑道:「好,你也愛吃,只有思申跟我對著干,說裡面有mint不好吃。這丫頭,我說東她偏說西,她一說來上海辦事,我特意請了兩個女傭伺候她,她還嫌我,氣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單沒人照料,您老早自個兒風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來得真早,對不起,我塞車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繞小路轉出來。Mr.宋等我會兒,我把上班打仗的鎧甲去換了。」
「去吧。」宋運輝轉身看去,見梁思申一絲不苟的職業裝,果真是鎧甲的感覺,不由會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觀,可嘴裡卻一點不閑著,只給宋運輝說兩個字的機會,不再多給。「你看看,小宋,我現在就是寄人籬下。沒辦法啦,我年紀大了,八十多啦。雖然法律只規定小孩子是無行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這種七老八十的人當作實際無行為能力人,家裡要是沒人給我撐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負上來,就是一個小姑娘撐腰也是好的。我現在什麼都求著思申,就是買一個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談,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馬屁,好吃好玩哄著她。你要看看嗎,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牆高院深,看進去全是味道。」
宋運輝只是微笑,並不附和,他知道老頭子是什麼樣的人,不會被老頭子真真假假的話所迷惑。外公一時有些拿宋運輝沒辦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話題:「你來上海乾什麼?融資?」
宋運輝這才微笑道:「我來接觸兩家工廠,他們當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們帶動他們的技術,我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強項嗎?你找思申諮詢來?嗯,你說我聽著,我六十年,一甲子的經驗,我才是給你提供諮詢的最佳人選。她們那些紙上談兵的算什麼,我告訴你,她們紙上的理論都是美國總結出來的,只歐美兩地適用,到中國來統統報廢,你信不信?你看年初這事,鬧得多低級。」
宋運輝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認,老頭子說得有理,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聽見,探頭應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沒來,你悶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說有貴客來,我一整天替你盯著廚子做菜,哪裡還有時間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緊嘛。」
「哼,盯著做菜,還是盯著他們洗盤子?」
宋運輝不解梁思申說的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外公卻笑嘻嘻地道:「分那麼清楚幹什麼。小宋,你扶我一把,我們先坐過去。」
宋運輝扶老頭子起來,但老頭子下了羅漢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運輝幫忙。宋運輝跟去餐區,見寶光閃閃的螺鈿鑲嵌的紅木桌子上早已照著西餐的規矩放上三套杯盤,他心說他現在西餐吃得順,要是換作最早,連紅酒斟得深淺都還是老徐教導他的。而坐下去的椅子則是富貴得煩瑣,但他說不出好壞,只知道梁思申這個人對於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計這椅子自有門道。不由再看杯盤,似乎不是常見西餐的盤子,而且三套的盤子都不同,老頭子自己的是青花,給宋運輝的是蟹青盤子,給梁思申的則是描金彩盤。宋運輝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一句:「請問王老先生,這是古董?」
這回外公只是看著宋運輝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運輝訕訕的,感覺老頭子在給他下馬威。轉眼卻見梁思申下來,這房間沒遮沒攔,就這點好處。梁思申穿著一身珠灰連衣裙,反正在宋運輝眼裡很是漂亮,與剛才的渾身鎧甲全然不同。宋運輝克制自己的眼睛回頭看外公,卻見外公正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他若無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約明白外公的意思,也於百忙中悟出外公這人的性子:千萬不要順著外公的毛,那是給自己討罪受。難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著老頭子的意思來。
梁思申還沒入座,就道:「本來想請Mr.宋在外面吃,省得跑這麼遠的路過來,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喲……」梁思申站住,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宋運輝面前的蟹青盤子、宋運輝的臉和外公的臉三處之間盤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這時外公笑嘻嘻地對梁思申道:「你宋老師問我他的盤子是不是古董。」
宋運輝對此一無所知,今天進梁家,觸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卻說什麼都聽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頭子為什麼尋宋運輝開心,但宋運輝面前這套盤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又不好伸手拿了盤子來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師客氣,還稱它們是古董。外公最近怎麼啦,高仿的東西也拿出來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剛見你看見這幾個盤子眼睛碧綠,現在護著你宋老師又裝不屑一顧,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確實是護著宋運輝,看來外公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釣出她的情緒,一時訕訕的。宋運輝這才知道外公目的在於一箭雙鵰,但見梁思申急於幫他,他心裡高興,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問:「什麼是高仿?名詞真多。」
外公驚異地看了看宋運輝,見到宋運輝一臉平靜,不由點點頭,道:「思申說我弄幾隻仿宋朝哥窯的盤子糊弄你。其實有一隻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著這隻真的意思,做成的一套,但仿得很不錯。我年輕時候喜歡粉青,現在年紀大了,越來越中意蟹青。」轉頭一口氣都不歇地又對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師的態度多好,不懂就不恥下問,沒什麼關係。」
梁思申微笑:「不,不齒。」但不與外公糾纏,不讓外公控制局面,看菜上來時候問宋運輝:「Mr.宋,我們吃完後去外灘走走,還是去和平飯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應上一句,遭梁思申一個白眼。
宋運輝道:「我記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飯後連夜趕去,明晚回來。不過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嗎?」
外公笑對梁思申道:「你學著點,軟釘子就該這麼給。那我不去啦,你們自個兒玩痛快,本來就沒想摻和你們年輕人的約會。」
「好,那我們快點兒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個包出來。Mr.宋需要回去賓館取行李嗎?或者……」梁思申裝作對外公的話不以為意,其實她希望外公在場。對於宋運輝,她又想見,她因為那份傳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運輝說;又不敢見,總擔心單獨見面會發生什麼。對於那個「什麼」,她心裡沒準備,也沒打算,最怕「什麼」發生一下,弄得以後兩人難以如常相處。她可太珍惜與宋運輝那麼多年的友誼。可既然宋運輝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搶著道:「小宋還回去幹什麼,我的衣服你拿去先應付應付。我今天白精心準備一桌好菜,你們趕緊吃,快點趕火車去。小宋啊,以後思申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來,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個甲子的經驗啦,一個甲子,解放前解放後,國內國外,非常難得啦。你這樣的人也難得,我說的你會懂,我兒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來想教思申,現在看來看去她不是這塊料,她歷練太少啦。再跟你明說,我教你,不收費,我不是為你好,我只是不捨得我一甲子的寶貴經驗收進棺材裡去。答應我嗎?」
宋運輝和梁思申面面相覷,都不大相信老頭子的話,感覺就像聽到老虎發誓吃素。還是宋運輝老練,微笑答應:「謝謝王老先生,以後有機會來上海,一定找您取經。」
外公哼哼道:「少來,本來看你是條漢子,沒想到還沒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處都不敢答應。趕緊吃,趕緊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讓宋運輝很不好意思,他不由看一眼梁思申,見梁思申沖外公怒目而視,這才不由一笑,低頭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羨慕地看著,嘴裡嘀咕「年輕好,年輕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愛吃又不敢多吃,幾個菜嘗一個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運輝忍不住在後面叮囑一句:「小梁,最好穿隨便一點。」
梁思申應了一聲,但她對著滿櫥的衣服,又想促狹又想算了,到底是有些緊張,就像臨考似的,考慮之下,還真是老老實實選了實在的T恤和牛仔褲。又去外公房間翻出一套最好的,都打進她的雙肩包里。
外公在飯桌上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小聲對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還有什麼說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說,尤其是對思申這樣在國外長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說,你玩完。」
宋運輝一愣,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沒人知道,沒想到外公旁觀者清。他想了會兒,才道:「她還小。」
「她小?」外公瞪宋運輝一會兒,不再說什麼,只殷勤地勸宋運輝多吃些,說國內的火車簡陋,等會兒一準得餓,又轉頭吩咐小王打包點心,讓拎到火車上去吃。弄得宋運輝有些立場模糊,這樣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為站在梁思申陣線而敵視的人。最後兩人出去的時候,外公還送到門口,拍著宋運輝的肩膀囑咐小心,十足好老頭一個。
兩人在門口等著2580000叫來的計程車的時候,都有些不自在,宋運輝已經把梁思申的雙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著簡單的梁思申似乎與國人一樣,又似乎氣質截然不同,心裡滿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話,他早就考慮過,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國,他反正沒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現在則是沒想到她真回國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來,但這已經讓宋運輝看到希望。梁思申則是在想,怎麼讓這麼正兒八經的宋老師放鬆,但是後來發現,最該放鬆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覺攥著個拳頭,不知跟誰使勁。好在計程車很快就來,宋運輝開門讓梁思申進去,自己卻到前面坐了。
梁思申倒是見怪不怪,知道宋運輝做事規矩,只是頭痛,面對一隻沒縫的蛋,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好在宋運輝如今揮灑自如,上了車就開始找話說:「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較怪,你有沒有覺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麼陰謀。有句話說的,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可是他能對你有什麼陰謀?我一時想不到。」
宋運輝聽了笑,這祖孫倆非常不對板。「他什麼都沒透露。看起來他今天還特意把最貴重的碗碟給我用了,可惜我不識貨。」
「他已經擠對我說了,真姦猾。他能什麼企圖呢?他美國的公司基本已經歇業,資金都交給專人打理,他應該沒什麼圖謀。他難道真想收個關門弟子?呃,他良心有這麼好?」
「假設吧,假設他人老言善,我們以不變應萬變。我們現在最該擔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車票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時間。到了之後是半夜,不知道怎麼去賓館,去哪家賓館。呵呵,難得今天什麼都沒準備就出門,只好路在嘴裡。」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車買張地圖,走都走到西湖邊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為西湖是大海?還日出。杭州可能有黃魚車,再不行小黑車總有吧,再不行我打電話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們還專門去露營,什麼裝備都背身上,累得要死,還特高興,晚上圍著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幹壞事,樂著樂著有的人就累睡著了,帳篷都不用。寂靜下來,四周都是怪裡怪氣的不知道什麼禽獸的叫聲。以後貓貓大了,我帶著她去玩,她一定喜歡。」話說開了,梁思申才自然起來。
宋運輝微笑:「這幾天上海工作下來,感覺怎麼樣,還適應嗎?」
「Mr.宋,約法三章,這兩天不談工作,不過這個問題我回答你。還行,就覺得節奏慢,還有規程不熟悉,不過慢慢會適應。就是電腦用得不舒服。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會不會適應這兒之後,卻回不去了,知識落後。來了這兒之後,一下子感覺接觸的資訊少了很多,周圍好像真空一樣。好在現在還是空中飛人,回去得惡補。」
「是,我出國的時候也感覺資訊目不暇接。不過也有人出去了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樓很高車很多。」宋運輝細品梁思申的話,尋找她可能留在國內的蛛絲馬跡,「你別有焦慮,你只是離開你過去熟悉的環境,換到一個新的環境,失去過去的資訊,獲得這邊的資訊。好,不說,明天中午請你吃樓外樓,有東坡肉、叫花雞、龍井蝦仁、宋嫂魚,聽說過沒有?」
「怎麼沒聽說過,Mr.宋你忘啦,我小時候在班裡朗誦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麼玉龍、金鳳、明珠,我有一本西湖傳說書的。啊,本來還以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為你記得給我打的滿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麼會忘。」宋運輝扭轉頭,微笑地看著梁思申,「你得了兩支鉛筆一塊橡皮的獎勵。你後來對我說,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國了。」
梁思申本來只是想耍耍賴皮,緩解氣氛,沒想到宋運輝還真是記得她的願望,她一時怔住,看著依稀路燈光下宋運輝的微笑。斑駁的燈光在宋運輝的臉上變幻,不很看得清宋運輝眼底有些什麼,而且宋運輝很快就轉回臉去,端直坐正了。梁思申看著前面車椅上露出的半個頭,鼓著嘴好久沒說話。她本來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捉弄一下嚴肅的宋運輝,沒想到宋運輝卻真的記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間已經過去那麼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運輝竟然還記得她的兩支鉛筆一塊橡皮,這麼小的小破事。梁思申忽然失聲了,周圍是如此安靜,小空間里是她和宋運輝氣息相聞,空氣凝滯得讓人心慌。漸漸地,一種異樣的親密襲上樑思申心頭,這感覺是如此陌生,梁思申驚詫莫名。
宋運輝坐在前面也是滿心慌亂。這是他第一次與梁思申單獨出遊,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險,可又滿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過去,而且還親眼目睹過梁思申對李力的眉來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會愛他,因此他此行更應該收斂再收斂,不能胡亂流露一點意思、斷絕以後見梁思申的機會。這不,吃飯時候沒小心,就給梁家外公看出,可見他應該更加小心。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各懷鬼胎。沒想到去火車站卻是買到了火車票,只是這時間異常促狹,竟是離開車還不到十五分鐘。兩人一看就開始奪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車站就跟迷宮似的,尋找相應候車室就花了好多時間,穿過候車室,工作人員一邊檢票一邊催「快點快點」,兩人上天橋下地道的,梁思申實在是吃不消,宋運輝一看,也不顧什麼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緊趕慢趕,終於在火車門關之前衝進一個車廂。
兩人氣喘吁吁站在門廊,梁思申更是靠著車壁雙手撐著大腿,喘得說不出話來,看著列車員「咣咣」地收步梯關門,然後沖他們友善地說一句「你們運氣好」,兩人都只會點頭,沒氣兒說話,列車員看得笑嘻嘻地走了。這時火車驚天動地一搖,溫吞地開出站去。梁思申見外面燈光變幻,忍不住想說「開了」,可是才說一個「開」字,後面的氣就接不上來,好大一個喘氣,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笑自己的狼狽。宋運輝本來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結巴,硬是忍著,見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著大笑起來。他心情愉快,笑得借題發揮地開心,兩人面對面笑了許久,笑得一個出來門廊吸煙的人看著他倆詫異,兩人這才收住了笑。但笑過之後,宋運輝的一張臉就跟裂了一道縫,此後的笑意關也關不住,即使進去裡面找來找去找不到空位都無所謂,兩人心情輕鬆但步履艱難地擠過人群找去餐車買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費將好多人擋在門外,可因為是夜晚,餐車的所謂茶座也幾乎座無虛席,兩人從頭走到尾,比較之下,終於找到一處兩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運輝讓梁思申坐裡面,自己一半露在過道上,有人過往的時候不得不避讓,有些辛苦。餐車有人打牌,有人吹牛,兩個人沒事做,臨時決定的出門,都沒誰記得要帶一本書。梁思申去買了一副撲克,教宋運輝打梭哈,宋運輝很快就學得旗鼓相當,兩人打得昏天黑地。宋運輝本來想著梁思申一個小姑娘,他讓著一點,可後來忽然想到,這小姑娘學的是數學,熱愛的也是數學,自己要是不悠著點,還不輸得家都不認識,只得用心應對。
一時,梁思申打牌經驗充足,又會算牌,宋運輝則是江湖經驗充足,細摩梁思申出牌心理,兩人都是有輸有贏,因此打得興起。尤其是宋運輝,以往從來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麻將上多花工夫,此時本來就閑來無事,再加心情極好,又是棋逢對手,平生第一次覺得打牌並非無聊。拉鋸下來,最終還是宋運輝手裡的火柴棍告罄,他輸給了梁思申,可輸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隻手,道:「彩頭拿來。」
宋運輝將包里的點心取出,笑道:「全給你,戰利品。」
「賴皮,這不算。」
換作別的成年人沖他這樣,宋運輝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麼做都可愛,他笑看左右,輕聲道:「這兒人多。」
梁思申這才將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紙巾,兩人將手都擦了,一起吃點心,看得旁邊的人口水不斷。宋運輝道:「你外公很會享受,這種點心我想都沒想到過。」
「他的名言:『人活一輩子……』我來第三天就跟著他買下一處舊宅,深宅大院的,圍牆足有兩層樓高,磚縫長著碧綠的葫蘆蘚,圍牆頂上一溜兒開著金黃花兒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門已經破爛了,外公已經訂做了大銅門。裡面院子是青磚這麼豎著插、細細拼出來的拼花地,廣闊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海派風格的小樓,已經很破舊,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來的房子還漂亮。外公說那以前是誰誰的房子,我記不住,我對舊上海沒印象。這老頭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離我未來的辦公室很近,我在想怎麼向他要一間又不受他要挾。」
「你外公這人,你只要不是火燒眉毛的需要,最好別求他靠他,他等著有人上鉤讓他玩弄。」
梁思申聽了不由一笑:「算了,外公別混了,道行越來越淺,讓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樣,你想要嗎?請你付出靈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癢著去住,他現在膽小,不敢一個人去住,何況那是沒門衛沒小區管著的房子。」
「別託大,你外公精著呢,有些時候他是不得已讓著你,你說得對,他畢竟是老了,沒辦法,需要依靠。有些時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膽小,後果想得太多。你別提要求,以不變應萬變吧,他不甘寂寞,自己會來惹你。」
梁思申聽了哈哈大笑:「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追著要收你做關門弟子。好,我以後不主動惹他,我淑女,哼。」
宋運輝看梁思申脊樑一挺,做著鬼臉裝淑女,不由跟著也笑,怎麼看怎麼喜歡。
火車很快進站,兩人走出狹小卻古舊的杭州站,來到雜亂無章的廣場,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爛。幸好計程車倒是有,兩人被拉到望湖賓館,新裝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著宋運輝到他房間,進門就見宋運輝遠遠避開,走到窗帘那頭辛苦地就著落地燈看電視機上放的內部錄像提示單。梁思申也是連忙將從外公房間搜羅來的衣褲洗滌用品飛速拿出來放桌上,救火似的離開,
宋運輝這才活轉過來,感覺全身肌肉都緊張得生疼,尤其是臉頰。他看看梁思申給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還有幾個瓶瓶罐罐,他辨認一下,勉強弄清大概是什麼,一時失笑,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髮現不見了這些,估計又得痛罵「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還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總覺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難以接受,今天卻覺得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聞。他對著鏡子洗臉的時候,毛巾按在面頰,抬頭看見眉開眼笑的臉,忽然想到,面頰的酸痛難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試試,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難道他平時痛快大笑的時候這麼少?
他就跟顧影自憐似的,站在鏡子前發獃。是,他今天真高興,全身心地放鬆,玩的時候竟沒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動足腦筋,可依然是放鬆。什麼都能令他發笑,他剛才……一定傻得跟一個大男孩似的,直著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時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歡喜湮沒,他不由哼起小曲兒,五音挺全。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間笑,今天一夜下來,她心中莊嚴的宋運輝形象發生動搖,看剛才宋老師手足無措地找事兒做的樣子,滑稽得可愛,似乎就差抓著頭皮「嘿嘿」訕笑似的,全然沒有平日里指揮若定的鎮定。但是說到外公的時候,依然是敏銳得一針見血。這樣的宋運輝非常可親。
梁思申的一顆小心思又活動起來,手指搭在電話機上,想跟Mr.宋說個「晚安」,想再聽那麼會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電話是什麼態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調戲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尷尬無措,討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點患得患失,Mr.宋似乎經不起她這半洋婆子騷擾的樣子,尤其是在如此曖昧的黑夜。她猶豫好久,忍痛放棄。可心裡卻打定主意明天絕不放過,這也叫當仁不讓,乃Mr.宋的真傳。她堅信,Mr.宋肯定不會生氣於她的玩笑。
因此,八個半小時後宋運輝給她電話叫起床,她在洗手間接起,卻笑嘻嘻地道:「No,堅決地No。」
宋運輝愣了一下才想到電話那端的聲音沒一點睡意矇矓的感覺,不由大笑。他喜歡這麼自律的梁思申,卻又是這麼頑皮。早飯的時候他們研究了地圖,決定步行丈量西湖,從望湖賓館走去青少年宮,上白堤,游孤山,然後去樓外樓吃中飯,再走蘇堤,到花港觀魚,從柳浪聞鶯那條路轉回。
清晨的西湖猶如薄紗籠罩,很美,可惜水臭。兩人且行且語,宋運輝告訴梁思申,有話說,美麗的西湖,破爛的杭州,這話一點沒錯。梁思申卻是在心裡抓耳撓腮地想著如何在大庭廣眾之下捉弄宋運輝,弄得連宋運輝都感覺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懷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遊客是那麼多,兩人的精力只夠走路和穿越人陣,連說話交流都沒多少機會,更別提做什麼小動作。桃花早已謝了,柳樹早已濃綠,遠近沒什麼花兒,兩人都沒想到著名的斷橋上車來車往,沒一點古意,上面的太陽又幾乎沒遮沒擋地曬著。兩人走得頗為失望,對孤山也失去興趣,看時間已到,溜溜兒地就拐進了樓外樓。
樓外樓的風格讓梁思申左看右看,看個沒完,覺得舊得很有意思。而服務員竟還提醒他們菜點太多會吃不完,力勸他們別多點,更是讓梁思申驚訝。可他們還是點了半隻叫花雞,一條宋嫂魚,兩份東坡肉和一碗西湖蒓菜湯。菜盤子端上來,梁思申更是驚訝,盤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經脫釉,而且豁邊,看上去臟樣。但是,菜很美味。
不僅梁思申,宋運輝也走得餓了,吃菜都沒客氣。但等梁思申幾筷下肚,兩眼又鬼鬼祟祟地看過來,宋運輝終於忍不住問:「你打什麼鬼主意?笑得這麼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運輝手中湯勺一震,一條蒓菜溜滑地翻出湯勺,掉進他的盤子,給他的震動製造證據。「別胡說。」
梁思申彎著狐狸一樣的眼睛,看著那條蒓菜,卻不予反駁,立刻轉了話題:「Mr.宋,你吃雞翅還是吃雞腿,我真使不慣筷子,我得抓著啃。」
宋運輝驚魂未定,忙道:「你愛吃都拿去。」
「謝謝。」梁思申毫不猶豫撕下雞腿啃上了。宋運輝看看她吃得香,就體貼地把轉彎抹角難打發的處理了,就跟照顧他女兒似的。最後見梁思申吃完還吮手指,才從半昏迷中想到,對了,這人本質已是個美國大妞,別把她的戲言當真。可心裡隱隱地失落。
蘇堤的美麗,而且人也不多,終於讓他們找到西湖的感覺。走過一座拱橋,在繁密的綠蔭中,清涼撲面而來。梁思申才想說話,宋運輝忽然遞過一件東西:「小梁,昨晚打牌的彩頭。」
梁思申接來,見是不規則形狀的一塊石頭,樣子很是自然。她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麼,只看到似乎有條縫裡透出隱隱淡色。她不由看向宋運輝,兩隻眼睛滿是詢問。
宋運輝笑道:「據說這裡面有很不錯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歡。見過這種未經琢磨的石頭嗎?」
「沒見過這種的,呀,我真喜歡,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沒那味道了。Mr.宋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這麼重你一直背著?Mr.宋,除了爸爸媽媽,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又膽怯了。她泄氣,狠狠暗捏一把石頭,硬是刺痛了一下自己,才訕訕地對著滿臉疑問的宋運輝道,「我很幸運。」
宋運輝直覺梁思申後面的話不是這四個字,他竟是隱隱怕聽到,又隱隱想聽到,他故作鎮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呵呵。」
梁思申卻一點沒感覺這是玩笑,她竟覺得這幾個英文字特好聽,她索性揚起臉閉上眼,孤注一擲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說出此話,就不敢看向宋運輝了,她怕看宋運輝的任何錶情,她只敢閉上眼睛等拒絕。宋運輝了解她,她又何嘗不了解宋運輝。她不能睜著眼睛看自己被處決,那樣,她才可以睜開眼一笑而過,將此演變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得手心冒汗,兩腿發飄,身子搖搖如欲隨風。她終於耐不下性子,睜開眼來,看到的卻是宋運輝傻了一樣的凝視。那眼神,梁思申尤其不敢探究,看著讓人心酸:這還是那個對她一向寬厚,一向鎮定冷靜的宋運輝嗎?宋運輝的樣子,猶如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卻是有不識相的怪叫從旁邊柏油路上傳來,有人一聲口哨後,大叫一聲:「沖!」立刻有其他人跟著起鬨:「快衝,快衝。」梁思申看到宋運輝全身一震,扭頭看去之際,臉色鐵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運輝為什麼這麼生氣,她幾乎沒有猶豫,撲上去抱住宋運輝的頸子,但只是蜻蜓點水式的一吻,隨即裝出一臉得意揚揚,沖路過幾個起鬨者比出一個「V」字。她不想讓宋運輝尷尬。但是,她對付了那些人後,回頭,卻看到宋運輝若有所思的凝視。
梁思申幾乎是燙手似的抽回依然擱在宋運輝肩上的一隻手,勉強笑一笑,道:「我……我們……走吧。」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臉,忽然伸出兩隻手,緊緊捧住梁思申的一隻手,這個時候,思維才似乎一點一點地擠回他的腦袋,他在大腦里抓來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連成一句話:「思申,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謝謝你。」
梁思申真是沒想到情勢急轉直下,會變成這樣,這真不是她這個經驗豐富的人所能預測到的,可是聽著宋運輝有些咬牙切齒似的話,她也很高興,一張臉紅了,難得嬌羞地低下頭去。下一刻,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連梁思申都不由驚呼:「此乃大庭廣眾。」
「知道,知道你現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歡這個有力的擁抱,她超乎想像地喜歡,並沒因為宋運輝沒比她高多少而不適。宋運輝則是覺得,此生圓滿了。眼前美麗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樣,令他沉醉。周圍什麼圍觀,什麼噓聲四起,他都聽不見,他只聽到懷裡人的笑,那麼真切,那麼親近。
後面的路,宋運輝如步雲端,他一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沒從衝擊中回魂,他很想問梁思申,這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什麼時候。他還想像傻瓜一樣地問,他們的未來會怎樣。可是他終究沒問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著身邊的人,不斷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讓實實在在的反饋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做夢,反而話稀少得像西湖上的野鴨。
梁思申話多,宋運輝的傻樣讓她心裡分外踏實,她好笑地發現,原來她也愛著宋運輝。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這愛為什麼與以前的有所不同,並不天雷地火,卻是溫柔綿長,如此刻蘇堤的風。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來,而宋運輝竟然反應了,而且是那麼單刀直入,讓她一眼看到宋運輝心底的全部愛意,原來是座富礦。她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時不時看向宋運輝,卻總是見宋運輝也在看著她,她忍不住就踮腳在宋運輝臉上親一下,看著宋運輝臉上笑開了花。可就是不見宋運輝回吻,梁思申心說,真是保守,這還是結過婚的呢。
可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問清楚一件事:「Mr.宋,過去我還那麼小的時候……你不會就那個……love我了吧。」
「不是。」宋運輝連忙搖頭,那樣他不成了色狼嗎,「那時候純粹拿你當妹妹。後來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現在東海廠,你還記得嗎?」
梁思申回頭一想,有,難怪程開顏對她深惡痛絕,她當時心裡還覺得挺冤呢。可那時根本就沒看出宋運輝有什麼表現,她還在與李力及時行樂呢。她看著宋運輝驚異,宋運輝卻被她看得害臊起來,他一時無法調整心裡一直強加給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當自家親妹妹對待。他實際上還是梁思申曾經的輔導員老師。對著做了他這麼多年小妹妹的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跡,一切來得太快,讓他反應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卻讓她追根究底,她看著宋運輝道:「我今天才知道,可我應該早已有心,可是沒有證據表明確切時間。Mr.宋也是,你說的時間一定是個轉折點,可是有確切證據表明,早在你說的這一天之前,你已經被懷疑上了。但是我們都沒有確切的數據……」
宋運輝簡直想哭出來,梁思申說她早已有心,他很愛聽,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說去美國之前已經喜歡他,對於梁思申之後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對於梁思申對他的探挖,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現這樣的情況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這一點,然後恍然大悟地鄙視他。他忙岔開話題,道:「累不累?那兒剛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別想那麼多,重要的是我們的以後。思申,我們以後聚少離多,你我都很忙,我會盡量找時間看你去……」
宋運輝還沒說完,梁思申已經「嘿嘿」地將話打斷了:「這話我會背,你聽著。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後面一句不背,不搭調,再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聽見沒,古人老話,多吃飯,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後要加多一餐。」
宋運輝語文並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詩簡單,他基本聽出了什麼意思,聽到梁思申最後的歪解,不由放聲大笑,他說的可不就是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麼愛眼前這個被太陽曬得臉又紅又油的女孩,他們依偎著坐在西湖旁邊的時候,他真想拿一枚釘子將頭頂的太陽釘住別動,讓「各在天一涯」的時間晚點到來。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適,她原本把宋運輝當作半個長輩,長大後一向不敢在宋運輝面前胡說八道。但見宋運輝現在總是以大笑回應她的胡說,她立刻受了縱容,一張嘴簡直是有恃無恐地亂來,因為她心裡知道,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會責怪她。而且,要是換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儀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來臉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無恐。一直是到了火車上才想起要對鏡理妝容,拿出鏡子一看,簡直一聲慘叫,嚇得宋運輝都以為發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覺,卻在看到兩人下計程車後,一直不見兩人進門。他指使小王偷偷開門,他在裡面大聲道:「進來,都進來,裡面沒鬼。」然後,他便看到兩個臉蛋紅撲撲的人進來,但唯有宋運輝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當即指著梁思申道:「你臉怎麼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樓上盥洗。這邊老頭子才笑嘻嘻地沖宋運輝道:「怎麼樣,聽我的沒錯吧?想好做我徒弟沒有?」
宋運輝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見,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後請別經常刺激他。如果你答應,我可以答應做你的弟子。」
外公鬱悶地道:「媽媽的,好像我還得求著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談化工廠的事說給我聽,我替你分析。」
只要梁思申不在面前,宋運輝就腦袋清楚:「答應我。」
外公氣憤地一拍煙灰缸,道:「我還沒要挾你呢,我可以幫你把思申往你懷裡推,也可以大搞破壞。我還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運輝笑而不答,接過外公飛過來的香煙,但是想了想,無限眷戀地放下。剛才火車上,他已經答應梁思申要愛惜身體,努力加餐飯。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你又不是十八歲小夥子,你裝什麼純情,惡俗,難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臉猥瑣。」
宋運輝依然但笑不語,可心裡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處。因為梁思申,他一顆心無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卻真的看不出宋運輝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隱藏著些什麼,他最欣賞的就是這人嚴實的一張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孫女會在這麼深城府的人手中吃虧,他只想到,有外孫女在,再加他推波助瀾,不愁這人不上他的鉤。但鑒於他對宋運輝有所設計,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讓,他依然堅持地道:「我這麼看,我女兒女婿兩個,你說他們會怎麼看你?他們肯把一個如花似玉、留過學放過洋的女兒交給一個有婚史的男人?你以為他們是什麼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門閥。可你要知道,他們是我女兒女婿,我的話他們不聽也得聽。我們交換,我的徒弟我會罩著。」
外公這話,猶如老拳,一把將宋運輝高興一天的心打碎。雖然外公說的這些話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為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興什麼都丟了。可他要未來,他今天食髓知味,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經離不開梁思申。用他剛學會的上海話說,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張臉再也綳不住,晴天轉陰。外公冷眼看著,卻也不急,等著宋運輝崩潰。宋運輝心頭掙扎,看著老頭子,心裡想到,這人真是梁思申嘴裡的浮士德。他需要用靈魂交換嗎?不。他深吸一口氣,道:「謝謝,不需要。」
外公將手中的蜜蠟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沖洗下來,正好看到外公板著臉上樓。她才高興一下外公就是拿宋運輝沒辦法,卻看到宋運輝對著她的笑容後面已經很有不同。她急切地問:「老頭又拿你怎麼了?」
宋運輝強笑:「他對我似乎有企圖。他是不是有在國內投資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幾次跟我談起國內經濟環境。他是不是勸誘不成,來硬的?」
宋運輝遲疑了一下,才點一下頭,但他對著梁思申不便告狀,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不。」梁思申把手擱到宋運輝臂上,「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資,你可以答應他,但必須談好條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運輝一想,也對,不由笑道:「你看,我太緊張了。其實你外公好好跟我說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何必非要談條件。這麼大年紀,還只想著掌控,不知道和平共處。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梁思申點頭:「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還沒誇我漂亮,我換了衣服。」
宋運輝立刻笑逐顏開:「看到了,當然看到了,你即使披麻袋還是漂亮的。」看著又化過淡妝,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梁思申,宋運輝只感覺自己的頭腦在發熱,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強制自己道,「已經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們一定都等著我。」
「我開車送你。」
「不要,你早點休息,明天還上班。而且等會兒你一個人回來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紐約開夜車都沒出事呢。」
「你真是一個獨立的女孩子。」宋運輝沒再拒絕,與梁思申拖手出去,這才看仔細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禮服,風姿綽約。至此,宋運輝依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在他眼裡幾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會愛他。
外公沒睡,板著臉在樓上嚴肅地看著兩人出去,又看著梁思申開著向梁大要的車子離開,癟著嘴思考對策。
宋運輝即使再展笑顏,可心裡患得患失,一直想著梁思申的「現在還不是時候」是什麼意思。可他沒法在梁思申面前啟口問這個,他放不開。但是他想到一個嚴重問題,無論梁父梁母什麼反應,他總之不能虧待梁思申。有些固有問題已經造成,無法更改,但他可以讓梁思申的日子過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運輝的沉默:「想什麼?我爸媽那兒你不用考慮。一來還早,二來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還在你身邊呢。」
「你別急著打斷我,什麼人嘛,開車反應還這麼快。」
「好,好,我不說。但在我身邊想我又怎麼了,我可高興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運輝忽然感覺到自己居然是很無恥地效法十七八歲少年拌嘴,連忙打住,「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議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說得對。回頭我好好想想。」
「原來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宋,你失蹤一天一夜,又換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們會怎麼想?我記得,他們應該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你的一舉一動的。」
「想吧,愛怎麼想怎麼想,我還一臉喜氣呢。」
「那你顧忌著回去早回去晚同事們的等待幹什麼?」
宋運輝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說了實話:「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著喃喃一句,是英語,但估計是俚語,宋運輝聽不懂,但宋運輝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訕訕地笑,拿梁思申沒辦法。對梁思申,他重不得輕不得,只有難以招架。還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梁思申一早就打電話來要求一起早餐。宋運輝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幾乎一個半小時,梁思申來電的時候宋運輝早已吃完做事,也沒多想就直說了,梁思申便也作罷。但隨後宋運輝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別,他敢讓梁思申過來嗎?過去他一直堅持不讓家屬插手總廠事務,不帶家屬出席非私人場合,而且約束家屬不跟同事交往。當然那是與當時的那個人有關,現在換作梁思申呢?宋運輝立刻想到,首先,吃個早餐與公事無關,其次,梁思申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晚上本來有餐敘安排,但宋運輝沒有參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別墅。他的同事們並沒有因為廠長離開而感覺群龍無首,反而是齊齊鬆了一口大氣,頭頂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兒該參加餐敘的餐敘,沒份參加的趕緊趁機遊逛夜上海。還有才第一次來上海的同志則是去領略尚未全線貫通的地鐵,買上一張票,從頭乘到尾,又從尾乘到頭,乘個舒服。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還沒回家,他無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給外公機會。因此他出現在別墅的時候,寒暄過後第一句話就是:「思申還沒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著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鐘見到也好啊。」
宋運輝也笑道:「不大好吧,他們企業要求嚴格。」
「對,我在國內辦事,還見他們帶著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頂。你吃過飯沒?」
「沒。呵呵,吃過外公精心準備的點心飯菜後,別的飯菜還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陽這麼毒,外公沒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別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聽個評彈,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飯吃。」其實外公經常帶竺小姐回來吃飯過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會老老實實小孩子似的單飛。他是算定宋運輝會來,只是不知道宋運輝遲來早來。「你忙些什麼?呵呵,今天精神還行吧?思申可能會挺晚回來,與對岸美國同事接上頭才能回。」
其實宋運輝早與梁思申通過話,梁思申說過盡量早回家。「思申很敬業。今天見了一撥人,一天從頭到尾都是談,唯一遺憾就是有些人還在抱著計劃經濟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場,這樣的企業怎麼培育內在提升動力。即使是跟我們談了技術幫助又能怎樣,我看是治標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運輝語焉不詳的幾句話搞得心癢難搔,但還是不肯主動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們國企……連英國那個老牌帝國都在搞撒切爾革命,大規模實行國營企業私有化,我看你們還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爾革命是怎麼回事?他們的私有化是怎麼做的?」
「我看,你們遲早也會走這條路。」
兩人不約而同後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談上了話,一個不再提收徒,一個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個角度坦誠布公,搭上了線。外公終究是個見多識廣的,他橫跨中西,又歷經風雨,在商場沉浮一個甲子,對於市場經濟不僅僅是見多識廣,而更多的是縱深的對比見解。這方面,則正是宋運輝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說得上名號的白蘭地,右手一支小鋼炮似的雪茄,一徑滔滔不絕。幸好宋運輝是國內少有的具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人,外公才越說越興奮,要是遇到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外公會將手中杯子砸過去。可饒是這樣,宋運輝還是挨了不少罵,被罵見陋識淺,墨守成規。外公還什麼都說,連切雪茄都要說個明白。宋運輝雖然挨罵不少,恐怕比工作以來挨罵總和還多,可依然受益匪淺,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則是一動沒動。
梁思申終於做完手頭工作,急著往家趕。回到家裡,一屋子的香煙臭,正是外公還坐在飯桌邊放毒。梁思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進門就一直看著她的宋運輝身邊,俯身貼臉過去。弄得宋運輝在外公面前很是尷尬,但還是親了她臉頰一下,拍拍她讓她上去換衣服去。
外公看著笑道:「這世道,女的比男的還不要臉。」
梁思申聞言也沒回頭,就道:「香煙很臭,我開了樓上主卧的窗戶放蚊子通風吧。」
「幹嗎開我的窗戶,你要熏死開你的。」
「你那房間才能最充分交換空氣呢。」
「媽媽的。」外公不得不掐滅雪茄,因為知道這個外孫女幹得出來,「滅了,你不許開窗。」完了才對一張臉變得笑眯眯的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啦,你有辦法,趁著她現在意亂情迷,趕緊做下規矩,否則你一輩子讓她騎頭上。」
宋運輝最煩「過來人」這三個字,就當耳邊風,只淡淡地道:「祖孫何必一直作對,我找時間會勸勸思申。我們繼續吧,剛才說的那家廠,原本上交審批的進口設備外匯批複被一家省電纜冒領了,他們只好繼續用國內設備,這是鄉鎮企業在與國企競爭中常遇到的政策難關。正如你剛才說的,大家也都說國企是正房嫡出,鄉鎮集體企業是二娘養的,個體戶更是外面生的野種……」
外公聽到這兒才笑起來,道:「你別看野種,野種只要堅持到底,跟那詩里說的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路子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個個體戶,能屈能伸,是個精乖,為了挽回局勢,大冷天在門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來。」
宋運輝這才明白梁思申說起楊巡的時候冠以「無賴」二字,滿口不屑,原來楊巡還做出過這種事。可楊巡估計也是沒想到,跪了之後梁家依然沒放過他。想到梁父對侵犯女兒之人的嚴懲,宋運輝不由脊背發涼,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認可他的話,會做出什麼舉動。梁父對他,估計能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外公不知道宋運輝在想什麼,看他驚訝,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來吧?你們都是被慣壞的,所以你們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態。你再說,那家二娘養的電纜廠只好怎麼樣,有沒有調整策略。」
宋運輝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慮到省電纜的專和精,他們受條件限制,只能從廣度入手。他們現在的考慮,一是撇下低門檻設備,著力擴大高門檻設備的產能,這個考慮已經在實施,他們動作很快。第二個考慮是整合周邊小電線廠,為他們補充低門檻設備生產的產品系列。但這方面的實施有一定難度,需要當地政府和輿論的配合,也需要他們的市場人員積極開拓市場。可我看他們最大的難題是如何制定一個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證整合後那些小廠生產的穩定,保證小廠聽他們指揮,還得給小廠留下一定利潤空間。」
宋運輝說話的本事自然不同於雷東寶,雷東寶說了半天的事被他改頭換面一說,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國內市場的外公聽懂。梁思申換了衣服下來,坐到宋運輝身邊吃飯,倒是沒再做親熱舉動打斷宋運輝。
外公聽了笑道:「這個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東南亞一帶做過,你要他們八抬大轎來抬我,我教他們去,有意思,這個從廣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這種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麼無賴手段都使出來,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說的那家公司負責人敢不敢做。」
宋運輝道:「這人人稱雷老虎,當過兵,坐過牢,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只怕他。為人粗中有細,有魯智深的性格。不過沒良心的事他不會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問一句,見宋運輝點頭,她繼續吃飯,並不插嘴。不過她所謂吃飯,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運輝面前她不用掩飾什麼,小時候豁著門牙最傻的樣子都讓他見過。
外公道:「魯智深好,我喜歡的是魯智深,不喜歡武松。《水滸》你全看了沒有?你信不信這裡面一百單八將,我可以一個不漏全背下來,現在還能背。」
宋運輝聽了笑,今天這麼久地談話下來,他看出老頭子愛好天馬行空:「我也行。最喜歡是魯智深醉打山門。這種事我姐夫也幹了不少,有些事說出來聽著都好笑,但他村子裡的人都很聽他的,只要他一句話,說一沒有二。要不是他們現在一個電解銅廠太臟,外公去那兒住幾天也是不錯,夏天避暑。」
外公瞭然地笑:「哪兒剛發展起來都是一樣,犧牲環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犧牲,人沒錢的時候不拿性命當回事。等年紀大了七病八痛冒出來,才會想到愛惜性命,拿辛苦賺來的錢延長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說了半天,就是不說到底要怎麼整合。宋運輝心裡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開始與擱下筷子的梁思申說話:「只吃這麼一點?」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還要緊。嘖嘖。」外公對梁思申向來沒好話。
梁思申道:「晚上運動少,攝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燒不完會沉積下來,肥胖和脂肪肝就是這麼來的。你說的整合,我手頭正好有一個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發生在浙江溫州的正泰集團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業三十八家小企業。這個案例被我們當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來對待,明天我找出來給你。對於你姐夫的企業,應該有很高參考價值。」
宋運輝眼睛一亮:「哦?你把資料給我,我也正考慮怎麼發展關係企業,本來周六過來是找你商量這事的……」
兩人都是會心而笑,他們昨天還哪有時間。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計你用不上,你的比較正規,你那兒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給你做個方案,你看過之後我們再討論。」
外公的如意算盤被梁思申半路攔截,心頭鬱悶,搶著道:「企業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環境,別傻不啦唧地人家做什麼你也做什麼。你叫你姐夫親自來接我,我要是看著他順眼,替他出幾個主意。」
宋運輝將與雷東寶的關係簡單介紹一下,才道:「你上回見過,不過那次他現在的妻子生病,他心情不好,沒跟外公說上什麼話。我這就給他電話讓他過來。只是外公辛苦,具體行程我會讓我大哥好好安排。他們農村比較好玩,外公過去散散心也好。」
梁思申非要與老頭子對著干,就拉起宋運輝道:「我們去那邊,跟你先談談正泰,我已經看過那個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設想告訴你?」
外公眼看著宋運輝被拉走,臉上打翻醋瓶子一樣地酸,但他是個驕傲的人,才不願公然去搶宋運輝,因為知道肯定落敗,他知道這個時期的男人對朋友最沒良心。他們坐到沙發上,他就遠遠坐到他的羅漢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剛收集來的解放前的《申報》。
兩人說的是宋運輝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個一個地翻出來,問宋運輝有沒有可行的。宋運輝就跟小時候接觸到萬花筒,沒想到只那麼小小一隻孔,看進去有千變萬化。只是梁思申不老實,說一個案例,就要討一個彩頭,他只好耍賴用吻來付賬。最先的時候還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外公,後來便當外公為無物。梁思申說的這些案例,宋運輝沒聽到的時候,他一時還難以想到,但是梁思申只要提一個頭,他基本上就觸類旁通,自己能領會應該怎麼做。國內國外的那些豐富經驗,點亮他急欲繼續向上的活躍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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